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前的一切，冯黎都于人群之中瞧得真真切切，但他贪念正盛，可全无归派之意，只想：“梁大侠答允过的，只消他今日能夺得此图，便要量才相授，到那时我的武功更上一层楼，不做少林弟子也罢。管他什么师长之恩、同门之义，都是那虚妄因缘，空假二谛。”

他虽出身少林名门，究属六根不净的俗家弟子，在寺之际只习武功技艺，却不修禅定静虑的戒身道理，一经绝世武学的诱惑，便即抵受不住，良知泯灭。

梁麒弘不理闲事，引着仲家齐等三人来到空地当心，道：“吴门主，我们四个老家伙年纪加起来足有二百岁了，还不自量力，出来好勇斗狠，实在惭愧得紧。不知贵门哪位先下场指教呢？”说是惭愧，但却是一脸的志得意满，于此战显然期在必胜。

王人信忽道：“且慢，梁老头儿，你们是四个人，我这里也是四个人，凭什么让与你们先下场比试？”

梁麒弘冷哼一声，道：“王人帮主，贵帮尽是些无恶不作的匪类，这玄图乃我中华武学之瑰，焉能传于尔等唯利是图、心术不端的恶人之手？我们说比试切磋，也不过是跟贵帮客套客套。梁某打开天窗说亮话，倘若我们四个当真胜不过吴门这几位英雄，那是天意如此，再由得贵帮显扬本事，自没话说。眼下这打头的阵仗，我中原豪杰却当仁不让。”

王人信双眼一翻，道：“呸！尔等狗屁豪杰，当真好不要脸，原来是怕了本帮的能耐，担心老夫拔得头筹。”

梁麒弘不屑道：“你不必出言相激，我中原武林人才济济，还会怕了你这蜀中的小小帮派不成。”

王人信一张手，自身后帮众手里接过一柄雁翅鎏金镋，金镋一摆，斜睨着梁麒弘，道：“适才你我拳脚比试未见高下。既然此际复有争议，不妨在兵刃上再赌输赢。梁老头儿，你亮兵刃吧！”

梁麒弘明知王人信定是暗怀鬼蜮伎俩，但以自己中原大侠的身份武功，给此人当面如此挤兑，可不能再拒却推托，眼见王人信这兵刃金光耀眼，气势不凡，不敢怠慢，熟铜双拐贴臂绷竖，道：“怎生赌赛，王人帮主但请示下。”

王人信道：“三招之内，我若不能迫你双拐同采守势，这头阵比武便让与你们！”

梁麒弘怒极反笑，心想自己这鸳鸯拐的威名天下皆知，自来动武从未在兵刃上输于旁人一招半式，王人信纵然武功再高，也总不能三招间便逼得自己无暇反攻，于是道：“好，就是这样，若三招之内当真给你封住了攻势，老夫还有什么脸面出来叫阵。”

王人信更不答话，抬手一招“平荡天地”，雁翅镋劲风横扫，直奔梁麒弘当胸。梁麒弘左手单拐抡动滞缓，迎着来镋点出，招数似拙实巧，瞄准王人信两臂关节处递了过去，心想：“不过三招赌赛，我也不必卖弄花哨，只需稳稳拆解，便立于不败。你当老夫是那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吗，给你这兵刃声势一吓，便会自乱阵脚，与你以快打快不成？”

他在这对鸳鸯拐上下了四十余年的功夫，出拐几已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随手发招，也具极大威力。王人信侧身闪过铜拐点戳，金镋两翼雁翅滴溜溜翻转钻刷，双手一挺，径击梁麒弘面颊。

梁麒弘左拐收回，同时右拐反扭，扬起格挡来镋。本来雁翅镋远较他这不足三尺的铜拐覆射为广，但梁麒弘眼光精准，拆解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那金镋刚递到他目下，只听哐的一声碰响，雁翅镋柄已给铜拐顶开，便刷了个空。

梁麒弘心道：“适才两招确是只守未攻，但这第三招我只需立即抢攻，你便不能说我无力还击。”深吸一口气，双拐便欲贯力兜揽王人信脖颈。

哪知气息刚吸入鼻中，便嗅到一股异香，头脑一阵眩晕，险些昏厥，心下立知不妙：“不好，原来他这镋上喂有剧毒，好奸诈的狗贼！”顾不得赌赛胜负，两拐互架，支成十字状回护半身，谨防王人信后手毒辣，举步倒纵连连。

王人信本是四川平武人，少年时跟人结伙，在涪江上做苦力船工的营生。永乐三年，朝廷派郑和出使西洋，恰巧宫中一个掌管募工的太监是平武人士，有意照拂乡党，便将王人信等三十来个船工征入了舰队。

当时郑和的商队行至麻喏八歇国（既今印尼爪哇岛），遇到该国内乱，不幸折损了一百七十多名船员卫兵，王人信误陷战场，也险些丧命。他于逃命途中曾见到当地土著饲养一种十分罕见的绿壳蝎子，并取螫剌淬炼毒药，以为新奇，便盗了一瓶蝎毒。

后来他辗转回归中土，死里逃生之余，再无心航海生涯，便落草为寇。过得数年，他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之下，结识了几位绿林中用毒的行家，闲谈中随口说起绿蝎之事，竟无一人知晓。王人信得此启发，便以那瓶蝎毒为母本，制得“绝心散”之毒。

他狂喜之余，进而以此毒暗害各路名家，谋夺了不少上乘武学，不数年间，便练成一身高强武功，在风波谷开山立柜，创下乌龙帮的基业。

因这“绝心散”的毒质非中土所有，当时武林之中除了王人信自己外，并无第二个人懂得配制解药之法，后来这毒物的名头日渐响亮，他便得了个“毒布天下”的名号。

莫义坤将此毒涂在“如意剑”上增益暗器杀伤威力，他自己则将毒膏熬沁于雁翅镋的鎏金涂层之中，敌人往往见他兵器华贵考究，只道是巨寇摆阔炫耀，不加防范，便极易中招。

王人信知梁麒弘吸入毒质有限，也是见好就收，镋刃一挥，道：“梁老头儿，你认不认输！”梁麒弘正屏住呼吸运转内功逼出毒气，不敢分心答话，何况当着无数英杰的面，自也不能食言而肥，只好点了点头。

群雄见王人信当真只用三招，便封住了梁麒弘攻势，无不叹服。仲家齐等人自知不敌，也不敢另有异念。

王人信昂然道：“吴门主请了，且由老夫先来领教贵门的绝艺。”

曼萧愤然道：“老贼，我与旁人动手尚可算做比试切磋，若与你斗，便非拼个死活才甘心，你上来吧！”

吴曼峰大惊失色，心想:“今日处境已凶险万分，一个应对不善，不但此图难保，只怕我等亦不免要命丧于此。三妹倘执意报仇，局面必要失控。罢了，我拼着性命不要，当先结果了莫义坤这恶贼，盼她体会我这番苦心，肯以大局为重，暂弃私怨。”

于是快步上前，叫一声“且慢”，单臂一伸，挡在了妹子与王人信二人之间，冲着一旁莫义坤发话道：“姓莫的，当日在陇西你我各有顾虑，未能分出胜负。今日之后，只怕更无会斗之机，来来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咱们爽爽快快，先做个了断吧。”

曼萧没料到兄长有此决断，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义坤向王人信行了一礼，道：“帮主，这位吴爷与属下有些过节，请您准许属下料理了此人。”

王人信知莫义坤与人过招，必当倚仗如意剑取胜，大手一挥，命帮众齐向后退开数步，道：“老二，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莫义坤躬身答应，腕子一抖，手中已扣住一柄如意剑，冷然说道：“莫某的如意剑向来不长眼睛，吴爷可要小心了！”

吴曼峰道：“吴某抱恙未愈，不便施展拳脚武功。阁下是暗器名家，你我不妨就比一比暗器吧。”

莫义坤本来还于此人武功忌惮三分，听说他身有病痛，当即松了一口气，心想：“暗器正是莫某所长，难道还会怕了你这病夫不成！”高声道：“要命的都躲开了，倘若误伤了哪位，恕莫某不能负责！”

梁麒弘等人闻言心有畏忌，纷纷择远观战。

吴曼峰摸出几颗铁莲子，左臂负后，道：“姓莫的，请吧！”

莫义坤抱拳道：“请！”心想你虽有伤，但自愿下得场来，便不能说我欺你独臂应战，于是老实不客气，深吸得一口气，扬手嗖的一剑，立时激射而出。他心肠本毒，又见当场名家云集，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上手便毫不容情。

吴曼峰足底贴着地面划了个半弧，身子借力微错，看准来剑，铁莲子郑重掷出。只听叮的一声碰响，两物同时撞落。这第一招互试手劲儿，两人倒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

莫义坤更不答话，左手三剑甩手抛出，继而纵身横跨一步，右手一剑以绞送手法向吴曼峰肩头打去，势头奇疾。

他原铸的如意剑在西域一行中遗落了不少，未及拾回，这时所使的泰半都是新造，涂浸“绝心散”时日尚浅，毒性有限，比斗之际便少了一重威慑。此刻指打精准、运力奇妙，显是欲凭手法取胜。

吴曼峰掌心攥住一把铁莲子，使个“雨打芭蕉”式，大力托撒，十数颗铁弹纷扬坠落，将身右袭来的三剑打落。但身左射到的那如意剑凌空打旋，轨迹十分古怪，却不知如何抵挡，只得晃动身形，向旁躲避。

莫义坤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喝道：“还待躲到哪里去！”双手中四剑对碰一下，又已迅疾打出。四剑中其三直指吴曼峰肋下三处要穴，另有一柄却快的出奇，啪的一声，撞中了先一柄绞旋的如意剑。这一手的力道拿捏俊极，二剑接踵相撞之下，先一柄本来落空的小剑去势偏折，又转而飞向吴曼峰面颊。

莫义坤这手传击暗器的功夫乃其苦心自创，号称“追魂一击”，见他使过此招的江湖人物几乎均已埋骨地下，魂为之追。练这手法时，他先以甩手箭试演，其分量远较匕首为轻，传击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极难把握。待经成千上万次尝试过后，取准方有六七成把握。而后再以如意剑同法操弄，手劲加重，可供应对的时机也相应延长。莫义坤昔年曾花费无数心血，日夕苦练，终于告成，不但每次传击均有十足的把握，且力道迅猛，杀伤威力实不逊于利刃锥刺。

