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短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得店外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梁大侠，咱们今晚便在此处暂住上一宿。我瞧这场雨可不易住啊。”跟着听得另一人道：“也好，明日渡过了黄河，更要加紧赶路，今晚便好好歇一歇。”这应答之人语声中正，说的是冀鲁一带的官话。

客店掌柜听到人声，立即撑着伞到门外相迎。先将来人的坐骑交由伙计打理，这才引着三个客人进店。

来者三人冒雨赶路，浑身都已湿透，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年纪已然不轻，身后两个人一是身形略胖的老者，一是浓眉大眼的后生。那老者两眼眯成一条细缝，一对眸子里隐隐射出精光，睑不可遮。那个后生一身白布麻衣，头缠孝带，满脸的哀容，不问可知正在热丧之中。那黑脸汉子向客店掌柜嘱咐几句话，便径自向店后欲行。

郭子环眼光一掠，缓缓站起身来，招呼道：“可是梁大侠么？当真幸会，郭某有礼了。”那个胖老者闻声望人，双眼登时挣了开来，微笑道：“啊，是郭掌门么，你好。”那黑脸汉子见了郭子环，忙携着那少年上前见礼道：“冯黎见过郭掌门。这是我师侄陈桥生。”

郭子环于这冯黎也早识得，知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江湖上颇有声名，心想：“这少年既是他师侄，当然也是少林门下。看他这一身重孝，不知是什么亲眷亡故了。”那少年陈桥生向郭子环屈身跪拜，道：“晚辈早闻郭掌门威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吴曼峰兄妹见状，也上前来与三人招呼。郭子环称他为“梁大侠”的那个老者梁麒弘，乃是保定府的知名人物，使一手熟铜鸳鸯拐，外家功夫名震中原。

梁麒弘陡闻吴曼峰之名，亦感惊奇：“郭子环与吴曼峰均属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何以竟同时在此现身？”

吴曼峰道：“梁大侠向来少问世事，今番出山，不知有何缘故？”

梁麒弘道：“我有一位故交好友，日前不幸在临兆府遇害，老夫此番便欲前去探查这位好友的死因。”

郭子环道：“哦？不知梁大侠这位朋友是哪一派的武林同道？”梁麒弘指着陈桥生道：“便是这位陈贤侄的师父，少林派行方大师。”

吴曼峰心想：“当今少林寺方丈、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等一干首脑人物均是‘德’字辈高僧，‘行’字辈僧人当属仲代弟子。听闻梁大侠于数年之前，便已金盆洗手，这行方之死竟致他亲身探访，看来交情定是非比寻常啊。”

封仁听得少林派僧人遇害，心下一颤，侧目向曼萧望去。曼萧会意，上前向陈桥生一礼，动问道：“陈兄弟，不知尊师是何人所害？”

陈桥生眼眶一红，尚未答话，冯黎抢着说道：“我师兄含冤被害，个中是非曲直，武林中早晚必有公断，盼各位念在我师侄丧亲疾痛，莫再提及。郭掌门、吴门主，列位见谅。”说着连连拱手，携着陈桥生向后院客房走去。梁麒弘与郭子环等人寒暄几句，也即别过。

曼萧迈步欲行，吴曼峰忽道：“三妹，旁人不相干之事莫加理会。”曼萧红着脸低声说道：“大哥，我…我去解手。”

吴曼峰一怔，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却已不便再行阻拦。她说话时出声不响，郭子环虽内功深厚，耳有所闻，但心想姑娘家说及这等窘事，只作不闻，余人回座用饭，都未听见。

曼萧快步穿厅过院，眼见梁麒弘等三人已走进院后小楼上的一间客房，心念转动，兜身跃到院墙边，看准楼梯拐角处一根横支的木梁，顺着墙壁飘身纵去。待到近前，双足蹬在梁上微一借力，提气拔身，更向高处腾跃，直飞上房。

其时半空之中仍是风狂雨骤，但她这几下兔起鹘落，并无半点拖泥带水，满院泥泞中，竟不留一屐片齿，轻功实属超凡境界。

曼萧随兄长入关追敌这一路上，听兄长论起当世豪杰，第一个提及的，便是这位中原大侠梁麒弘，心知此人修为非同小可，自己刻意去探听他的隐私，那是丝毫大意不得，万万不能给对方察觉。

她上得房来，不敢迈步触动砖瓦，相准了那间客房的所在，轻轻跃到房檐边，将头探到窗边，侧耳倾听屋内动静。

曼萧在女子中算得是中等身材，这般勉力探身，腰腹间承力极重，好在吴门的内功心法独树一帜，她身子虽凭空俯下，但脚上运足了气力，牢牢勾住屋檐，稳若磐石，全不摇摆。

须知天下各门各派的内功，修习之法虽均不免有异，或练十二常经，或练奇经八脉，或经大周天或走小周天循环于身，但无一不是将真气聚敛，纳入膻中气海之中。只有她吴门的“四方真气决”却是反其道而行，每练一分内力，均经手足经脉流聚至腿臂各处。

譬如以“四方真气决”练一路手太阴肺经的心法，内力起初自少商起聚攒，一穴之范不足以笼络日息练得内力，而后真气便上行太渊、鱼际、经渠、列缺等穴，渐渐而至侠白、天府、云门、中府诸处，贯通一臂。

若是练一路足少阴肾经，则是自足底涌泉穴起始凝聚内力，逐渐向上累积，经然谷、照海、水泉，直到阴谷穴处，充盈腿足。十二正经中包含有六手经、六足经，六手经与六足经又各分三阴三阳，是为手三阳经、手三阴经、足三阳经、足三阴经，这十二条经络阴阳互济，表里相合，遍布全身。

每个吴门中的练武之人修习“四方真气”，均是自十二正经练起，将真气慢慢由手足四肢开始积存，待四肢中真气盈满，便冲破玄关，汇入五藏六府之中，而后循序渐进，流布周身。倘使是天资根骨更加卓绝之人，练通十二正经之后，进而以真气打通奇经八脉，则功力自必益增。

