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每个听到吴门宝图传闻之人而言，自争逐此物念起，便已身陷在了这场武林纷争的漩涡中。那倒也并没什么稀奇，江湖人，刀口过活，争名夺利，听到载有“武林绝学”这样极大来头的重宝秘卷，又怎能不眼热心趋。

然而于奔驰在茫茫雪海中的这个男人而言，自他重拾坐骑的那日起，命运的绞盘就已将他重行扯入了无尽的深渊，一个他早已避之不及的炼狱场——江湖。

黄马脚力飞快，驮着这虬髯大汉，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在漫天乱舞的霏雪中，马蹄声并不响亮，身畔劲风呼啸，却传不进逃亡者的耳中。道旁时而是高耸入云的峭壁，时而是寸草不生的荒原，黄马负着他辗转江河，跃溪跳涧，昼夜不息地驰骋，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是化名封仁的江湖豪客，也是真名封天礼的乌龙帮叛徒，与对头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唯有自己竭力逃走，方能不拖累旁人，然而却将逃到何处去呢？他可着实全无头绪。

曾经，托庇在少林寺中，他捡回了一条十成中去了九成的性命，又得少林方丈荐书，远遁在关外长白山脚下。在吴门之日，他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于是为图痛改前非，他舍弃了本名，礼天成仁，似乎就此了结了前仇旧怨，槁苏暍醒，仿如再世为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没过上半年光景，心上人的家中便出了天大的祸事。他曾想，若无吴门主收留，天下虽大，自己又哪有容身之处？何况又见了她那般焦急的模样，于情于义，自己焉能袖手旁观？

追出吴门的那一天，这汉子的心中其实充满了恐惧，为了壮胆量，他暗暗对自己说：“你再不是‘百胜雕’封天礼，你如今是封仁，不过是个浪荡江湖的破落户，没人会在意理会你。别怕！你若是怕，你的萧妹只会更怕。”

是了，他记起了。当日也是漫天飘雪，乘夜而行，那条漆黑的路上万籁俱寂，便如同目下这般情形。他只觉眼前模糊，心念彷徨，时光竟似依稀回到了自己心下忐忑不安的那一刻。突然之间，他感到生平从所未有的恐惧，双手发软，扯缰的力气都失去了，险些坠下地来。

她就在不远处紧随着他，她又怎能不跟随他，她的心早已离不开他。

只不过，眼见他居然举止失措至此，她的内心颤抖了。她深知他方当壮年，乃是一等一的马术好手，若非害怕慌张到了极处，又怎会如此？乌龙帮风波谷、王人信，江湖中人说起这两个名头，向来讳莫如深。但她自小在关东的冰天雪地里生长成人，性情直率，骨子里天不怕地不怕，可就不信一个绿林帮派、一个武学高手，便能令这铁铮铮的男儿如此惧怕，难道当真如洪水猛兽般可畏可怖？

在那饭棚中，兄长在谆谆告诫自己万不可插手，然而事关情郎生死，她怎能遵从？此时数百里行来，紫电驹早已把敌人甩在了身后，又是颇通灵性，她全然不去想驭马之事。然而一路上，她终于不得不去想一件事：“大哥是关外第一高手，却郑重其事地警告我，断不可惹上乌龙帮。那莫义坤的武功，可明明是远不及大哥的啊。”

终于，随着他的恐惧大增，她也感到了深深的寒冷与颤栗。在长白山终年积雪的山林间，她从来不曾这样颤栗过。陇西的冰雪并不比她家乡的冰雪阴冷，但是身后的不远处，却有阴魂不散的人，那股凉意似乎时时侵袭着这痴情女郎的背脊。

她心想：“我俩空手以待，那‘如意剑’诡变莫测，终归难敌。”手边一摸，唯有一条丈许长短的马鞭，只怕无用，然而终究聊胜于无。

突然，前面的男人踉跄着撞下马来。她见状情急，大喊道：“封大哥，我在这里！”

追赶者的坐骑是纯种的蒙古乌珠穆沁马，短途奔驰不及对方的追风黄，长程耐力却是极佳，前去是否赶得上封天礼，他可丝毫不觉担心。他心中在盘算着的，是遭逢封天礼后如何即施杀手，取了这叛徒的性命，那可就为帮中立下大功一件，王人信日后势必更加器重。

打出的十五柄毒剑不及收回，探手向腰间暗器囊中摸去，独门暗器仅余廿一，可得谨慎施为。好在封天礼这头昔日的猛禽已失利爪，想来手边所余的“如意剑”亦足可制胜。

眼见前方的雪山轮廓渐渐清晰，已将近昆仑群峰，他不由得暗暗戒惧。倘若给这人穿过了昆仑山，向西不必经过哈密，便是回疆地界，自己虽然武功高强，但要孤身跋涉至化外之域，终究颇有顾忌。

这场追袭不眠不休，已历一昼夜，他在心中估算几番，预计甫入昆仑山崦，必能赶上对方，想到交战在即，精神一振。

此次他率乌龙帮四少八杰前来，本是为王人信充当崆峒夺宝的前哨先锋，只因机缘巧合遇到了封天礼，这才中途易行。这一日一夜之中，他也在问自己，奋勇追来是否是明智之举呢？

莫义坤昔日曾与封天礼同辅王人信扩张乌龙帮势力，二人一擅暗器，一长外功，俱是帮中赫赫有名的当家头目。岂料数月之前，封天礼不知何故竟至突生异心，叛逃出走。这人在风波谷日久，一向深知乌龙帮底细，王人信不见他身死，终是寝食难安。

