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向落花堆里卧:
东风怜我,
更纷纷乱红吹堕,
碎玉零香作被窝。
爱花不过,
梦也花间做,
醒来不敢把眼摩挲,
正一双蝴蝶眉心坐。
一九二二,四,一○,在白马湖。
一座洞桥底桥洞下:
一带很长的竹排,
向东过著;
一个撑竹排的,
在桥洞下,竹排上,
双手撑住一条竹篙,
拄在桥洞傍石缝里,
一步一步地向西跨著。
竹排儿尽向东过,
脚步儿尽向西跨;
人身儿却尽在——
洞桥底桥洞下。
不努力吗?——
他尽努力著。
不前进吗?——
他尽前进著。
为甚一步一步地努力前进的他,
尽在洞桥底桥洞下?
一九二二,八,一四,在萧山舟中。
苏堤横亘白堤纵:
横一长虹,
纵一长虹。
跨虹桥畔月朦胧:
桥样如弓,
月样如弓。
青山双影落桥东:
南有高峰,
北有高峰。
双峰秋色去来中:
去也西风,
来也西风。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厚敦敦的软玻璃里,
倒映著碧澄澄的一片晴空:
一迭迭的浮云,
一羽羽的飞鸟,
一弯弯的远山,
都在晴空倒映中。
湖岸的,
叶叶垂杨叶叶枫:
湖面的,
叶叶扁舟叶叶篷:
掩映著一叶叶的斜阳,
摇曳著一叶叶的西风。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双燕在梁间商量著:
“去不去?
去不去?”
她说:
“不要去!
不重去!”
他说:
“不如去!
不如去!”
最后,同意了:
“一齐去!
一齐去!”
双燕去了,
把秋光撇下了。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云——一迭迭的,
打算遮住斜阳;
然而漏了。
教雨来洗吧,
一丝丝的;
然而水底也有斜阳。
黄昏冷冷地说:
“理它呢,
斜阳罢了!”
不一会儿,
斜阳倦了,
——冉冉地去了。
一九二二,八,一七,在杭州。
枕头儿不解孤眠苦,
蓦逗起别离情绪;
相思何处诉,
向梦里别寻归路。
虽则软魂如絮,
复水重山拦不住;
和风和雨,
飞过钱塘去。
一九二二,八,二二,在杭州。
让秋之泪独流吧!
泪不许,
秋也不许。——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说是偶然,
偶然的泪多著哩,
何必读秋之泪?
不忍秋之泪独流的,
最是镜中人。
你是镜中人吗,
读秋之泪而流泪的?
我不是鲛人,
我只是泪人——秋之泪人。
泪人流泪,
是我底分内。
人都是有泪种的,
不过不都是情种罢了。
不是情种,
怎能下同情之泪呢?
与其说血泪是夕阳似的,
不如说血泪是洪水似的。
洪水似的血泪,
才染得红大地呀!
泪如果忍得回去,
秋之泪也可以不作了。
泪即使忍得回去,
爱也不能借秋之泪而表现了。
长虹是脆弱不过的,
一转瞬就灭了。
不如泪受秋阳热力而狂沸时,
也许能使魑魅罔两就烹呢!
如果海非泪所成,
怎地和秋之泪同味呢?
有海可归,
秋之泪所以不能不流了。
我也知秋之泪是不独流的。
没有同情之泪,
只是独流,
到底不能成海呵!
假如秋之泪果然独流了,
倒是一个奇迹!
然而秋之泪总多少带几分磁性的,
哪许独流呢?
泪下,
只是肉底本能;
能使秋之泪下,
却是灵底本能。
不是心灵相见,
不能使秋之泪不许独流的。
心灵怎能相见?
就从秋之泪中相见呵!
一九二二,九,一,在萧山。
秋之泪哟,
这真是诗人之泪的结晶哟!
泪成了海,
海中还有鲛人在;
这鲛人怕莫就是诗人的化身哟!
可惜你底珠泪,
对这尘世中没有泪种的人挥洒,
他们怎能倾泻同情的泪哟!
你底泪若是尽了,
将把甚么来流呢?
血吗?
血是和夕阳一样的颜色,
到得夕阳鲜红灿烂时,
大地便要沉默,
人间一切都要黑暗了!
