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嘉靖的时候,罗氏本的《水浒传》便有了一个绝大变动。这个时候有一部嘉靖本的《水浒传》出来,吞没了、压倒了罗本。这个嘉靖本的《水浒传》,乃是《水浒传》的最完美的一个本子,也是一切繁本《水浒传》的祖本。这个本子相传是武定侯郭勋家中所传出的。沈德符的《野获编》五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郭勋不止刻《水浒传》,尚有《英烈传》,相传也是他所作、所刻的。长篇小说到了这个时候,正是黄金时代的开始。《金瓶梅》,《西游记》、《封神传》与《西洋记》,也后此不久便出现。白话的技巧已臻于纯熟超隽之境。一切的叙写描状,都深邃而婉曲,精悍而活泼,真切而完美。我们看那末行文笨拙的一部《武王伐纣》会变成了一部那末活跃的《封神传》,便知象罗贯中那样的结构比较严密,叙写比较进步的《水浒传》,一定会被改造得更为可观的了。郭本(我们姑称此本为郭本)对于罗氏原本有几点可知的改造,虽然我们并没有见到郭勋的原本:
(一)郭本第一次将单语标目的“则”,改为第几回第几回,且取消了卷数,又加上了对偶的回目。每回必有二语。《三国志演义》之改为对偶的回目,始于毛宗岗本,《隋唐志传》之改为回目,始于褚人获本,《水浒传》之改回目,在诸书中可算是独早的了。小说回目之创,当始于此时。以其创始,故对偶尚未十分工整,如第二十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第七十二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都是不大对得准的。
(二)罗本于全伙受招安后,即接入征方腊。郭本则于受招安之后,征方腊之前,“插增”一段征辽的故事进去,并将全书定为一百回。杨定见刊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全书》的发凡说:“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杨氏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一语,前半句是谎话,后半句却是实情。郭勋的《水浒传》,只是在罗氏原本上加添了征辽一段。至于征田虎征王庆的事,却是郭氏所不及知,而为嘉靖以后的作者所“插增”的(详见下文)。杨氏之所以要编这个谎者,或者是:为的要表彰他的“一百二十回”《水浒传》是古本,增入王庆、田虎二事也是原有的之故。换句话,他便是要保全他的征四寇的故事,不使读者生疑是后来的“插增”之故。或者他竟是完全不知有罗氏原本,而误以万历的余氏全本为罗氏原本的吧。我们在发凡同条里,见他所说的:“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汰之者,皆失”诸语,便知道他所以要编造这个谎的心事了。但郭本为什么要编造征辽这一大段事,加入原本之中呢?有人说,这一段事原是旧有的,今本《水浒传》原是由几个流传于各地方的《水浒传》记并合而为一的。但这句话太没有事实上的根据了,颇不可信。水浒故事,就其发展的历程看来,处处都可见其为由一个核心而放大了的,不是由几个中心扭合在一处而成了的(下文可见)。郭本产生在嘉靖的时候。我们如果看那时的时事,便可知郭勋(?)之编造征辽的雄事,其原意与陈忱之作《后水浒传》,金人瑞之表彰七十回《水浒传》,俞万春之写《荡寇志》,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时代”的变化,使他们产生了这些故事的。嘉靖时代凡四十五年。我们只要看前三十几年的大事,便可知当时的时势是并不怎么乐观的:
三年正月,朵颜入寇。
六年二月,小王子寇宣府。
七年十月,土鲁藩入寇。
十二年十二月,吉囊入辽。
十四年三月,辽东军乱。
十六年六月,吉囊入寇。
二十一年六月,俺答入寇山西。
二十二年八月,俺答犯延绥。十月,朵颜入寇。
二十五年九月,俺答浸宁夏。
二十七年八月,俺答犯大同。
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入寇。七月,倭寇侵浙东。九月,朵颜犯辽东。
二十九年八月,俺答逼京师。
三十年十一月,俺答犯大同。
三十一年四月,倭寇侵浙江。
三十二年七月,俺答大举入寇。
三十四年七月,倭寇犯南京。
在这三十几年中前半是蒙古人的犯边,后半是倭寇的侵入东南诸省。当时吏治的腐败,军兵的无用,在在都足以使人愤慨。郭本作于此时,自然会有心想到要草莽英雄来打平强邻的了。但郭勋死于嘉靖二十八年。此本则似作于三十年以后。盖所谓传自“武定侯府”诸语,本不是指此本为郭勋所自作的。也许是作书者借郭勋或郭府以自重而已。
加上了征辽的故事之后,《水浒传》之结构便成了左图的样子:
(三)郭本最大的好处,并不在改换回目,“插增”征辽诸点,而实在于他将罗本的《水浒传》又改造得进步了不少。在今本的许多《水浒传》中,郭本乃是一个最完美的定本。无论杨定见也好,李卓吾也好,金圣叹也好,都不能在他的一百回之中再有些什么润饰、加工。至多只不过改换几个字眼儿而已。金氏七十回本,当然是截取了他的前七十一回的(金氏将郭本第一回改作楔子,不计回数,故只有七十回)。即杨氏刊的一百二十回本,也只是插增他所改写的征田虎、征王庆的二十回而已,其余一百回,仍是郭氏的原文。我们拿她与一百回本对读一下,便可以说,原来的那一百回,是一点也没有变动。至于所称为李卓吾批评的一百回本《水浒传》,则更是全本郭氏,无所改动的了。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部锺伯敬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百回,与李氏的百回本完全无异。这都可证明郭本至今仍是完完整整的在于人间,虽然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原刻本。这一百回的郭本《水浒传》,与罗氏的原本是大差其面目的。他将罗氏本的文句完全加以改造,润饰。浅的改之为深;陋的改之为雅;拙的改之为精妙;粗笨的改之为隽美;直率的改之为婉曲。特别是在遣辞用句上,几乎和罗本完全改观。我们如果取任何一部简本来,与郭本一对读,便可知郭本的艺术是如何的进步。他直将一部不大有情致的《水浒传》改成一部生龙活虎似的大名作了。这位改作者的功绩,实较冯梦龙之改《平妖》,改《列国》,褚人获之改《隋唐》为更伟大。假如《水浒传》没有这位大作家的改作,则其运命其声价也不过止于《三国志演义》而已,决不会够得上第一流的伟大作品之列的。胡应麟说:“《水浒》,余尝以拟《琵琶》,谓皆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又说:“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这些赞语当系指着郭本而说的。他接着又慨叹于简本的不佳:“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他所称的简本,当然指的是罗氏原本或坊间翻刊本。所谓“简本”,当然不是坊贾刊落,而是原本如此。然据此,可见文人学士们对于郭本是如何的倾倒了。现在将郭本的几段与简本的几段,比较如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郑屠正在门前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曰:“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叫使头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家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在屋檐下。