当时乌龙帮向治下的绿林道尽布密令，撒下天罗地网四处追剿，却未能得手。今番相逢，莫义坤虽无十足把握，但已打定主意，不取封天礼性命，誓不回转。

封天礼虽是疏忽堕马，但随即便给曼萧扶住了，并未受伤，回过头来，满眼痛惜之色，道：“妹子，你实在不该追来。我早知必有今日，你又何苦如此？”

曼萧道：“封大哥，快些赶进山去，咱俩寻个歇息之地吧，马儿已吃不消啦。”

封天礼本非婆婆妈妈之人，听她绝口不提旁事，缓缓点了点头。抬眼向雪山处仰望，但见群峰巍峨如擎天巨柱，直插入云，半空中氤氲聚合，山峰与云雾浑如一体，不禁自生渺小之感，叹道：“昆仑号称‘万祖之山’，我在蜀中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当真是气象万千，大大的了不起。”

曼萧可无心观景，面有忧色道：“还是快些走吧，我总觉那姓莫的便在身后不远。”说着向来路瞧去。

她本是言出无心，却见百丈之外当真有一条黑影靠近，行进甚速，还道是自己眼花了，定睛一望，不禁大急，道：“封大哥，点子追来啦！”

封天礼心中一寒，急忙跨上黄马。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呜呜呜的一叠响声。这呜鸣之声听来颇为熟悉，竟然极似自己平日驭驹时贯用的指啸，其法出口有韵，亦是封天礼家传的一门驯马诀窍。

他于大急之下又即大异，心道：“左近竟有会吹这般指夹叠哨之人，莫非是……”一时顾不得细想，以指就口，立刻馈以一串嘟嘟的长哨，以示回应。曼萧不明就理，不由得一愣。

莫义坤陡然发见二人行踪，微松一口气，心想待相距再近得几十丈，便可发剑相攻，只消在平地里拦下敌人，自己便胜券在握。然而听到哨声应和，立觉有异：“这可不是本帮的暗号。啊呦，不好，难怪他封天礼要拼命向此地逃命，原来是在昆仑山中伏有接应。”

于是不住催促坐骑发力驰近，同时向远处望去，一时全然不见人迹，心知来人相距尚远，但哨声如此悠长，又足见发声之人功力不弱。眼看紫黄两骑已在“如意剑”射程所覆之内，莫义坤右手扣着两柄小剑，拇指在剑柄上捻了捻，突然倾力甩出。

本来二骑并走，紫电驹在左，追风黄在右，莫义坤若要分击二人，只需拂手一送，以他暗器造诣便可同袭二敌，但他这发射手法极其怪异，先是向封天礼背后一甩，将食指与中指间扣着的一剑打出，跟着又将中指与无名指间所夹小剑向曼萧背脊掷去。

这两柄“如意剑”破空之声响亮清脆，犹如炮仗燃爆一般。吴、封二人立时知觉。封天礼一带缰绳，生生勒转马头，回望来剑，竟是分袭彼此，大骇之际，暴喝一声，双掌托送出一股浑厚掌力，将暗器荡开。

曼萧回头一张，来剑已近，她驭马之术略逊，好在尚有马鞭可用，于是挥手扬鞭，向来物卷去。马鞭刚卷住来剑，顿觉一股极为怪异的后劲冲撞，手中鞭子一紧，已带着身子偏倒。

莫义坤以独特手法发射暗器，又故意作响，正是要引二人去拨触“如意剑”。眼见曼萧中计，门户大开，阴森森冷笑一声，两手如奏弹琵琶般连挥七下，七把“如意剑”顷刻间向曼萧连珠发难。

他这一击七把“如意剑”中，当头四把乃是射向曼萧眼目脖颈，后发的三柄却笼罩了对方仅可躲避的左、上、右三个方位，称为“北斗归天”，比“群蜂万蜇”更狠辣得多，正是用以杀伤马上敌人的顶流技法。

封天礼深知莫义坤的暗器固毒，还不算最糟，但此人发射之际的运劲法门五花八门，那可尤为难测。这时眼见对方七剑齐出，正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手锏，想也不想，涌身扑向曼萧身前，两掌推出，将先至的四剑拼力震开，然而后至的左右两剑实在无法档避，一柄将他膝盖内侧豁开一条寸许的口子，另一柄噗的一声，生生打入了他右肩肩头。

这局面变换只是瞬息之事。曼萧勉力握住马鞭，但觉头顶飞过一柄毒剑，跟着便见封天礼中剑扑倒，霎时间惊惧已极，喊道：“封大哥！”顾不得其他，飞身下马，向情郎奔去。

莫义坤嘿嘿一笑，遥遥高叫道：“二哥，我倒不知你竟是这般地多情呢。反正你中了我的毒剑已无药可解，我索性便送你二人一程，同赴黄泉！”说着抬手一剑向曼萧胸膛射去。

眼见曼萧不闪不避，只是不住喊唤封天礼应答，莫义坤知她必死，心中得意不已。

忽然只听身后啪的一声破空长鸣，一物陡然激射而至，将那柄“如意剑”撞落在地。莫义坤见来物竟是一颗绿豆粒般大小的石子，不禁心头大震：“此人发射如此寻常的一枚小小石子便有这等威力，暗器造诣实不在我之下啊！”

扭头回顾，见一面色蜡黄的中年瘦汉正在数十丈外疾奔，眨眼间便抢前了丈许，轻功之佳，生平从所未见。

莫义坤前日在饭棚中只与吴曼峰打了个照面，可全没将这人记在心里，眼见他身后一匹骏马空鞍相从，心中更惊：“原来他是见到这女子危及，匆忙跳下马来捡拾路边石块儿发射相救，这人武功可高得很呐，既有这等身手，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便在同时，远山的峡道之中驰出八骑快马，只是相距尚有里许，一时瞧不清来客形容。莫义坤暗叫侥幸，倘若自己拦截稍迟，封天礼便可得与接应之人汇合，再加身后这高手夹攻，自己非但伤人无望，只怕要脱身也是不易。眼见那瘦汉已至身前，当机立断，策马迎上，两手各执一柄毒剑，郑重掷出。

