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姤凶

其时江湖上武林门派虽众,但除少林、武当并峙当世外,峨嵋、青城疲于在蜀中各处与乌龙帮周旋相抗,威势不足,崆峒派便隐然是江湖上仅逊于少林、武当的一等大派,虽然十余年前曾自伤元气,在西北武林中仍是首屈一指的正道翘楚。

曼萧伤痛情郎之死,心境固然难复,但深知此去拜山轻忽不得,只得收敛心神,正心以待。自昆仑山折返东来,孤身行宿,自不待言。

这一日巳时未到,已抵平凉。曼萧无心耽搁,在城郊官道旁找了间饭铺打尖。她寡历江湖,心思却细,暗自留意往来行人,见带刀结装者颇多,讲得又多是蛮不蛮、侉不侉的官话,显非土著武人,回思封天礼言语,已然心中有数:“看来乌龙帮统下的黑道人物已在左近聚集了不少,却尚未找上崆峒山去。事不宜迟,我还是快些抢在头里,跟大哥他们取齐为是。”于是匆匆用过茶饭,认镫乘骑,循路望崆峒山上驰去。

行不上五里,忽见当道六名黑衣大汉挽臂横路。曼萧心生戒备,握鞭在手,勒马缓缓趋近。当先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手执长枪,见曼萧靠近,高声喝阻道:“哪里来的瞎婆娘,好不识路!此道不通,快快给老子滚回去了。”

曼萧听他出口便是伤人之语,怒从心起,道:“大道通衢,又不是你自家铺设的,我偏要过去,让开了!”说罢口催紫电驹,抖腕挥鞭,半空中甩了个响,径向前奋蹄猛冲。

拦路众强人不料这女子如此大胆,那瘦汉长枪一招,余人纷纷亮出兵刃,向曼萧扑来。

曼萧居高临下,鞭运如风,全是进手招数,数招之间,已察知众人武功底细,除那使枪的汉子稍强外,余者殊不足道,但自己孤身一人,却也不敢托大纠缠,连连挥鞭拨打群豪兵刃,同时左掌中蓄满真力,穿云掌拍出,将当先一使戒刀的汉子刀锋带开。

那使枪的汉子见状,口中高声呼喝,挺缨“中平刺胸”,向曼萧心窝刺到。曼萧知久战不利,一声娇咤,抡动皮鞭,向来枪卷去,招式虽是后发,但她眼光尖锐,出招快极,那汉子长枪尚未递到曼萧身前,已给缠住。

曼萧更不稍停,运劲自内向外反格,已将那枪硬生生夺过。她于诸般兵刃上的造诣有限,但自幼耳濡目染,也通枪法,双手翻转,使招“青龙摆尾”,长枪迤逦回环,将众人攻到的兵刃俱都拨挡了开,同时不敢恋战,策马腾跃,便抢过了拦截阵势。

那领头的汉子啊的一声疾呼,就要随后追来。曼萧冷哼一声,高叫道:“还你!”双臂贯力将长枪向身后掷去。紫电青翼四蹄如飞,眨眼间已将众强人远远抛离。

曼萧骑在马背上长出一口气,自知适才若不是仗了马匹神骏,其实颇不易脱身,抚着爱骑背脊,忽然心中一酸:“若是当日封大哥也有一匹这样的好马……”这念头只一闪而过,生怕续想下去哀思难抑,忙收敛心神。

她竭力回忆,自己执枪之际似乎瞥见枪杆儿上刻着“秦岭张”三字,心想:“这使枪的恶汉多半是代王山黑龙寨的寨主张十烈,听大哥说黑龙寨在灞河上横行无忌,这姓张的一杆长枪挑两岸,也算是个人物,居然也已投靠了乌龙帮?”

正在潜心思索,忽然道旁闪出一人,要拦她的乘马。曼萧吃了一惊,急忙扯缰,紫电驹生生驻足。

曼萧定睛端看,原来那人竟是景术。景术笑道:“我在这儿远看似是姑娘的模样,果然没瞧错。姑娘的马儿好快,我要再慢拦半分,可就岔过去啦。”

曼萧翻身下马,道:“景兄弟,你怎么在这里,我大哥呢?”