世上各派武学，无论正宗奇左，举凡修炼内力者，必定是以增进外功威力为要，习武之人每当运劲出招，向来是将内力经体内流转，输送至手臂四肢，招发力生。而吴门此法以手足凝力为起始，同是修习内功，威力却能即早显现，运用招式之际，内力不需繁复流转，意至劲发，简捷迅猛，自是大具妙用，可说是别开武学一道蹊径。

吴门先人自玄图中发窥此法，而后便传于子孙后代修习。然则其法尚仅为玄图所录无数上乘武学之一隅，试问武林中人若知晓当世有此奇图，又岂能不为之竞相争夺？

曼萧凝神识闻屋内动静，只听客房外敲门声响，却是店小二给三人送来饭菜。只听那冯黎的声音道：“放下吧。”那店小二道：“三位客官的衣衫需得及早晾干，小人就去寻些替换衣物来。”跟着听得梁麒弘说道：“你找些干净衣裤与他二人就是，我的就不必麻烦了。”

那店小二应声而去，临了自言自语道：“真是怪人，不换衣衫，难不成还光着身子么？”

曼萧也是暗暗称奇，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料想三人长途跋涉，自是饥饿难耐，即刻用饭。默待片刻，却听得屋内不时传来嗤嗤声响。这声音也非十分清晰，但她耳力不弱，又自来熟悉，闻即能辨，心中更异。

只听陈桥生颤声道：“啊，梁大侠如此功夫，今日可当真令晚辈大开眼界了。”

曼萧心想：“这是梁大侠练功发出的声响么？不对不对，这分明是熨斗直衣之声，大男人自行熨烫衣物已是奇闻，怎地还说是在练功夫？”

正思索间，听得那店小二去而复返，道：“几位客官，干净的衣衫小的拿来了……唔，这位老先生，您也换换吧。老先生，您……您，咦？您老的衣衫怎么干了？”

曼萧周身一震，店小二这几句惊诧之语，恰好释去了她心中的疑惑，然而唯有更惊：“纵是熨烫，衣衫也绝不能干得这般快法。原来他适才是以体内深厚无比的内力散热，蒸干周身雨水，怪不得那少年人说什么大开眼界。这等内功修为，确是骇人听闻。”

屋内冯、陈二人一面替换衣物，一面交口称赞梁麒弘修为。梁麒弘叹道：“强中自有强中手，老夫这点儿微末道行，实不值一晒。贵派德川方丈一套追风掌法使得出神入化，罗汉堂首座德寂大师内功精深，更是远胜于我。便在这店客之中，也是卧虎藏龙。”

冯黎道：“郭掌门威名素著，料想与梁大侠的功力当在伯仲之间，然则那位吴门主……”

曼萧瞧不见屋内情形，听他说到这里再不闻下言，猜想他定是在连连摇头，不禁心下有气：“似你这等无知之辈，也敢妄议我大哥武功？哼，你少林派中人才虽众，当真要能胜过我大哥的，只怕也不过四五人。”

梁麒弘道：“听闻吴曼峰执掌关东吴门已久，近几年来更是号称关外第一高手，武功修为料想未必弱于我辈。我只是想不通，似他这等孤傲人物，何以竟要同郭子环联手。”

陈桥生心伤恩师之死，不免事事多疑，道：“梁大侠，他们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冯黎道：“我瞧倒不会，行方师兄是死在一门阴毒掌法之下，赶回来报信的师兄弟都说，所中多半便是‘六盘风毒掌’，那可跟横天门与吴门拉不上干系。”

曼萧心中一奇：“‘六盘风毒掌’？这名头当年倒也听爹提起过，据说乃是武林中久已失传的一门阴毒武学，莫非当世竟仍有人会使？”

正疑惑间，只听梁麒弘道：“十年前锦毛玉貂一死，再不闻江湖上有谁练成了这套掌法。行方大师是贵派十八铜人阵的主持高手之一，号称‘静坐罗汉’，一身金钟罩神功，难道当真便敌不过这掌法？那可当真教人难以置信了。”

曼萧冒险来偷听三人谈话，主旨便是为了探知那少林僧人行方为何人所害，待听到“六盘风毒掌”之名，当即安心，心想：“封大哥生恐此事关己，如此听来，倒是多虑了。”

念及封仁，柔情顿生，回思识得这人以来的诸般情景，嘴角边笑容乍现。

此时屋内三人各抒己见，仍在猜度行方死因，曼萧却已听而不闻，心中只是在想：“嗯，那还是三月里的一日呢，他来到我家，要见两位哥哥，同行的还有两位少林派的僧人。他自称避祸而来，少林派德川方丈还为此事修书一封，大哥看过书信，便即答允，那两个少林僧人送了他来便回去了。那时我在屏风后面瞧着他，他便是一副求人收留却又不服软的神气，和二哥倒有些像呢。他寄居在我家，每日里只是呆呆出神，可是大哥却说他本身武功极高，定是醒誓发愿，决意再不身入江湖，这才将一身的上乘功夫都荒废了。我问他躲避什么厉害的仇家，竟至不容于中原，他便对我说了，唉，那倒当真是些不好易与的狠辣人物。他性子虽然倔，对着我却始终十分温和谦让。我问他喜不喜欢我们关外，他说很喜欢终年积雪的长白山，还说这片白茫茫的天地虽冷，反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心神宁静，比之那血染的江湖自在得多，他真想一辈子就在这儿过活。他那么温柔地瞧着我，我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儿慌乱，可是心底里却又好欢喜。”言念及此，想是回想起了自己芳心初许时的光景，不由得甜甜一笑。

淅淅沥沥的雨滴纷乱打落在曼萧周身，却丝毫未能打断她的思绪：“封大哥对我说，他从前犯过许多错，杀过不少人，本来这次为仇家追杀，便没想过能活，可是自从见了我，那就说什么也不愿就死，只怕我并不愿他陪。我可半点儿也不在乎，他这般将我挂在心上，那便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姻缘，有厉害仇家便又怎地，吴门子弟又岂是畏惧怕事之辈？大哥本来不许我和他好，但我的性子自来便是这般，既已认定之事，任凭旁人如何反对亦无济于事，爹娘在世之日也管我不得。他来管我，我才不听哩。”