这时莫义坤居高临下，吴曼峰却是徒步，一个专心厮杀夺路，一个却不由得分心亲妹安危，二剑袭来，叫这位关外第一武学高手也颇不易正面抵挡。

吴曼峰脚步不停，心中沉着异常：“且放他过去，郭掌门等人随后就到，必能截留。我还是先护住三妹要紧。”将手中数颗石子撒甩而出，带得两柄暗器斜掠，同时侧身让过了莫义坤所乘马匹。

莫义坤自也不敢纠缠，心想封天礼既中“如意剑”，一个时辰内必定毒发身亡，狙杀叛逆之标已达，自保便是当务之急。他武功虽高，生性却极是惜命畏险，否则前时与封天礼近身相搏，本已占尽了先机，只消出其不意施发毒剑便可毙敌取胜，又何须顾虑对方中剑后是否拼命？

如此落荒驰出二里，便见迎面四骑当道，马上乘客俱是日前会过的。

郭子环观莫义坤形色匆忙，只道他乃是败逃至此，心想这等恶徒既然给自己撞上了，那是非杀不可，一声断喝，道:“姓莫的，横天门郭子环，特来领教！”说罢飞身跃起，挺掌拍出。

莫义坤乍闻郭子环之名，已然万分惊骇，待见这等气势，不禁胆为之寒，哪里还敢接战，一带缰绳，引马斜刺里抢过，便要夺路而走。

郭子环半空中换一口气，身子竟不落地，翻身如影随形追来，直臂击来，掌势仍是不变。莫义坤身上“如意剑”所剩无多，一咬牙，右手四把剑分射郭子环右身肩井、云门、天府、侠白四穴，虽在惶急之际，认穴仍是奇准，同时左手急发三剑，向白辰等三人面门打去。

郭子环眼见四剑来势绵密，避之却也不难，其旨显是欲迫自己变招。他是桀骜之性，越当险境，越无半分退缩之意，收回掌来，却不自救，居然变爪凌空抓拿，将四柄毒剑生生俘获，当真是艺高人胆大。眼见周景二徒与白辰各自闪避暗器，已将道路让开，大吼一声，道：“奸贼，还你！”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四柄“如意剑”笔直掷向莫义坤后心。

郭子环平素虽不使暗器，但他是万法皆通的当代宗师，内力又浑厚无比，“如意剑”在他手下的威力丝毫不逊原主。

二人一个舍身而逃，一个锲而不舍，所争只是片刻之机，莫义坤心知但叫马行被阻，纵使三十六柄“如意剑”俱在，也势难于此人手底偷生。他究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虽惧不乱，于马背上猛地翻身倒坐，将囊中仅余的两把毒剑取出，看准景术躲避方位，一气贯出。同时两臂竖起，于身前并拢，四柄“如意剑”射到，中正双臂，然而并未插入皮肉，均都粘在了他双臂之上。

郭子环大感诧异，顾不得细想缘由，疾步抢到景术身旁，天门纵横腿踢出，腿风凌厉，将二剑一一踢开。这么缓得一缓，莫义坤已然去得远了。

白辰勒定坐骑，叹道：“他两臂上定然装了极大的磁石之属，这暗器都是纯钢打造，才会被收了去。看来此物在他手中，当真是收发随心所欲，果然不辱‘如意’之名。”

郭子环冷哼一声，心中恨恨不已，但自重身份，不屑追赶，没能截下莫义坤，便即罢手。四人于前途态势不明，不敢停歇，立即复程。

吴曼峰救得妹子脱险，心下大慰，然见封天礼受伤倒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曼萧道：“大哥，你快想想法子啊，封大哥说这暗器剧毒无比，那便怎生是好？”吴曼峰皱眉不语。

这时西来的那八骑已陆续奔至近前，忽听一人说道：“啊，有人受伤啦！”

吴曼峰只觉这语声有些熟稔，抬头望去，不由得惊喜交集，眼见当先一骑上坐着的是个灰发青袍的老年书生，面若傅粉，眉清目朗，脱口高呼道：“亲家公，是你么！”

那人微微一笑，轻身下得马来，向吴曼峰长揖为礼，道：“亲家公风采如昔，别来安好。”原来正是白辰之师，白书堂堂主邱城锁到了。

吴曼峰见邱城锁身后所从者是个红脸俊目的青年书生，认得那是邱城锁的儿子邱骆，当日吴宗成婚之时也曾睹过。另有四骑上的乘者乃是身着异域服饰的壮汉，个个高鼻碧瞳，显是外族胡人，行在最后两骑上的，一是个风尘仆仆的老者，眼窝凹陷，脸上皱纹满布，背负药箱，做郎中打扮，另一骑上则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健壮少年，稚气未褪，一脸的焦急神色。

邱骆下马向吴曼峰跪拜行礼，尚未开言，那老郎中与少年已双双抢到封天礼身前。那少年连扳封天礼手臂，唤道：“二表哥，二表哥！你怎么啦，快醒醒啊！”

曼萧本来全副心思都在情郎身上，听得那少年这般喊唤，大感惊疑，抬头望着那少年，心想：“咦？从未听封大哥提起他在这世上有什么亲人，怎么这少年竟是他表弟了？”