眶中虽没有泪闸,
我要忍我的泪——极力地忍,
使泪回到它底源头——爱底源头,
更化作长虹。
长虹可以贯日,
日在世界久了,
失掉许多光热,
经一番撞击,
或许破裂震动延烧,
烧去人世间的罔两魑魅吧。
要是我有忍不尽忍不住的泪,
冲破意志的闸而流些子出来,
那么,
共流到秋之泪所流的大海中去哟!
恶 石
几迭的云几滴的雨罢咧,
然而洪水来了。
一度两度三四度,
旧的未退,
新的又涨了!
田沈了,
稻浸烂了;
路没了,
屋冲坍了。
人也漂流去,
倒也罢了;
剩下这没饭吃没屋住的人们,
是洪水底洪恩吗?
浸烂了稻,
冲坍了屋,
不过今年没租收罢咧。
人也漂流去,
谁向财主们还明年的租呢?
人不漂流去,
不是洪水底洪恩,
还是财主们底洪福呵!
洪水为灾,
今年的灾罢咧,
然而明年的洪水也早来了。
明年的漕,
今年借了;
没饭吃没屋住的人们,
别只怨今年的洪水呵!
一度两度三四度,
还有预支明年的第五度呢。
今年的洪水未退,
明年的洪水又早涨了!
一九二二,九,一四,在萧山。
如此,
只合如此吗?
谁教如此尽如此呢?
“向来如此,
只得如此”。
谁教向来尽如此呢?
“大家如此,
只得如此。”
谁教大家尽如此呢?
“不如此,
就是叛逆。”
对于谁叛逆呢?
纵的——历史,
横的——环境,
纵横之间的我呢?
叛逆的,
与其说是天才,
不如说是“我”底不敢埋没。
向来有向来底如此,
大家有大家底如此,
我也有我底如此。
我底如此,
从向来和大家底坟墓中逃出来;
叛逆吗?——
自救罢咧!
一九二二,九,一五,在萧山。
秋风也不回头,
秋水也不回头,
只爱送将人去海西头。
前夜也月如钩,
昨夜也月如钩,
今夜偏偏无月上帘钩。
人去也倦登楼,
月黑也倦登楼,
却怕归魂飞梦堕层楼。
一九二二,九,二○,在萧山。
重重地紧紧地压住我肩头的,
是甚么呢?——
债呵!
有主的债,
是还得了的;
无主的债,
还得了吗?
做一天人,
还一天债,
欠一天债,
除死方休吧!
死了,
休了,
债也许依然不了咧!
还有来生吗?——
来生怎了得今生债呢?
试看今生,
又何曾了得前生债呢?
今天也许有明天,
今生还只是今生;
今天分明有昨天,
今生却只是今生。
且莫管——
今生怎了前生债;
更莫管——
来生再了今生债!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萧山。
“城外多少土馒头,
城中都是馒头馅。”
馒头呵,
土越贵,馅越贱了!
充不得饥的土馒头,
一天天一年年地增添,
快占尽了小小蒸笼里的土片;
将来拿甚么养活那馒头馅?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萧山。
熹微的晨光里,一只小鸟,从白漫漫的宿雾里飞来,坐在玫瑰花最高的枝上,开始唱那小曲——称为黎明之歌的,仿佛在唤醒那沈睡的姊妹们。
“黎明了,起来啊!黎明了,自己起来啊!唤得醒的,自己起来啊!能自己起来的,才唤得醒啊!
“黎明了,起来啊!梦之甜蜜的诱惑,总不如醒之光明的勉励啊!唤之倚赖的警觉,总不如醒之抵抗的奋兴啊”!
小鸟儿这样宛转地唱著。
玫瑰花从歌声里羞了,红著脸儿说:“我努力开了“黎明了,起来啊!梦之甜蜜的诱惑,总不如醒之这么些花,把破梦的香尘,从侵晓的微风里送入幂著轻纱的窗棂,穿过垂著薄罗的床头,透进她们微微地吐著鼾声的鼻观,这样很强烈的刺戟,也尽足使贪睡的她们醒来了。甚么黎明之歌呀?我不解你底话哩!让你唱著吧,我也不再开这无益的花了!”玫瑰花羞而且恼了,周身密排著很锋利的刺儿,也都紧张起来了。
小鸟儿从微笑里太息著说:“谦抑的讴歌,不幸而竟成狂妄的讥刺了!猜疑吗?——不是吧!嫉妒吗?——不是吧!骄傲吗?——不是吧!玫瑰花呀!自身太矜贵了!自身底作业,看得太矜贵了!”