突然之间，半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嚓的一声裂天巨鸣，四周大地随即馈以隆隆闷响。曼萧眉宇一皱，但觉落在身上的雨点儿更加急骤。略一转念，又复陷入沉思：“唉，这大半年的时光，当真是我生平最快活的日子，封大哥便是一心一意地陪着我，他从来不提自己昔日里的种种遭遇，我也不问他。二哥从前总是说，别人不愿说的事，咱们问了也是白饶，大哥可就没二哥这般洒脱呢。那一日大哥他忽然说家传的玄图不见了，这事当真棘手万分，二哥早年离家，吴门之中实在就只有我兄妹二人主事，我可不能不帮大哥。何况祖宗遗训，吴门子孙无分孱幼，世代必以守护玄图之秘为己任。封大哥他其实心中很怕复履中原，我知道的。可是，可是为了我，他什么也都豁出来了。若是那日在燕山之中，咱们能拦下那个小贼，又或是当日我们早到石膏山下片刻，那该有多好。如今深入中原，封大哥的处境可就愈加凶险了。”想到此，忧愁更增，忍不住轻轻叹出声来：“唉。”

她由始至终不发一声，双脚紧紧勾住房檐，虽非纹丝不动，但些微摇摆，所生响动也均于风雨中淹没，是以绝无为人觉察之虞。然而此刻一声叹息虽轻，却系人为，已然传入了梁麒弘耳中。

梁麒弘猛然间惊觉有人窃探，高声断喝道：“什么人！”同时挥掌猛地大力击出，但听得喀啦一声脆响，窗格已给他掌力击得碎裂成无数块儿。

曼萧耳际嗡鸣，顿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迎面袭来。她头脸探下屋檐时，距客房窗栏几有丈远，心想寻常武学高手，就算掌上运力再强，亦不过可及丈方。依适才人声源头估量，梁麒弘身子离窗边更尚有一丈余远，因而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对方这一掌破窗后击来的劲道，竟仍会如此雄浑霸道，这人的劈空掌功夫，实已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当此临危之际，她全无余裕惊慌，立时想到自己若运力挡接，无论能否尽卸来力，都势必为其所阻，那便泄漏了行藏。情急之下使个“翻天势”，双脚倒刨，身子凌虚而降，足尖上四方真气满运，往来掌掌风处踏去。

梁麒弘以肉掌运劲劈空，已属骇人听闻的神功，但曼萧如此飘然一踏，居然便借着这股无形无息的掌力腾空而起，那可更加的匪夷所思。

屋内三人均感眼前紫影一闪，人踪已灭，窗破之际，雨幕乍现，无非一片昏天黑地。

梁麒弘提起一口真气，探身跳出窗去，立即腾跃上房，身法矫捷，犹似青壮少年。他上得房来，游目四下里一张，却已了无人踪，便似从未有人在窗外驻留过一般。

梁麒弘面色一沉，鼻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偷听的贼子溜得倒快！”

偌大的城镇笼罩在阴云里，朦胧一片，万籁俱寂中，唯闻哗啦哗啦的雨声。

原来当时曼萧窜身上房，转瞬即下，抢到客栈外墙转角处，腰身轻摆，已然伏入了墙边小巷中，因之任凭梁麒弘于房上如何凭高瞭张，亦再难发觉。她施以避逃的“御风凌虚”身法，乃家传轻功绝学“绝尘驰步”中的高妙法门，实是其毕生功力之所聚。然而虽借力巧妙，如风驰电掣般遁走，免于曝露行迹之祸，但回思适才之险，兀自感到心惊肉跳。

曼萧一面矮身贴着墙疾步快行，一面已将披风解下，抱在怀中，这才又经客店正门步入大堂。

各人于她久去未归本已称怪，此刻竟见她于店外归来，头脸尽湿，更是纳罕不已。曼萧也不理会旁人猜疑，向兄长告称身有不适，便径入客房，将周身湿衣换下，再不敢贸然露面。

到得次晨，雨虽仍是不住，但势头已不似昨日那般急迫猛恶。吴曼峰忧心忡忡，早已按捺不住，如何肯再行耽搁，各人略加打点，便即雇船摆渡。这日黄河上风浪不剧，渡河之际倒也平顺安稳。

待得于陕州靠岸，便是河南地界。陕州东连中原，西接潼关、秦川，南承两湖，北望晋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其时亦是南北通商的咽喉要道。晋人行商中原，多由此集散。此际南来，沿路所见商贾往来如云，各人面色喜忧参半，却也着实难料前途福祸得失。

七人离船登岸，重行放马赶路。途中曼萧已悄悄将昨日之事告知封仁。封仁虽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实知其险，心头感激之余，正色道：“萧妹，往后断不可再行这等危举，若真有什么损伤，我如何对得住令兄。”曼萧报以一笑，却不言语。

封仁暗想：“她知我忧心少林派的人因收留我之故而遭报复，便不惜以身犯险，去为我探听旁人隐私。得侣如此，复有何憾？”跟着想到那行方是身中“六盘风毒掌”而死，自己那一干仇家手段虽然毒辣异常，却显然并无人会使这门功夫，亦不禁略感宽慰。

如此又行一日，已过了弘农卫。当日午后，白辰忽见前方道旁一个蓝衣人踱步缓行，瞧背影正是师弟李元州，大喜之下，脱口喊道：“师弟！”

那人闻声回头张望，果然便是李元州。

吴曼峰又喜又急，匆忙勒马，坐骑尚未立稳，已自纵下马来，携着他手说道：“李兄弟，你好，在下关东吴曼峰。你追赶之人现下何处？”

李元州闻言连忙跪倒行礼，道：“久慕吴门主之名，请恕李元州有伤在身，礼数不周。”吴曼峰之子既与他师妹邱萍成婚，李元州便以晚辈自居。

吴曼峰连忙扶起，拱手还礼道：“即是有伤，快别这样客气。”