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肉,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剁作臊子。”郑屠笑曰:“却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上只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看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因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梢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傍看的人,惧怕不敢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著。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假意回头指着郑屠曰:“你诈死,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知他利害,谁敢拦他。
(一百十五回本第三回)
却说武松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见一个酒店。下写着“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店坐下,叫主人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把三碗酒并熟肉一斤放在武松面前,连筛三碗酒。武松都吃了。又叫曰:“主人怎的不来筛?”酒家曰:“客官,招牌上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曰:“这是怎么说?”酒家曰:“这酒但凡客人吃了三碗,便醉了,过不得山冈。”武松笑曰:“我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曰:“我这酒叫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香美,少刻时便醉。”武松曰:“休胡说,你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曰:“虽然好酒,吃得口滑。”还了酒钱,绰起稍棒,出门便走。酒家赶来,叫曰:“客官且停住,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虎,天晚出来伤人,官司榜文晓谕。往来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过冈。其余时辰,不许过冈。你莫送了性命。不如在我店里歇罢。”武松笑曰:“景阳冈上,我走过二三十遭,何曾见说有大虫。你留我店里歇,半夜要谋我的财么?”店主曰:“我是一片好心反成恶意。你不信我说,随你出去。”这武松大步走上景阳冈。见一大树,去一片板上写着:“此冈上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于已、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曰:“这店家惊吓客人的话,留在他店中歇宿。”挺着稍棒,便上冈子来。见所山神庙,门上贴着榜文。武松读下,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回店,又怕店主耻笑。且奔上冈子去。见一块青石,把稍棒立在一边,番身欲睡。只见一阵狂风过后,树后大吼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武松见了,从青石上番身下来,拿起稍棒。那大虫把两只爪罗按一按,望着武松,从半空扑将下来。武松见大虫扑来,却闪在大虫背后。但是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翦。三般捉不着,将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再吼一声,兜将回来。武松双手举起稍棒,打将下去,手脚慌了,却打在枯树上,把稍棒折做两断。那大虫咆哮,翻身又扑将来。武松跳在一边,两手就势把大虫两耳揪住,把右脚望大虫眼睛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扒起两脚,爬泥做一土坑。武松把大虫尽力按下坑去,提起拳头,打得大虫口鼻迸出鲜血,打死在地。有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诗曰:
景阳山头风正狂,
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山枫叶赤,
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
侵人冷露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
山隈飞出兽中主。
昂头踊跃逞牙爪,
谷口麋鹿皆奔忙。
卞庄见后魂魄散,
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
忽在冈头偶相遇。
上下寻人虎饥饿,
撞者咆哮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
人去迎虎如岩倾。
臀腕落时似飞炮,
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
淋漓两手鲜血染。
近看千钧势未强,
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铺班锁,
紧闭双睛光不闪。
那景阳冈下猛虎,却被武松打得动弹不得。武松放了手。只怕大虫不死,又打了一回。大虫死了。武松曰:“且拖这大虫下冈去。”伸手来拖,那里拖得动。武松力倦,再来石上坐。寻思曰:“天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怎斗得他过!”且下冈来。只见树林中钻出两个大虫来。武松曰:“我命合休。”再细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作衣裳,穿在身上。那两人见了武松,惊曰:“这人好大胆,如何独自半夜,又没器械,敢过冈来。”武松曰:“你两个是谁?”其人曰:“我等是本处猎户。因这景阳冈上有只大虫,夜夜出来伤人。本县知县,着落我等捕捉。正在这里埋伏。你曾见大虫么?”武松曰:“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恰才冈上撞见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人不信。武松曰:“你们不信,只看身上血迹。”猎户问:“被你怎的打死了?”武松将大虫事说了一遍。两个猎户,点起火把,聚集多人,跟武松上冈来。看见大虫死做一堆。众人把大虫抬下冈来,却请武松到里正家。
(一百十五回本第二十二回)