景术道:“大伙儿今日清早到此,吴门主以为人多不便行事,留下我们在这里看守牲口,他与我师父还有邱堂主父子已一道上山去了。”

曼萧顺着景术目光瞧去,见道旁林中围聚着几个男子,正是白辰、周沧、佟通三人。各人的坐骑散拴在旁。

周沧等人见她来至,都觉十分欢喜。曼萧问起左近情势,白辰向不远处努一努嘴,低声道:“吴姑娘,你瞧。”曼萧侧目张望,见山道口处六个青衣大汉手执明晃晃的钢刀,正来回走动,此外尚有数名青壮武者负手立于道路两侧,目不斜视,阵势不俗。

曼萧一皱眉头,道:“是乌龙帮的人?”

景术道:“看来不假,师父他们去时还没见这班恶鬼哩,也不知是何时突然冒出来的。刚刚我和周师弟想靠近些探探究竟,那几个挎刀的臭贼凶得跟什么似的。我们退在这里他们倒也不管,看来只是不许人随意上山。”

曼萧心想:“若依景兄弟与阿通的性情,定不肯干休,多半是白大哥约束大伙儿。”自己虽也痛恨乌龙帮群獠,但此时寡众悬殊,正面闯关实属不智,思来想去,还是绕径上山为妙,于是说道:“白大哥,我要上山去找大哥他们,马儿烦你给照料着。”

说罢不待白辰应声,提气便起,轻身上了高树,头也不回,斜刺里跃干攀枝,向山中深入。

众人见她雷厉风行,说去就去,轻功又是高得出奇,尽皆讶然。

曼萧于高树间穿梭如燕,不出半个时辰已行出数里。此际虽值隆冬,并无繁叶遮蔽,但崆峒山中古树郁苍,极难分辨方向。曼萧初时还尽力寻觅人烟,到后来却在深林中全然迷失了途径,自在树上地下几番参详,不得要领,不由得恼怒。

她这几日里本就积怨难遣,一怒之下拗起了性子,更无半分顾忌,索性又上高枝,将“绝尘驰步”使开来,全不思虑方位所在,仗着真气充沛,疾奔乱走。

吴门这家传绝艺共分为驰、步二诀,“步”字诀乃临敌步踏身法,“驰”字诀正是提纵轻功。她这时一旦使发了性儿,身似浮萍飘摇,足若鸥鹭掠水,除偶尔在树上踏痕逗留外,更无半点响动,真可谓“翩然凌虚渡,落步生金莲”。

这般于林中穿梭如织,轻功愈发使得得心应手,仿佛寰宇之内便只有自己在徜徉遨游,只觉胸中说不尽的惬意畅快。

自达摩一苇渡江、沈光缚索腾飞,中华世传轻身百技,颇有走鼓沾棉、踏雪无痕之说,而实能为者古来罕有。曼萧此番以轻身提纵之术踏山中林木当空漫游,竟然绵延数十里,于她不过是兴之所至施为,殊不知无心插柳,已开武林千百年未有之先河,实属华夏武术中的集大成之作。后世直到清代光绪年间,还曾有伐木匠人于山中亲睹古木枝头的踏痕,乡民不解来历,俱呼为“天仙印”,却不知便是当年曼萧攀树疾行所留。

如此一气呵成,曼萧直于树上跃行了三个时辰有余,却仍未能脱出林海。眼看天色转暗,曼萧渐觉一呼一吸之间真气流转不畅,知是力竭之兆,慢慢放缓了纵跃之速,心智也渐趋沉静:“待入夜之后,我在山中循光亮而行,定能觅得人迹所在。”

于是倚树暂息,在山中守得多时,渐闻四野枭鸣猿啼,阵阵寒意袭来。她虽武功高强,究是青年女子,不免悚然心惊。

正自强抑惧意,忽听得不远处传来簌簌的步踏之声。曼萧陡察人息,立转镇定,侧耳聆听。依声分辨,来人行路和缓轻捷,不徐不疾,可知轻身功夫颇为了得。

她此刻居高峙立,视野开阔,凝神瞧去,遥见来人身形略瘦,似是个男子,但黑夜中面目模糊,心想:“且跟着此人去瞧瞧,总胜于自寻出路。”

那男人经过曼萧落脚的树旁,未觉有异,仍是行走如常。曼萧屏住呼吸,直待他过去十数丈远,才跨树而起,不即不离的随行上去。

两人一高一低,这般同行了一盏茶的工夫,那男人忽然放慢了脚步,低声道:“齐师弟,出来吧!”