白辰赶至近前，连问：“师弟，怎地受伤了？伤在何处？”

李元州一指左腿，苦笑道：“这边腿上受了些伤，也不是什么大事。”

曼萧等人纷纷聚拢上来动问伤势。郭子环察看之下，道：“是硬伤，所幸筋骨未断。”

吴曼峰将此人盗图之事择要叙述，又细问别来经过。李元州大为惊讶，道：“这人是个盗党么？那可处处透着古怪了。当日我夺马追来，始终与那人相距里许之遥。他的马好，本来说什么也追赶不上，但不知怎地，每当我停歇之后再行赶路，总是时隔不久便能发见他的行踪。若说他急着奔逃，这一路至此，可早该把我远远甩脱了。那日我渡过了黄河，不久便在官道上遇到了这人。当时他已弃马步行，身边却多出了三个同伴。我再提借画之意，他们四人突然发难，我伤了一条腿，可也打了其中一人两掌。那青年没伤我性命，只撂下一句‘好个多事的书呆子，我奉劝阁下别再不识好歹，否则白书堂阖堂上下都得遭殃’，便即扬长而去。”

各人面面相觑，均觉此事蹊跷已极。若说这贼人觊觎玄图之秘，既然已脱追踪，便理应从速觅地藏匿，何以还如此明目张胆的穿州过府，且屡屡于人前出言示威？思之实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曼萧道：“李大哥，这人的同伴是何等样人？既是动过手了，你可识得他们的武功家数么？”

李元州道：“有两人功夫驳杂不纯，无从辨认。不过其中一人使荆棘鞭，我瞧倒似川贵一带的邪派武功。”

封仁道：“荆棘鞭？李兄弟你腿有不便，且请原地试演练几招我看。”

李元州应道：“好。”从路边拾起一节枯树枝，横甩起手，将对方的鞭法使了出来。那鞭法虚掩极多，却又于挥收之际偶尔生出十分毒辣的撩阴、掠面、刺眉等法。

数招一过，封仁点点头，叹道：“鞭法阴狠毒辣，果然是唐门的天鬼十九式。”

景术失惊道：“啊，这是唐门武功么！唐门中人向来行事诡秘，不与别派结交，那么这贼人也是唐门的了。”众人均知蜀中唐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用毒门派，门下弟子个个阴险狠毒，武林中人行走江湖，往往对唐门弟子畏如蛇蝎。

吴曼峰听得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封仁道：“若说是唐门子弟，倒也未必。这鞭法不是什么极高明的武功，说不定此人也只是偷学。”吴曼峰道：“我三人此番南来，原本只见他孤身逃遁，如今何以竟又有了接应之人？”

众人本盼遇到李元州之后能得释困惑，岂知一番问询之下，情势更是扑朔迷离，使人如堕五里雾中。

白辰道：“门主，我师弟行动大是不便，不宜再随行赶路，我想先安顿他养伤。”曼萧心知兄长性急，但这一众人云聚同来，乃是出于江湖道义相帮，可不能只顾自家事促，便不理会朋友死活，抢着道：“正该如此，咱们找了宿处，也好商议对策，我瞧这贼人很不简单。”

吴曼峰与妹子对望一眼，点头称是，当先扶着李元州上了自己的马。

八人行路未久，已到弘农卫临近的闻马镇。白辰心急似火，将李元州安顿在一处客栈，即去镇上寻大夫。

岂知当地人烟稀少，阖镇上下就只有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郎中。那郎中满面饥黄，弓腰驼背，伸着枯瘦的手掌在李元州伤处摸了半晌，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瞧这位爷的伤势可不轻啊，该尽早医治才是。”

白辰强抑怒气，道：“那么还请大夫即施药石。”那大夫道：“老夫擅医内科畏寒肢冷、气短声低之疾，这等外科骨伤，几位还是另去请个专医跌打的大夫吧。”

景术怒不可遏，一跃而起，揪着那大夫的衣襟喝道：“镇上只有你一个瞧病的，叫我们到哪儿另寻人去！”那大夫见景术声色俱厉，早吓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周沧扯扯景术，劝道：“师兄，我瞧这人也没本事医好李大哥，由得他去吧。”景术狠狠的一甩手，那郎中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白辰心想：“这等小镇甸也确然难寻良医，本想将李师弟就近安顿，这可如何是好？”

李元州眼见各人发愁，微微一笑，道：“各位不必烦恼。师哥，此处相距潼关不远，不若将小弟送去纪鸣师叔家中暂作休整。”

白辰忽然省起，道：“正是，正是。纪师叔家里还有石师弟相陪，恰可为安身之所。潼关又是大邑，要寻跌打大夫也容易得多。”说罢目视吴曼峰，意示征询。

吴曼峰见各人竟是唯己命所从，心下大是感动，突然正身端颜，向众人长揖下拜。

郭子环一怔，抢前扶住，道：“门主这是何意？”吴曼峰苦笑道：“在下兄妹与众位不过萍水相逢，感铭众位古道热肠，倾诚相帮，吴某实在无以为报。今日之事，当以李兄弟的身子为重，闲事休提，首途潼关便了。”

白辰与李元州那师叔纪鸣，本是潼关当地一大富户，其人早年间曾在白书堂中与邱城锁同门学艺，但纪鸣只是研习儒典文籍，未习武功，并非江湖中人。

众人兼程赶路，翌日未时便入潼关。白辰引路寻径，带众人到得纪宅，但见宅外朱墙碧瓦，里外三进院子坐落气派，果非寻常人家。

白辰向庄丁表明身份，庄丁飞步报入内堂。

过得片刻，两个少年公子快步迎出。一个青衫绿巾的俊秀少年笑容满面，向白辰等人施礼道：“二位师哥怎么如此清闲，想起到小弟家来，莫不是李师哥惦念家父的各色花卉名植了？”另一个灰衫少年面目黝黑，身形削瘦，却透着干练，也含笑着向众人捧揖问好。