那老郎中放下药箱，伸手搭在封天礼脉搏上，半晌方道：“只是昏过去了，伤势还不算致命，但他中得这毒……”他眉头紧锁，也不理会旁人询问，手执刮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破封天礼肩头衣衫，将毒剑起出，又在药箱中翻找出一颗扁页药草，将叶茎切去，取硕根捣烂了，轻轻敷在封天礼肩头和膝盖的伤口上。

邱城锁父子细问情由，吴曼峰将封天礼来历据实说了。邱城锁全然不以为意，道：“我与骆儿本在外疆散游，盼郭兄同来一聚。日前忽然收到元州飞鸽传书，言道亲家公一行欲上崆峒，是以赶来相会。回部的卖兰加和卓热情好客，非得要派了这几位回人兄弟相送到此。哪知相差只这片刻，不能相救这位封爷。”

曼萧心下黯然，与邱城锁父子见过礼，瞧着那老郎中与少年，问道：“邱老爷，这二位是……？”

邱城锁道：“这位师大夫是西域名医，一向在昆仑山中结庐。我今早途经他家，他带着这位小兄弟出来采药，恰好同路。”心想：“师大夫事先确然全不知情，这少年居然恰巧与封天礼相识，看来也是适逢其会。”

那师大夫向吴家兄妹一拱手，便算招呼过了，仍是头也不抬地瞧着封天礼伤口愁眉不展，眼见剑伤处越来越黑，不断流出暗紫色的鲜血来，急忙刮去所敷药草，心想：“这颗白药子给我浸过‘五灵露’和‘玉真散’，功效实不亚于上好的金创药。何况此物本来颇具解毒功效，涂在患处居然丝毫无用，显是全不对症。这匕首上的药性如此霸道，那是什么毒物了？”

那少年瞪大了眼睛凝视师大夫，急道：“师爷爷，二表哥怎地还不醒来？”

曼萧道：“这是‘如意剑’之毒啊！大夫，你可能解么？”

那师大夫闻言脸色大变，颤声道：“怎么，封兄弟遇上风波谷的人了？”

曼萧满眼疑惑地瞧着他，心想：“此人谈吐如此，又显然深知封大哥底细，绝非寻常医者。”

吴曼峰忽道：“这位大夫姓师，不知于祁敬黎老先生怎生称呼？”

那师大夫神色怆然，苦笑道：“嘿嘿，吴门之主果然了得。阁下身在关外，西北武林中的事倒知道得不少。敬黎先生正是师某的授业恩师。”此言一出，吴曼峰兄妹都是矍然一惊。

原来崆峒派上代掌门人祁敬黎本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位前辈高人，十多年前却忽然不明不白染疾暴毙。只因死得突然，未及指定接掌门户人选，他膝下的四大弟子为了掌门之位便起分歧，明争暗斗长达一年。最后祁敬黎首徒宋苑庭得四弟子赵苑堂所助，将三弟子武苑典杀害，夺得崆峒掌门之位，二弟子师苑忠则心灰意冷，愤然离山，从此不知所踪。

只因这等同门自戕的惨事于名门正派中颇为罕有，争斗中攀扯致死的崆峒弟子又是极多，经此一事，崆峒派元气大伤，是以当年武林之中也曾哄传一时。

吴曼峰兄妹向来只知这师苑忠是崆峒派的武学高手，可不知他竟还颇精医道。

曼萧道：“师前辈，你当年出走，原来一向是在昆仑山中隐居。然则你与封大哥也是旧识了？”

师苑忠苦笑道：“那也不必说了。姑娘，目下封兄弟的毒我也无法可解，那施毒之人何在？”

曼萧知他用意，但这当口却叫她到哪儿去寻莫义坤，急道：“那可怎么办，封大哥已昏迷了许久，大哥，邱老爷，求你们想想法子啊。”

邱城锁不擅解毒疗伤，心想还是先把人救醒了再做打算，俯身扶着封天礼身躯坐正，伸掌抵在封天礼背心，将一股浑厚的内力经灵台穴注入他身体内。

以邱城锁内功修为，本来纵是将死之人也可凭真气唤醒，怎料这般真气输出，竟如石沉大海，全无回应。他情急之下，又加了两成功力，但觉真气渡到对方体内，自灵台缓缓游走，只行到脑户、强间二穴之间，便遇极强阻力，别说以真气贯通封天礼全身经脉，单是督脉一线也是难以畅行。

邱城锁察觉对方体内有一股极强的气息在抗拒外力，不解道：“这可奇了？那是什么缘故？”撤回掌来，又贴在封天礼胸前膻中穴。膻中气海是习武之人积聚真气之所，料来必有感应。这次邱城锁内力之送绵密若絮，想循序渐进而为，岂知对方体内抗力虽然减弱，却仍是间或生发。

到此地步，邱城锁已知封天礼所练的内功路子颇为独特，自己的内力难以侵入，他不敢再强行输渡真气，只得收手，将实情向众人述说。

吴曼峰沉吟道：“封兄弟外号‘百胜雕’，素以外门钩法称绝，可没听说练的是何门何派的内功。”

师苑忠抚着那少年的背脊，道：“阿通，你来给各位前辈说罢。”

那少年阿通道：“封家二表哥是洛阳‘神都门’的嫡派传人，他练的这‘乾坤即应功’无主自发，遇力生抗，与天下各家的内功法门都十分不同。”

各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懂得如此艰深的武学奥理，都觉诧异。

邱城锁道：“我也听过这门神奇内功的传闻，如此说来，若非同练此功之人，纵想为他运功疗伤亦不可为了。”师苑忠叹道：“正是。好在封兄弟内功修为不弱，只今唯有盼他自行苏醒，再一同参详解毒之法。他在乌龙帮多年，我想总不至全无对策吧。”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封天礼神智模糊，隐约觉得身周聚集了数人，一时却睁不开眼来。他思绪凌乱，只觉自己正身处一座静寂的大宅之中，庭院四处却是十余具横叠竖躺的妇孺尸首，无不肢残体缺，地上已然血流成河。忽然，似觉眼前一个青衣大汉扯着个锦衣少年走到他面前，提起戒刀，便要向那少年颈中斩去。一瞬之间，封天礼浑身的寒毛倒竖起来，啊的一声大喊，突然猛醒。

