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既离潼关，取道西北，在途非止一日。

其时已近宣德三年岁末，自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已逾六十年，但北元与明室于诸边界处仍是争端不息，当时蒙古各部实力均远不及明军，却颇善迂回游击作战，小股骑兵时常避开边防守军，伺机入寇，抢掠物资。甘凉乃大明西北疆界，与北元鞑靼部境土相接，因而亦非太平之所，若不是此行事出有因，吴曼峰等人自也不愿贸然涉足此地。

七人这一路经咸阳、乾州，过得凤翔后，转而北行，距崆峒山已近。其时冬意渐浓，沿途大雪纷飞，天地间白皑皑一片苍凉，难分寰宇，行路日趋艰难。

这日赶路过晌，众人来在道旁一处饭棚打尖。

封仁与曼萧并肩走入，只见棚中先已有十余名灰衣僧侣在此停歇，一位白眉细目的高瘦老僧双手合什，正在座间沉声说话。

封仁神色一变，暗道：“怎地在崆峒派左近遇到少林高僧？”

只听那老僧正闭目颂道：“《地藏经》云：‘南阎浮提，罪报名号如是。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出佛身血，毁谤三宝，不敬尊经，亦当堕于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侵损常住，玷污僧尼，或伽蓝内恣行淫欲，或杀或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偷窃常住财物谷米，饮食衣服，乃至一物不与取者，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此诸般无间狱境，皆是因果报应。种因得果，凡我佛弟子，无有不报者。”余僧神情肃穆，尽皆围坐在那白眉老僧身周恭听。

吴曼峰等人于佛理不甚了了，白辰虽饱读诗书，却不通释家典籍，自是谁也不懂那老僧所谈经义。但群豪听那老僧嗓音深沉，吐字平缓，均觉声传入耳真切非常，足见其内功精纯，一时之间，都驻足观瞧。吴曼峰心念微动，转望封仁，见他正若有所思，已自猜到了几分。

那白眉老僧话音方落，一个青年僧人道：“师祖，弟子愚钝，还望师祖更加开导。我师为人慎言慎行，江湖上所为向来公道正直，若当真是报应不爽，恩师此报为何无因而至？”

那白眉老僧脸现怜悯之色，道：“阿弥陀佛。业报有三，乃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乃前生作业今生报，乃今生作业来生报；乃眼前作业，目下受报。我观你师素日作为，并无差失。今日之劫，恐乃他前生业报，亦不昧因果。”说到此处，众僧一齐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白眉老僧眼见封仁等人走入棚来，神色漠然，说道：“大家快用斋饭，日落之前，须得赶到临兆。”

封仁略一犹豫，走上前去躬身下拜道：“德寂大师，封某有礼了。”那白眉老僧点了点头，回礼道：“善哉，善哉。与施主果是有缘，不意在此竟又相遇。”

封仁此言出声不响，但人人听了均感错愕非常。吴曼峰等人素知德寂乃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号称当今少林派第一高手，江湖上名头之响，几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岂料竟会是这般一个修持端严，貌不惊人的老和尚。观他适才谈经时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直似位参禅证悟的得道高僧，哪里像是个威震武林的绝顶高手？

郭子环和吴曼峰快步近前，引着众人向德寂及少林诸僧见礼。众僧听闻各人名号，也颇觉惊诧，彼此互道仰慕，着实说了许多客气话。

德寂微笑道：“郭掌门、吴门主，老衲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甚是畅怀。”

吴曼峰道：“大师远率弟子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德寂叹道：“小徒行方日前在临兆府为人所害，老衲此来便是为彻查此事。”

郭子环道：“是了。数日之前，我等在平陆也曾遇到贵派弟子为此奔波。少林派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不知是何等样人，胆敢戕害贵派高僧？”

德寂道：“以老衲所知，江湖上会使六盘风毒掌的人物早已绝迹，然此事发于临兆，其中只怕大有蹊跷。若老衲所料不错，杀害小徒之人听闻老衲亲来，必当再度现身。”吴曼峰等人听得此言，均知就中另隐别情，但既然事不关己，却是不便多问了。