白辰道：“几年没见，纪师弟还是这般风趣，石师弟倒是老成了不少。待我来引荐几位江湖前辈。”跟着便自郭子环起，将来客名号逐一说与两人知晓。

那青衫少年是纪鸣的长子纪先荣，待白辰荐毕，更是优礼致意道：“家父外出访友未归，诸位既是远道而来，小侄便先代为款待，快请屋内叙话。”

那灰衫少年石成是纪鸣的弟子，听闻李元州身带伤痛，连忙命庄丁上来搀扶，一面恭请诸人入内歇息。

当日午后，吴曼峰手捧茶壶，独自在纪家后园中闷坐。想着此番不得已在潼关落脚，再要追寻那盗图青年的行踪便如大海捞针，只怕家门几世的心血就此付诸流水，不由得怅然若失。

正在嗟叹之际，忽听得身后有人说道：“家宝已失，门主竟还有如此雅兴，在此品茗怡情。妙啊，妙啊。”

吴曼峰栗然心惊，回头瞧去，见院落墙头赫然站立着一个瘦弱的黄衣青年，认得正是那盗图之人。

霎时之间，吴曼峰脑海中闪过无数疑问，实难猜想此人何以会于此际现身，但心知对头无端送上门来这等良机，千载难逢，撇下手中茶壶，涌身便往墙头扑去。

这一扑之势凌厉已极，吴曼峰深知此人轻功了得，自己倘若一击不中，对方必定再度逃脱，扑击之际左手使虎爪势前探，右手伏于肋下蓄势待发，满拟一招不中，即施后手，两式间便要擒拿贼人。

那黄衣青年见吴曼峰来势汹汹，却只微微冷笑，竟是不躲不避。

眼见二人相距已不过丈许，吴曼峰正自窃喜，忽然只觉身子两旁各有一物劲疾袭来。他本身武功极高，早已眼观六路，余光一瞥，已瞧清身左飞来的是一柄流星锤，身右来物极为细小，但破空之声响亮，必是暗器之属。自己猛扑之际已无可依凭格挡，再要顺势前冲，纵然能扑到此人身畔，二物之中也必有一物击中己身。

当此危急之时，吴曼峰腰身一扭，身子凌空打了个转儿，就在拧身的一瞬间，已避过了暗器。肋下蓄势的右掌不暇攻敌，却在自己小腹上一捺，身子沉坠，流星锤便擦着肩头飞过，同时人也已安然着地。那流星锤偷袭不中，已被投掷之人顺势收回。

这一冲一躲之变虽是发于顷刻，但吴曼峰却知自己鲁莽从事，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道：“他既敢如此堂而皇之的于人前现身，岂有不做准备之理？”

那青年见吴曼峰竟能于生死关头应变奇速，转危为安，也是暗暗钦佩，朗声道：“吴门主好俊的功夫，果然不愧关东第一！崆峒派赵正止，佩服之至。”

吴曼峰听他竟自承是崆峒派弟子，着实出乎意料，喝道：“小贼怎敢滥充名号，崆峒派堂堂名门正派，哪有你这等鸡鸣狗盗之徒？”

那青年赵正止道：“吴门主，你我于旬月之间已遭逢数次，我又何必欺哄？今日晡末，我在城外禁沟龙湫相侯。吴门主若有心拘留，还得多邀帮手才是。”说罢转身倒跃下墙，半空中冷哼一声，墙边随即又有两条黑影跃下。

吴曼峰早料到他伏有多位帮手，听他临别之言既含轻蔑，又似成竹在胸，不由得疑怒并生。

曼萧、封仁等人闻得园中吵闹，不多时便纷纷赶来询问，听得吴曼峰叙述，无不惊奇万分。曼萧矮身在墙边摸索片刻，见一枚银光闪闪的钢钉插在地上，将手拢在袖中，小心翼翼的拾起。封仁凑近一瞧，皱眉道：“是唐门的银龙钉。”

吴曼峰怒道：“堂堂名门子弟，不但居身行窃，还勾结唐门妖人为祸江湖，真是武林败类。”

郭子环沉吟道：“这人果然姓赵。”众人想起郭子环先前所言，都是心中一动。

石成道：“各位初来潼关，于周遭地势不熟，今日之约，晚辈愿陪同前往。”

吴曼峰点点头道：“那就有劳石兄弟了。这姓赵的武功不及我，此番他必定预伏帮手，但咱们若聚众而出，不免堕了吴门名望。愚意只邀郭掌门同去，相助我兄妹一臂之力，不知可好？”

郭子环道：“门主毋须多虑，你我联手，纵是龙潭虎穴，亦无所惧。只不知这夥奸徒是否另有诡计，此间还请封兄弟主持局面。”

封仁本欲陪曼萧同去，听得此语，忙道：“二位放心，在下必尽全力。”说罢眼望曼萧，见她冲自己点头认可，这才安心。

当下吴曼峰兄妹、郭子环与石成四人略作结束，看看天色将近，便即动身。

白辰知石成武功不高，帮他牵过马来，不禁面色凝重。石成接过缰绳，一跃上马，笑道：“白师兄放心，小弟自当见机行事。”纪先荣素服石成之智，但还是叮嘱道：“小心为上，早去早归。”

那禁沟龙湫在潼关城南禁沟口石门关与潼河相汇之地，本是一处悬瀑深潭，自来乃潼关左近的盛景之一。但此时节近霜降，黄昏将临，四人策马行来，沿途但见山林迟暮，枝枯叶败，不免意兴萧索。

将近龙湫深潭，吴曼峰恐对方设伏，当先下马，缓步趋进。曼萧等三人随后弃马，一阵寒风袭来，不禁都打了个冷颤。

忽见道旁闪出两人，都是黑衣短打，当先一个是满脸伤疤的青年壮汉，另一个黑衣人也是三十岁上下，只是身材较瘦。那较壮实的汉子拱了拱手，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道：“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请。”

