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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之群

花间

醉向落花堆里卧:

东风怜我,

更纷纷乱红吹堕,

碎玉零香作被窝。


爱花不过,

梦也花间做,

醒来不敢把眼摩挲,

正一双蝴蝶眉心坐。

一九二二,四,一○,在白马湖。

不 住 的 住

一座洞桥底桥洞下:

一带很长的竹排,

向东过著;

一个撑竹排的,

在桥洞下,竹排上,

双手撑住一条竹篙,

拄在桥洞傍石缝里,

一步一步地向西跨著。

竹排儿尽向东过,

脚步儿尽向西跨;

人身儿却尽在——

洞桥底桥洞下。


不努力吗?——

他尽努力著。

不前进吗?——

他尽前进著。

为甚一步一步地努力前进的他,

尽在洞桥底桥洞下?

一九二二,八,一四,在萧山舟中。

西 湖 秋 泛(一)

苏堤横亘白堤纵:

横一长虹,

纵一长虹。


跨虹桥畔月朦胧:

桥样如弓,

月样如弓。


青山双影落桥东:

南有高峰,

北有高峰。


双峰秋色去来中:

去也西风,

来也西风。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西湖秋泛(二)

厚敦敦的软玻璃里,

倒映著碧澄澄的一片晴空:

一迭迭的浮云,

一羽羽的飞鸟,

一弯弯的远山,

都在晴空倒映中。


湖岸的,

叶叶垂杨叶叶枫:

湖面的,

叶叶扁舟叶叶篷:

掩映著一叶叶的斜阳,

摇曳著一叶叶的西风。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秋 燕

双燕在梁间商量著:

“去不去?

去不去?”


她说:

“不要去!

不重去!”

他说:

“不如去!

不如去!”


最后,同意了:

“一齐去!

一齐去!”


双燕去了,

把秋光撇下了。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斜 阳

云——一迭迭的,

打算遮住斜阳;

然而漏了。


教雨来洗吧,

一丝丝的;

然而水底也有斜阳。


黄昏冷冷地说:

“理它呢,

斜阳罢了!”


不一会儿,

斜阳倦了,

——冉冉地去了。

一九二二,八,一七,在杭州。

归 梦

枕头儿不解孤眠苦,

蓦逗起别离情绪;

相思何处诉,

向梦里别寻归路。


虽则软魂如絮,

复水重山拦不住;

和风和雨,

飞过钱塘去。

一九二二,八,二二,在杭州。

答恶石先生底读秋之泪

让秋之泪独流吧!

泪不许,

秋也不许。——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说是偶然,

偶然的泪多著哩,

何必读秋之泪?


不忍秋之泪独流的,

最是镜中人。

你是镜中人吗,

读秋之泪而流泪的?


我不是鲛人,

我只是泪人——秋之泪人。

泪人流泪,

是我底分内。


人都是有泪种的,

不过不都是情种罢了。

不是情种,

怎能下同情之泪呢?


与其说血泪是夕阳似的,

不如说血泪是洪水似的。

洪水似的血泪,

才染得红大地呀!


泪如果忍得回去,

秋之泪也可以不作了。

泪即使忍得回去,

爱也不能借秋之泪而表现了。


长虹是脆弱不过的,

一转瞬就灭了。

不如泪受秋阳热力而狂沸时,

也许能使魑魅罔两就烹呢!


如果海非泪所成,

怎地和秋之泪同味呢?

有海可归,

秋之泪所以不能不流了。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没有同情之泪,

只是独流,

到底不能成海呵!


假如秋之泪果然独流了,

倒是一个奇迹!

然而秋之泪总多少带几分磁性的,

哪许独流呢?


泪下,

只是肉底本能;

能使秋之泪下,

却是灵底本能。


不是心灵相见,

不能使秋之泪不许独流的。

心灵怎能相见?

就从秋之泪中相见呵!

一九二二,九,一,在萧山。

读秋之泪(附)


秋之泪哟,

这真是诗人之泪的结晶哟!