郭子环眼见封仁与德寂显为故人，又是好奇心盛，道：“德寂大师与这位封兄弟竟是旧识么？”封仁闻言心下一紧。德寂道：“这位封施主曾来本寺与老衲印证过武功，与本门可说十分有缘。”

郭子环听得此言，心下吃惊更甚。原来江湖上素有言道：“艺高莫犯猛江龙，功强勿涉风波谷，终生不闯铜人阵，九州风雷寄安身”。说得是习武之人闯荡四方，倘若不去招惹江湖上的三股势力，那么大抵便可九州适意任行，一生不至遭际什么重大磨难。

“猛江龙”自是指“过江猛龙”郭子环而言。那“风波谷”乃是近十余年来，四川邛崃山风波谷兴起的黑道帮派“乌龙帮”，此帮帮主王人信号称“毒布天下”，其人不但武功极强，亦且心狠手辣，手下所率势力庞大，发市数年之间，便全然掌控了三峡以西的黑道势力。近年来更是逐步将山东、江浙各地的诸多帮会山寨收归麾下，乃当时江湖上第一邪恶帮派。

至于“铜人阵”所指，正是天下闻名的少林罗汉堂铜人阵。要知少林乃天下第一武林门派，数百年来登门挑战的知名武人不知凡几。自德寂执掌罗汉堂十八铜人阵，多年间凡有单身上少林的成名英雄豪杰，均由他一人出头接仗，然而竟是未尝一败，纵观少林派历代罗汉堂首座，亦是绝无仅有之事。

郭子环素晓德寂威名，心想若非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造访罗汉堂，绝无资格与他切磋比试，封仁既曾得与德寂本人过招，则武功修为不问可知。自己先前便觉封仁身手不凡，此时听了德寂之言，对之更增敬意。

各人一番寒暄之下，纷纷拣座坐定，少林众僧急于赶路，更是食而无言。

曼萧与封仁相携入座，道：“封大哥，我叫店家温些酒来，给你暖暖身子。”

封仁待要答应，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十数骑骏马奔驰而近，马上乘客均是劲装结束的青衣大汉。

封仁见状脸色剧变，急速转身向内，低声道：“萧妹，待会儿莫管发生何事，你万万不可出手。封大哥的话，你不得不从。”曼萧心下大异，观他神色凝重非常，自相识以来从所未见，不由得心头悸动。

二人低语之际，一众青衣大汉已至棚外。马上当先跃下八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逐对凝立，齐声道：“二当家一路辛苦，请下马！”

紧跟着又是毛色黑亮的四骑矮脚马并驱而至，四骑马上乃是四个头裹黑布方巾的青年汉子，这四人连骑不疾不徐，堪堪将近，缓缓爿分，让出了最后一骑棕色骏马来。

那棕毛马筋骨壮硕，雄健非常，马上乘者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汉子，穿着一身锦缎绿衣，服饰考究，与余人颇有不同，但鼻塌眼小，形容丑陋，气度却也平平无奇。

那四骑矮脚马上的青年汉子忽然同时低声呼哨，一齐翻身下马，动作均是利落非常，更难得在四人姿势、缓急全然一致，便如一人所作，不问可知平日必定操练有素。四个汉子甫一下马，便分立当先那八个汉子身前，四人同声开嗓道：“恭请二当家在此歇息打尖。”

马上那丑陋汉子哼了一声，轻身跃下马来，弹一弹衣衫上的尘土，沉声道：“白虎儿进去，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路道。”前列四者中一黑脸汉子应和着，当先走入棚中，大大咧咧地向众人凝目打量。

郭子环见这夥人虚张声势，大布排场，早觉不伦不类，待见这黑脸汉子举措无礼，心中大怒：“这班邪魔外道定是什么绿林帮会里的人物，如此目中无人，简直不识天高地厚。”

那丑陋汉子这时已走进棚中，就在临道的一张桌前坐定，跟从的青衣汉子并不落座，个个不发一言，侍立在他身后。那名唤白虎儿的汉子回过脸来，躬身道：“回二当家的话，一干和尚必是少林派的，还有几个会家子手底瞧着倒硬是要得，不知是什么来路。”