曼萧心想：“这人多半就是唐门的。”不由得向这人又多打量了片刻，只觉此人面目已毁，但年纪似乎也不很老，说是唐门子弟又有些不像，倒似是个黑道悍匪。

吴曼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昂首当先而行。到得潭边，见那自称崆峒派弟子的赵正止果然已在等候。他此时已换了一身素色劲装，向吴、郭二人躬身行礼道：“二位前辈，赵某有僭了。吴门主果然守约，郭掌门真乃当世大侠，在下若非据有秘宝，只怕也无缘拜见二位武林泰斗。”

郭子环微感诧异，心道：“这小贼果然有些门道，连我的来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曼萧听他公然提及盗图之事，着实无耻之尤，怒道：“小贼，好不要脸，还不快将本门玄图还来。”

赵正止不理曼萧，道：“吴门主，在下今日相邀，想与你打一个赌，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曼峰双眼紧盯着赵正止，要察知他是否另有诡计，淡淡地道：“打什么赌？你还要耍什么花样？”

赵正止道：“吴门主此来自是要夺回家传宝图，这件事说来也易，今日咱们切磋一下武功，只消门主胜了，在下便将宝图双手奉还。倘若在下能侥幸赢得一招半式，那么自今往后，此图便是归在下所有。”

吴曼峰万料不到他竟是这个意思，愣了半晌，禁不住火冒三丈，喝道：“岂有此理！图乃我家传之物，怎能任你将作赌注！”

赵正止道：“吴门主此言差矣。此图是你吴门绘制的么？是贵门祖上传下来的么？即是无主之宝，哪个有本事便归哪个，所谓有能者据之，那也公平得紧。何况在下早已脱身，倘若今日不来潼关相邀，天下之大，试问吴门主欲寻此图又将何往？如今在下自投罗网，诚心向门主讨教一二，无论打赌是输是赢，于你可都不吃亏啊，门主又岂可怪谩于我？”说罢一挥手，那两个黑衣汉子和远处的一位灰衣老者都站到了他身后。

吴曼峰只觉诧异非常，但观其意又着实恳切，并非誖晦狂行，一时间犹疑不定。

郭子环向吴曼峰耳语道：“纵然他们四人齐上，你我也尽可拾掇得下。你且应下，待胜了此人，看他更有何话说。”

吴曼峰心想有理，朗声道：“姓赵的，任凭你有何阴谋诡计，今日也休想再逃。这赌我与你打下了。你们一齐上来吧，我与郭掌门接着便是！”

赵正止道：“好，二位果然豪爽。只是若两个斗两个，我等未免对二位前辈太也不敬，我便与这两位仁兄联手向二位掌门讨教。”回头向身后两个黑衣汉子使个眼色，那灰衣老者向赵正止低声交待了几句，缓步旁退。曼萧和石成见状，也只得让了开去。

郭子环吁一口气，向前探出半步立个门户。他本就身躯挺拔，这时面色一沉，顿成拔山举鼎之势。吴曼峰兄妹与石成见他如此气概，亦不禁暗生敬畏。

郭子环高声道：“少年人，郭某生平从未欺凌过后辈小子，你有多少帮手，尽可遣来助阵，别要逞强争胜，枉自断送了前程。”

赵正止道：“晚辈谢过郭掌门好意，请。”明知二人自重身份，不会先行出手，当即进步提拳，向郭子环胸前击去。那两个黑衣汉子一使短棒，一个挺掌，也齐向吴曼峰袭来。

郭子环抹掌消带来拳，随即抡肘反戈。他成名日久，与后辈过招自来便颇留分寸，加之此刻有心辨识赵正止武学底细，是以并不急于施展天门纵横腿。

赵正止变招也是甚快，侧身避肘自保，横拳快步缩退，让过了来势。

这边吴曼峰见招拆招，左掌大力拍出，向那使掌法的瘦汉来招迎去，同时右腿疾速往那使棒的壮汉手腕上踢去。他可不似郭子环那般耐心，一招间已使上了全力，便要凭掌力与瘦汉硬拼，以腿法去那壮汉的兵刃。

岂知二人所使均是虚招，未等掌、棒用老，已各自收回。那瘦汉双掌内切，径向吴曼峰腰间斩劈，那壮汉步法一转，反身抡棒向郭子环脑后砸去。

郭子环身形晃动，让过棒势，猛然抬腿往那壮汉股上踢去，同时扬手一拳撩冲，径奔赵正止面额。赵正止识得厉害，步法急变，避过来招，又崩拳向吴曼峰袭去。

吴曼峰不理会对方来势方位，使开重拳法，以攻代守，左右并击。两个黑衣汉子见郭、吴二人的还击招式精妙，不敢交招缠斗，又是俱各收势挡避。

数招一过，郭子环于敌人武功均已了然，眼见赵正止拳法精妙多变，果然是嫡派崆峒神拳，两个黑衣汉子的掌法与棒法亦大有独到造诣，均非庸手。但说到功力深浅，己方显然要高出三人甚多，合力之下，原本早该得胜，岂知这三人联手之时另具一般妙处，脚下的步法相互成辅，轮转对敌，时而是赵正止与自己过招，时而又换做了黑衣壮汉与赵正止同攻，又间或变为那壮汉与瘦汉夹击。

但见战团之中，掌影翻飞，若风拂柳絮；棒影绰绰，似蛟龙出海；夹以虚实不定的快拳，仿如万蛇狂舞。

郭子环一生历经风浪无数，全无慌乱神态，出腿始终抱元守一，于三人的招数丝毫无惧，然见敌踪不定，亦颇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吴曼峰几度猛攻不能制敌，又见三人如蝴蝶穿花般疾步游走，也发觉对方步法之中暗藏玄机，早已收起小觑之心，改使家传的穿云掌法拆斗，双臂四方真气鼓荡，将招式中的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出招如行云、似流水，连绵周密，几无半点破绽。

曼萧在局外静观，眼见赵正止等三人如走马灯般轮流拼斗兄长与郭子环，不由得暗生惊异。石成却凝视着局外那灰衣老者的举止，若有所思。

郭子环不肯稍落被动，连连于敌人移步换位之际发腿，敌方三人仍是趋避矫捷，默契非常。吴曼峰这时已变换了三般掌法，威力愈大，固然立于不败，但始终未能有一招制敌，不由得焦躁起来。