泪成了海,

海中还有鲛人在;

这鲛人怕莫就是诗人的化身哟!

可惜你底珠泪,

对这尘世中没有泪种的人挥洒,

他们怎能倾泻同情的泪哟!

你底泪若是尽了,

将把甚么来流呢?

血吗?

血是和夕阳一样的颜色,

到得夕阳鲜红灿烂时,

大地便要沉默,

人间一切都要黑暗了!

眶中虽没有泪闸,

我要忍我的泪——极力地忍,

使泪回到它底源头——爱底源头,

更化作长虹。

长虹可以贯日,

日在世界久了,

失掉许多光热,

经一番撞击,

或许破裂震动延烧,

烧去人世间的罔两魑魅吧。

要是我有忍不尽忍不住的泪,

冲破意志的闸而流些子出来,

那么,

共流到秋之泪所流的大海中去哟!

恶 石

洪 水

几迭的云几滴的雨罢咧,

然而洪水来了。


一度两度三四度,

旧的未退,

新的又涨了!


田沈了,

稻浸烂了;

路没了,

屋冲坍了。


人也漂流去,

倒也罢了;

剩下这没饭吃没屋住的人们,

是洪水底洪恩吗?


浸烂了稻,

冲坍了屋,

不过今年没租收罢咧。

人也漂流去,

谁向财主们还明年的租呢?


人不漂流去,

不是洪水底洪恩,

还是财主们底洪福呵!


洪水为灾,

今年的灾罢咧,

然而明年的洪水也早来了。


明年的漕,

今年借了;

没饭吃没屋住的人们,

别只怨今年的洪水呵!


一度两度三四度,

还有预支明年的第五度呢。

今年的洪水未退,

明年的洪水又早涨了!

一九二二,九,一四,在萧山。

如 此

如此,

只合如此吗?

谁教如此尽如此呢?


“向来如此,

只得如此”。

谁教向来尽如此呢?


“大家如此,

只得如此。”

谁教大家尽如此呢?


“不如此,

就是叛逆。”

对于谁叛逆呢?


纵的——历史,

横的——环境,

纵横之间的我呢?


叛逆的,

与其说是天才,

不如说是“我”底不敢埋没。


向来有向来底如此,

大家有大家底如此,

我也有我底如此。


我底如此,

从向来和大家底坟墓中逃出来;

叛逆吗?——

自救罢咧!

一九二二,九,一五,在萧山。

秋 之 别

秋风也不回头,

秋水也不回头,

只爱送将人去海西头。


前夜也月如钩,

昨夜也月如钩,

今夜偏偏无月上帘钩。


人去也倦登楼,

月黑也倦登楼,

却怕归魂飞梦堕层楼。

一九二二,九,二○,在萧山。

重重地紧紧地压住我肩头的,

是甚么呢?——

债呵!


有主的债,

是还得了的;

无主的债,

还得了吗?


做一天人,

还一天债,

欠一天债,

除死方休吧!


死了,

休了,

债也许依然不了咧!


还有来生吗?——

来生怎了得今生债呢?

试看今生,

又何曾了得前生债呢?


今天也许有明天,

今生还只是今生;

今天分明有昨天,

今生却只是今生。


且莫管——

今生怎了前生债;

更莫管——

来生再了今生债!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萧山。

土 馒 头

“城外多少土馒头,

城中都是馒头馅。”

馒头呵,

土越贵,馅越贱了!


充不得饥的土馒头,

一天天一年年地增添,

快占尽了小小蒸笼里的土片;

将来拿甚么养活那馒头馅?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萧山。

黎 明 之 歌

熹微的晨光里,一只小鸟,从白漫漫的宿雾里飞来,坐在玫瑰花最高的枝上,开始唱那小曲——称为黎明之歌的,仿佛在唤醒那沈睡的姊妹们。


“黎明了,起来啊!黎明了,自己起来啊!唤得醒的,自己起来啊!能自己起来的,才唤得醒啊!