首先瞧见的，是一张哭红了双眼的俊俏脸庞。封天礼忆起前事，向这毫发无伤的姑娘报以一笑，在这一笑之中，包含了无限的宽慰，又有无限的伤心不舍，他心中在想：“我是再不能见到这副美丽纯洁的面庞了，也再不能守护她了，但我舍却一命，终于没有连累她。”

他中毒已久，周身渐渐麻木，此时几乎连转头的力气也没了，眼光缓缓移开，见吴曼峰、郭子环等人都已聚拢，此外尚有几人却不识得，最后看到师苑忠和那少年阿通，心下一凛，这才想起昏迷之前曾与师苑忠遥遥呼应。他深知“如意剑”上所淬的“绝心散”毒性，自己若是运功相抗，不但于事无补，内息一动，毒气攻心反而更速，勉力喘一口气，喉头发出微弱的声音：“师大哥，阿通，你们也来啦，我虽知你们便在左近，可没盼相遇。阿通，你这些日子好吗？”

那少年阿通哭道：“二表哥，乌龙帮的坏人又害得你这样，我给你报仇！”

封天礼道：“你要报大仇，便不可急在一时，好好听师公公的话。”此时乍见亲眷，却是分手在即，心中微觉酸楚，但他于此境遇并非全无预料，自伤之情转念即消，反而隐约心生解脱之感。

曼萧道：“封大哥，你定知道如何解救是不是？你说，你说啊。不管什么法子，我一定救你。”封天礼不答，抬眼望天，雪后的空中竟未放晴，阴霾郁郁，全无一丝光明。

郭子环忽然冷冷地道：“封二当家的，这些年来你在风波谷横行无忌，青城山清凉道人师徒九人都是你杀的是不是？听说你还带人一举灭了剑阁飞鹰门，屠杀人家满门七十余口，做下这等威风事时，可曾想到竟也有今日呐？”

一路之上，郭子环屡为吴门之事仗义助拳，曼萧本来颇怀感激，但这时听他直斥封天礼往日之非，不禁惊怒迸发，转脸凝视着郭子环。

适才封天礼良久不醒，曼萧早已担着极大的心事。不久郭子环等人相继赶到，交谈之下，得知几人竟也没能擒下莫义坤来，她便急得大哭，好容易盼得封天礼醒来，仍是不闻解救之策，又听了郭子环这番大义凛然的申斥，已是心乱如麻。

郭子环见曼萧的眼神中即含不满，又怀求情之意，本来到了口边的几句不平之语勉强忍下，负手站开。

封天礼无言可答，只想：“郭掌门所言并无差错，我在乌龙帮这些年来，确是黑白不分，助纣为虐，为恶更远甚于其指，作孽太深，早该有这报应了。”

师苑忠不肯死心，又再询问他是否另有解救之法。封天礼积攒下好大力气，沉声道：“各位不必再费心劳力了，除了王人信的独门解药，此毒无法可祛。我中毒太深，已撑不过一个时辰。”曼萧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封天礼缓缓抬起手来，抚着她秀发，柔声道：“好妹子，人总是要死的，你也不必这等难过。吴门主，若非当日得贵门容留，封天礼早已是个死人啦。我有几句话，今日不说与你知晓，可死不瞑目。”

吴曼峰凑近身来，道：“好，封兄弟你说。”

封天礼不敢太过用气，哑着嗓子道：“门主你素行正直，我姓封的却是声名狼藉，你兄妹不避相容，此义无可报答。我本盼舍命助贵门夺回家传宝物，可惜未竟，但我从没后悔过此番随门主再涉江湖。”

吴曼峰叹道：“你在我家这几月之中，颇有悔过从善之心，我岂能不知。只恨本门式微，自保尚且不足，实在无力与乌龙帮相抗，未能护你周全，我可万分的对你不起。”心想：“当日玄图初失，我也曾疑心你与贼人里通外合。若非如此，在那饭棚之中，我本当义无反顾伸手相助，如今一念之差，纵容莫义坤嚣张行事，致累你性命不保，那才是万分的抱愧。”

封天礼道：“门主说哪里话来，江湖上乌龙帮势力遍布，我自叛离，早不存活想，今日纵死，也是命当如此，与你何干？”

曼萧呜咽道：“封大哥，你省些气力吧，这当口还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干嘛。”封天礼道：“萧妹，你可还记得，数日之前咱们追赶那姓赵的小贼，曾于平阳见到青龙会的二当家徐睿。”

吴曼峰心下一动，问道：“怎样？”

封天礼道：“江湖上只知青龙会一向是在钱塘江上做没本钱的买卖，可不知此会暗中早已并入了乌龙帮。徐睿武功平平，心机智计却极为了得，那青龙会的大当家凌蒲牢不过是他唆摆的一具傀儡。”

郭子环在旁与闻此事，只是不信，道：“凌蒲牢武功不弱，徐睿纵然手段高超，他又怎会甘心受制于此人，全不反抗？”

封天礼道：“此事千真万确，王人信膝下无子，却将独生女儿许给了徐睿，对此人好生看重，有这老贼撑腰，凌老大自是不得不从。”

白书堂的根基乃在杭州，邱城锁素知青龙会行径，心想：“此举自是王人信为日后火并江浙各地的绿林道而伏了，这王人老贼果然野心勃勃，一统蜀川尚不为满。”