郭本: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看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进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一百回本第三回)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熟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三二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酒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彀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得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怎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二掀、三翦,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翦不着,再吼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前面。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捺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撅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尽了气力,手足都苏软了。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一步步握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惊道:“你——你——你——吃了
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家,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
(郭本第二十三回)
就这所引的两段看来,我们已可充分的知道,郭本之改进旧本,其隽妙正复在:“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长篇小说所决不能臻及之境。只有在这个嘉靖时代,《水浒传》才能达到了这个顶点。《水浒传》的伟大,只是郭本的伟大;《水浒传》之光荣,也只是郭本的光荣。罗氏原本,仅不过是一部象《三国志演义》似的英雄传奇而已。使之精神焕发,逸趣横生,完全改了旧观的,却是郭本。所以郭本的出现,是《水浒传》演化过程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有郭本,《水浒传》才会奴视《三国》,高出《隋唐》,无郭本,则《水浒传》不过终于《三国》、《隋唐》之境地而已。郭本的作者,其重要不下于《封神传》的作者许仲琳,《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而“画鬼容易画人难”,郭本的作者,其技术正当高出于许、吴百倍呢。
(四)但郭氏对于罗氏原本颇有删节的地方。其最为人所惋惜的,便是罗氏的“致语”。这些致语,有灯花婆婆等故事。灯花婆婆今尚见存于冯氏改本的《平妖传》第一回(详见上文)。其他致语,则不可问了。
自金圣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出现之后,郭本七十一回之后的本文,便几为世人所忘。三百年来,世人仅得读圣叹所删的前部七十一回。其后半的二十九回,不必说读者不多,即知之者亦少。圣叹更以倒黑为白,指鹿为马的横暴无比的批评手段,硬派这二十九回的文字是“续本”,是“恶札”。但这二十九回的《水浒》果真是“恶札”么?元夜闹东京的(七十二回)一段又何尝不及闹江州?“分金大买市”(八十二回)与“滴泪斩小卒”(八十三回)二回,其意境更是前半部所全未写及的。最后的一回,“神聚(一作显)蓼儿洼”更极凄凉悲壮之至,令人不忍卒读。有了这一回,全书便更显得伟大了。全书本是一部英雄传奇,有了这一回,却无意中成就为一部大悲剧了。我们试读下面的几句总结的诗: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煞曜罡星今己矣,谗臣贼子尚依然,
…………
这最后的一小段,见的人恐怕不多。坊间翻印的《后水浒》只是从简本上剪节下来的。今仍将郭氏百回本中一段文字,与百十五回简本的同节并录于下:
一百五十回简本: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心腹疼痛,想被下药在酒里。急令人打听那使臣,于路驿中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欺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谗佞,赐我药酒,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他若闻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义坏了。”连夜差人往润州,唤取逵刻日到楚州。且说李逵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听得楚州差人到来有请,李逵曰:“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来人下船,直到楚州,拜见。宋江曰:“兄弟,我等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只有贤弟在润州较近,特请你来商议一件大事。”李逵曰:“甚么大事?”宋江曰:“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所,款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宋江曰:“贤弟,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反了罢!”宋江曰:“军马都没了,兄弟们又各自分散了,如何反得?”李逵曰:“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再上梁山泊,强在这里受气。”宋江曰:“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我死后,恐你造反,坏了我忠义之名,因此请你来相见一面。酒中已与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你阴魂相聚。”言讫,泪如雨下。李逵亦垂泪曰:“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毕,便觉身体有些沉重,流泪拜别公明,回到润州,果然药发。李逵临死,分付从人:“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与哥哥一处埋葬。”从人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宋江自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嘱咐亲随之人:“将我灵柩殓葬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休负吾志。”言讫而逝。州人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葬于宋江墓侧。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