“黎明了,起来啊!梦之甜蜜的诱惑,总不如醒之光明的勉励啊!唤之倚赖的警觉,总不如醒之抵抗的奋兴啊”!

小鸟儿这样宛转地唱著。


玫瑰花从歌声里羞了,红著脸儿说:“我努力开了“黎明了,起来啊!梦之甜蜜的诱惑,总不如醒之这么些花,把破梦的香尘,从侵晓的微风里送入幂著轻纱的窗棂,穿过垂著薄罗的床头,透进她们微微地吐著鼾声的鼻观,这样很强烈的刺戟,也尽足使贪睡的她们醒来了。甚么黎明之歌呀?我不解你底话哩!让你唱著吧,我也不再开这无益的花了!”玫瑰花羞而且恼了,周身密排著很锋利的刺儿,也都紧张起来了。

小鸟儿从微笑里太息著说:“谦抑的讴歌,不幸而竟成狂妄的讥刺了!猜疑吗?——不是吧!嫉妒吗?——不是吧!骄傲吗?——不是吧!玫瑰花呀!自身太矜贵了!自身底作业,看得太矜贵了!”

一九二二,九,二五,在萧山。

冬夜所给与我的

凉秋的微风,

拂著——轻轻地,

却深深地沁我骨了。


残夜的微月,

映著——淡淡地,

却深深地醉我心了。


遥空的微云,

袅著——疏疏地,

却深深地移我情了。


清流的微波,

皱著——浅浅地,

却深深地动我魄了。


轻轻地,淡淡地,疏疏地,浅浅地——

她表现的风格是那样;

深深地——

她给与的印象怎又是这样呢?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绍兴。

汽船中的亲疏

不满二丈长六尺阔的一间小舱里,

团坐著二十多个的旅客:

你挤著我;

我挤著他;

他挤著她;

她挤著他们:

紧紧地挤著——

有甚么吸引著似的,

好亲切啊!

不满四尺长二尺阔的两张小桌下,

乱堆著三十多件的行李:

你的压著我的;

我的压著他的;

他的压著她的;

她的压著他们的:

密密地压著——

有甚么牵合著似的,

好亲切啊!


当船开著的时候,

旅客们相互环顾了:

你瞅著我;

我瞅著他;

他瞅著她;

她瞅著他们:

冷冷地瞅著——

有甚么间隔著似的,

好疏远啊!


当船停著的时候,

行李们开始告别了:

你的离著我的;

我的离著他的;

他的离著她的;

她的离著他们的:

纷纷地离著——

有甚么驱遣著似的,

好疏远啊!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萧绍汽船中。

整片的寂寥

整片的寂寥,

被点点滴滴的雨,

敲得粉碎了,

也成为点点滴滴的。


不一会儿,

雨带著寂寥到池里去,

又成为整片的了;

寂寥却又整片地回来了。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绍兴。

包车上的奇迹

丁——当——

包车底钟儿打著。

回头一看:

一个短衣赤足的坐著,

一个短衣赤足的拉著;

坐著的笑著,

拉著的也笑著:

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奇迹哩!


奇迹吗?——

不算吧!

短衣赤足的坐著,

长褂皮鞋的拉著,

许是一个奇迹哩!

这也不算吧;

谁也不坐人拉的车,

谁也不拉人坐的车,

这才是一个奇迹哪!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绍兴。

腰有一匕首

腰有一匕首,

手有一樽酒:

酒酣匕首出,

仇人头在手。


匕首复我仇,

樽酒浇我愁;

一饮愁无种,

一挥仇无头。


匕首白如雪,

樽酒红如血;

把酒奠匕首。

长啸暮云裂。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绍兴。

谢T·H的信

T·H,

你在爱我,

我也明知你在爱我,

我也似乎感激你底爱我;

然而我是有恋人的呢。

惭愧我这狭窄的心宫,

容不了两个恋人:

已经住下了一个恋人——她,

再也住不下第二个恋人——你了。

恕我吧,

我不能接受你底爱——

不,我也不愿接受你底爱呀!