这三人几乎均是一沾即走，与其说是郭吴二人招数上无法制敌，倒不如说招数未曾攻敌，便即落空，其中颇有取巧之处。然而吴曼峰与郭子环又不敢略有大意，唯恐中其暗算，不免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赵正止等人这般出招，实是迹近东逃西窜，殊非堂堂正正的较量比武，若是成名人物如此斗法，早可罢斗讥讽，偏生对面这三个后辈皆系籍籍无名之属，斥之无用。

吴曼峰与郭子环此际心中都是一般想法：“这三人合使的定是一种奇妙阵法，然而终究是障眼之功多于实效，倘若能摸清这武功脉络，凭我二人联手之威，对方纵然投机取巧，焉有不胜之理？”

相持片刻，彼此已交过四十余招。石成灵光咋现，忽然朗声道：“吴门主，占震位，出腿！郭掌门，抢兑位，落拳！”

郭子环一怔，但情急下并不细想，意随心发，已依言纵身抢到正西兑位，陡然砸拳而出。

眼见那使棒的壮汉正要移步近前，赵正止慌忙大叫一声：“不可！”那壮汉不由得打了个机灵，只得仓促旁避，勉强闪过来拳，却已狼狈万分。

原来几人相斗之处西临深潭，那壮汉若非听了赵正止的预先示警，及时回避，纵能不为郭子环拳法所伤，亦非受迫落水不可。

吴曼峰稍有迟疑，见那瘦汉身形果然纵向正东震位，急忙一招“顺步单鞭腿”，去踢那瘦汉。那瘦汉并不接招，拧身跃纵，即又转了开去。

郭子环见那壮汉惊魂未定，立时双腿鸳鸯连环，向那壮汉踢去。这连环腿在各家腿法中均属常见，但天门纵横腿中的招式自是更为勇猛迅捷，一腿既出，后腿即至，连绵不绝，腿腿生风，叫做“贯锁横路”，正是腿法中的一大高招绝技。

赵正止眼见郭子环这招同伴难以抵挡，不能再逃，一咬牙，腰间扯出一对分水峨眉刺，抢上两步，双刺齐齐向郭子环腿上扎落。那壮汉手中短棒一横，突然间棒上两支极细的暗器向郭子环射来。

曼萧大叫道：“郭掌门小心！”话音未落，只见郭子环飞速收招，侧身一让，避开暗器偷袭，脚上不停，荡腿向赵正止腕上扫去。赵正止与那壮汉也均甚精乖，一袭之下解了危机，早已并肩连连回退。

那瘦汉见同伴各执兵刃，也从怀中摸出一对流星锤来，向赵正止与那壮汉左近靠拢。

吴曼峰认得明白，知道日间正是二人偷袭自己，至于那“银龙钉”竟是藏于短棒之中，事前可当真料想不到。

赵正止眼见己方三人合攻的威势已止于此，只得敛气收招，阴沉着脸道：“二位前辈，今日未分胜负，赌局就此作罢，后会有期！”说罢急纵数步，已跳出圈外，那两个黑衣汉子各收兵刃，退在他身后。

吴曼峰大喝一声：“呔，岂有如此便宜事，都给我留下吧！”胸中提起一口真气，双手一分，挺掌便去击赵正止。

忽然眼前灰影一闪，圈外那老者已猱身抢上，双掌推出，迎着吴曼峰来招击去。吴曼峰犹然不惧，双掌仍是拼力送出，二人四手砰的一交，立时分开。那老者肩头一晃，身子堪堪向后飘开，赞道：“好掌法！”吴曼峰去掌虽略占上风，但已觉出这老者功力不俗，一愕之下，顾不得再扑向赵正止。

但听得那灰衣老者一声呼哨，口中顿顿挫挫，不断发出簌簌簌的短哨，赵正止等三人应声而动，都是身不转、步不停，和着哨音的抑扬节拍，倒跃疾退。那壮汉乘时不停扳动手中短棒机括，银钉连连向吴曼峰等人迅猛射来。

石成边躲避边高呼：“吴门主不可孤身追赶，这是三才阵法！”

曼萧与郭子环各自纵跃闪避暗器，听了石成之言，都是心下一凛。吴曼峰高跃低窜，竭力避过暗器来袭，眼见赵正止越退越远，心中实有不甘，切齿高喝道：“姓赵的小贼，你便是逃到了天边，吴某也必定要捉到你才罢休！”

赵正止遥遥应道：“一任尊意，晚辈在崆峒山恭候诸位。”向石成深望了一眼，转身去了。

吴曼峰一跺脚，愤然道：“又叫这小贼逃了，真是惭愧。”郭子环眼望石成，叹道：“嘿嘿，今日若非石贤侄恰巧同来，门主与我只怕还得在这班无名小辈手下吃亏。”

吴曼峰奇道：“这三人武功明明远不及你我，联手竟有如斯能耐，这可着实古怪。石老弟，你说什么三才阵法，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石成道：“天色将晚，咱们还是回家师府上详谈此事。”

当下四人回入潼关。景术、白辰等人早已在城门相迎，见各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这才俱各落地。

众人回到纪宅，先去探望李元州。纪先荣已请潼关的名医过府诊治停当，那大夫言道李元州伤势不轻，是否会落下残疾，尚难断言，目下唯有静心休养，又留下数剂外敷伤药。石成叮嘱下人悉心看护，这才来至前厅。众人得知李元州伤情如此，均感难过。

吴曼峰自归来后一直郁郁不快，眼望石成道：“石兄弟，今日之事，还望你明释其疑。方才郭掌门明明已挫动阵势，将他三人的步子都搅乱了，破绽显现，正是乘胜追袭的大好机会，为何你却叫我不可追赶？”

石成道：“贵门之事白师哥虽未详述，但观门主之情，被此人盗去的，定是极要紧的物事了？”吴曼峰道：“正是，就中因由不及细说，老弟莫怪。”

石成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副六十四卦图，铺在厅中方几上，道：“贵门的宝图也不知是何模样，晚生请诸位先瞧瞧这副图。”