吴曼峰听他川音浓重，回禀的声音虽不响亮，却毫没遮掩，倒似是故意说给众人听见一般，心想：“哪里冒出来的雏儿，行事如此粗鲁轻浮。”

那丑陋汉子脸色铁青，冲着少林派众僧发话道：“我早料此事定要走漏风声。姓宋的果然深谋远虑，连少林派的人也邀来了，嘿嘿，莫非当真要闹得江湖上人尽皆知么。”

德寂听对方言语间颇含挑衅之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道：“他口中所说那宋姓之人，想必是指崆峒派掌门宋苑庭。但我等此番赴陇，并非出于崆峒派相邀，其中定有误会。此人年纪轻轻，却是哪帮哪会的二当家了？”他此行所率众僧都是心性沉稳之人，眼见德寂并不回言，也均克持缄默。

那丑陋汉子此时心中却在估量局势：“要是立时与少林派翻脸，我方不过一十三人，人数并不占优，何况此间还有旁的会家子，动起手来，赢面颇小。他妈的，那便暂且忍耐，待上了崆峒山，哼，叫这群秃驴晓得本帮的手段。”想到此，向身后众人摆摆手，发话道：“捡座，用酒饭。”

侍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寻座就食。但饭棚中桌椅本就无多，少林众僧与吴曼峰等人又已占去十之七八，这十余个汉子自是无法悉数落座。

那白虎儿性情乖张，眼见曼萧与封仁孤男寡女，偏于一隅，只道二人是寻常乡民，哪里放在眼里，走近去粗声喝道：“大爷们急着赶路，这桌快给大爷让出来了！”说着黝黑的大手伸出，便向曼萧肩头抓去。他眼见曼萧身形苗条纤弱，此举颇含轻薄调戏之意。

曼萧虽是女子，武功可远在这白虎儿之上，耳听风声渐近，立时沉肩让过这一抓，随即勾腕反扭，拿住他臂膀，潜运内力，将白虎儿向身侧撩甩了去。白虎儿万料不到这女子不但会武，身手竟还如此利落，“啊呦”一声大叫，已一跤跌在地上。

如此一来，一众青衣汉子都是大骇，纷纷向曼萧处围聚过来。吴曼峰与郭子环见状站起身来。景术心性最急，一跃抢至封仁身畔。

曼萧心头有气，暗想既已破脸，此事便势难善罢，正待起身迎敌，封仁却使力扯住她手臂，眼中神色坚毅，望着曼萧。曼萧一怔，这才想起他适才之言。

那白虎儿就地打了个滚儿，已翻身跃起，抽出腰间短刀，喝道：“臭婆娘，我瞧你活得不耐烦啦！”挥刀便向曼萧砍去。

景术眼见曼萧尚未起身，生恐有失，看准来刀方位，探手一招“双龙出海”，架住白虎儿挥刀的手臂，旋即抬腿“流星赶月”，便向他下盘踢去。

哪知腿尚在中途，却听白虎儿哇呀一声惨呼，身子已平平飞了出去。景术定睛瞧去，见出手的正是封仁。

众青衣汉子登时乱作一团。一人距封仁较近，认清了他面貌，突然面露异色，高叫道：“啊，你是…”

只说得三个字，封仁已晃身抢近，一记碎碑裂石的重手拍在那人胸口。这一招当真是快如奔雷闪电，比之适才击打白虎儿更为迅疾，出招前更无半点征兆。那受掌之人只觉身前光影闪烁，哼也没哼，胸前凹陷，张着嘴话未说完，已然毙命。

吴曼峰兄妹虽与封仁结识日久，亦是首次见其显露真功，眼见他下手毫不容情，相顾骇然。郭子环自身武功原也以快见长，讶于封仁狠辣之余，也不禁佩服他武功迅猛无匹，凌厉刚猛。至于白辰、周沧等人，更是瞧得目瞪口呆，宛若不识。