我已经接受了她底爱,

她已经住在我底心宫里了:

她已经接受了我底爱,

我也已经住在她底心宫里了。

心宫里住著她的我,

才配住在她底心宫里;

我怎能心宫里住了你,

却去住在她底心宫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转移我底爱——

不,我也不愿转移我底爱呀!


我不愿接受你底爱,

正如她底不愿接受谁底爱;

我不愿转移我底爱,

正如她底不愿转移她底爱。

即使你愿住在我底心宫里,

我怎能不留她住在我底心宫里呢?

即使你可以和她同住在我底心宫里,

我怎能同时分住在两人底心宫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擘分我底爱——

不,我也不愿擘分我底爱呀!


如果说你爱我是你底自由;

然而我不爱你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爱她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和她互爱更是我俩底自由呀!

恋爱底自由,

是恋人间人格合一的自由;

片恋的不但只表现恋爱底片面,

也只表现自由底片面呢!

恕我吧,

算我不成全你底自由吧,

算我不让你侵犯我俩合一的自由吧!


如果你不知道我是有恋人的,

你底爱不过是错误;

如果你明知我是有恋人的,

你底爱不免是罪恶了。

在互爱中再有所爱,

是对于贞操的叛逆;

于互爱间再参以爱,

也是对于贞操的扰乱呀!

恕我吧,

算我只尊重我底贞操吧,

算我不愿将贞操酬答你底爱吧!


这是一个引诱呵,

使我明知你在爱我;

这是一个离间呵,

使我似乎感激你底爱我!

然而你不能从我底心宫里侵入你底爱,

你也不能从你底心宫里吸收我底爱;

你不能从我底心宫里逐去了我底她,

你更不能从她底心宫里劫取了她底我呀!

恕我吧,

算你浪费了你底爱吧,

算我辜负了你底爱吧!


爱底给予,

似乎是奇恩异宠哩;

爱底拒绝,

似乎是严刑峻罚哩。

然而滥施的恩宠,

是只能换得自取的刑罚的呀!

你底恩宠是滥施了,

你底刑罚是自取了!

恕我吧,

愿你收回了你滥施的恩宠吧,

愿你避免了你自取的刑罚吧!


说我无情,

我可不是无情;

说我有情,

我对你可不是有情。

如果从无情到有情,

我对得起你——可对不起她了;

如果从有情到无情,

我对不起她——也就是对不起你了。

恕我吧,

愿你无情吧!

愿你能我也似地无情吧!


恋人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哪!

我这本来空虚的心宫里,

已经住下一个恋人了;

我底心宫充满了,

我底心宫之门锁闭了。

你底爱影不能投入我底心宫了,

你底爱钥不能开我心宫之门了。

恋人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哪!

恕我吧,

愿你别寻空虚的心宫去吧,

愿你别寻不曾锁闭的心宫之门去吧!


再决绝地说吧:

即使我还没有恋人,

启我心宫之锁的,

也未必就是你底爱;

即使人们真有来生,

我也不愿说甚么来生空虚著心宫,

再准备容纳你底爱。

你也不必恨甚么相逢何晚,

你也不必望甚么来生可卜呀!

恕我吧,

算咱俩都是有情人,

咱俩可都不是有缘人哩!

一九二二,一一,二,在白马湖。

红 树

谢自然好意,

几夜浓霜,

教叶将花替!


算秋光不及春光腻;

但秋光也许比春光丽;

你看那满树儿红艳艳的!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马湖。

月下的相思

写真镜也似的明月,

把咱俩底相思之影,

一齐摄去了。


从我底独坐无眠里,

明月带著她底相思,

投入我底怀抱了。

相思说:

“她也正在独坐无眠呢!”


只是独坐无眠,

倒也罢了;

叵耐明月带著我底相思,

又投入她底怀抱!