吴曼峰方脱夹攻，又陷围击，虽未遍视左右，却甚是乖觉，心知折射而来的独剑尤为可怖，绝非随手抛掷铁莲子便能消解，何况肋下三剑亦不可尽数挡下。当机立断，立时向后仰倒，足下蹬地使足了气力，于千钧一发之际几乎贴着地面飘开了五六尺远，相距虽微，却是保命的关要，四剑在身前掠过，悉数落空。

梁麒弘心想：“看来他在崆峒山上挨了宋苑庭一掌，受伤着实不轻。眼下又定要逞强，单臂动武，岂非必输无疑？莫义坤的如意剑见血封喉，只要打中一柄，就够你受的。”

他尚且这般想法，曼萧、舒天雄等人可就更加担心了。邱城锁长剑握在手中，预拟随时抢上救人，郭子环暗暗运功调息，也是蓄势待发。

莫义坤本来认准了吴曼峰必然中招，见他竟能将四剑尽数避过，也不由得佩服。口中道：“吴爷可别忙得意，再接我这手！”说着双手齐翻，八剑“群蜂万蜇”，挺击而出。

吴曼峰得以避过方才凶险，实是颇仗绝尘驰步的高妙身法，但自己近来内力大亏，四方真气竭尽施为也不过争得寸尺之隙，如仍一味避守，自是绝无胜理，心想：“我若再不抢攻，岂非取死之道？”伸手入囊，捏住数颗铁莲子，相准方位，向莫义坤撒甩倾出，与八柄如意剑几乎同时发射。

他这铁莲子颗颗不过拇指大小，虽是精钢打造，但圆钝无锋，纯系靠打击精准取胜。莫义坤的如意剑路数有依，总还有迹可循，吴曼峰打出的铁莲子却是即兴而发，方位难以预测，错过了八剑来路，嗤嗤嗤数声响动，齐向莫义坤身前招呼。

这时互攻，莫义坤手中握定一柄如意剑，并不离手，便显出便宜来，左拨右挡，用以格打铁莲子，十分应手，打来的这十数枚暗器无一命中。但吴曼峰却不能以铁莲子为凭，行兵刃之便，只得在八剑笼罩之下前后躲闪，身似蛇舞，松肩吁气，极尽屈体之能事，居然也于间不容发之际勉力避过了八剑的笼围。

曼萧的提纵轻功或较兄长飘逸轻灵，但若论临敌身法，却颇有不如，眼见吴曼峰适才躲闪的如此高明，正应了绝尘驰步那“动则生尘，寄身似绝影；静则随风，潜体恰无形”的修习要诀，易位设想，自己就无论如何难以办到。

莫义坤见吴曼峰足不离地，这一举动又是大大出乎心中预想，本拟接续“北斗归天”，便将此人伤于当空，此刻情势有变，必要变通处置，微一转念，身子兜了个圈，抡臂长甩，将一柄如意剑直挺挺打出。

自来行军攻城之时，兵士往往惯用此式投掷器物伤敌，江湖武斗中却罕有这般发招者。这手法本身毫无奥妙可言，但他兜身抡臂之际所蓄的力道却已尽数集在一剑之上，刃裹疾风，隐隐发出簌簌的破空之音，声势实是非同小可。

曼萧暗叫不妙，心知擅打暗器的武学高手往往最重培力，无论暗器是手掷、索击还是机关发射之属，力道皆系制敌的根基，否则纵然精度再佳、手法再异，杀伤乏力也是枉然。莫义坤这等名家不使此招则已，既然返璞归真，敢发独剑直射进取，便是吃准了一招定可制胜。忍不住高声道：“大哥，小心啊！”

吴曼峰见眼前一道白光飞来，就在来剑将至的那一瞬间，也张手奋力推出三枚铁莲子。随即大喝一声，单拳迎着来剑击出。这时他体内毕生积蓄的四方真气威力方始显现，拳上隐约散出一圈白气，与如意剑劲风一触，登时带得来剑斜掠，但他自己的身子也受剑上负力牵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以吴曼峰武学修为，寻常人纵然拳脚相加，亦未必能带动他身势脚步半分。莫义坤这柄五寸来长的微物竟有如斯收效，足见这一剑之上所挟的真力雄浑至极。

便在同时，却听得莫义坤一声惨叫，骤然连退数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身躯支撑不住，还是坐倒在地，手边一柄如意剑掉在地下，剑身已然断裂。

原来莫义坤遥望三枚铁莲子打到，也不当一回事，仍想如法炮制，挥舞匕首拨挡，哪知刚触到来物，便觉虎口一麻，撞击的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匕首已嚓的一声自中断折，胸腹间一阵剧痛，三枚铁莲子尽数打在了身上。

也是他过于自负，不知吴曼峰手上凝聚真气的厉害，还一心以为几枚小小铁器不足为虑，这般挠败，无可推脱，正是功力参差、技不如人的彰明较著。

群雄不约而同发出噫的一声惊叹，不知谁忍不住高喊了句：“是吴曼峰胜了！”继而便听得中原群雄阵中雷彩大作，这彩声一半确系公道，乃为他武技叫好，一半却也出自私心，庆幸乌龙帮先输一局。

喧闹声中，吴曼峰已然退下阵来，满头汗珠滴滴打在周身的衣衫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已极。他适才虽自护得力，没受半点外伤，但比拼之际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打出铁莲子的方位、力道，实是殚精竭虑，大损真元，且肩头已隐有麻木之感，知道正是风毒行将发作的征兆。

德寂与郭子环当日亲睹莫义坤手发如意剑，将封天礼赶得狼狈而逃，后来郭子环更曾亲身拦截，也是无功而返，都知单以暗器造诣而论，此君几可算得武林第一，吴曼峰竟能以独臂斗败此人，故足称许，非但无负关东魁首之名，即令放诸中原，也属罕见，连王人信、梁麒弘之流虽是铁了心的与吴门敌对，亦不违心自欺，敬佩之意确乎出自肺腑。

王人信命人将莫义坤抬到一旁调理伤势，稳步向曼萧迎上，道：“吴门主，你我来比这第二场。你用什么兵刃，请吧。”

曼萧心神激荡，却竭力压抑，忍住了一腔仇恨，道：“我没兵刃，便是空手。”

王人信心想：“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占娘们儿的便宜，拳脚上见真章，还不是手到擒来，量你这小娘也没什么大不了。”朗声道：“那就请门主陪老夫舒活舒活筋骨吧！”说罢金镋随手一抛，竟直挺挺插入了身后地下。

这雁翅镋长九尺，分量又多集于镋头，既能没土稳立，自是埋逾四尺，则以此推想，他这一手力道之强犹胜百斤锤凿，细细体味功力之深，实在匪夷所思。

吴曼峰明知他是有意显本事威慑妹子，低声嘱咐道：“三妹，这老儿心狠手辣，千万小心。”郭子环道：“若不然，叫郭某去会会这老贼。”

曼萧轻轻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款步而出。虽自知武功多半不是王人信对手，但既为聚讼正主，于情于理当应对方第一好手叫阵，如未战先怯，动了半分退缩畏避的心思，便是输定，纵能借郭子环等人相帮挨过这一阵，终究也必难逃一溃。

曼萧掌心一拍，娇咤道：“看招！”游身走圆，双掌如柳絮纷飞，绕着王人信周身拍打过去。

邱城锁道：“郭老弟，你我也下场吧。”言罢长剑一挽，朝着张十烈扬手招呼，剑势虚点，停在了他身前五六丈外。

张十烈深知邱城锁位份尊崇，既然主动请手，自是无可推托，长枪翻了个花，道：“好，请老堂主多多指教！”礼数既到，立即挺缨一招“穿山甲”，上枪进刺。

那边郭子环腿出大开大阖，也与九华山插霄寨大当家申完动上了手。

王人信眼光紧盯对手的身法步伐，手上应招拆解，并不急于强冲，由得曼萧这套游身掌法自如施展，这对策一来谨密，不致佻谬有失，二来也是自信功力远较对手为高，故无败虑。

他见对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而奔，虽然换掌精勤，亦不免着迹，心中一宽：“原来是一套八卦掌，这有什么稀奇。”遂掌中加力，催动绝技“灭枷手”进手反击，上步抢踏四正四隅，以图搅乱曼萧身法。

岂料他身步方移，曼萧脚下又变，左踏一步单换掌，拧身斜后撤步，接一招“领手”，继而上提“青龙汲水”，三式一气呵成。王人信先入为主，只道其掌法平平无奇，出招时不免托大，待见曼萧这三招身法飘忽不定，却无一是遵八卦方位，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回手硬挡硬架，这才勉力一一化开。

王人信自觉惭愧，面皮一紫，立时化掌为爪，飞身向曼萧肩头抓去。曼萧应变也速，腰身一扭，已先行跃开。

二十招一过，王人信已是满脸惊骇，出手的锐气大减，明明见曼萧的掌法含蓄无锋，确属内家武学，但脚下步走时而是八卦，时而是四象，变幻不定，似乎也非囿于道法，实在莫名其妙。且无论自己如何换拳变掌，伏手强攻，都是力发空虚，如中败絮。无奈之下，只得先收紧门户，以诸般守备招式自护。

凭他这等身份武功，竟被曼萧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逼得束手束脚，实已堪称奇耻大辱，梁麒弘等辈若非亲眼所见，都觉难以置信。

吴曼峰心头一阵宽慰：“王人老贼武功虽高，却不明易理，果然上当，三妹这‘劈波斩浪掌’造诣当真了得，不枉了多年苦功。”

他兄妹二人虽一门所出，但武功各有倚重，所擅其实大相径庭。吴曼峰内外兼修，“破天铁拳”的功力更是十分了得，曼萧却无习练这等威猛硬功的资质。其父昔日里因材施教，便传她这套“劈波斩浪掌”的功夫。这掌法号称“劈波斩浪”，修习的一大诀窍便是潜身水底，出掌与洪流浪涛相抗。

曼萧自小胆识过人，用功又勤，每年随父兄离家历练，定有月余光景要耗在辽东渤海之滨。她初时孱幼，仅能顺应潮汐发掌，练到后来窥得门径，技艺逐岁增进，便渐渐敢于怒涛中逆势抗争，迎激流、破波浪，十余载寒暑不误，终告功成。

此际她多年苦修的功力不彰自显，起初还只是以掌法之中随就外物的诸阴柔招式迎敌，但辅以绝尘驰步曼妙如仙的身姿步法，立据上风。曼萧信心愈增，逐渐将逆境搏击而用的诸般招式使了出来，双掌真气鼓荡，进手“兴云布雨”、“白鱼登舟”、“龙泛东海”，连发三招，猛攻不辍。