封仁首招既出，径不停息，已杀入群豪重围。眨眼之间，一对肉掌翻飞，又击毙了两个青衣大汉。那白虎儿倒在地下，伤势本重，一时却不得便死，鲜血顺着嘴角汩汩而下。

封仁一跃上前，左脚踏在白虎儿身上，使一招“扫荡四方”，双掌抹击，将近前数名壮汉逼开，神威凛凛，喝道：“哪个不怕死的，便上来罢！”说着脚上加劲，已将白虎儿踩得肝胆俱裂，气绝身亡。

那丑陋汉子脸现异色，站起身来，沉声道：“二哥，当真是你？”

曼萧闻言大惊，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夥人是乌龙帮的，封大哥遇上死对头了。”

吴曼峰向德寂望去，见德寂正闭目凝思，于店中的骚乱竟似浑然不觉，便如入定了一般，口中轻声念诵：“罪过，罪过。”

封仁全神戒备，道：“莫三弟，恭喜你荣膺高位。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那丑陋汉子神色木然，双手一翻，十指间已扣住八把匕首。本来寻常匕首长短多在七八寸之间，但这汉子的匕首寒光摄人，不过五寸来长，看来并非运于近身搏斗之用。

郭子环江湖阅历颇丰，突然想到，风波谷乌龙帮的三当家莫义坤武功高强，成名绝艺正是三十六把号称“如意剑”的暗器小剑。耳听得封仁与他兄弟相称，这份惊愕实难言表。

果然听得那姓莫的汉子道：“二哥，今日你无‘百胜钩’在手，空手对上小弟的‘如意剑’，可不知谁多占赢面？”

郭子环听得此言，终于真切地知道，这个与自己一路之上相谈甚欢的“封仁”，实是黑道中恶名远播的人物，抬头看吴曼峰时，见他神色凝重，却无讶异错愕神情，心道：“他丝毫不觉惊讶，那么自是早知这姓封的来路。嘿嘿，倒瞒得我好紧。”心头一股无明业火蓦地燃起，若非眼见封、莫二人转眼成斗，依着自己嫉恶如仇的性子，便要发作。

封仁慨然道：“我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这大半年的时日全是偏得。你要杀我只管动手，但大可不必多伤无辜，随我来！”说罢飞身向棚外冲去。

莫义坤面如冰霜，右手扣着的四把小剑疾射甩出，直取封仁两腿。众青衣大汉本欲群起追赶，见首领出手拦截，登时纷纷收势。

曼萧叫声：“小心！”苦于手边别无兵刃，情急之下便想纵身前去相助。吴曼峰跨步抢出，挡在曼萧身前，道：“小妹，你不记得大哥和你说的话来。此事非你我所能插手，断不可强出头。”曼萧眼见情郎处境凶险，急得几乎坠下泪来。

封仁虽然瞧不见身后情形，但熟知莫义坤暗器家数，待四把“如意剑”射到，两足用力一蹬，高高跃起，三把小剑从他足底飞过，另一把却擦着他小腿堕地。众人见他这一避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无论敌友，尽皆佩服叫好。

封仁自己却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中在想：“别来匆匆数月，莫老三武功又精进不少。这‘如意剑’淬有异毒，可万万沾身不得。”

莫义坤一言不发，微微耸肩，左手四把“如意剑”疾快如梭，又已向封仁打去。这两轮掷剑其实只是顷刻之隔，封仁身方落地，莫义坤次击已至。

封仁耳听得来剑破空之声嘹朗，隐然察知来剑分袭自己腰背要害，哪敢轻忽托大，当即回身举掌猛劈，掌中凝聚了十成内力，明知莫义坤来剑力道奇重，竭力将当先射到的两把小剑来势带偏，同时敛气收腹，侧身躲开了第三把小剑。

那第四把“如意剑”看似稍慢半分来至，却叫他避无可避。当此危急之际，只得硬着头皮接挡，行险向来剑剑柄上踢去。

“如意剑”剑柄不过寸许，本就短小精悍，此时来速又是极快，这一踢能否踢中，封仁殊无把握，倘若时机偏差，纵然踢中来剑，他脚尖也必为剑刃划伤。

曼萧情切关心，一颗心已悬到了嗓子眼儿，几乎不敢去看。但听得封仁嘿得一声低吟，那柄剑在封仁右腿外侧的长裤上划了道细长的口子，幸未见血，原来这一踢居然奏效。景术最是沉不住气，噫的一声叫了出来。