曼萧心念微动:“这声音好熟,我从前一定听到过的。啊,是了,可不是那姓赵的小贼!”她陡逢对头,精神登时大振,却并不贸然现身,心想:“这小贼到此必有缘故,且先静观其变。”

赵正止话音方落,林中幽暗处窜出一身材矮小的汉子来,低声道:“赵师哥,小弟在此。”赵正止唔了一声,便再不言语,慢慢踱步前行,那姓齐的汉子跟在他身后,也是低头不语。

曼萧不明所以,仍是悄悄跟踪。又行了大半个时辰,草木渐尽,前方依稀现出旷野来,赵、齐二人脚下更慢。曼萧抬头望去,只见空旷处一片青石鱼鳞小路曲折蜿蜒,延伸向不远处的一间木屋。

赵正止举步犹豫,竟似满腹心事,行到距木屋数百丈远,突然驻足,向那姓齐的汉子低语了几句。曼萧暗暗奇怪:“这小子闹什么鬼?”跃下树来,伏在林子尽头一块大石下。她与二人相距较远,听不见对方言语,但这时遮蔽尽去,借着月光去看二人脸色,见赵正止面沉似水,那姓齐的汉子却是牙关紧咬。过了片刻,那姓齐的汉子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用力点了点头。赵正止抬手轻轻拍拍他肩头,嘴角边微露狞笑。

曼萧月下瞧来,只觉遍体生寒,心道:“这是什么神气了?”正自惊疑,忽见二人加快脚步,已转到了木屋后面。

曼萧躬身发足,步履如飞,眨眼间也奔到了近前,这才看清那木屋乃是背路设枢,格局颇怪。她自幼得父兄教授易理,仰头依月缺辨明方向,再与木屋位处印证,恰是循主离客震之法建造,知道此房必是一处监牢所在,暗道:“不知崆峒派将何人囚禁在此,赵正止又来干什么了?”不敢更向前行,便折回屋后杂草丛中潜身伏下,窃听动静。

隔了片刻,听得屋内哗啦哗啦几声响动,想是监牢内铁锁之属碰撞生发,只听赵正止的声音道:“爹,孩儿来啦。”

不论赵正止于屋内之人怎生称呼,都不及这一声“爹”更令曼萧觉得匪夷所思之极:“怎么是赵正止的爹爹给关在了此地,崆峒派将赵苑堂下狱监禁?简直荒谬之极。这赵苑堂是当年助宋苑庭夺位的有功之人,辈分又高,崆峒派中何人敢对他如此无礼?”

正自不解,只听屋内一个极沙哑低沉的声音道:“很好。正止,爹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妥了么?谁守在外面?”想来自是那赵苑堂说话了。

只听赵正止答道:“事情都办妥当了,伍阳传来消息,王人信已到静宁,预拟近日就要率人大举围山。爹你放心好啦,我叫齐贵师弟守在门外,霍师弟和丁师弟给赶得远远的,听不见这里说话的。”

只听赵苑堂嗯了一声,半晌才道:“这帮贼强盗动作好快。王人信令出如山,可比为父预想的还要了得。好啊,你倒真有本事,连掌门人跟前的红人也给你哄入了伙。这件事干得着实不坏,阿贵这孩子若是真心投靠,于咱们今后行事大大有利。正主们呢,可都入彀了么?”

赵正止干笑两声,道:“爹爹宽心,德寂老和尚与那梁老头儿带了一班少林弟子,已在山上耽了三日,大师伯一日不将事情交待清楚,他们又岂肯善罢干休?”