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
蓼儿洼里起佳城。
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报说哥哥在楚州病故,葬于蓼儿洼,只得全家到来祭祀。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吴用,自到之后,每每思念宋公明。忽一夜,梦见宋江、李逵扯住衣服,说曰:“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不曾有负朝廷。今赐饮药酒身亡,已葬于楚州蓼儿洼。军师若念旧日交情,可到坟茔看视一遭为感。”要问备细,忽然觉来,乃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至天明,径往楚州来,宋江果已死。吴用安排祭仪,到蓼儿洼坟前哭祭曰:“仁兄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舡上飞奔到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用曰:“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到此?”花荣将梦中之事说了,与吴用相同,因此星夜到此。吴用曰:“我得一梦,亦是如此。因来探看坟所。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正欲就于此处自缢,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花荣曰:“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之,亦与仁兄全尽忠义,乃死而安处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
花荣吴用苦悲伤。
一时义烈想思契,
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曰:“我今身又无家,死却何妨。你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曰:“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度日。妻室之家,亦是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而死,舡上从人,久等本官不出,都到坟前看时,只见两人自缢身死,急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宋江墓侧。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一百十五回本第一百十五回)
郭本: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信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宋江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径入州治。拜见宋江罢。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原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吾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札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家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墓,修筑完备,回复宋清,不在话下。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见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墓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知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径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洼。寻到坟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长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朝廷赐饮药酒鸩死,见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看探坟所。今得贤弟到此最好。吴用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
一腔义血元同色,岂忍田横独丧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思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见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糊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定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郭本第一百回)
郭本的著者(我们应该说他是著者)是谁呢?是郭勋他自己呢,还是别的人?《野获编》仅说:“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并不说是他所著的。郭勋死于嘉靖二十八年,此书则似当作于嘉靖三十年后,很难说是他著的。《野获编》又说:“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按汪太函即汪道昆,字伯玉,徽州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曾著《大雅堂杂剧》四种(即《洛神记》、《五湖记》等),或这部郭本即出之于他的手笔。然《洛神记》诸作中的白话,与《水浒传》的白话却全不相类,决非出之于一人的笔下。可惜我们不能得到郭氏原本,或见到“天都外臣”的原序,使我们对于这部伟大的名著的作者得以有一个确切的证实。而郭氏所作的《英烈传》,我们现在也不能得到。不然,倒也可以有一个旁证(万历刻本《英烈传》题着徐渭作)。象这样伟大的一部名著,我们却不能确切的知道其作者,真是小说史上一件很可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