莫义坤这两手数剑连击，范笼八隅，有个名目叫做“群蜂万蜇”，本是他百无一失的绝杀秘技，命丧在此招下的成名人物不知凡几，岂知竟被封仁赤手空拳所破，他这一惊之下，锐气大挫，一时不再发剑攻敌。

封仁脸色苍白，心知最后一柄毒剑虽然避开，但割破之处与皮肉差只毫厘，当真侥幸之至。二人虽彼此熟知，此番却是交识以来头一遭舍命死斗，心中都生出同样的念头：“此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惊人艺业。今日我要是稍有不慎，非命丧当场不可。”

莫义坤长啸一声，忽然猱身直上，左手扣着三把小剑，右手使拳相攻。封仁见招拆招，同时驱身竭力向马匹方位退走。

二人于彼此武功家数熟悉异常，此时性命相搏，以快打快，拳拳都是进手招数。交了六七回合，封仁已然险象环生。旁观各人都已看出，莫义坤拳法虽也不弱，毕竟未臻一流境界，但他手中的暗器只消一刻不出手，威慑之效便多耽一刻。此际近身拼斗，封仁出拳不敢用老，生恐对方乘隙发射暗器，如此一来处处掣肘，虽然拳法精妙，威力却不得施展，处势反而渐落下风。

十余招之间，莫义坤未发“如意剑”偷袭，封仁不知不觉间已向马匹处靠近了数丈。莫义坤知他心意，突然高声道：“苍龙儿、吕成，齐来夹攻！”说话之际手上招数不免略有放缓。封仁猛然一拳“冲天炮”，径袭莫义坤面门，逼他退开半步，已纵身抢到坐马跟前。

那苍龙儿舞动单刀迎上，封仁飞起一腿，踢在他腰间要害，使板斧的吕成尚未抢近，正与苍龙儿撞了个满怀，二人扭作一团，双双扑倒。

莫义坤森然冷笑，三把“如意剑”趁机势如疾风般倏忽打出，两柄分袭封仁双瞳，另一柄笔直射向他颈下“璇玑穴”。

原来适才二人数招一过，莫义坤已知凭自己拳法多半奈何不了封仁，又恐近身打暗器对方要重伤拼命，是以故意放封仁脱走，再以两名乌龙帮弟子为饵，诱使封仁分心应对。此举用心极为毒辣，实是以那两名弟子的性命去抵换这撒手必中的契机，只求杀伤封仁，可全然不顾自己手下的死活。

封仁眼见三柄“如意剑”射来，再也不及设法相避，心道：“莫老三当真工于心计，我命休矣！”握紧的双拳一松，已然闭目待死。

曼萧使力甩脱兄长拉扯，一声惨呼，奋力向封仁扑去。吴曼峰大骇，急叫：“不可！”也抢出阻拦。

突然之间，只见一团灰影闪出，射向封仁的三枚暗器波波波三声闷响，已然旁落。兄妹二人同感大奇，双双停步，见一个高瘦的老僧挡在封仁身前，正是德寂。

莫义坤脸上勃然变色。德寂抢上之速虽快，但自己适才与之迎面相对，于对方化解暗器的手法却瞧得一清二楚，正因为瞧得真切，不由得他心中不惊。眼见那老僧只是在封仁面前端身站立，身不动，手不抬，三把“如意剑”未曾刮到对方僧袍半点，便如撞到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一般，偏折了去。

到此地步，莫义坤心性再横，可也知道自己与这老僧功力相差太远。便是这么一缓，封仁已然上马提缰，向西疾驰而去。

莫义坤心有不甘，高声道：“这位大师既是少林寺高手，切莫来趟这浑水，乌龙帮追拿叛徒，与贵派可并无干系。”

德寂凝视着莫义坤，缓缓说道：“这位封施主昔日曾托庇于本寺，佛门广大，即是有缘人，自当收容。莫三当家，现下可要称你为莫二当家了。你又何必定要赶尽杀绝，老纳劝你还是放了他去罢。”