曼萧心想:“这父子二人说的话我可越来越不懂了,赵苑堂身为阶下之囚,倒似事事尽在算中一般,怎么又是‘正主’又是‘入彀’的啦?德寂大师与梁大侠他们明明是要追查杀害行方的凶手,何以却来跟这宋苑庭讨要说法?这事与宋苑庭有什么相干?”她既不明因由,这些事可当真是想破了头也难以索解了。

隔了半晌,只听室内传来一阵扎压蓬草的簌簌响声,料是他父子二人已席地而坐。只听赵苑堂缓缓说道:“我儿一路迂回辗转,咱们这次共知会了多少门派帮会啊?”

赵正止道:“爹你嘱咐孩儿得手之后,便竭尽所能散播消息,孩儿于晋中摆脱了几个点子追袭,跟着即命伍阳他们几个分头行动,各省的兄弟帮同传讯,山陕川凉、河冀湖广的门派之中,少说也有二十余家得到讯息。何况乌龙帮这次下了大本钱,听说那王人信亲自发出三十余道手令,命统下各家山寨纠合行事,消息传得比咱们还快哩。若不是爹你说定要顺次而为,不出十日,本门可就要给树成武林的公敌啦。”

赵苑堂道:“先占崆峒,再兴动乱,这乃是说定了的根本次序。为父常常教导你处事不可急进,你到今日还不懂么?待借少林派之手除掉了宋苑庭,咱们便手握崆峒派和穹玄阁两股势力,那时要令江湖风波涌动,还不是易如反手之事。”

赵正止似乎于父亲训诫敬畏不已,惴惴答道:“是,毕竟还是爹爹思虑沉稳,孩儿先前只知用此物能搅得武林大乱,那可是瞧得十分短浅了。”

赵苑堂道:“那是自然,倘若咱们只盼在武林中变乱生事,为父还用得着命你大费周章,将这卷物事千里迢迢带回山上来么?此图与天下气运相关绝无可疑,这等玄奥之物,非等闲草莽武夫能解,但其中载有高深武学又是实情,只要咱们这番善加利用,宣扬此中武功之妙,正可兴动纷争。当年你爷爷跟你大伯苦心创立穹玄阁,本来大有可为,后来逼不得已各自舍命,终于将这‘玄图’的藏处线索告于为父知晓。若非是这样,你我父子也访不到此物所在。如今兴复大业尽数着落在我父子二人的肩上,为父幸得穹玄阁众兄弟鼎立扶持,绸缪布置二十余载,终得今时局面。此刻计成在望,更须加倍审慎,断不可操之过急,倘若一着失算,便是满盘皆输,那时你我父子可就成了我赵氏的千古罪人,死后更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爷爷、大伯以及列祖列宗!”赵正止似乎若有所思,一时无言以对。

曼萧矍然心惊,虽然于他父子二人的对话不能全然明白,但听来赵正止这盗图一举实怀重大阴谋无疑,心想:“搅得江湖大乱,尚不算是大业,他父子俩的野心可当真不小哇。穹玄阁又是什么武林门派?怎么从未听说过。听赵苑堂言中意思,他的父兄多年前都曾为探查我家这秘密而丧命,那么这家人打本门玄图的主意显然时日已不短了啊。”此时乍悉异谋,不免惶恐,两手攥得紧紧的,手心已尽是冷汗。

静默须臾,赵正止忽道:“爹,孩儿有一事却需向你请罪。那吴曼峰已知晓孩儿出身来历,目下只怕就要找上崆峒山了。”说是请罪,可是曼萧听他语气颇为镇定,与初时唯唯诺诺的声调已截然不同。

赵苑堂声转亢厉,道:“啊,怎么这般大意,为父再三告诫,叫你切不可显露本门武功,你曾给他们擒住了?”