封天礼道：“若无重大事故，徐睿向来不离钱塘，我多日猜想，必是王人信命他西来，勾当要事。如今在崆峒山左近又遇上莫老三，看来我所料不差，乌龙帮此次定是由王人信亲统，前去围攻崆峒派。”

吴曼峰已知其意，道：“我吴门宝图失落之事，那王人信已经知道了，他们此番倾巢出动，便是为了夺图？”

封天礼这时毒性发作，嘴角渗出毒血来，将衣襟都染黑了，道：“王人信近年来已极少在江湖上走动，等闲之事可劳不动他与徐睿当面谋划。何况前日在饭棚之中……莫老三的那番话亦颇有深意。”

曼萧心下大痛，哪还顾得矜持避嫌，扶着封天礼靠在自己身上，道：“封大哥，你息一息吧。”

吴曼峰更觉感激不已，暗想亏得他今日阐明隐情，否则自己兄妹此去崆峒，只想到找赵正止讨要玄图，势不免要吃乌龙帮的大亏。然而心中仍是疑虑难消：“我等日夜兼程地追赶赵正止，片刻未耽，何以数日之间消息便能传到四川？暗地里散布此讯那人，无论是否赵正止一党，居心都实在是深不可测，可全然猜想不透。”

邱城锁等人眼看他命在顷刻，虽然向无深交，却也颇感怆凉，互相一使眼色，纷纷旁避，留下曼萧与封天礼说些体己话儿。

封天礼眼目微张，见曼萧仍是哭个不休，叹道：“萧妹，我死之后，你便将我就地埋葬了吧，此处冰天雪地，倒与你家乡的模样差不多呢。”

曼萧哽咽道：“大哥，这毒物沾身不过片刻，为何便解救不得。呜呜…你有什么心事未了，便说了吧，我…我…我…”连说几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封天礼叹道：“当年我初入风波谷之时，也曾雄心万丈，立志要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可是随王人信愈久，愈是是非不分，倒行逆施，我中这乌龙帮的毒又岂但是今日，早便无药可医了。妹子，你还不懂么，我这一生都错了。只盼你今后好生自重，喜乐平安，也就是了。”

曼萧道：“不，不，你别这么想，你本不是坏人啊，都是王人信那老贼逼你的。大哥，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不跟那王人老贼干休。”

封天礼道：“在关外你家里，在那黄河岸边的客栈中，你为我做的已够多啦。自我昔年在风波谷落草，那王人信驭下忮横，我日常交处的也尽是些虚伪狡诈之徒，更不曾遇过一人似你这般心地坦诚。封天礼不过是个无处容身的江湖浪客，能得你倾心相待，此情弥足珍贵，我这一生也不枉了。王人信称霸绿林十余年，可不是浪得虚名，莫义坤不过是他的副手，已是如此难缠，我要你找他拼命干嘛，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曼萧泣道：“大哥，为何你竟如此豁达，你当真舍得留我独个儿在这世上么。”

封天礼本来尽心克制，听得她此言，心如刀割，再也忍耐不下，泪水夺眶而出，这一牵动气血，毒已攻心。

他竭力逞睁眼目，道：“萧妹，大哥便求你一求吧。借你的掌力为我净一净面，大哥这部胡子日后就留着陪伴你，也免得你孤零零的。”

她听他说出“净面”之语，泪如泉涌，轻轻将他的头揽在怀中，运四方真气，缓缓提起掌来，贴着他面颊慢慢划去。她伤心之际真气不免涣散，却仍是掌锋如刀，触碰处髯须应手而落。

他只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闭了眼，心中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诸般经历，呼吸渐渐微弱……

怀中的头颅一偏，再也不动，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手下失了分寸，将他腮边的皮肉割破了。她急的抱住他的头大哭：“大哥，我真是没用，是不是很痛。呜呜，呜呜。”

可是，他已永远的去了，再不能够回答她什么话了。

曼萧手足无措，指缝一松，掌心的虬髯散落了一地，她急忙俯身在地，想重行收聚，可泪水却止不住的滴在雪地里，雪和着泪浑浊了泥土，数不清的须髯搅在其间，已捡拾不得。曼萧心道：“这世上的物事，是不是越想要抓得紧，便会越快失去呢？”想到极悲处，热泪盈眶，抚着情郎的尸身，恸哭失声。

吴曼峰与师苑忠等人闻声赶到近前，见曼萧正哭得伤心欲绝，都不忍出言相劝。

阿通跪在封天礼身前，哭红了双眼，瞧着眼前这紫衣女郎悲伤绝望的模样，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天，想起与父兄死别时的情景。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深切地体会过一遭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今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又惨然离世，少年的心仿佛再一次被无情地刺痛。

郭子环等人略作商议，将封天礼的尸身抱入昆仑山中，在山背林荫下找到一处空地，白辰、周沧等人协力，直忙了三四个时辰，徒手挖掘出一处三尺余深的墓坑。

当众人掘土之际，曼萧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瞧着封天礼的脸庞出神。这般凝视了许久许久……

终于，她探手解下紫锻披风，给他轻轻盖在身上，直起身来，唇齿间涩然挤出两个字：“埋吧。”

吴曼峰硬起心肠，双掌在坑边的土堆上猛力一推，封天礼的尸身霎时间掩埋殆尽。

邱城锁将一段枯木从中剖开，亲书“洛阳豪杰封君天礼之墓”几个字，立在坟上。

吴曼峰在坟前跪倒，诚心诚意拜了四拜，缓缓站起身来，凝视坟冢，心中默祷：“封兄弟，若非为了我家传宝图奔波多日，也不致累得你丧命，你泉下有知，千万保佑吴某此去崆峒山马到成功，我吴门子孙，永感大德。”