莫义坤暗自恼怒：“难怪当日寻遍中原，也没能追到姓封的，原来给他躲到少林寺去了。今日他与这班和尚结伴到此，定是为了那件事。”他可不知封仁与德寂等人并非同路。然而眼珠一转，狡计又生，双手陡然连挥，四把“如意剑”向圈外的少林派诸僧疾射。

德寂岂容他偷袭得手，身形一错，移步纵到众弟子身畔，两只衣袖运力挥舞，使出“拂袖拭台”的绝技，氲气鼓荡，将小剑从容格开。中有一少林僧人站得稍近，“如意剑”贴面飞过，那僧人只觉一股异香入鼻，顿感头昏脑胀，咕咚一声，登时仰面栽倒。

德寂不料这暗器毒性如此霸道，喝道：“结阵！”十余名弟子齐声答应，将那昏倒的僧人围在核心，并肩虎步，向外拿定架势，屏息凝神待敌。

莫义坤赞道：“好伏虎阵法！”却已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朝大路西面追去。

曼萧见他穷追不舍，使力挣脱兄长束缚，也跳上紫电驹，匆忙抢出，驾骤骎骎，眨眼间已快过莫义坤的棕毛马，三两步便将对方甩在了身后。

莫义坤暗叫邪门，回想适才在这饭棚之中，封仁与这紫衣女郎确是同席，不由得纳罕：“封二哥在本帮多年，可从没听说有什么相好的姐儿，这婆娘是什么路道，与他竟如此亲密？”

德寂顾不得旁事，立时运功助那晕倒的弟子醒神归元，所幸毒质吸入不多，片刻即驱。那僧人呻吟一声，半晌方站起身来。

德寂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心想：“我一生行走江湖，可从未见过毒性这般厉害的暗青子。”

这边乌龙帮众人于封仁手下毙了三人，重伤二人，只余七名汉子尚健。这七人低声商量片刻，定由一人留下看顾伤员，余者追随莫义坤西行。

吴曼峰适才若有心截留，以他武功其实不难阻住莫义坤，但心中却不禁迟疑：“我吴门势单力孤，如何能与风波谷相抗？”转念又想：“三妹已牵扯其中，我可不能不管。”这么一回心之隔，三骑相逐已远，这才慌了神，道：“郭掌门，事在紧急，咱们快先救下了我妹子再说。”

郭子环本来颇怀不满，但见吴曼峰情切关心的模样，又不便当众发作，回头向白辰道：“贤侄，咱们走。”白辰于封仁身份懵懵懂懂，未觉不妥，应声同行。

五人经过众乌龙帮弟子身旁，郭子环向景、周二徒一使眼色。景、周二人会意，突然同声喝道：“乌龙帮的臭贼，看招！”

周沧使一记扫堂腿，向近前一人踢去。他发喊虽在出招同时，但这一腿去势却不甚疾，并没偷袭，那乌龙帮弟子应变也快，立即跃起相避。岂知周沧招数使得稍老，去腿竟凭空抬高了数尺，力道奇大，仍是正中那人腿弯，将敌人卷倒在地。

景术扎住马步，左掌微划了个弧，旋即递出，向身前的两个乌龙帮弟子抹去。这一掌瞧来实在绵软无力。白辰皱了皱眉，心说：“景兄弟这招可不好。纵然打在敌人身上，也是不痛不痒。”吴曼峰却想：“天门纵横腿中居然尚有这等诱敌虚招？”

景术使此招式看似轻描淡写，实蕴极强后势，那两个乌龙帮弟子不识奥妙，果然浑不在意，俱各挺拳相迎。景术一声清啸，顺势以臂膀架住二人来拳，突然发狠，飞快向二人腰间各踢了一脚。二人全无防备，均是痛入骨髓，一人抵受不住，当即俯跌在地，另一人较为硬朗，也已疼得弯下了腰去。