王人信只因初上手时对之略有轻视，竟致身陷掌影重围，连换了三四样功夫，始终无法抢占先机，他出招快，曼萧拆解也快，他出招慢，曼萧消解也慢，总之这女子的掌势萦绕连绵，如影随形，纠缠得极紧。

王人信怒极，口中哇哇怪叫，连使重手法向外推撩，但曼萧敌忾之心极盛，深知败敌良机莫失，若不能沉心施为，只要被此人冲破了掌围，终生便再无复仇指望，是以咬紧牙关，毫不松懈，硬是将对方的凌厉招式全盘接下。

如此运使真力，消耗极剧，她虽气通周身经脉，究有极限，五十余招后身法涩缓，只觉胸腹间空荡荡的。曼萧栗然心惊：“这是内力衰竭之兆啊，怎会如此？”自忖往日里纵然发掌千招，亦不会如此疲累，茫然不解其故。

曼萧却并未想到，自己招招务求神完气足，真气损耗自是极大。但也正因她愤恨之心坚如铁石，内力又是充沛悠长，才得以将这劈波斩浪掌的威力激发到了极致，收发招式的火候力道均堪称完美无缺，惊艳全场。

梁麒弘等人眼见她武功如此高强，都是愁眉不展，与自身武功印证，苦思破解之法。也有的心想：“幸好跟她动手的是这王人老贼，若换做是我，只怕唯有挨打的份儿。”

曼萧计较长远，暗自律身，其下的招式便不敢太过用实，出手劲力减缓。王人信一时摸不准她真实意图，防其虚招有诈，仍是谨慎从对，二人翻翻滚滚，便又拆出数十招去。

她二人酣斗孜孜矻矻，那边邱、郭二人却早已从容取胜。

郭子环与申完相斗，初十六七招时申完仗着经验老道，尚能勉强应对，但郭子环心知强敌环伺，可不跟他虚费精力，在第二十招上腿绷成锋，撩卷申完肩头，去势如电。申完当即沉肩卸力，双拳合拢，想架开来招。哪知这撩抬腿冲劲迅猛，踢得实了，郭子环浑身的力气一股脑贯在了申完双拳之上，他两手的骨骼登时粉碎，啊的一声惨叫，仰面栽倒。

邱城锁以白书堂嫡传的“缚鸡剑法”对付张十烈的长枪，二人各出绝艺，金刃碰撞，不时擦出点点火星，斗得甚为激烈。

常言道“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白书堂这剑法偏偏称名“缚鸡”，实在颇有几分文士自嘲的意味。张十烈的枪法含九进十七劲，走得是正统杨家枪的路数，较少弯弯绕子，最是直来直去。邱城锁所使的剑招却十分的精巧，机变百出，运剑劈刺点划，招招不离张十烈周身要穴。

张十烈认准了邱城锁的剑招九虚一实，自顾自一枪又一枪的挥舞，长枪停、领、闪、挂，几次封堵住了长剑的进袭路数。但邱城锁乃当世高人，见识何等高超，剑走轻灵，护住了自身要害，留心察看片刻，便将他这枪法的格局大略辨明。眼见张十烈进招“铁牛耕地”，立时斜身探出，长剑使招“涉笔成趣”，迎着来枪下击，砍削他握枪的手指。

高手相拼，这毫厘之差往往便是分高下、决胜负的关要所在。张十烈招式用的稍老，已不及收回，眼看便要给削断手指，危及之时心头一凛：“比武输了虽然丧气，左不过是丢人现眼，总胜于搭上老子的五根指头。他王人信没给过我黑龙寨什么天大的好处，老子又非他乌龙帮的支挂子，何苦如此卖命？”念头电闪而过，长枪竭力一抛，让过剑势，身子就地滚开数丈远，高声道：“老堂主剑下留情，张某认栽啦！”

邱城锁本无伤人之意，翻手撤剑，捻须说道：“张寨主枪法果然了得，承让了。”

如此一来，乌龙帮这边就只余王人信一人拼斗，纵然得胜，也是负多赢少。王人信心中一急，手上一招“倒悬壶”用得稍老，抓拿落空后未及收回，曼萧相准破绽，翻掌“蛟腾四海”，正斩切在他腕上。

王人信顾不得疼痛，发了狠，双手成爪，向曼萧两肩抓落。曼萧见他来势猛恶，不敢贸然回招拆解，身子倒纵，便让了开去。

王人信正要扑上追袭，突见迎面一腿如流星般飞速踢到，威不可当，双臂就势一架，斜身躲闪，口里道：“说好单打独斗，姓郭的，你要脸不要！”原来却是郭子环出招解围。

郭子环将蒲扇般的大手一扬，冷冷地道：“可不知是谁不要脸了。王人信，适才吴门主这一掌使得恰到好处，斩在你右手腕子上，这里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胜负已分，还比试什么！你假装无事，难道还想混赖过去不成！”

王人信脸皮涨得通红，怒道：“老夫一时疏忽，不过给她拂中了些微皮毛，怎能作得数去。”

梁麒弘在旁讥讽道：“难怪贵帮如此无法无天，原来练就了一门睁着眼说瞎话的高超本领。王人帮主，论到这脸皮之厚，我中原豪杰人人甘拜下风，当真是自愧不如。”

曼萧得此喘息之机，已调匀气息，道：“王人老贼，你还打是不打，本姑娘奉陪到底！”

王人信一时僵在当场，打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反复盘算对策，忽听徐睿道：“既然莫二当家他们三位都未能取胜，我岳父他老人家自重身份，又何必定要跟吴门以命相搏，这一阵我乌龙帮认栽了。但梁大侠您可也别得意太早，敝帮上下倒要瞧瞧尊驾有何高招制胜。”

王人信与徐睿眼色一碰，翁婿二人顿时心意相通，斜睨着曼萧，道：“小妮子果然有些本事，贵门武功的是奥妙精深！”言毕双手负后，迈步自回本帮阵营，心说：“这小娘年纪轻轻，武功便已如此了得，定是学自玄图无疑。既然此物不假，我非将它弄到手上不可。”

梁麒弘眼见王人信弃斗而退，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去了夺图的一大阻碍，忧的却是以王人信如此身手尚且输招，自己怕也无必胜把握，心道：“王人信的‘灭枷手’兼有擒拿与掌法之妙，威力不在老夫的劈空掌之下。既然空手相斗并无成算，还是使双拐的好。如何叫这女掌门人答允比试兵刃，倒要费一番脑筋了。”

微一沉吟，朗声道：“吴门主如此身手，果然令人钦佩。老夫不自量力，想向你讨教讨教兵刃，还望赐教。”

以梁麒弘在江湖上如此辈分，此邀曼萧如何能却？但她忆及适才德寂之言，对梁麒弘的鸳鸯拐不无忌惮，腰间软鞭一扯，拱手道：“梁大侠请发招。”

郭子环心念一动，忽道：“且慢。何必如此麻烦，梁大侠，咱们八人不妨同时下场，四个斗四个，胜负一战而决，岂不爽快！”

曼萧兄妹望向郭子环，霎时间都明白了他如此倡议的深意，方才吴曼峰拼力赢下了莫义坤，自己也闹了个油尽灯枯，几乎等若是与乌龙帮来了个“兑子”，倘若此际再勉强出手，无论与谁相搏，都是必败无疑。但如是两方多人混战的局面，郭子环与邱城锁便能联手掩护，帮扶于他。

梁麒弘老谋深算，虽明知郭子环心思，但自忖赢面仍是颇大，遂道：“那也使得，郭掌门既有此兴致，老夫自无异议。不知仲当家的他们怎么说。”

仲家齐眼珠一转，道:“我没话说，梁大侠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了。”金嗣泽与罗裴各自略作权衡，都觉此法并无不利，也都点头赞同。

石成始终一言不发，突然开口说道：“师伯、吴门主，且附耳过来，听我一言。”

曼萧等人一愣，知他必有见地，都回身靠近他身畔。

石成悄声道：“眼前敌手武功高强，四人联战固然利于彼此照应，却仍不易取胜。依晚生之见，不如咱们临时抱一抱佛脚，以那三才阵法赌上一赌。”

四人闻言都觉惊异，邱城锁思索片刻，道：“亲家公，阿成这提议也非全无道理，你意下如何？”吴曼峰道：“这法子虽妙，但我等于这顷刻之间，又怎能将阵势操演无误呢？”

郭子环笑道：“那就要问问咱们的智囊了。阿成，你定有法子是不是？”石成苦笑道：“既是临阵磨枪，说不得，也只好请四位勉力一试了。”于是将心中筹策的阵法方位简略阐述。四人都知时机紧迫，匆忙之间遇有不明之处也不开言询问。

石成直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将自己心中设想的阵势讲解完毕。他虽然聪颖过人，终究只是凭着两次观摩赵正止等人阵法的记忆推演，所想是否当真管用，其实心中殊无把握，但当此危急关头，也只好冒险尝试。

曼萧软鞭一甩，道：“大哥，二位前辈，咱们便依石兄弟这法子，我瞧也未必便不成。上吧。”三人同声答应，各抖精神，回入场心。

梁麒弘等人见对方商议良久，都感奇怪，待见四人复返，早已按捺不住，各亮兵刃，草草致意了事，立时向曼萧等人攻去。

梁麒弘方才驱赶毒质耗力不少，此刻双拐力道不重，但招数精妙，去路十分刁钻；仲家齐抡棍挟着一股劲风，横扫盘卷；罗裴的纯钢长剑点刺连环；金嗣泽大刀挥砍势大力沉，四个人五件兵器各展绝活，上手便是声势浩大的一阵疾攻。

曼萧软鞭探出还击，将铜棍遥遥延阻，身子反向后退开两丈。邱城锁深知点苍派剑法了得，自己的剑术尚逊三分，挺剑一封，先将罗裴的进手招数摒绝，横身跨步，带着对方身势同移。郭子环与吴曼峰并肩前冲，一个单拳击出，一个抬腿撩踢，将刀、拐攻势双双接下。

梁麒弘等人各自变招应对，却见曼萧等人几乎同时快步移位，面前之敌登时易换。

仲家齐道：“咦，这是什么怪打法？”使招“仙人指路”，棍梢向曼萧腰间力点，却已然慢了半分，便扑了个空。

数招一过，梁、仲、罗、金四人均是脸色大变，眼见对方人人步走奇幻，彼此穿插联辅，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古怪身法，接档闪避竟然均是十分的简捷利落。