邱城锁等人一一上前祭拜，阿通自居亲眷，逐个谢礼，却已不再啼哭。师苑忠将一株药草插在封天礼坟头，叹道：“贤弟，老哥哥知你一生喜好马背生涯，这颗‘马鞭草’便种在这里伴你长眠吧。”

郭子环眼望新坟孤草，不禁心生感慨:“听说乌龙帮闹得最凶之时，川中各地的官府居然都要避让三分，人马招摇过市，连小儿闻声也不敢啼哭。古往今来的绿林帮会之中，更无第二派有如此威势。封天礼昔日身为帮中第二当家，自也少不得为虎作伥，横行无忌。岂料时过境迁，到今日竟落得这般埋骨荒山的下场，当真是世事无常。”

郭子环祭过封天礼，瞧着阿通道：“孩子，你也是随你表哥一同逃出风波谷的么？”

阿通将嘴唇咬得发白，恨恨地道：“我爹爹是神威镖局佟戎威，我全家都给乌龙帮的强盗恶贼害了，我和风波谷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郭子环大感意外：“听说那神威镖局因在绵竹走一支镖时无意间得罪了王人信，被乌龙帮登门血洗，佟总镖头全家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怎地你竟孤身逃到了此处？”

佟通道：“当时那提刀的恶贼正要斩我的头，多亏二表哥及时赶到，将我救了出来，可是我爹爹妈妈还有大哥，都给他们杀死啦！”

郭子环道：“你封家表哥与你母怎生称呼？”

佟通道：“二表哥是我娘的亲侄儿，自幼在洛阳神都门学武，贯常来我家跟我骑马玩耍，最是亲厚。”

郭子环这才恍然，忆起当日封天礼接挡酒碗的手法，心想：“原来他出身洛阳神都门，难怪武功家数大开大阖，颇为古奥难辨。故老相传，这门派乃是李唐遗属所创，数百年来早已趋于势微，该派传下的武学心法极是艰深晦涩，往往累代经营，也难培育出个把像样的传人。他以神都门弟子之身，又去修炼百胜钩这等奇门兵刃，那么于神都门的武功自是未能全然融会贯通了。”

景术道：“师父，这人听说乌龙帮要残害自己的亲人，不惜叛帮相救，那也还不算坏极。”

郭子环颔首赞同，心想如此说来，封天礼这番舍命叛帮，尚不失为有担当的大丈夫行迹，瞧着佟通虽恨不癫的神气，忽然动念：“佟绒威虽是吃镖局子这口饭的，武功不很高，为人却是个硬骨头，据说当时给打得筋骨俱断，仍是死不服软，正邪之道分得清清楚楚。这孩子如今身无所依，也知与乌龙帮势不两立，岂不正是我辈中人？”于是说道：“孩子，要报仇便需学好本领，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佟通年纪虽小，但早知郭子环名望武功，瞪大了眼睛不敢答应，转望师苑忠。

师苑忠道：“傻孩子，还不快跪下跟师父磕头。”心道：“要他终生跟着我这昏庸老朽采药行医，又能有什么出息了，如能得此名师教导，阿通日后要报仇才当真是有了指望。”

佟通这才不疑有它，向郭子环跪下身去，郑重顿首四拜。

郭子环伸手扶起他，道：“好孩子，今日而后你当自强，习武之人不可失了骨气，你也不必再对乌龙帮心生恐惧。他日练好武功，自能给你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佟通道：“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景术和周沧跟着上前来恭贺师父收徒，佟通又拜见过两位师兄，只是行途在外，景、周二人的见面礼暂且免了。

吴曼峰眼见妹子仍是留恋不去，也不忍强迫，心道：“纵是亲如兄妹，这种事我也无从劝慰，三妹自来性子执拗，唯有盼她自行想通了。我这可得赶奔崆峒了。”他是吴门之主，担当了一派的荣辱兴衰，宝图失却，遵奉祖训是定要寻回的，纵然明知前路淹蹇，心中亦是无所畏惧。

邱城锁已于李元州传书中得悉因由，见吴曼峰欲去，说道：“白书堂中虽然尽是些无用书生，但亲家公的事我等岂能袖手，自当同往。”于是携着邱骆向那四位回部友人告别，收束行装待发。

郭子环道：“咱们再得邱大哥这一生力军相助，什么崆峒派、乌龙帮，那是俱不足虑的了。”

吴曼峰谢过众人，牵着紫电青翼交在师苑忠手上，道：“师大夫，舍妹且劳烦你照看。”

师苑忠凄然一笑，道：“这位姑娘如此深情，封贤弟可也真不枉此生了。列位保重，我那师兄宋苑庭武功心机皆非庸流，此去还请千万小心在意。”

吴曼峰点头应了，心念一动，道：“师大夫，贵派之中可有个叫做赵正止的弟子？”

师苑忠一怔，道：“正止？那是我四师弟的独子，这孩子怎么了？”

吴曼峰将盗图一事简要说了，师苑忠大是疑惑，道：“我这位赵师弟乃是带艺入门，行事本就诡秘莫测，当年从师学艺之时，我与他也极少来往。但正止这孩子在本门中却向来规规矩矩的，很得我师父欢心。嘿嘿，看来多年未见，这孩子也同从前大不一样了。”回首前尘，只觉岁月其徂，恍如隔世。吴曼峰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各人将行，佟通又来向师苑忠叩谢救养恩情。师苑忠心中难过，却竭力克制，温言道：“阿通，你跟郭大侠好好学本事，爷爷在这里好着呢。等你长大些，再来瞧爷爷跟你二表哥。”