郭子环昂然上了玄风马，厉声道：“好叫你们这班无恶不作的匪类知道，尔等要在蜀中欺行霸市也由得你们。这江湖之上，可容不得乌龙帮撒野。回去告诉王人信，就说我郭子环早想会他一会，若有胆子，便来横天门寻我！”一挥手，命二徒罢斗上马。

乌龙帮众人本有留难之心，待听得郭子环自报门户，顿时默然无语。中有一个汉子似乎还颇为识趣，居然向郭子环施下礼去，媚笑着道：“久仰‘过江猛龙’您老人家的威名，晚辈恭送大驾。您老的金口玉言，晚辈自当据实禀告帮主。”

郭子环素闻乌龙帮弟子飞扬跋扈，心狠手辣，可未料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阴着脸说道：“方才我两个小徒的身手怎样，你们可瞧明白了吧。再要随后跟来，不清不楚地纠缠，这便是榜样！”突出一拳，凌空向对面凝力击去。

乌龙帮众人尚不解其意，只见身旁一匹矮脚骏马蓦地痛声嘶鸣，跟着脖颈一歪，侧翻在地。本来马性最是好强，纵然失蹄跌倒，亦必定勉力复起，但这马给郭子环隔空击倒后，竟是半晌不动，鼻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见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景术脸有得色，心道：“若不是我师父生性惜马，这一拳岂能留下活气儿！”

郭子环这一手使出，当真惊世骇俗，身旁吴曼峰跟不远处的德寂见了，都是暗暗敬佩，心知若要以真力掀翻马匹，纵是江湖上二三流的拳师亦能办到，但仅凭隔空虚击，便能有如斯威力者，简直闻所未闻。德寂自忖单以内力深厚而论，郭子环未必较已为高，但说到武功刚猛，自己年事已高，可颇有不及。少林派几个青年僧人心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更是大声赞叹：“郭掌门好俊功夫！”

郭子环向着少林诸僧抱拳答礼，道：“德寂大师，我等失礼了。”

德寂道：“郭掌门不必客气。这莫义坤武功虽然不及各位，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诸位此去千万小心。”

郭子环心想纵然那姓莫的生得三头六臂，但此刻落了单儿，我等何惧之有，然见德寂说得郑重，还是点头答道：“郭某理会得。”

吴曼峰拱手道：“大师，他日若有闲暇，小子定往贵寺拜访。后会有期。”也翻身上了马。

倘若换做另一位江湖豪客如此定约，德寂必当是登门挑战之意，但他与吴门先辈早有故交，深知吴曼峰诚意，微微一晒，道：“好说，好说，老衲与方丈师兄敬候门主光降。”

吴曼峰与郭子环等人骑在马上，向少林众僧遥遥拱手相别，策马循莫义坤等人去路追去。

那向郭子环谄媚讨好的乌龙帮弟子眼见这凶神恶煞离去，顿时松了口气，向同伴低声道：“弟兄们，咱们还是先远离此地为妙，少林和尚也不好惹呀。”

一个长着斗鸡眼的矮小汉子骂道：“他妈的，玄武儿你这龟儿子，方才把本帮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要做缩头乌龟自己去做，老子要去帮二当家擒拿叛徒封天礼！”

玄武儿道：“呸，江老六你知道什么！二当家若要咱们搭手，方才又怎会不交代一句就独个儿先走。那叛徒从前做咱们的二当家时，你又不是不知，方才他杀白虎儿时那股子狠劲儿，你有几条命够他宰的？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咱们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快些赶到崆峒山去迎接帮主。这次帮主发下三十六道‘风波令’，待得人马齐聚，宝贝秘籍可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啦！”

众乌龙帮弟子均知此事，齐点头称是。有的人想起日前听到的传言，心想那武功秘籍若给帮主抢来，咱们人人学上几招，可就受用无穷。

于是，再没有人提议去追随莫义坤。或许是因为郭子环的警告足够可怕，或许是因为那姓封的叛徒足够凶悍，更为紧要的却是，那传闻中大有来头的武学秘籍实在足以诱人，比起无敌于天下的武功来，捉拿个把叛徒又算得了什么？

（注：本回题目取自比卦，三爻象曰：“比之匪人，不亦伤乎。”比，亲比、结交；匪人，指行为不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