吴曼峰、郭子环等人所习都是高深武学，于伏羲方位自是熟识，吴门得自玄图中的武学与易理一脉相承，连曼萧亦是自幼熟记这六十四卦卦象。

郭子环似有所悟，道：“日间那三人的步法，乃是化自伏羲方位？”石成道：“正是。我白书堂中传有一套‘先天掌’，颇重步法变化，便是以伏羲古法为本。但以我今日所见，这三人运用伏羲方位的步法之妙，只怕更远在本门的‘先天掌’之上。”曼萧道：“但石兄弟又说他们使的是三才阵法？”

石成道：“不错。若非晚生旁观者清，也险些被那赵正止的身法给骗了。日间这几人出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进退皆是依三才之法，天接地，地转人，人易天，颇具奥妙。”吴曼峰道：“如此说来，这小贼所用的怪招所以了得，乃是将三才之理化入了伏羲方位？”

石成指着卦图解说道：“《易》者，三才之道也。所谓‘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通而成卦’，伏羲方位的六十四般卦象，每一象皆由上中下三爻所汇，这三人所使的功夫依拳、掌、棒所处爻象之别，遵卦位‘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畜兮履泰否’之序，变招层出不穷，诸般卦象排演下来，阵法千变万化，妙用无穷。只是赵正止似乎于此阵尚未练熟，不能自行主持阵法。”

吴曼峰一怔，道：“此话怎讲？”

石成道：“若非那灰衣老者时时于阵外点拨变阵之机，又怎会给晚生识穿步法底细？二位当时身处其中，或未知觉，我在局外却瞧得明白，拼斗之时，那灰衣老者一直在以短哨发号施令，提点三人移形换位，催动此阵运行。”

郭子环大为惊讶，愕然道：“那老者貌不惊人，竟有如此本领？”

石成道：“晚生绝无虚言。此人心思机巧，深明易理，绝非泛泛之辈。晚生细察许久，也未能识辨他那暗哨深意。只是赵正止等人每每技穷之际，身法便会略有停滞，需待那老者指引方能变通，若非有此嫌隙，那鼎转震、巽移兑、天地互易的步法，晚生也未必瞧得出。”

吴曼峰与曼萧对望一眼，兄妹心中都道：“前去尚有如此劲敌，当真棘手。赵正止尚未熟习其法，已具如此威力，若是给他练熟了此阵，那还了得。”

吴曼峰更想：“我先前总在疑心此人盗图另有主谋，莫非这灰衣老叟才是元凶首恶？这人内功虽深，掌力却是含蓄阴柔，使得并非崆峒派武功啊。”一时思不得解，不禁摇头叹息。

曼萧道：“石兄弟，难为你于日间观战之际便能瞧出这许多玄机。”

石成道：“家父出身行伍，在本卫营中曾做到参将。晚生幼时耳濡目染，颇曾研读百家兵书，是以识得。天地三才阵本是兵家之法，自本朝开国以来，军中极为推崇，以伍队操演，用于临阵破敌，往往杀伤极强。此叟将行军阵法化用于武学之中，三者联手，便能抵敌当世两大高手，单是这份聪明才智，已然十分可畏可怖。晚生劝吴门主不可贸然追赶，也正是担忧门主应对不善，后果堪虞。倘若迫得那老者加入战团，只怕您也不易全身而退了。”

众人佩服石成见识不凡之余，均觉这赵正止实非寻常盗匪之辈，不由得疑虑丛生。

吴曼峰道：“这姓赵的年纪轻轻，武功虽还不成气候，但行事诡秘，意味深长。盗图一事，只怕另有隐情。”郭子环道：“我瞧他的拳法确系崆峒嫡派，他自承师出崆峒，看来倒是不假。”

封仁道：“那么咱们上崆峒山走一遭便了。”

曼萧闻言向封仁凝视半晌，见他说这话时果决非常，心中蓦地一酸。

翌日晌午未到，吴曼峰便倡离行之议。郭子环义不容辞，即命景、周二徒打点启程。白辰见师弟得托，也坚要同行。吴曼峰眼见各人盛意拳拳，心中百感交集。

众人出得宅门，吴曼峰向纪先荣抱拳说道：“纪兄弟，请代为向令尊致歉，事在仓促，吴某不及向他当面道谢。我兄妹日后定当再访贵府。”

纪先荣命家丁将干粮盘缠奉上，回礼道：“好说，好说。吴门与本堂说来皆是一家，小侄谨祝门主此去马到成功。”

白辰道：“李师弟还劳你多费心，我陪同吴门主走此一遭，顺路便往回疆请师父前来。”纪先荣道：“师哥勿虑，小弟自当尽心竭力照看。只需静心调养，李师哥的腿疾定能痊愈。”

石成牵出一匹黄马，跨上马背道：“晚生代纪师兄送诸位一程。”

七人辞别纪先荣，由石成引领出了城关。封仁沿途横眼打量石成所乘马匹，见那黄马额有白毛，眼下生槽，疑道：“石兄弟，你胯下所骑，莫非榆雁？”

石成道：“封爷眼力不差，此马正是的卢。”

郭子环大奇，道：“《相马经》中言的卢妨主，贤侄为何乘骑不讳？”石成笑道：“这马儿是家师的坐骑。自来多有劝家师以此马易主者，但家师却欲鉴晋庾公之德，不移他人。小侄想来，既如此，不若令其妨吾，则恩师自无忧矣。”

白辰心下感动，叹道：“石师弟，师叔他老人家若知你有此孝心，必定老怀安慰。”

出城行得里许，石成勒马说道：“晚生不便远送，山高路远，诸位保重。”

吴曼峰道：“日前多谢石兄弟道破玄机，我等此去自当谨慎从对。”

石成拱了拱手，道：“是了，晚生在此敬候佳音。”立马驻足，目送群豪连骑远去。

（注：本回题目取自革卦，四爻辞：“悔亡，有孚改命，吉。”“孚革”犹“孚改”，即以信任变革志向。此处指封、吴二人倾诚相恋，故而封君易志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