为甚使我也独坐无眠,

她也独坐无眠?

搬运相思的明月呵!

答谢你的,

该是讴歌呢,

还是咒诅?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马湖。

耀花人眼睛的:

银子也似的白,

米粉也似的白,

棉花也似的白。


如果这些真是银子,

穷的都要抢著使了。——

啊,轮不到穷的,

金钱富有的早抢著盘到库里去了。


如果这些真是米粉,

饿的都要抢著吃了。——

啊,轮不到饿的,

酒肉醉饱的早抢著囤到仓里去了。


如果这些真是棉花,

冻的都要抢著穿了。——

啊,轮不到冻的,

狐裘辉煌的早抢著堆到栈里去了。


盘在库里的,

囤在仓里的,

堆在栈里的,

怎不雪也似地遍地铺著呢?

一九二二,一二,六,在萧山。

时 代 错 误

至少吧,——时代错误吧,

这是个百年以后的人。

一个百年以后的人,

回到百年前的今日,

伴著些墟墓间的行尸走肉,

怎得不寂寞而烦闷呵!

一九二二,一二,一二,在杭州。

不肖的一九二三年

一九二二年底遗嘱说:

“一九二三年呵!

你虽然是我底儿子;

但是我愿你别再像我!

我希望你别再作我底肖子了!

我是个不长进的老子呵!”


一九二三年说:

“我也很不愿作你底肖子呢。

然而你所遗传给我的——

不长进的血轮,

不是太多了吗?

你所遗留给我的——

不长进的环境,

不是太难了吗?


“不但你的: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长进的血轮,

都遗传给我了;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长进的环境,

都遗留给我了。


“不长进的血轮,

充满著吾身以内;

不长进的环境,

围绕著吾身以外:

怎地教我能长进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底不长进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以前的一切的不长进呢?


“向前努力奋斗的我:

惰性发作了,

被不长进的血轮牵掣著;

阻力发生了,

被不长进的环境压迫着。

呵!别再作你底肖子吗?——

你对于我的期望多么厚,

然而你所给与我的障碍多么重啊!


“然而我是绝不愿作你底肖子的。

我很愿廓清我底血轮——一切遗传的血轮,

创造新生的血轮!

我很愿摧陷我底环境——一切遗留的环境,

创造新生的环境!

我很愿把不长进的血轮,化作你送死的牺牲!

我很愿把不长进的环境,化作你殉葬的刍灵!好容我尽这不肖子底责任!”

一九二二,一二,三一,在萧山。

白天底蜡烛

白天哪,

为甚么点起蜡烛来呢?


我也知是白天哪,

但是我怎地瞧不见人影呀!


哦,黑暗之幕,

罩住了白天之面了!


点起蜡烛来,

也许透过黑暗之幕而见到几个人影吧。


不错,

烛光里闪动著的是些甚么呵?


许是人影吧,

前途似乎有几个哪。


前途——只有前途,

似乎有几个人影。


然而模糊得很啊,

烛光毕竟微弱呢!

一九二三,一,一二,在杭州。

成虎不死

成虎,

一年以来,

你底身子许是烂尽了吧。

然而你底心是不会烂的,

活泼泼地在无数农民底腔子里跳著。


假使无数农民底身子都跟著你死了,

田主们早就没饭吃了;

假使无数农民底心都跟著你底身子死了,

田主们却都可以永远吃安稳饭了。

然而不会啊!


田主们多吃了一年安稳饭,

却也保不定还能再吃几年的安稳饭。

你底身死是田主们底幸,

你底身死心不死,

正是田主们底不幸啊!

一九二三,一,二四,在杭州。

假妆头白的青山

青山,

你羡慕人间的白头人吗?

也假妆起头白来了。


一轮红日,

消磨了你假妆的白发,

怕不还你个青春年少。

一九二三,二,五,在萧山。

耶和华底罪案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些畸形的人类出来。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了一个畸形的亚当,

还要粗制滥造出一个畸形的夏娃来。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了畸形的亚当夏娃,

还要使他们粗制滥造些畸形的男男女女出来。


自从耶和华一番多事,

畸形的男男女女底交涉,

再也打不清了。


多事的耶和华呵!

