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看月;
山也看月;
水也看月:
一样的看月。
一样的看月:
人是用眼看的;
山是不用眼看的;
水是用全身作眼看的。
一样的看月:
人是自己看月;
山是给人看月;
水是教月自己看月。
人也看月;
山也看月;
水也看月;
月也看月:
一样的看月。
一九二二,六,二,在白马湖。
人影,
在花里;
花影,
在月里;
月影花影人影,
都在水里。
月彷佛是看花的;
花彷佛是看月的;
人却分明是花月双看的。——
可是看花的月,
看月的花,
花月双看的人,
一齐被水看了去了!
毕竟只是看月吧!
水啊!
要是没有月时,
花也无影了,
人也无影了,
待看些甚么呢?
一九二二,六,二,在白马湖。
明明是今夜明月,
偏爱说是旧时明月。
难道今夜月色,
还是旧时月色吗?
与其说是旧时明月,
何如说是明年明月?
难道今夜月色,
到明年不是旧时月色吗?
且把今夜明月,
当作明年明月看吧!
如果爱看旧时月色,
这不是预看了明年的旧时月色吗?
要看旧时明月,
是不可能的;
要看明年明月,
是或许可能的。
人生只有将来,
怎地尽留恋那过去的旧时月色呢?
一九二二,六,二,在白马湖。
月儿说:
“我是特地给失眠的人们以慰安的;
那些贪睡的人们,
是不会领略我的呵!”
果然,
当月儿出来时,
看的人真是寥寥,
其余的都沈沈睡去了!
然而沈沈睡去的人们,
何尝都是不爱看月的呢?——
被太阳底光和热,
驱使得倦极了,
哪里还有看月的余闲和福分呀?
月儿呵!
如果要给沈睡的人们以慰安,
至少,
得向太阳提出减少驱使权底抗议呵!
然而孱弱的月儿,
除了暂时遮住了太阳以外,
只能从窗间墙隙中,
偶然透进微光,
一照睡人底梦境!
一九二二,六,二,在白马湖。
在月光下,
诗人底心是透明的。
月光透过了诗人底心,
更能从诗人底笔墨中,
映到诗人底诗里。
看不见天上的月,
不妨看诗人心里的月;
看不见心里的月,
不妨看诗人诗里的月。
天上的月,
是不能常在的;
诗人心里的月,
是和诗人同在的;
诗人诗里的月,
是不但和诗人同在的。
但是常人只能用眼看月,
诗人却能用心看月;
看诗人诗里的月,
是要眼和心并用的呵!
一九二二,六,二,在白马湖。
把相思散给人间,
自然是月儿底长技了。
然而相思种子,
却并非月中的出产,
还是在人心里。
特别的相思种子,
是和日光不大相宜的;
却禁不起月光底一照。
爱受月光的,
无过于相思种子;
爱看月光的,
自然也无过于心有相思种子的人们了!
一九二二,六,三,在白马湖。
用欢笑的眼看,
月是欢笑的;
用悲哀的眼看,
月是悲哀的;
用狂醉的眼看,
月是狂醉的;
用寂静的眼看,
月是寂静的。
用小儿的眼看,
月是个小儿;
用女儿的眼看,
月是个女儿;
用恋人的眼看,
月是个恋人;
用诗人的眼看,
月是个诗人。
人们眼底变幻吧,
月何曾变幻哪?——
不,月是照彻人心的明镜,
人心变幻了,
镜影哪得不变幻呢?
一九二二,六,三,在白马湖。
管住了月,
让我独看,
或是只许我底恋人同看;
我这样想著。
然而月是不容占据的,
只能公诸同好。
在地上看,
月好如此;
飞向月中,
不更好吗?
我这样想著。
然而月是纯粹利他的,
只给地上人看。
天空只有孤月,
不嫌单调吗?
何妨再造一个呢,
如果真有创造者?
我这样想著。
然而月是不能有二的,
除非指头按眼时。
月儿那面有光时,
也许更好;
这一面似乎看腻了,
何不给我们看看那面呢?
我这样想著。
然而月是半守秘密的,
除非移住别行星。
一九二二,六,三,在白马湖。
听说夜之女王——月儿,
本来和太阳平分昼夜,
而且夜夜长圆的。
那时侯的人们,
住在昼夜通明的世界里,
没一夜不看那团
的月儿,
好不幸福呵!
后来月儿起了野心了,
嫌自己底世界太寂寞些,
侵略那太阳底领域了。
因而自己底世界,
反常常让那黑暗统治著;
而且受了不能夜夜长圆的罚,
使人们减少了许多幸福了。
这传说如果是真的,
月儿固然应该忏悔,
人们也应该给她作赎罪的祈祷呀!
然而有些人正在说,
“竞争是她底美德;
缺陷是她底美容”呢!
一九二二,六,三,在白马湖。
地球是最爱看月,
而且无夜不看月的;
因为月儿是地球永远的唯一的恋人。
如果月儿离开了地球,
地球底生活,
一定非常骚动,
也许生命就此丧失了。
即使并不离开,
而只是不能见月;
地球面前,
也满堆了重重的黑暗,
饱受那没光明的痛苦。
然而月儿终不免有背向地球时,
云咧,雾咧,
又常常支起间隔的屏障,
把黑暗之夜赠给地球。
这些孽还不是自作的;
当自己底影掩住月儿,
谢绝看月的幸福时,
那真是地球应该忏悔的呵!
一九二二,六,四,在白马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