一九二二,九,二五,在萧山。
凉秋的微风,
拂著——轻轻地,
却深深地沁我骨了。
残夜的微月,
映著——淡淡地,
却深深地醉我心了。
遥空的微云,
袅著——疏疏地,
却深深地移我情了。
清流的微波,
皱著——浅浅地,
却深深地动我魄了。
轻轻地,淡淡地,疏疏地,浅浅地——
她表现的风格是那样;
深深地——
她给与的印象怎又是这样呢?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绍兴。
不满二丈长六尺阔的一间小舱里,
团坐著二十多个的旅客:
你挤著我;
我挤著他;
他挤著她;
她挤著他们:
紧紧地挤著——
有甚么吸引著似的,
好亲切啊!
不满四尺长二尺阔的两张小桌下,
乱堆著三十多件的行李:
你的压著我的;
我的压著他的;
他的压著她的;
她的压著他们的:
密密地压著——
有甚么牵合著似的,
好亲切啊!
当船开著的时候,
旅客们相互环顾了:
你瞅著我;
我瞅著他;
他瞅著她;
她瞅著他们:
冷冷地瞅著——
有甚么间隔著似的,
好疏远啊!
当船停著的时候,
行李们开始告别了:
你的离著我的;
我的离著他的;
他的离著她的;
她的离著他们的:
纷纷地离著——
有甚么驱遣著似的,
好疏远啊!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萧绍汽船中。
整片的寂寥,
被点点滴滴的雨,
敲得粉碎了,
也成为点点滴滴的。
不一会儿,
雨带著寂寥到池里去,
又成为整片的了;
寂寥却又整片地回来了。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绍兴。
丁——当——
包车底钟儿打著。
回头一看:
一个短衣赤足的坐著,
一个短衣赤足的拉著;
坐著的笑著,
拉著的也笑著:
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奇迹哩!
奇迹吗?——
不算吧!
短衣赤足的坐著,
长褂皮鞋的拉著,
许是一个奇迹哩!
这也不算吧;
谁也不坐人拉的车,
谁也不拉人坐的车,
这才是一个奇迹哪!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绍兴。
腰有一匕首,
手有一樽酒:
酒酣匕首出,
仇人头在手。
匕首复我仇,
樽酒浇我愁;
一饮愁无种,
一挥仇无头。
匕首白如雪,
樽酒红如血;
把酒奠匕首。
长啸暮云裂。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绍兴。
T·H,
你在爱我,
我也明知你在爱我,
我也似乎感激你底爱我;
然而我是有恋人的呢。
惭愧我这狭窄的心宫,
容不了两个恋人:
已经住下了一个恋人——她,
再也住不下第二个恋人——你了。
恕我吧,
我不能接受你底爱——
不,我也不愿接受你底爱呀!
我已经接受了她底爱,
她已经住在我底心宫里了:
她已经接受了我底爱,
我也已经住在她底心宫里了。
心宫里住著她的我,
才配住在她底心宫里;
我怎能心宫里住了你,
却去住在她底心宫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转移我底爱——
不,我也不愿转移我底爱呀!
我不愿接受你底爱,
正如她底不愿接受谁底爱;
我不愿转移我底爱,
正如她底不愿转移她底爱。
即使你愿住在我底心宫里,
我怎能不留她住在我底心宫里呢?
即使你可以和她同住在我底心宫里,
我怎能同时分住在两人底心宫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擘分我底爱——
不,我也不愿擘分我底爱呀!
如果说你爱我是你底自由;
然而我不爱你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爱她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和她互爱更是我俩底自由呀!
恋爱底自由,
是恋人间人格合一的自由;
片恋的不但只表现恋爱底片面,
也只表现自由底片面呢!
恕我吧,
算我不成全你底自由吧,
算我不让你侵犯我俩合一的自由吧!
如果你不知道我是有恋人的,
你底爱不过是错误;
如果你明知我是有恋人的,
你底爱不免是罪恶了。
在互爱中再有所爱,
是对于贞操的叛逆;
于互爱间再参以爱,
也是对于贞操的扰乱呀!
恕我吧,
算我只尊重我底贞操吧,
算我不愿将贞操酬答你底爱吧!
这是一个引诱呵,
使我明知你在爱我;
这是一个离间呵,
使我似乎感激你底爱我!
然而你不能从我底心宫里侵入你底爱,
你也不能从你底心宫里吸收我底爱;
你不能从我底心宫里逐去了我底她,
你更不能从她底心宫里劫取了她底我呀!