如果真有末日审判,

这正是你数不清的罪案呵!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

雪 后 晚 望

戴著残雪的青山,

别嫌迟暮吧;

明媚的晚霞,

正对著你微笑呢。

消受得晚霞底一笑,

也不必抱怨残雪了!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

醉 后

醒也不寻常,

醉更清狂,

记从梦里学荒唐;

除却悲歌当哭外,

哪有文章?


都要泪担当,

泪太勿忙。

腹中何止九回肠?

多少生平恩怨事,

子细评量。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翔凤。

送 斜 阳

又把斜阳送一回,

花前双泪为谁垂?——

旧时心事未成灰。


几点早星明到眼;

一痕新月细于眉:

黄昏值得且徘徊!

一九二三,三,一九,在绍兴。

花前的一笑

没来由呵,

忽地花前一笑。

是为的春来早?

是为的花开好?

是为的旧时花下相逢,

重记起青春年少?——

都不是呵,

只是没来由地一笑。


为甚不迟不早,

恰恰花前一笑?——

灵光互照,

花也应相报。

悄悄,

没个人知道。

到底甚来由?

问花也不曾了了。

一九二三,三,二○,在绍兴。

春 半

春来花满;

花飞春半:

花满花飞,

忙得东风倦。


开也非恩,

谢也何曾怨?

冷落温存,

花不东风管。

一九二三,三,二一,在绍兴。

生 命 之 泉

生命之泉,

从满汲的生命之瓶里漏泄了。——

不,也许是盈溢哩。


漏泄也罢,

盈溢也罢,

总之生命之泉不安于生命之瓶了。


已经春半了,

花开无几,

也太寂寞啊!

于是血花忍不住——飞溅了。


眼底的泪闸,

不曾闭得;

喉间的血闸。

却又开了。


人都说“红是可爱的”;

猩红的血,

为甚使人可怕呢?


滔滔滚滚的血浪,

染红了大地,

倒也罢了;

可惜只是斑斑点点的!


未吐的时候,

血是我的;

已吐的时候,

血还是我的吗?


离开了生命之瓶,

就不是生命之泉了;

减少了生命之泉,

快要不成为生命之瓶了。


泉和瓶脱离了,

两者都不成为生命;

那么,生命毕竟是甚么呵?

一九二三,三,二四,在绍兴。

门前的大路

门前的大路,

你尽躺在地下,

让千千万万人践踏著,

不太辛苦吗?

站起来歇息一下吧!


大路呵,

你试试看!

如果站起来,

比青山还高呢,

何苦这样埋没著呵?


“我本来站著的;

站得不耐烦了;

才躺下来歇息著。

而且我不躺下,

千千万万人无路可走呢。”


不,光明是在站著的路上的;

躺著的路上,

前途得不到光明。

梯子也似地站起来吧,

从向上的路上给与我们光明呀!

一九二三,三,二六,在绍兴。

春 意

一只没篷的小船,

被暖溶溶的春水浮著:

一个短衣赤足的男子,

船梢上划著;

一个乱头粗服的妇人,

船肚里桨著;

一个红衫绿裤的小孩,

被她底左手挽著。


他们一前一后地划著桨著,

嘈嘈杂杂地谈著,

嘻嘻哈哈地笑著;

小孩左回右顾地看著,

痴痴憨憨地听著,

咿咿哑哑地唱著;

一只没蓬的小船,

从一划一桨一谈一笑一唱中进行著。


这一船里,

充满了爱,

充满了生趣;

不但这一船里,

他们底爱,

他们底生趣,

更充满了船外的天空水底:

这就是花柳也不如的春意!