这三才阵法的根基乃在伏羲六十四卦的步踏方位，除郭子环外，余者三人都于这走行位处熟络异常。石成这番布置匠心独运，仅是汲取了那三才阵法的精髓主旨，其实细微变化之处与蔺吉所创截然不同。他知吴曼峰精通身姿步法，却乏拼斗气力，是以请郭子环与之合力占住“地”位，稳守此阵核心，几乎不兴剧动，有郭子环坐镇中央，攻守俱佳，自是不怕对方来势凌厉。曼萧与邱城锁身法高明，便各司“天”、“人”二位，主阵内诱敌、障眼的种种变化，若遇对手失察，二人武功招式机巧，也均可出其不意，变虚为实。

梁麒弘双拐招送不迭，并无半点收效，心中暗暗叫苦:“吴门这阵势当真古怪！老夫铜拐空猛，却连这女子衣袂也碰不到半点，那可如何是好。”他陡见阵法之威，自然认定了其系玄图秘传，固怀敬畏之心，然而管中窥豹，内心深处觊觎此物的念头可就更加盛了。

仲家齐棍走龙蛇，奋起生平之力强攻，他瞧出吴曼峰出招迟缓，是以棍棍尽是向吴曼峰劈打递送。

但石成于敌方这一着却也事先料定了，早有布置。仲家齐定身连使两招“伏虎双推”，棍送左右，双打吴曼峰两肩。郭子环知他棍上力道不俗，从旁上步踢腿解救，同时拳发如电，向仲家齐腰腹下击去。那边邱城锁察觉有异，快剑荡开梁、金二人兵刃，立时回手“君子不器”，剑势飘飘晃晃，点刺仲家齐眉心。

仲家齐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哪还有余裕顾及吴曼峰，扭身提棍一打一揭，遍身着力，尽迎来剑挡架，同时借着发招挪步，顺势避过郭子环拳脚并袭。

邱城锁知他这“一打”是守，先以棍压剑，继而“一揭”为攻，拨剑进棍，虽是棍术中极为寻常的两招，但由这等名家一气呵成地使出，威力实是不容小视，立可反客为主，端的是高超绝艺。自己既已解吴曼峰之危，也无心纠缠，剑招未曾用老，已然收回，步转“未济”，应势退开。

旁观众侠义道人物见仲家齐应对如此精妙，均忍不住高声叫好。哪知叫好之声刚响，却听仲家齐惨呼一声，身子已扑倒在地，原来背心还是给郭子环结结实实地踹中。

梁麒弘看得真切，适才仲家齐反攻邱城锁同时闪避郭子环拳脚招数，其中所蕴武学道理大是高明，若遇寻常武师自是无可奈何，但郭子环功夫精强，岂同寻常，首脚落空，次脚即出，直似如影随形，攻势不依不饶，仍将仲家齐踹了个正着。

这一来群雄的叫好声倒似成了为郭子环而发一般，场面好不尴尬。仲家齐口吐鲜血，强撑着微微起身，顺手一勾铜棍，着地翻滚向外，抢出战团。他虽得脱险境，脑筋一时却转不过来，但依稀也知道郭子环是脚下留情，那还是冲着二人往日的交情。

德寂快步迎上，俯身双手齐出，轻轻托住他背心，暗自将一股涓微真气注入仲家齐灵台穴中，低声道：“仲当家的，你可知适才郭掌门颇有容让？”

仲家齐得他这浑厚内力相助，神智渐复，向德寂凝望一眼，道：“大师高义救助，在下感恩不尽。以郭兄这等功力，如不是有心相让，姓仲的此刻哪还能有说话的力气，我岂会不知呢。”

德寂点点头，道：“正是。依老衲瞧来，郭掌门心中多半还有一句话，只因拼斗紧要，不及跟仲当家的言明。老衲便代他劝你一句，居士，还是回头是岸吧。”

仲家齐心头一酸，叹道：“唉，仲某这点微末功夫，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一个丑，还有什么脸面苟留于此。不打啦，不打啦。”德寂道：“倘若武功高强，难道便可为所欲为么？居士如此作想，与那班蛮横霸道的黑道强人何异！”

仲家齐羞愧无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更不向战团之中再瞧一眼，回身就走。行出数丈，扭头回顾德寂，见德寂也正目送自己离去，正色道：“倘若待会儿梁大侠他们比武不胜，势必另有争端。大师，此间之事与贵派本无瓜葛，您还是跟在下一道走吧，又何必定要搭上贵派这十几位高僧的性命不可呢。”

德寂目露慈光，道：“仲当家的善言忠告，老衲承你的情就是了。但此间列位的所做所为，实乃大不公之举，就是敝寺方丈师兄亲至，也定难袖手。好比有人要抢夺居士家中的‘断魂棍法’与‘离怨绝心咒’，若叫老衲撞见了，一样是不能不管的。”

仲家齐眼见他舍身成仁，心志极坚，不由得感佩，黯然道：“既是如此，大师千万珍重。仲某去啦。”说罢倒拖铜棍，缓步向谷口行去。

隔得片刻，隐约听到谷口处一阵骚动。德寂入谷时曾见到过各处把风的绿林人物，料仲家齐此去定起争执，好在他虽有伤在身，武功仍迥非寻常盗匪可比，是以倒也不如何担心。

这时战局之中优劣之势更是显而易见，金嗣泽刀法散乱，渐已不支，梁、罗二人都是自顾保身，无暇顾及。再拆数招，曼萧鞭上运力，看准金嗣泽出招空隙，甩鞭将他钢刀缠住，邱城锁身步跟到，长剑开路，左掌凝气击出，正中金嗣泽小腹，将他打得直贯了出去。

梁麒弘惊怒交加，双拐舞得更急，心知已无胜望，但仍是不肯认输，再顾不得矜持，招招竭力以命相拼。罗裴见状，更不甘于其后，剑法一变，转而狠辣异常，相准曼萧位处，连连削砍。二人这时同取曼萧，身法自然停滞，郭、邱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发招分袭二人身周破绽。

白辰等人在旁凝神注视着这几人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松懈，石成忽然冷笑道：“他二人不明这阵法妙用，焉得不败！”果然话音未落，只见邱城锁飞步绕到罗裴身侧，挺剑轻轻巧巧刺出，正中他使剑的手臂。罗裴负痛撒剑，也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成了四人合围梁麒弘的局面，可说胜负已定，然而梁麒弘依然无半点收敛之意，两眼中凶光毕露，鸳鸯拐的招式攻守兼备，舞成了两道光圈，尽拒四方攻来的剑鞭拳脚，一时倒也不呈败象。

德寂心有不忍，踏上两步，正待劝说两方罢手，忽听得王人信阴声说道：“我道中原豪杰人才济济，武功定也是高的，哪知几位也是一败涂地，那还有什么好神气的。梁老头儿，你反正是不成了，还赖在人家身边做什么，岂不丢人现眼！”

口中一声呼哨，将雁翅镋迎空一招，霎时之间火光四起，千余乌龙帮弟子上蹿下跳，齐声呐喊，纷纷挥舞兵刃向曼萧等人蜂拥杀来。

曼萧大吃一惊，怒斥道：“王人老贼，讲好了比试武功，你这是何意，要脸不要！”

王人信镋势猛悍，挥向曼萧，口里叫道：“老子只要你吴门武功图谱，脸面值得几钱。再要啰嗦，老子将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曼萧怒极，合身扑上，已顾不得谨守阵中方位，耳听得吴曼峰道：“三妹不可鲁莽，这老贼的镋上多半喂有剧毒！”曼萧心头一紧，鞭法使得飞快，不求攻敌，先护住了自己周身。

梁麒弘单拐一格邱城锁刺到的长剑，也喝道：“臭贼，这般言而无信，说过的话有如放屁！”

徐睿道：“梁大侠只管骂个痛快，本帮干那没本钱的买卖，自来就不理会言而有信那一套。您是当世大侠，要讲信用，既已输定，怎么又不爽爽利利，站一边去！”

梁麒弘待要还嘴，王人信仗镋自他身边抢过，口里道：“姓梁的，你要逞英雄，自去逞好啦，吴门的种种武学如此精妙，傻瓜才不要抢！”

梁麒弘其实也非是拉不下脸来硬施抢夺，只是不愿落得个跟那乌龙帮同流合污的骂名，踌躇片刻，遥遥向圈外冯黎使个眼色。

此时乌龙帮群匪将曼萧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亏得那冯黎眼力奇佳，居然立时察觉，眼珠一转，高声道：“各位同道，咱们若给这帮狗强盗占了先去，岂不叫人笑歪了嘴巴，大家并肩子上啊！”

本来他声望不足，尚无号令群雄之能，但这同来的二百余武者都是眼睁睁瞧着曼萧兄妹扬威当场，人人举首戴目，渴盼一举瓜分此武学至宝久矣，冯黎此言既出，恰似燎燃欲火的引线，除少数较为老成者固守原地外，余人几乎同时发足，想也不想，纷纷杀上。

冯黎见众同门是在西首，自知所为难逃众责，不敢太过张扬，埋头蛇窜到了战团东南，却不急于冲入局中，只在边缘虚张声势，心想：“由得这些莽夫打头阵又何妨，待得你们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我再出手不迟。”

邱城锁见曼萧受王人信金镋所逼，接挡艰急，挺剑迫退身前群匪，一个起落，纵到曼萧身前，长剑挟风雷之势，径刺王人信。白辰与邱骆见他使上了全力，也各起剑、笔，随在他身后奋勇厮杀。

佟通心中早已强自克制多时，眼见大仇人就在面前，浑身热血沸腾，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挥拳向众寇扑去。景术与周沧生怕师弟鲁莽，慌忙跟上。

石成在三个乌龙帮弟子的夹攻下搏命，使不数拳，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郭子环顾不得照应徒儿，双腿硬踢狠卷，先将石成近前的敌人打发，口里道：“阿成，你自往德寂大师那边去，免得我们还要分心照护！”

吴曼峰与舒天雄抵背自护，一时尚能支撑，他挥拳打倒了一名扑上之敌，道：“阿成，你只管向德寂大师那头快跑就是，我护送你一程！”说罢扬手一把暗器打出，只听啊呦、啊呦的惨呼声连连，石成身前数敌果然中招。他这发射手法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准头极佳，片颗都没误伤石成。石成见机甚快，未等旁人响应，即已发足飞奔。

德寂这时双掌连连拍击，正在驱赶靠近的一干匪徒，隐约见石成朝自己这边跑来，两袖鼓荡，一股纯厚内力送出，将石成的身子裹住了，稳稳接过。回首发令道：“咱们结‘伏虎阵’，将这位小施主佑在核心。行岸主阵首攻势，行寰督阵末守御。桥生、见卆，你二人随我左右。”