恕我吧,
算你浪费了你底爱吧,
算我辜负了你底爱吧!
爱底给予,
似乎是奇恩异宠哩;
爱底拒绝,
似乎是严刑峻罚哩。
然而滥施的恩宠,
是只能换得自取的刑罚的呀!
你底恩宠是滥施了,
你底刑罚是自取了!
恕我吧,
愿你收回了你滥施的恩宠吧,
愿你避免了你自取的刑罚吧!
说我无情,
我可不是无情;
说我有情,
我对你可不是有情。
如果从无情到有情,
我对得起你——可对不起她了;
如果从有情到无情,
我对不起她——也就是对不起你了。
恕我吧,
愿你无情吧!
愿你能我也似地无情吧!
恋人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哪!
我这本来空虚的心宫里,
已经住下一个恋人了;
我底心宫充满了,
我底心宫之门锁闭了。
你底爱影不能投入我底心宫了,
你底爱钥不能开我心宫之门了。
恋人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哪!
恕我吧,
愿你别寻空虚的心宫去吧,
愿你别寻不曾锁闭的心宫之门去吧!
再决绝地说吧:
即使我还没有恋人,
启我心宫之锁的,
也未必就是你底爱;
即使人们真有来生,
我也不愿说甚么来生空虚著心宫,
再准备容纳你底爱。
你也不必恨甚么相逢何晚,
你也不必望甚么来生可卜呀!
恕我吧,
算咱俩都是有情人,
咱俩可都不是有缘人哩!
一九二二,一一,二,在白马湖。
谢自然好意,
几夜浓霜,
教叶将花替!
算秋光不及春光腻;
但秋光也许比春光丽;
你看那满树儿红艳艳的!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马湖。
写真镜也似的明月,
把咱俩底相思之影,
一齐摄去了。
从我底独坐无眠里,
明月带著她底相思,
投入我底怀抱了。
相思说:
“她也正在独坐无眠呢!”
只是独坐无眠,
倒也罢了;
叵耐明月带著我底相思,
又投入她底怀抱!
为甚使我也独坐无眠,
她也独坐无眠?
搬运相思的明月呵!
答谢你的,
该是讴歌呢,
还是咒诅?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马湖。
耀花人眼睛的:
银子也似的白,
米粉也似的白,
棉花也似的白。
如果这些真是银子,
穷的都要抢著使了。——
啊,轮不到穷的,
金钱富有的早抢著盘到库里去了。
如果这些真是米粉,
饿的都要抢著吃了。——
啊,轮不到饿的,
酒肉醉饱的早抢著囤到仓里去了。
如果这些真是棉花,
冻的都要抢著穿了。——
啊,轮不到冻的,
狐裘辉煌的早抢著堆到栈里去了。
盘在库里的,
囤在仓里的,
堆在栈里的,
怎不雪也似地遍地铺著呢?
一九二二,一二,六,在萧山。
至少吧,——时代错误吧,
这是个百年以后的人。
一个百年以后的人,
回到百年前的今日,
伴著些墟墓间的行尸走肉,
怎得不寂寞而烦闷呵!
一九二二,一二,一二,在杭州。
一九二二年底遗嘱说:
“一九二三年呵!
你虽然是我底儿子;
但是我愿你别再像我!
我希望你别再作我底肖子了!
我是个不长进的老子呵!”
一九二三年说:
“我也很不愿作你底肖子呢。
然而你所遗传给我的——
不长进的血轮,
不是太多了吗?
你所遗留给我的——
不长进的环境,
不是太难了吗?
“不但你的: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长进的血轮,
都遗传给我了;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长进的环境,
都遗留给我了。
“不长进的血轮,
充满著吾身以内;
不长进的环境,
围绕著吾身以外:
怎地教我能长进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底不长进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以前的一切的不长进呢?
“向前努力奋斗的我:
惰性发作了,
被不长进的血轮牵掣著;
阻力发生了,
被不长进的环境压迫着。
呵!别再作你底肖子吗?——
你对于我的期望多么厚,
然而你所给与我的障碍多么重啊!
“然而我是绝不愿作你底肖子的。
我很愿廓清我底血轮——一切遗传的血轮,
创造新生的血轮!
我很愿摧陷我底环境——一切遗留的环境,
创造新生的环境!
我很愿把不长进的血轮,化作你送死的牺牲!