佟通道：“爷爷保重，我这条性命是二表哥和您救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您放心，阿通没学好本事前，绝不会贸然去寻仇。”

师苑忠抚着佟通的头微微一笑，目送佟通上马，与众人挥手作别。

吴曼峰经过妹子身前，轻声道：“三妹，大哥也不迫你即刻跟来。只盼你勿忘家训，早些想通。”不闻妹子答应，叹了口气，催马启程。

曼萧这番凄入肝脾，已是心力交瘁，始终抱膝坐在封天礼墓前发呆，兄长临行那叮嘱之言她虽听得真切，却无动于衷，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封大哥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片刻之前，他还活生生在我面前，现下却冷冰冰地躺在这地底。难道他便不寂寞么，不害怕么？我还是留下陪他吧，还是留下了吧。”然虽有心相从于地下，终归知道轻生无益。

天色渐暗，师苑忠于山中打了几只雪鸡，生火烤来充饥。递给曼萧吃时，她却接也不接，师苑忠无奈，只得静静相守。

这般过了一夜，次晨师苑忠醒来一瞧，见曼萧依然是席地而坐，不由得心惊，只怕她不眠不息又牵动了哀思，非落病不可。

如此又守得三四个时辰，曼萧一如泥石塑像般巍然不动，师苑忠越来越是担心，心想这姑娘将披风也埋了，可别要衣衫单薄，风寒侵体，终于顾不得男女之嫌，伸手去搭她脉搏。

一摸之下，却察觉曼萧体征如常，并无异兆，不禁暗暗纳罕，浑不解其故。

他医术虽精，却哪里知道，曼萧修习四方真气已有较深根底，这心法与别派内功法门颇有不同，真气首积于足臂，并非周经全身，且内息自发游走，不因修习者存想与否而动，练此内功的人，几可说是绝无走火入魔危险，是以曼萧这十数个时辰之中辗转伤情，于心绪上固然十分有碍，但气血如常，身子却未至大损。师苑忠虽不明缘故，但见曼萧身躯无事，也就放下了担心。

到得黄昏时分，山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师苑忠正想在药箱里摸索器物帮曼萧掸拂周身，忽听她开言道：“师大夫，我本该称你一声前辈。但你既是封大哥的兄长，我便也叫你一声大哥，不知算不算僭越。”

师苑忠听她语气如常，心中高兴，道：“姑娘说哪里话，对着我这糟老头子，又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得了。封兄弟本是我同乡，他未入乌龙帮之时，我俩便是过命的交情。哎，可惜他误入歧途，我又老迈无能，一直未能规劝他及早脱身。”

曼萧虽与封天礼两情相悦，于他的身世却从未刻意问询过，站起身来，轻轻抖落周身积雪，道：“师大哥你也是洛阳世家子弟？”

师苑忠神色黯然，道：“嘿嘿，世家子弟便怎样，从前的事，提起来也无甚相干了。当年封兄弟入乌龙帮为求出人头地，我上崆峒盼能扬名立万，如今想来，岂不都是镜花水月一场，何异于南柯一梦？若非阿通一家得罪了王人信，只怕封兄弟至今也还执迷不悟哩。”

曼萧愕然不懂。师苑忠道：“当日王人信要血洗神威镖局，其实早知佟家夫人是封兄弟的嫡亲姑姑。这老儿也真工于心计，他怕封兄弟阻挠报信，所以事先交待他远赴藏边，去办一件不打紧的差事。幸好封兄弟机警，暗中瞧出了端倪，急忙千里奔波，赶回洛阳救下了阿通。但如此一来，可也跟乌龙帮断然决裂了，再无处容身。他不肯连累旁人，偷偷将阿通送来昆仑山我家中托付，自己就此亡命天涯。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难逃这一日……”说罢黯然伤叹。曼萧瞑目无言，暗暗设想情郎昔日的心境，大生怜悯之情。

师苑忠又问起曼萧与封天礼相识因由。曼萧道：“封大哥后来给乌龙帮四处追杀，想必师大哥你也有所耳闻。他知势难躲避，只好投到少林寺中去求援。多亏少林派德川方丈收留，这才保全了性命。德川方丈与我兄长素有旧交，因此亲写了一封荐书，派少林僧人护送封大哥到关外我家避祸。若不是赵正止这小贼盗走了本门要物，封大哥也不会陪我出来找寻。只恨这小贼奸猾异常，几番捉拿不住，我兄妹同封大哥在江湖上露面的时候长了，终于给这班乌龙帮的歹人撞见了。”

师苑忠道：“唉，可见冥冥之中天意早定。姑娘，既然如此，你也别再伤心了罢。”

曼萧的双眸中流露出无限哀痛的神色，却狠下心肠，断然道：“是了。我这便要去啦，封大哥，待我家中事了，再来陪伴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在这里很久的。”伏在坟前低语了几句，豁然起身。

师苑忠帮她牵过坐骑，不禁佩服这女子的刚毅果决。曼萧跨上马背，向师苑忠扬手作别，策马双腿一夹，窅然行去，于情郎的坟墓竟再不瞧上一眼。

曼萧骑在马上，也在不住扪心自问：“我便当真如此放得下么？”一时之间心绪烦乱，难以自已。明知自己的人虽走了，心却并没离开，此后四海九州，上天入地，无论身到何处，心中都再也撇不下这舍命相护的汉子，暗道：“总之此生此世，此情不渝。既定此心，封大哥活也好，死也罢，于我亦无分别。”

（注：本回题目取自蹇卦，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蹇的原义为跛，《易》中引申为受阻、艰险在前。彖中预示“遇险而能休止不前，这是明智之举”，故事中却是见险而未能止，故而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