德寂此次所率诸僧俱是寺内出类拔萃的武人，其中行岸、行寰等六僧皆乃铜人阵中的主持高手，另有六僧也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武功亦属当世一流，这十二僧合力出手，布成一套“六慧伏虎阵”，内合般若六慧，蕴三十六般生克变化，攻守一体，威力极强。唯有陈桥生、见卆两个徒孙身手有限，是以带在身畔照拂。

少林寺众僧这一出手，声势果然不同凡响，片刻之间，已堪堪打倒了十数名乌龙帮的强人。

另一边中原群雄只因动手稍迟，多数都被乌龙帮弟子隔在战团之外，这些人本就于一众绿林人物满怀仇视，又觉对方碍手碍脚，凶性一发，不约而同利刃尽出，首当其冲便向乌龙帮弟子攻去。争端一起，血肉飞溅，登时将局面搅得更是混乱。

梁麒弘双拐提送，几次想递到曼萧身前，都给郭子环出腿干扰，心头急躁，暗暗寻思：“罗掌门手上受了伤，剑法便大打折扣，要绊住这郭蛮子，须得招呼宋苑庭。”想到此翻卷舌头，喉中咕的一声，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唇哨。

郭子环心知有异，腿出更是毫不容情，争斗加紧。他的天门纵横腿本就凌厉狠猛，这时用以抵敌名家，招式不敢稍有大意，全力施为，去无影，收无踪。梁麒弘虽占兵刃之优，亦讨不到半点好去，只好谨慎拆解，料想宋苑庭终须片刻方到，是以有意拖延，拐上招数多采守势。

曼萧将软鞭舞成一团，仍脱不去金镋剿困，她方才虽于掌法上略胜王人信半筹，但那只是凭了一手出其不意的不息连攻，说到真实功力，二人仍是相差悬殊，这时互拼兵刃，曼萧内力损耗又大，劣势尽显。幸好邱城锁等三人就在近前掠阵，代为接下了其余乌龙帮弟子的轮番偷袭，她只一心一意应付王人信，当真拆解不得时便施展轻功闪避，尚可勉力支撑。

梁麒弘与郭子环相持多时，却仍不见宋苑庭身影，心中大为光火，余光一扫，四地里中原豪杰早就深入了重围之中，争先恐后，齐向吴门那一干人等狠命发招。他双拐疾甩两式逼开郭子环，翻身便钻入了人群之中，心想：“宋苑庭这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既不到，还是暂且不来跟这姓郭的多耗气力为妙，我不回手，自会有人接着郭子环攻势。”

郭子环本来放他不过，但刚想发足追赶，早有旁人刀剑挥击而至。他此时正打得兴起，大喝一声，不避不退，迎难而上。

这千余江湖好手殊死相拼的局面越来越是凶险，初时两边还都存了制服对方便罢的单纯念头，然而有道是刀剑无眼，拳脚无情，邱城锁、德寂等人固怀仁心，但斗得久了终须以自保为先，究免不了出手伤人。如白辰、景术等辈，本身的功力未臻一流，下手更加是毫不容情，乌龙帮中那些武功平平的弟子折损渐多，许多肢体伤残者更是凶性大发，杀红了双眼。

战团内的萧杀之气一起，原本贪心的人更加贪心，本来欲念不盛之辈也受熏染，心思渐趋功利，于是无论中原群雄还是乌龙帮众匪之中，甩开了性命不要的人越来越多，转眼之间，邱城锁的剑下、郭子环的腿底，都已挂带了数条人命，如周沧、佟通、舒天雄等也均各添伤带彩，邱骆攻敌时双笔猛刺不回，一不留神，被一使板斧的大汉砍中了肩头，受创尤重。

曼萧这时软鞭已使得不成章法，邱、郭等人各应强敌，无法相帮，她在王人信镋攻之下再要分心抵御四面涌到的各路拳脚兵刃，心中不自禁地焦躁起来，鞭法破绽更大。王人信眼光锐利，相机提镋挑撩曼萧小腹，曼萧慌乱中手上泄了气势，鞭子一松，给金镋拨落。所幸她身子轻盈，仍勉强闪过了王人信这杀招。耳听得脑后两股劲风鼓噪，知道背后有人袭来，足尖着地一点，飞也似的纵起避开。

邱城锁见曼萧遇险，挺剑向她奔去，刚跨出两步，周身三柄长剑齐刷刷刺到，那使剑的三人丁字站定，一言不发，三剑环击成网，立将邱城锁绊住。这三人一派所出，都是点苍派罗裴的师弟，单一而论剑术不及罗裴，但也均系使剑名家，三人联手，自然犹有过之，邱城锁倾尽全力，二十余招猛攻不息，好容易冲开一处缺口，脚下快步流星，探身刚得抢出，只听啪的一声，跟着但觉右手发麻，手上长剑已给其中一人打落。

邱城锁知这三人要挽回适才点苍派比武落败的颜面，空手之下更不愿恋战，双掌并拢，回身使招“三人同行”，掌中三道真气齐吐，生生将三人挡开。

这当口为图退敌立竿见影，三道真气用力皆实，掌法便见滞涩，平素挥洒自如的法度全无，实已犯了运使“万圣逍遥掌”的大忌，却也只好火烧眉毛，暂顾眼下。

近前数人见他手中无剑，更少了忌惮之心，团团围上。邱城锁见围住自己的六人中四个出身正道，另有两个竟是乌龙帮弟子，冷笑道：“各位居然如此长进，摆明了纠结奸佞，当真叫邱某大开眼界了！”

那六人充耳不闻，彼此一使眼色，进手招数齐向他打来。邱城锁胸中怒极，但自知掌法有悭霸道，拒敌不难，要伤敌却也非易，心想：“眼下敌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环伺在侧，打发了这六个，还不知更有多少虎视眈眈。”念头一转，索性不求悉数打发了，掌势转柔，暂且虚与委蛇，徐图脱身机会。

郭子环脚踢八方，威不可当，将身周数敌个个作翻，瞥见曼萧处境不利，几个起落赶到，双腿“鸥鹭争渡”，将曼萧左近围追的数名高手纷纷迫退，连王人信见他腿法高明，也回镋封挡。

郭子环道：“这里万事有我担当，快去支援旁人！”曼萧点了点头，施展驰字诀身法，向佟通等人身畔奔去。

王人信一心夺图，于郭子环看也不看，纵体跃起，便要去赶。双足刚离地面，顿觉腰间刮来一股凛冽强风，急忙将雁翅镋大力掷出，径射曼萧背心，同时回掌“落雷势”，硬接郭子环来腿。二人各自使足了气力，相互冲撞，均觉受击剧烈，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一颤。

白辰百忙中瞧见金镋激射，疾呼道：“吴门主小心身后！”曼萧未及回身，身旁已抢出一灰一白两条人影，二影中各祭一掌，共抗来镋。

曼萧看清二人形貌，心头一宽，道：“大哥，德寂大师，你们没受伤吧！”吴曼峰掌运如飞，于局中竭力自护，道：“三妹，实在走投无路之时千万莫管我，你自己先逃！”

曼萧哪里肯听，一咬牙，翻身向佟通、景术等人跟前冲去。

石成身在少林僧卫护阵内，眼见如此乱战全无章法可言，己方这十数人别说布列阵势，就连相聚汇合也不可得，自己虽有满腹的兵策智计，也难以施展，孙子只教人“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似双方这等力量相差如此悬殊，纵令太公复生，诸葛亲至，只怕也无回天之力，再斗下去，必定是要“大敌之擒”的了。那三才阵法利于固守方位，以逸待劳，但要凭之闯阵脱困显然绝无可能，因而也已派不上用场。

德寂运神功掠开了金镋，生恐镋上毒质扩散，护着吴曼峰倒退不止。旁人虽震于他的威名，但暗存了擒拿吴曼峰要挟曼萧的狠毒心思，仍是不断向吴曼峰拼命发难攻打。

德寂武功虽强，也已难回护周全，只得示意行岸等人扩阵纳防，但这“六慧伏虎阵”最讲重丈距间隔，勉强扩张，攻守威力均有所削弱，破绽一显，便挨不住群敌前赴后继的猛扑冲击，几近土崩瓦解。

曼萧兄妹、郭子环、邱城锁等人苦苦支撑，个个拼得大汗淋漓，拳掌劈打毫不留情，只累得手足酸软，吴曼峰臂患早已发作，身心痛苦已极，就连邱城锁连番用功过度，也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郭子环一生在江湖上闯荡，遭际过的艰难凶险不计其数，邱城锁旅居外疆，昔年也曾亲睹过明军与跛子帖木儿在哈密交兵之景，但将种种旧历与眼前这等不问因由、失却常性的惨厉厮杀相较，都觉渺不足道。眼见打倒了十数人之后，补上来的敌手不减反增，直似无穷无尽，人人都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心寒恐惧。

王人信不住以帮中切口指挥帮众围堵，两眼之中精光大盛。梁麒弘仗拐为号，也是毫无松懈之意。在曼萧的心中，不自禁想到了一死：“今日看来定然是凶多吉少了，这般死了，倒也干净。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便能与封大哥相会了。”

吴曼峰却仍念念不忘守护家传宝物：“纵然大伙儿的伤势本身尚不致命，但这般带伤上阵也只会越来越糟。事已至此，可不能再硬拼下去了，我得想法子护送三妹突围。但叫她能逃出生天，我死也瞑目。”

石成心想：“兵法有云：‘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如今既然回城不得，不如叫大伙儿速速穿山谷而走，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于是高声道：“吴门主，主兑客巽，利涉大川呐！”

曼萧闻声一愣，双掌交替拍出，脑中反复琢磨他这话真意，隔了片刻方才省悟：“石兄弟是在劝我们退走啊。但这‘主兑客巽’明明是说‘中孚’方位，依眼下情形看来，当取道穿山，又非逃向北方黄河岸边，怎能‘利涉大川’？是了，他这是教我们声东击西，假作向北冲闯，再伺机西穿山谷。”

想明白了其言中奥妙，立时纵身飞奔，口中道：“大哥，各位好朋友，随我来！”

石成那喊话的深意吴曼峰与邱城锁也都隐约知晓，于是各自竭力打退近前之敌，举步跟上。

郭子环这时护定三徒，正与面前五六个好手对拆，他两臂揽住佟通与周沧，双腿左右摆荡，将纵横六十四路腿法的威力发挥到了极限，一时震慑群敌，反手在二徒背上一推，道：“你们先退！”