我很愿把不长进的环境,化作你殉葬的刍灵!好容我尽这不肖子底责任!”
一九二二,一二,三一,在萧山。
白天哪,
为甚么点起蜡烛来呢?
我也知是白天哪,
但是我怎地瞧不见人影呀!
哦,黑暗之幕,
罩住了白天之面了!
点起蜡烛来,
也许透过黑暗之幕而见到几个人影吧。
不错,
烛光里闪动著的是些甚么呵?
许是人影吧,
前途似乎有几个哪。
前途——只有前途,
似乎有几个人影。
然而模糊得很啊,
烛光毕竟微弱呢!
一九二三,一,一二,在杭州。
成虎,
一年以来,
你底身子许是烂尽了吧。
然而你底心是不会烂的,
活泼泼地在无数农民底腔子里跳著。
假使无数农民底身子都跟著你死了,
田主们早就没饭吃了;
假使无数农民底心都跟著你底身子死了,
田主们却都可以永远吃安稳饭了。
然而不会啊!
田主们多吃了一年安稳饭,
却也保不定还能再吃几年的安稳饭。
你底身死是田主们底幸,
你底身死心不死,
正是田主们底不幸啊!
一九二三,一,二四,在杭州。
青山,
你羡慕人间的白头人吗?
也假妆起头白来了。
一轮红日,
消磨了你假妆的白发,
怕不还你个青春年少。
一九二三,二,五,在萧山。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些畸形的人类出来。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了一个畸形的亚当,
还要粗制滥造出一个畸形的夏娃来。
耶和华真多事啊!
粗制滥造了畸形的亚当夏娃,
还要使他们粗制滥造些畸形的男男女女出来。
自从耶和华一番多事,
畸形的男男女女底交涉,
再也打不清了。
多事的耶和华呵!
如果真有末日审判,
这正是你数不清的罪案呵!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
戴著残雪的青山,
别嫌迟暮吧;
明媚的晚霞,
正对著你微笑呢。
消受得晚霞底一笑,
也不必抱怨残雪了!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
醒也不寻常,
醉更清狂,
记从梦里学荒唐;
除却悲歌当哭外,
哪有文章?
都要泪担当,
泪太勿忙。
腹中何止九回肠?
多少生平恩怨事,
子细评量。
一九二三,二,六,在萧山翔凤。
又把斜阳送一回,
花前双泪为谁垂?——
旧时心事未成灰。
几点早星明到眼;
一痕新月细于眉:
黄昏值得且徘徊!
一九二三,三,一九,在绍兴。
没来由呵,
忽地花前一笑。
是为的春来早?
是为的花开好?
是为的旧时花下相逢,
重记起青春年少?——
都不是呵,
只是没来由地一笑。
为甚不迟不早,
恰恰花前一笑?——
灵光互照,
花也应相报。
悄悄,
没个人知道。
到底甚来由?
问花也不曾了了。
一九二三,三,二○,在绍兴。
春来花满;
花飞春半:
花满花飞,
忙得东风倦。
开也非恩,
谢也何曾怨?
冷落温存,
花不东风管。
一九二三,三,二一,在绍兴。
生命之泉,
从满汲的生命之瓶里漏泄了。——
不,也许是盈溢哩。
漏泄也罢,
盈溢也罢,
总之生命之泉不安于生命之瓶了。
已经春半了,
花开无几,
也太寂寞啊!
于是血花忍不住——飞溅了。
眼底的泪闸,
不曾闭得;
喉间的血闸。
却又开了。
人都说“红是可爱的”;
猩红的血,
为甚使人可怕呢?
滔滔滚滚的血浪,
染红了大地,
倒也罢了;
可惜只是斑斑点点的!
未吐的时候,
血是我的;
已吐的时候,
血还是我的吗?
离开了生命之瓶,
就不是生命之泉了;
减少了生命之泉,
快要不成为生命之瓶了。
泉和瓶脱离了,
两者都不成为生命;
那么,生命毕竟是甚么呵?
一九二三,三,二四,在绍兴。
门前的大路,
你尽躺在地下,
让千千万万人践踏著,
不太辛苦吗?
站起来歇息一下吧!
大路呵,
你试试看!
如果站起来,
比青山还高呢,
何苦这样埋没著呵?