一九二三,三,二九,在萧山舟中。

梦 之 怀 疑

也许枕头边,

是梦来时路;——

挨向枕头边,

梦也无寻处。


梦里果相逢,

我准留她住;——

梦里便相逢,

留也无凭据。

一九二三,四,一三,在绍兴。

春 寒

春寒如此,

憔悴的我,

荏弱的花,

一齐知道;——

也许春却不曾知道。


为甚春寒如此?

懵懂的我,

伶俐的花,

一样不曾知道;——

也许只有春知道。


仿佛嫌春太早,

仿佛嫌春易老;

料峭的风,

廉纤的雨,

都借作春寒材料。


我还睡觉衾单,

起惊衣少;

禁不起呵,

何况赤条条,

第一防花病倒!

一九二三,四,一四,在绍兴。

春 雨

均匀呵,

春雨;

然而为甚不曾沾润到——

我这枯燥的心上?


轻细呵,

春雨;

然而脆弱的花心,

却嫌你重了。


繁碎呵,

春雨;

然而独坐无眠的我,

却只得到异样的寂静。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得到……了

得到黑暗了,

从光芒四射的电灯光下。


得到贫乏了,

从灿烂夺目的黄金窟里。


得到孤寂了,

从肩摩毂击的人海中。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故 乡

山也依旧,

水也依旧,

城市也依旧,

村镇也依旧;

只觉从这些“依旧”中,

缺了些甚么,

多了些甚么。


不相识了,——

不,自始不曾相识;

我底灵魂中,

自始不曾见到这些呵。

“我寻我所不能得的,

我得著我所不寻的,”

这原来不是我底故乡呵!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还还我!”

这样高亢激越的呼声,

我们在四更以后太阳将出以前,

随处可以听到;

只消不是酣睡沈沈的。


这是报晓的鸡声呵!

这是破梦的鸡声呵!——

不是吧,

鸡声确是鸡声;

然而鸡为甚么要给人们报晓呢?

鸡为甚么要给人们破梦呢?


听著,这高亢激越的呼声: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还还我!”

这分明在那里索债呢?——

索的甚么?——

原有的雄鸡之角。


原来古代的雄鸡,

是头上长著一只角的;

古代的龙,

头上也只长著一只角;

他俩底形体虽然不同,

两只独有的角却是相同的。


龙不耐烦再在地上了,

打算到天上游戏去。

然而上帝不允许呢:

“你要到天上来,

非头上戴著双角不可!

一角的龙是辱没天国的。”


倔强的龙,

不听上帝底禁令,

决意飞腾了;

然而不成呵,

飞腾又飞腾,

毕竟进不得天门。


于是龙也无法了,

深恨自己底头上,

为甚么不再长一只角呢?

如果再有一只角,

即使上帝不允许,

也许可以冲破天门呀!


“不错,

雄鸡底头上,

>不是长著一只和我同样的角吗?

他虽然长著双翼,

却只是愿在地上伴著雌鸡游戏的:

我何不向他一借呢?”


龙就开始和鸡联络了:

“鸡弟弟,

咱们头上长著同样的角,

咱们拜了把子吧!”

这样的屈尊,

居然使雄鸡感动了。


龙哥哥,

鸡弟弟,

把子是拜定了。

哥儿俩一递一声地叫著,

亲热得很哩,

雄鸡得著高贵的朋友了!


龙就开始和鸡交涉了:

“鸡弟弟,

我打算到天上去旅行一次。

然而天门坚固得很,

非有两只角不能冲破;

可恨我只有一只角呢!”


“龙哥哥,

咱们哥儿俩要好得很;

你底事就是我底事呀!

我这同样的角,

暂时借给你一用吧;

你回来时还我就得了!”


“可感呵,

鸡弟弟,

你底成全我呵!

我于日落后乘著黑冲进天门去,

再于日出前乘著黑回到地上来,

就可奉还你底尊角了。”


幸运的龙,

头上戴著双角,

欣欣得意地飞腾著上天去了。——

漫漫的长夜垂尽了,

然而雄鸡底角,

竟久假不归地一去不返了。


一夜两夜三夜……

龙毕竟不曾戴著雄鸡底角回到地上来。

于是雄鸡急了,

于侵晓时开始叫道: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我底角还还我!”