景术在旁正与一使铜锤的乌龙帮弟子恶斗，见他亲自殿后，大是担忧，叫道：“师父，您先移步，我来帮衬二位师弟！”这一分神，出招破绽极大，对方抡锤便向他面门砸到。

景术不及退避，眼看无幸，心道：“我死在此地。”正要闭目待死，忽听那人啊的一声低呼，铜锤已然打偏，一手按在左目上嗷嗷大叫。

郭子环长出了一口气，知是吴曼峰眼疾手快，从旁发射暗器解围，叹道：“多谢吴兄了！”随即声转严厉，道：“你们三个一齐走，再要啰嗦，休怪为师翻脸！”

佟通早前拼命太甚，身上已接连受创，尤其大腿上给人重重砍了一刀，豁开一条长长的伤口，走路亦已十分艰难，由周沧和舒天雄搀扶着，勉强跟上曼萧脚步。景术死里逃生，吓得六神无主，不敢违逆师命。

邱城锁命白辰负起邱骆，掌法虚实不定，也是且战且退，杂在少林僧中逃亡。

梁麒弘生怕曼萧等人冲出重围，亲自打拐拦截。曼萧掌势如狂风骤雨一般，连攻了七八招，却不得逼开此翁。她这么一停步，后面众人也只得驻足。

德寂出手凝重，将邱骆、佟通等伤员的追敌纷纷打退，回身看时，阵中已有两名本门弟子重伤不治，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德寂满眼悲悯，口中默念往生经文，心想：“身陷如此炼狱，我少林派今日怕也无力回天了。”沉下心来，挥拳一招“拔步炮”，冲击梁麒弘，将曼萧替下。

梁麒弘左拐“平天一字闩”挡下来拳，同时右拐斜顺“江中捞月”，立施反击。德寂不愿与他缠斗，变招“龙蟠虎踞”，虚立个门户，便即飘开。梁麒弘只求阻路，双拐就势收招，也不相赶。

这时郭子环面前之敌已易，四五个灰衣和尚各施拳脚，招式纠合有序，将他围在了核心，正是天竺寺那一干僧侣。郭子环耸峙如巍，冲着一脸色暗红的老僧发话道：“澄镜大师，您自称云游，怎么也出头来做这等事！”

澄镜神色尴尬，道：“老衲来此自有道理，郭掌门不想伤了和气，还是快些退开吧。”郭子环怒道:“大和尚，你等是出家人，如此贪婪逞凶，还念什么鬼经！你瞧瞧德寂大师，不觉羞愧吗！”澄镜道：”郭掌门此言差矣。本寺武功虽属少林支派，却是传自莆田下院，与嵩山一脉向来便无瓜葛。”

郭子环与诸僧多年毗邻居处，时常切磋武技，早知天竺寺的武功乃嵩山真传，已沿袭数代，此际听澄镜竟不惜打诳，愤懑已极，冷笑道：“即是如此，倒免去了郭某一番顾虑。打发了尔等疯僧，也不算是不给德寂大师面子！”“面子”二字一说出口，抬腿便向那功夫稀松的智久踹去，力道刚猛，将智久肥大的身躯蹬了出去。

澄镜刚想招呼他人小心，额下一痛，也给郭子环弹腿扫中，舌齿冷不防倾轧在一处，顿时血流如住。跟着只听“哎呦”、“啊呀”几声叠呼，诸僧尽皆中招跌出老远。

梁麒弘见郭子环威势不衰，心中大觉不快，向身后两个怀抱长刀的汉子道：“这位郭掌门腿功精绝，实在有些棘手，不知二位可能设法绊住此人一忽儿吗。”

这二人都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卓绝人物，唤作冷勤、冷谨，既是同宗堂兄弟，又是一师所授的师兄弟，独自而论，武功造诣尚算不得一流，但联手使地堂刀法，却极具妙用。

冷勤生性沉默寡言，给梁麒弘一激，长刀当即出鞘，不等弟弟答言，已着地前滚，施刀向郭子环下盘砍去。冷谨心思较深，道：“梁大侠，我兄弟帮你缠住郭子环，待会儿你抢到了宝贝，可别过河抽板啊！”

梁麒弘满脸堆欢，道：“老弟放心，老夫既已发过誓，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快些去助你哥哥吧。”心说：”莫瞧这楞头小子整日价在泥里摸爬滚打，脑子倒也笨呐。”

冷谨哼了一声，抽刀挥出。郭子环下盘虽稳，于这纠缠绵密的刀法也颇感头痛，眼见兄弟二人出招法度严谨，全然不予自己喘息之机，只得四下闪避，心中忖度破解之法。

梁麒弘语声和蔼，道：“各位还待哪里去。这几位小朋友伤势不轻，我瞧咱们还是先给他们治治吧。”

曼萧骂道：“笑面老虎，惺惺作态！”

梁麒弘也不生气，道：“门主特意闯来这边，亲我中原豪杰而远乌龙帮贼人，定是想通了吧。你将玄图交由老夫保管，咱们立时便可联手，杀出谷去。”

他话音未落，只听王人信的声音道：“今日不留下玄图密卷，谁也别想走出谷去，吴门主请看！”

曼萧等人循声向外一瞧，不禁悚然而惊，只见外围黑压压一圈，站定数不清的绿林悍匪，人人高举火把，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利刃，列队齐整有序。

徐睿在列前督率，似笑非笑地道：“场所有限，且先请黑龙寨、八里寨、吕梁山、剑阁飞鹰帮的各家兄弟来跟诸位打个招呼。”

王人信将金镋竖绷，轻轻一摆，只听身后数百人异口同声，齐心高呼道：“留下密卷，饶尔等不死！留下密卷，饶尔等不死！”

这几家山寨帮会先前给徐睿调去把守谷中各处出路，此刻到场耀武扬威，人人都是中气十足，虽然不少走卒喽啰武功平平，但呐喊声整齐划一，也震得四地里回响不绝。跟着听得谷外四面八方都传来“留下密卷，饶尔等不死”、“留下密卷，饶尔等不死”的呼声，却是那散在各处的三十余家盗匪也在一般的应和效仿。

梁麒弘脸上勃然变色，不想乌龙帮所伏的生力军声势如此浩大，既见局势不妙，忙唤过金嗣泽、罗裴等人，低声商讨如何裁处是好。

石成见乌龙帮布势如此，心知就算冲闯了出去，也已插翅难飞，肚里暗暗叫一声苦，一时束手无策。

王人信眼见对方已然无路可走，心想吴门此图终归要为自己所获，预拟他日再练成几门厉害武功，一统绿林的霸业亦属可期，不禁心花怒放。

金嗣泽半晌不语，自在思虑如何全身而退，罗裴抚着胸口调理内息，侧阴阴地道：“梁大侠，一不做二不休，此事闹到了这步田地，总不成灰溜溜便走，要是眼睁睁瞧着它乌龙帮成事，咱们日后在江湖上还能做人吗！依我说，不如先将这些顽固不化的蛮子宰了，图谱拿在咱们手中，当真要和乌龙帮拼命，我侠义道豪杰也无非是以寡敌众，未必便输。”

梁麒弘假作不忍之色，叹道：“怎可如此，老夫于心何忍。”冯黎挤到他近前，道：“大伙儿要活命，这图谱正是关要所在，说不得，也只好硬抢了。”

金嗣泽与罗裴对望一眼，心底里都觉诧异：“旁人都好出言怂恿，但争斗一起，势必连这干少林僧人也尽皆牵连在内，你身为少林弟子，第一个站出来倡议此举，岂非铁了心要置同门安危于不顾？”

梁麒弘咬着牙抢上一步，双拐一碰，厉声道：“吴门主，性命攸关，你等既不肯交出玄图，老夫只好用强啦！”也不待曼萧答应，率领群雄恶狠狠扑出。

曼萧气息紊乱，勉强运起四方真气，回掌云抹，含劲不吐，护卫周身。

吴曼峰气虚力竭，“周天劲”的内家神功固然使不出半点，单手为击，便连“破天铁拳”的威力也是大打折扣，只好咬牙忍住臂膀痛楚，仍以手发铁莲子应战。舒天雄挥舞双拳，在他身边卫护。

德寂知吴曼峰师徒是在舍命硬撑，振袖挽臂，将他二人挡在身后，圆睁双眼，对敌使上了十成功力。

王人信蓦见此景，怒道：“姓梁的，你待怎地！”徐睿已知群雄心思，道：“岳父大人，咱们也出手吧，先将宝贝拿上手才是正经。”王人信点头答应，金镋指住厮杀中心，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身后众人齐声应允，舞着刀剑冲上前去，但侠义道群雄自内占住了优势，乌龙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时不得攻入。

此刻再斗，曼萧兄妹已是左支右绌，邱城锁一对肉掌护住了儿子，半步也不敢挪动，已处于只守不攻的绝境。白辰长剑早被夺去，双手施展百拳擒拿手与人近身殊死搏斗，诱敌的种种虚发拳势又使拿不出，招数失了灵性，破绽越来越大。

景术与周沧护住佟通，见郭子环尚在与冷家兄弟缠斗，无不忧心忡忡，既无法聚精会神，境遇自然更加凶险至极。

梁麒弘估摸着王人信要不了多大工夫便会抢入圈来，双拐戳打犹如猛虎出林，荡开景术腿攻，反手一拐向近前另一人胸口点去，出手毫不容情。佟通身不能动，眼见周沧难以躲避，大喊一声：“周师兄，小心！”想警示他闪身相避，却已然迟了，那铜拐自周沧胸前插入，生生穿膛而过。

邱城锁相距较近，想要赶去救援，已不可及，大吼一声，双掌鼓起周身内力，使一招“九霄云外”，招式精妙已极，化为九道光影，将左近围攻的敌人悉数震开。

郭子环耳听得身后骚乱，情知不妙，左足重重一踏，将冷谨的钢刀牢牢压住，这当口性命攸关，出招再不留情，举掌重重击落，将他打得天灵碎裂而死。

冷勤目睹弟弟惨死，疯吼一声，和身向郭子环扑上。他急郭子环更急，不待刀至，已大步流星，向周沧处奔去。冷勤一扑不中，肩头在地上一撞，身子弹起，又复提刀向郭子环背心斫落。

郭子环这时看清了爱徒情状，浑身汗毛倒竖，腿上倒刨，贯注了平生之力，冷勤身在空中，长刀未及砍下，丹田便已中招，人尚未着地，已然毙命，身子一歪，手上刀势不衰，剁在自己的大腿之上。