“我本来站著的;
站得不耐烦了;
才躺下来歇息著。
而且我不躺下,
千千万万人无路可走呢。”
不,光明是在站著的路上的;
躺著的路上,
前途得不到光明。
梯子也似地站起来吧,
从向上的路上给与我们光明呀!
一九二三,三,二六,在绍兴。
一只没篷的小船,
被暖溶溶的春水浮著:
一个短衣赤足的男子,
船梢上划著;
一个乱头粗服的妇人,
船肚里桨著;
一个红衫绿裤的小孩,
被她底左手挽著。
他们一前一后地划著桨著,
嘈嘈杂杂地谈著,
嘻嘻哈哈地笑著;
小孩左回右顾地看著,
痴痴憨憨地听著,
咿咿哑哑地唱著;
一只没蓬的小船,
从一划一桨一谈一笑一唱中进行著。
这一船里,
充满了爱,
充满了生趣;
不但这一船里,
他们底爱,
他们底生趣,
更充满了船外的天空水底:
这就是花柳也不如的春意!
一九二三,三,二九,在萧山舟中。
也许枕头边,
是梦来时路;——
挨向枕头边,
梦也无寻处。
梦里果相逢,
我准留她住;——
梦里便相逢,
留也无凭据。
一九二三,四,一三,在绍兴。
春寒如此,
憔悴的我,
荏弱的花,
一齐知道;——
也许春却不曾知道。
为甚春寒如此?
懵懂的我,
伶俐的花,
一样不曾知道;——
也许只有春知道。
仿佛嫌春太早,
仿佛嫌春易老;
料峭的风,
廉纤的雨,
都借作春寒材料。
我还睡觉衾单,
起惊衣少;
禁不起呵,
何况赤条条,
第一防花病倒!
一九二三,四,一四,在绍兴。
均匀呵,
春雨;
然而为甚不曾沾润到——
我这枯燥的心上?
轻细呵,
春雨;
然而脆弱的花心,
却嫌你重了。
繁碎呵,
春雨;
然而独坐无眠的我,
却只得到异样的寂静。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得到黑暗了,
从光芒四射的电灯光下。
得到贫乏了,
从灿烂夺目的黄金窟里。
得到孤寂了,
从肩摩毂击的人海中。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山也依旧,
水也依旧,
城市也依旧,
村镇也依旧;
只觉从这些“依旧”中,
缺了些甚么,
多了些甚么。
不相识了,——
不,自始不曾相识;
我底灵魂中,
自始不曾见到这些呵。
“我寻我所不能得的,
我得著我所不寻的,”
这原来不是我底故乡呵!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绍兴。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还还我!”
这样高亢激越的呼声,
我们在四更以后太阳将出以前,
随处可以听到;
只消不是酣睡沈沈的。
这是报晓的鸡声呵!
这是破梦的鸡声呵!——
不是吧,
鸡声确是鸡声;
然而鸡为甚么要给人们报晓呢?
鸡为甚么要给人们破梦呢?
听著,这高亢激越的呼声: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还还我!”
这分明在那里索债呢?——
索的甚么?——
原有的雄鸡之角。
原来古代的雄鸡,
是头上长著一只角的;
古代的龙,
头上也只长著一只角;
他俩底形体虽然不同,
两只独有的角却是相同的。
龙不耐烦再在地上了,
打算到天上游戏去。
然而上帝不允许呢:
“你要到天上来,
非头上戴著双角不可!
一角的龙是辱没天国的。”
倔强的龙,
不听上帝底禁令,
决意飞腾了;
然而不成呵,
飞腾又飞腾,
毕竟进不得天门。
于是龙也无法了,
深恨自己底头上,
为甚么不再长一只角呢?
如果再有一只角,
即使上帝不允许,
也许可以冲破天门呀!
“不错,
雄鸡底头上,
>不是长著一只和我同样的角吗?
他虽然长著双翼,
却只是愿在地上伴著雌鸡游戏的:
我何不向他一借呢?”
龙就开始和鸡联络了:
“鸡弟弟,
咱们头上长著同样的角,
咱们拜了把子吧!”
这样的屈尊,
居然使雄鸡感动了。
龙哥哥,
鸡弟弟,
把子是拜定了。
哥儿俩一递一声地叫著,
亲热得很哩,
雄鸡得著高贵的朋友了!
龙就开始和鸡交涉了:
“鸡弟弟,
我打算到天上去旅行一次。
然而天门坚固得很,
非有两只角不能冲破;
可恨我只有一只角呢!”