天上的龙,

老不回来;

地上的雄鸡,

就成了侵晓时叫著索债的习惯了: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我底角还还我!”

一九二三,四,一七,在绍兴。

我 底 故 乡

我底故乡在哪里?——

我是生长于梦中的,

梦是我底故乡呵!


我底故乡在哪里?——

我是从“未来”旅行到此的,

“未来”是我底故乡呵!


人人都有故乡;

漂流的我,

似乎也得创造出一个故乡来。


梦是创造的,

“未来”是创造的,

我把我底故乡建筑在那里了。


谁把我驱逐于梦以外呢?

谁把我驱逐于“未来”以前呢?

在现在的清醒中漂流的我呵!

一九二三,五,七,在绍兴。

堕 泪

向人前堕泪;

也非容易;

且拣无人处,

独自一淋漓。

一九二八,二,一九,在杭州。

译泰戈尔园丁集第二十三首

为甚么你向那边坐著,把你底手镯,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丁丁当当地教它响著呢?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是你不可不回家去的时候了!

为甚么你用手儿把水搅拌著,时时把那在路旁单调的懒散的场所的谁们偷看呢?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早晨经过了——暗的水在那儿流著。

波纹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交互地笑著私语著。


漂著的浮云,在太空底涯际那边底地平线上聚集著。

它们漂著而把你底脸儿凝视著,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嫣然地笑著。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译泰戈尔园丁集第二十四首

你别把你胸中的秘密包藏著了吧,我底爱友呀!

对我吐露了吧,你只是对我!

浮著静肃的微笑的你呀,温柔地私语了吧!

我将用我底心听你底秘密,不是用我底耳。


夜深了,屋子都沈默著了;小鸟底窠巢,用浓睡包围著了。

对我吐露了吧,用狐疑的泪,嗫嚅的微笑,甜密的含羞和忍苦,透出你胸中的秘密吧!

译泰戈尔园丁集第二十八首

你那疑问的眼色,是很可怜的!它们因为想知道我底意义,正在探求著,宛然天上的明月,正把沧海底浅深窥测著似的。

我把我底生命,在你底眼前,彻头彻尾地一点也不隐瞒也不顾惜地裸露著。这就是你不知道我的缘故。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块宝石呢;我就碎成一百万片,因为要给你那颈儿上挂著,能穿成一条链子,把它们联缀起来。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朵匀圆的小的可爱的花呢;我因为要把它给你那头发上插著,能从茎儿上摘取下来。

但无如它是情呢,我底爱呀!在哪儿有它底岸,在哪儿有它底底呢?

你不知道这王国底境界;但你依然是它底女王呢。

要是我底生命,是书上的欢乐底一瞬呢;它将苦中得乐地在一微笑里把花开著,你即使能把它看出来,可能把它在一瞬间读出来。

要是我底生命,单是苦痛呢;它将在透明的泪珠里融化著,能在不言中把那最幽奥最深隐的秘密映出来。

但无如它是爱呢,我底爱呀!

它底快乐也无疆,苦恼也无疆;而且欲望也无穷。财富也无穷呢。

它是你底生命似地和你亲密著的;然而你全然地甚么也不能知道它呢!

静 女

——译毛诗邶风静女

一个静悄悄的姑娘,

流丽而又端庄,

约定等我在城角旁;

——为甚彷佛看不见?

累我搔著头皮,

远望著在路上彷徨!


一个静悄悄的姑娘,

妩媚而又和婉,

她送给我这支红管;

红管红得有光芒,

我爱你能代表——

咱们俩爱情底美满!


你就是她从牧场上,

采回来的柔荑,

实在美丽而又希奇!

不但你自身美丽,

更可爱在你是——

那美人送我的表记!

一九二九,四,二九,在杭州国立浙江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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