余人眼见郭子环如此神威，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地堂门中本来另有弟子在场，一时居然不敢上前来收敛冷家兄弟的尸首。

郭子环几个起落到了周沧身前，眼见梁麒弘拐杖抡摆生风，又与邱城锁战在一处，心中怒极，跃起一招“腾云旋风式”，狠狠踢在梁麒弘肋下。这一腿出招又快又狠，幸而梁麒弘本身功力也极深厚，这才尚未致命，但他是于全无防备之际中招，自也不及运转内力护体，受招之下，肋骨登时断了三根，已痛彻心肺。

周沧口中鲜血直流，缓缓睁开眼来，见景术与佟通扑在自己身上满面惊惶，低声道：“景师兄、佟师弟，我去啦，你二人好生侍奉恩师。”言毕双手低垂，登时断气。佟通想起这位师兄日来尽心陪伴自己练功的种种好处来，不禁痛哭流涕。景术与周沧情谊素来深挚，悲从中来，更是嚎啕大哭。

郭子环痛心疾首，奔过去抱住爱徒尸身，一时间百感交集，再无拼杀的心思。侧目瞧着佟通，道：“阿通，你怕不怕死？”

佟通竭力收住眼泪，毅然道：“师父，弟子不怕。我爹娘、哥哥都已给乌龙帮这群恶贼害了，也不差再杀弟子一人。”

郭子环道：“可惜为师与你相处时促，若是能悉心指点你几年，以你的天资悟性，唉……”

佟通似懂非懂，道：“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师父，你别为弟子难过。”

郭子环不再说话，搂着周沧的身子，生生流下泪来。

梁麒弘受伤不轻，给罗裴等人晾在一旁，其余侠义道的人物却依旧在狠命厮杀。

过不多时，少林派诸僧又见折损。德寂在这数不清的好手夹攻中四下援手护持，内力竟也隐有不沛之兆，出招愈见迟缓，冷不防背心一痛，竟给人挥拳打中。

德寂回过头来一瞧，那袭击之人赫然便是冯黎，心中惊怒已极，道：“孽徒，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冯黎眼神大异，眉目颠抖，狞笑道：“师伯，您老人家整日价讲什么我佛慈悲，但这江湖之上，还不是谁的拳头硬，谁便操生杀予夺大权，哪个肯跟您讲论仁义道理。”

德寂道：“罪过，罪过。叵耐我佛门广大，亦无教化你这等贪婪之人的法门，当年铜人阵前赦你下山，就当是老衲瞎了眼睛吧！”

言谈之间，伸掌轻飘飘递出，抵住了冯黎前心。冯黎偷袭得手后失于狂荡，全没料到这素来宽仁的师伯竟会猛下杀手，无所防备之下陡受洗髓经内力侵克，手足一震，顿时浑身经脉迸断，武功俱废。

就在这时，王人信雁翅镋杀出一条血路，也带队杀到了曼萧等人近前。

曼萧心底里蓦地生出一个从前想也不敢去想的念头，退到兄长身旁，道：“大哥，再斗下去你我兄妹固然难逃一死，只怕连邱老爷、德寂大师他们也要无幸！”吴曼峰与她四目交汇，霎时间懂得了她的意思，心头一颤，道：“三妹，你莫不是想……”

曼萧见王人信金镋攻势如潮，转眼间已划伤了两名少林僧人，镋上毒质与伤口血肉相混，发作极速，二人哼也没哼，登时气绝，当机立断道：“大哥，既然现下我为掌门人，一切后果自都由我一人担当！”

吴曼峰心中痛苦已极，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缓缓点头，心道：“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安排，这宗族的大罪人我兄妹是当定了。”

曼萧喉中运气，突然高呼道：“王人老贼，要图谱的，便叫你的人统统住手！”说罢错身抢近一乌龙帮弟子身畔，施展擒拿手法，将那人手中的火把夺了下来，在他背上重重一推，却没伤那人性命。那人摔在地上，哼哼唧唧爬起身来，回头骂道：“臭婆娘，死到临头还要逞凶！”原来就是秦四伴。

王人信只道曼萧终肯屈服，喜不自胜，忙命帮众罢手。徐睿善察局势，立即反身向后，带人阻住了正道诸侠。

罗裴见识过人，观曼萧行止有异，也约束群豪暂且收势。梁麒弘受伤难支，他便隐然代行主脑之事。

曼萧向德寂等诸僧敛衽为礼，庄声道：“众位大师为救我兄妹脱困，不惜舍身，我吴门实在无以为报，请受小女子一拜。”

德寂见曼萧面色无嗔无恚，与方才奋末持重的情态截然不同，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双掌合十道：“吴门主言重了。”

他回身退到群弟子处，主持收敛阵亡僧人的尸身，口中低声念诵道：“迷时人逐法，解时法逐人。解时识摄色，迷时色摄识。但有心分别计较自心现量者，悉皆是梦；若识心寂灭，无一切念处，是名正觉……”正是菩提达摩所著的《安心法门》。

习武之士大抵都知菩提达摩是少林武学发祥之源，神功超凡入圣，其实达摩乃南天竺国香至王第三子，于南梁普通年间东渡中土，在少室山面壁九年，后将大乘佛法传扬天下，是为中土禅宗初祖，其所著经典无不深蕴至理，弘法的功绩更是远超所遗武术，震耀千古。

德寂于这篇“安心法门”朝夕念诵，早已烂熟于心，这经中说，人于迷惑时寻找解惑之法，开悟之时解惑的法门反会逐人而来；又说当一个人开悟时，内在的心识便要操控色身的行为；而迷惑的时候，色身的一切则在牵制着内在的心识。经中微言妙义所喻，正与曼萧此际所历暗合，德寂引据此语，一来是安抚自心，二来也包含了对曼萧彻悟决断的赞许鼓励之意。

曼萧固然不懂他所吟经文含义，但心中既已放下了过往的种种执念，听言入耳，亦生共鸣之感，心志更坚。伸手摸出怀中图卷来，托在掌上，道：“本门玄图在此，你们如当真想要，先听我一言。”王人信心痒难耐，道：“有什么话，你快说就是！”

曼萧正要回答，适逢一阵溯风掠过，掀起了她两鬓的丝丝秀发，衬着庄容英姿，楚楚风致中更透出一股无畏无惧的坚毅。

在场的众人双眼紧盯着曼萧唇齿，眨也不眨，这些人固然不知曼萧要将玄图交予哪方，但不论其局若何，都昭示着抢掠者行将大获全胜，那玄图中所载的无数精妙武功此后势必要外泄于世，如此一来，自是人人皆存获厎契机。

各人手中火把随风摇曳，晃动的焰光照在一张张阴晴不定、五官扭曲的丑陋脸孔上，映出各色兴奋、贪婪的秽慝神色。

而在百余丈外的一株参天高树枝头，更有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在注视着谷底众人的一举一动，那是赵正止！

他虽负伤未愈，终究盼望亲眼目睹由自己兴动的这幕杰作，早便潜伏在了此处。树下面另有三个穿夜行衣的男人侍立，当然便是蔺吉、程伍阳、唐文谦三人。

蔺吉的脚边横卧着一具已被枭首的尸体，却是那随梁麒弘同来的宋苑庭。

原来赵、宋二人均欲远瞰战局，世上之事居然就有这般巧法，谷中巨木不计其数，他俩偏偏却都选中了这一株。赵正止于乌龙帮到来前，便已占据枝头隐蔽处。不久后宋苑庭悄然而至，蔺吉当先发现这人靠近，师徒四人一拥而上，下手极为迅速，未待宋苑庭使上六盘风毒掌的功夫，不数招间，便将其制住。

赵正止虽然篡夺崆峒掌门，却始终于宋苑庭未诛心存芥蒂，本就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擒获之下自然大喜过望，也不诘问事由，立即将之杀害，因而方才任凭梁麒弘如何召唤，他也已无法应答。

可叹宋苑庭直至身首异处那一刻，才察知陷害自己的果是何人，至于各处关节，只怕他就算到了鬼门关也还是难以想通。

赵正止也道吴门屈服在即，不自禁地笑逐颜开，似已预见到了他日江湖中血流成河的种种悲惨之状。

黑白两道群雄是利令智昏，跃跃欲试；暗处这野心勃勃的少年则是谋算渐成，一心要待坐收渔利。

他听纳蔺吉的建议，广扬玄图之事，果然促成了这场武林浩劫，就连许多细微之处的推演亦不失精准，使得到场的黑白两方势力近乎相当，互生制衡。如此一来，今日夺图的一方固然要大伤元气，而一无所获的那方也必不肯善罢甘休，搅动九州纷乱的祸根便就此种下。预拟后十数年中，自己再借重穹玄阁之手，于暗地里设法推波助澜，动摇各门各派根基亦绝非痴人说梦。

曼萧暗自将双足四方真气调理顺畅，就手一抖卷轴，将玄图延伸展开，道：“老贼，你若当真有逆转乾坤的神通，便将此图拿去吧！”说罢举火一挥，手上玄图立燃。

这变故之来不过在群雄愣神的顷刻之间，除了吴曼峰先得她示警、德寂略有察觉外，在场这千余人无不是大惊失色。而这惊慌继而便转为愤怒，王人信“啊呦”一声大叫，抛下金镋，奋起全身的力量，双手齐向曼萧抓拿，口中声嘶力竭地喊道：“贱人，你做什么！快快住手！”

余人见机略迟，但毁存攸关，谁也不敢怠慢，纷纷张牙舞爪，争先恐后向宝图扑来。

曼萧于此局势早有预判，两足轻轻一点，已拔地而起，绝顶身法展开来，东躲西闪，半步也不停留。她这时施展的是绝尘驰步中最高深的“长空绝影”之法，用以临敌动武尚且有神鬼莫测之机，专一躲避追袭，更是进退自如，叫人难觅踪影。

那玄图是生绡制物，自前朝累传至此，历逾百载，虽然保存完好，但屡经人手，丝帛上已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肤脂，自是极易燃烧。曼萧在群敌围堵下奔逃，轻功使不片刻，手中火势渐旺，已然把持不住，耳闻得身后喊杀声时时近在咫尺，突然回身将卷轴抛向半空，道：“拿去吧！”脱手之际心中一阵委屈。

可是说也奇怪，眼见燃卷于夜空中团团飘舞，曼萧的心底里反觉说不出的轻松：“玄图一毁，不但江湖中人于此事无可争执，便连赵正止那一干奸贼再是如何的野心勃勃，自也无风浪可兴了。”这般想来，毁弃玄图固是有违祖训，但既能将各人的种种贪欲、野心也均一举葬送，亦不禁大生如释重负之感。