“龙哥哥,
咱们哥儿俩要好得很;
你底事就是我底事呀!
我这同样的角,
暂时借给你一用吧;
你回来时还我就得了!”
“可感呵,
鸡弟弟,
你底成全我呵!
我于日落后乘著黑冲进天门去,
再于日出前乘著黑回到地上来,
就可奉还你底尊角了。”
幸运的龙,
头上戴著双角,
欣欣得意地飞腾著上天去了。——
漫漫的长夜垂尽了,
然而雄鸡底角,
竟久假不归地一去不返了。
一夜两夜三夜……
龙毕竟不曾戴著雄鸡底角回到地上来。
于是雄鸡急了,
于侵晓时开始叫道: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我底角还还我!”
天上的龙,
老不回来;
地上的雄鸡,
就成了侵晓时叫著索债的习惯了:
“龙哥哥,还还我,
龙哥哥,我底角还还我!”
一九二三,四,一七,在绍兴。
我底故乡在哪里?——
我是生长于梦中的,
梦是我底故乡呵!
我底故乡在哪里?——
我是从“未来”旅行到此的,
“未来”是我底故乡呵!
人人都有故乡;
漂流的我,
似乎也得创造出一个故乡来。
梦是创造的,
“未来”是创造的,
我把我底故乡建筑在那里了。
谁把我驱逐于梦以外呢?
谁把我驱逐于“未来”以前呢?
在现在的清醒中漂流的我呵!
一九二三,五,七,在绍兴。
向人前堕泪;
也非容易;
且拣无人处,
独自一淋漓。
一九二八,二,一九,在杭州。
为甚么你向那边坐著,把你底手镯,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丁丁当当地教它响著呢?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是你不可不回家去的时候了!
为甚么你用手儿把水搅拌著,时时把那在路旁单调的懒散的场所的谁们偷看呢?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早晨经过了——暗的水在那儿流著。
波纹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交互地笑著私语著。
漂著的浮云,在太空底涯际那边底地平线上聚集著。
它们漂著而把你底脸儿凝视著,在单调的懒散的场所,嫣然地笑著。
请在你底水瓮里,满满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你别把你胸中的秘密包藏著了吧,我底爱友呀!
对我吐露了吧,你只是对我!
浮著静肃的微笑的你呀,温柔地私语了吧!
我将用我底心听你底秘密,不是用我底耳。
夜深了,屋子都沈默著了;小鸟底窠巢,用浓睡包围著了。
对我吐露了吧,用狐疑的泪,嗫嚅的微笑,甜密的含羞和忍苦,透出你胸中的秘密吧!
你那疑问的眼色,是很可怜的!它们因为想知道我底意义,正在探求著,宛然天上的明月,正把沧海底浅深窥测著似的。
我把我底生命,在你底眼前,彻头彻尾地一点也不隐瞒也不顾惜地裸露著。这就是你不知道我的缘故。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块宝石呢;我就碎成一百万片,因为要给你那颈儿上挂著,能穿成一条链子,把它们联缀起来。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朵匀圆的小的可爱的花呢;我因为要把它给你那头发上插著,能从茎儿上摘取下来。
但无如它是情呢,我底爱呀!在哪儿有它底岸,在哪儿有它底底呢?
你不知道这王国底境界;但你依然是它底女王呢。
要是我底生命,是书上的欢乐底一瞬呢;它将苦中得乐地在一微笑里把花开著,你即使能把它看出来,可能把它在一瞬间读出来。
要是我底生命,单是苦痛呢;它将在透明的泪珠里融化著,能在不言中把那最幽奥最深隐的秘密映出来。
但无如它是爱呢,我底爱呀!
它底快乐也无疆,苦恼也无疆;而且欲望也无穷。财富也无穷呢。
它是你底生命似地和你亲密著的;然而你全然地甚么也不能知道它呢!
——译毛诗邶风静女
一个静悄悄的姑娘,
流丽而又端庄,
约定等我在城角旁;
——为甚彷佛看不见?
累我搔著头皮,
远望著在路上彷徨!
一个静悄悄的姑娘,
妩媚而又和婉,
她送给我这支红管;
红管红得有光芒,
我爱你能代表——
咱们俩爱情底美满!
你就是她从牧场上,
采回来的柔荑,
实在美丽而又希奇!
不但你自身美丽,
更可爱在你是——
那美人送我的表记!
一九二九,四,二九,在杭州国立浙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