群豪见这武学至宝飞在半空，有使飞爪的武人立甩兵刃探送勾拿，更有等不及之人猛地高高跃起，把整个身躯扔在空中，状若癫狂，发疯似的抢夺。王人信大喝一声，手臂凭空暴长，也跃起迎着火光捞去。他掌风成旋，将旁人尽皆推开，掌势裹住了燃卷，顺势一搅，已扑熄了火团。乌龙帮弟子见他显露如此精纯的掌功，齐声夸赞。

王人信身子甫触实地，立挥左拳格开抢上的众人，张手一瞧，不由得气炸了胸膛，眼见手中抓着的只是半截黑黢黢的木轴，画卷早已化成了灰烬，仰天长啸一声，怒视曼萧道：“吴门的贱人，你消遣老子，今日不宰了你，难消老子心头之恨！”

撇下废卷，双掌掀起一股巨力，向曼萧推出。曼萧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迎面袭来，惊得花容失色，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突然间，身后一人快如电闪般跃出，也是两掌并拢，对拍而出。那人神色肃穆，身躯端凝不动，正是德寂。

两人相隔尚有两丈来远，掌力便顶撞纠缠在了一块儿。德寂借力回收，轻描淡写地退开一步，说道：“王人帮主，你强抢不成，更有什么底气害人！”

王人信适才见他遭冯黎暗算，料这老和尚受伤不轻，万万没有想到他化解自己掌力的真气竟仍能如此正大浑厚，不由得气馁，愤然道：“大和尚，你少林派当真非要与我乌龙帮为敌不可吗？难道就不怕老夫一声令下，即刻将你这些大小秃驴全都剁成肉酱！”

德寂道：“王人帮主，贵帮的威势遍传九州，老衲当然早有耳闻。但我少林派矗立武林数百年，卫道除魔，于哪家门派帮会可也从没畏怕过，老衲劝帮主一句，这等牵连重大的言语还是三思而后吐为是，切不可妄动恶念。倘若贵我两派开战，只怕江湖上从此永无宁日！”

王人信心头一凛，自悔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心知夺图不成，已是百般出丑，倘若再因一念差池，酿成正邪冲突，更属铸成大错。

徐睿调遣人手收敛了丧生的帮众尸身，抱着雁翅镋送到王人信手中，低声道：“岳父大人，事已至此，咱们不能再节外生枝了。此番勾当既然成空，这三十六寨之中难保不生怨言，莫当家的又受了重伤，需防祸起萧墙啊。依小婿之见，咱们当连夜撤了潼关周遭的哨卡，大队人马立刻退归风波谷。”

王人信回想起比斗之时张十烈等人不尽心力的情状，也觉治下隐有离心离德之虞，指着曼萧道：“今日之辱我乌龙帮绝不敢忘，他日江湖上相逢，老夫必定十倍奉还！”交代了这句场面话，回身一招，率领群盗径出山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去。

侠义道群豪眼见对方宁可拼得鱼死网破，也不愿屈从，都觉满不是味儿，乌龙帮的盗匪寡廉鲜耻，坦然便去，可也无人出头阻拦。

如金嗣泽这等口口声声自称无私的侠者，心中都已大有悔意，有的人不免想：“这玄图既毁，咱们大伙儿此番不但闹了个灰头土脸，更等若与吴门、少林派、横天门以及白书堂分别结下了不小的梁子，实在是得不偿失。唉，我当日怎就糊里糊涂，偏要来趟这浑水。”

罗裴城府极深，眼珠一转，冲着伤重卧倒的梁麒弘遥遥拱手，叹了口气，说道：“梁翁，罗某早说不赞成你老这么干，可你老偏不肯听，如今累得吴门主自毁宝典，这是怎么说的！哎，你老人家这忙，我点苍派是帮不了啦，告辞，告辞！”说罢驱策门徒，转身就走。

金嗣泽等人心想：“还是罗掌门脑筋转得快，姓梁的眼下无力反抗，此时不乘机将事由推在他一人头上，更待何时！谁叫你梁大侠是咱们带头的主事首脑呢！”于是各人争先恐后地效仿，众口一词，都将罪责推在了梁麒弘身上，有几人品格低劣，更是破口大骂梁麒弘卑鄙无耻、欺世盗名，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梁麒弘躺在地上气得周身颤抖，却无力辩驳。

曼萧冷视着这干侠义道自居的人物渐渐流散，心中愤愤不平，可也无计可施，回望兄长道：“大哥，小妹无能，现下既成本门的大罪人，甘受家法。”吴曼峰坐倒在地，摇头道：“要不是你当机立断，烧毁此物，今日咱们人人已被乱刀分尸了，还有什么家法了！总是亲家公所见深远，这等不祥之物，毁去也好。”

舒天雄扶住他身子，道：“师父，咱们拿这大恶人怎么办？”说着向梁麒弘怒目而视。

吴曼峰不答，暗暗闭目培力片刻，忍着风毒侵扰，道：“天雄，你扶为师起来，咱们去瞧瞧周兄弟跟少林派那几位好朋友。”

郭子环抱起周沧，怅然道：“沧儿命苦，我这当师父的照护不周，也是万分的对他不起。”转头怒视梁麒弘，喝道：“姓梁的，现下你无力还手，我要替小徒报仇谅你也不服，这笔血仇暂且寄下。你回保定府去养好身子，一年之后，郭某当亲自登门了结此事！”

梁麒弘万料不到郭子环竟肯予己苟延残喘之机，心知只要自己应允此约，吴曼峰等人便不至当场留难，忙不迭地道：“好，我答应你。明年今日，老夫在家中恭候郭掌门大驾！”

曼萧嘴唇一动，想要说话，终于又强行忍住，心想：“郭掌门如此安排，便是不愿旁人插手。我兄妹与此人的过节，自不能与周兄弟的杀身之仇同论。”

邱城锁道：“姓梁的，你德行如此卑劣，可知往日侠迹非出本心，全是沽名钓誉。明年之约，邱某也当同往，倒要瞧瞧那时更有何人肯为你助拳卖命。还不快滚！”

梁麒弘如得大赦，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敢走行正路，步履蹒跚，向山中狼狈逃去。

德寂望着他举步维艰的背影，慨叹道：“这位梁大侠本性也不见得如何罪大恶极，否则以他退隐之身，当日听到小徒的死讯，也不会亲身出面了。就可惜一念之差，误生贪欲，以致晚节不保，生平威名尽毁，不亦惜哉？”

曼萧心觉大谬不然，可也不便出言反驳，搀扶着兄长上前施礼，一同拜谢少林派恩德。

德寂逊言不必挂怀，命陈桥生等人将圆寂的那几个僧侣就地火化掩埋了，带上冯黎，自回少林处置。

赵正止于高树之上目睹这场争端瓦解，群雄风流云散，不由得惊怒交迸，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跃下树来，将经过情形跟三人一说，蔺吉也是诧异不已。他固然精通天文历数，擅能推演设想，算到了人心贪婪，普天下的习武之人无有能抗拒此图诱惑者；算到了纷争惨烈，此劫必种累岁难息的祸根；然而曼萧竟会自毁宝典这一件事，他事先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算到。似他这等人，一生都活在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之中，当然不会懂得，在心怀忠直的人心中，那肝胆相照的义气可远比一件器物珍贵得多。

但蔺吉饱经忧患，心机更较徒儿深沉，略一沉吟，道：“不想咱们数月心血，竟因这关东小娘而一旦尽毁。看来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止，天下之势云诡波谲，未有定数，机会焉能尽失？而今咱们且暂回崆峒休养生息，候来日风波再起，为师别有主张。”

赵正止心内百般不甘，可又不能将自己仿拓的副本公诸于世，只好依得师命，狠狠一跺脚，身形于林木掩映处飞快隐没……

经此变故，华夏武术百余年间的多门瑰奇绝艺亦随之湮没，虽则后世明、清两代民间习武之风昌盛达于顶峰，人才辈出，可惜武道日渐衰微，百技凋零，大多武者的修为已再难望前人项背。此事推根溯源，未始不是因其时吴门将玄图付之一炬，卷中辑录的诸般高深武功就此失传的缘故。

曼萧等人劫后余生，心中都是感慨万千，相携连夜回归纪宅。

次日清晨，众人别过纪鸣父子，相继打点起行。郭子环执意带着周沧的棺椁回山，吴曼峰更加不忍儿子埋骨他乡，双方略寄片言，依依惜别，各自扶柩返籍。

数日之后，曼萧这一行人护送吴宗灵柩回到了长白山下吴门祖宅。吴曼峰将儿子安葬妥当，众人又在吴宗坟前痛哭了一场。邱城锁细细叮咛女儿好生安胎养身，这才洒泪相别。

曼萧以大事了结，坚辞兄长，策马踽踽独行。

她是要到情郎身边去，江湖的恩怨、家族的宠辱都已消散，既然从此再无牵挂，余生便在昆仑山中慢慢消磨吧，固然苍凉凄冷，却是心甘复情愿，无怨亦无悔。

曼萧入得关后，取道怀来、蔚州，自大宁渡过了黄河，漫漫西行，一路信马由缰，赶路时缓时急。

不一日行至西宁府，已是二月初旬，甘凉大地冰雪未消，仍是一派寒冻严酷。曼萧在卫城中的客店宿了一宵，次日天未放亮，便觉心绪烦乱，于是飘然离店，打马复又启程。

前行不久，天色渐渐明朗，遥见街角一衣衫褴褛的老叟倚壁而坐，手拉一把破破烂烂的胡琴，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些什么。

曼萧见他几乎衣不遮体，脸上、手上都已冻得通红，裸露的肌肤寸寸疮裂，心觉酸楚，引马渐近。

那老叟见人经过，忽然开腔放嗓，唱道：“孤城饮泣寒宵醉。夜梦褪，犹心碎。愁来痴客弄残杯，忽忆经年憔悴。老耆幼壮，庶黎王贵，酖溺皆无讳。多情总遇离殇废。似匹鸟，独成坠。当时同绸共戚悲，何日释怀滋味？应绝俗念，屏无形累，风月千秋岁……”琴韵歌调尽悲，催人断肠。

曼萧心生感应，再也忍耐不住，伏在紫电驹背上，泪水潸然而落。

朦胧天光中，但见这个凄楚的孤影渐行渐远……

（注：本回题目取自解卦，六爻象曰：“公用射隼，以解悖也。”是指对邪恶采取断然手段，“解悖”既解除大动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