赵正止道:“孩儿虽没给他们擒住,却几次险些失陷。也是咱们在江南的弟兄百密一疏,没能发觉近来武林中的一件轶事,这姓吴的有个儿子,日前娶了白书堂堂主邱城锁的女儿为妻,吴门与白书堂现今做成了儿女亲家啦。”

赵苑堂似乎也颇觉意外,道:“哦?有这等事?那么现今是吴门与白书堂联起手来了?这倒不可不防。”

赵正止道:“爹爹只说对了一半,吴门的帮手可不只白书堂啊。”

赵苑堂渐感不耐,道:“你打什么哑谜,还有些什么帮手,你就痛痛快快说吧。”

赵正止道:“邱城锁这老儿平素交友不多,又多是文士学究,武林之中就只有横天门那‘过江龙’与他气味相投。”

曼萧寻思:“这姓赵的为什么说这等谎话?他当日明明是受我兄妹与封大哥的围追啊。他又怎能得知我们汇合了邱堂主同来?不会的,他绝没这般神通广大,这番说辞必有情弊。”

赵苑堂沉吟道:“吴门竟得横天门与白书堂助拳,实力大增,这个可有些棘手,难怪你被迫显露了本门武功,那也怨不得你。”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曼萧屏气凝神,心想:“天幸叫我撞见他父子二人在此碰头,此番说什么也得将本门宝图夺回不可,只是不知玄图此刻是在赵苑堂手上呢,还是在赵正止手上。嗯,听来这赵老儿被关在此地时日已不短了,玄图多半还在他儿子手中,我且再听听看,他父子俩究竟搞什么阴谋诡计。”

只听屋内哐当当一阵碰撞声叠,赵苑堂忽道:“如今既然情势有变,咱们可得赶在乌龙帮头里把吴门这伙人先打发了。对啦,就是这么办。正止,你取钥匙来,快将锁链打开了,为父立即出去布置对策。”

曼萧瞧不见他的神情,但听赵苑堂语音惶急,料想此刻他必是焦躁异常,然而过了片刻,室内再无异声,赵正止始终无动于衷。赵苑堂又说了一遍:“正止,快将锁链打开了啊,快啊!”

赵正止不为所动,一字一顿地说道:“爹,孩儿于此事另有见解,你老人家不妨听听。”

赵苑堂陡然察觉他语气有异,顺口问道:“你说什么?”

内室又是许久怕人的死寂,四周的气息仿佛凝固了一般,曼萧在窗下渐感寒意袭来,却不知此时迎面相对的两父子都是面色凝重,正彼此霜颜相视。

赵正止向来事父恭谨谦顺,可此刻心中却是异念涌动,眼中隐隐射出一道极难察觉的凶光。赵苑堂对独子向来管教严峻,是以绝没想到自己一手栽培的孩儿有一天竟会违逆己意。他心机深沉,老于世故,此刻如何看不出儿子心怀鬼胎,但毕竟难以确信,终于沉声道:“我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赵正止却不答父亲问话,眼神渐渐转厉,凶相毕露,森然道:“唉,到了今日那也不用撒谎啦。爹,孩儿自关东回来,事事都是依你老人家的授意施为,虽给吴门的人追得狼狈不堪,可丝毫没忘记隐瞒本门武功。嘿嘿,那吴曼峰所以得悉孩儿身份,乃是孩儿在潼关主动相邀,亲身泄露给他知道的。”

赵苑堂已不觉过分惊讶,细细打量眼前这面黄肌瘦的青年人,倒似二十余年来从没认真审视过一般,心中霎时间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说道:“你孤身去找他演示功夫?我的孩儿还不至这么荒唐吧。嗯,定是你叫上了穹玄阁的弟兄陪你同去,倒好会拿少主的威风啊!”

赵正止道:“爹爹果然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师父教了孩儿一套极高明的武功阵法,孩儿好容易遇到这等难得的练功靶子,一时技痒难耐,是以叫伍阳跟文谦陪着,去跟那吴曼峰打了一架。这套武功果然使得,我们仨联起手来,便是合那吴曼峰与郭子环二人之力也占不到丝毫便宜。”

赵苑堂喝道:“什么,你师父教了你阵法?我没答应,他居然敢暗中教你功夫!还反了你们师徒不成,你们眼里还有我这阁主吗!”

赵正止眼见父亲额头青筋暴起,反而更加慢条斯理,道:“爹你又何必动气,这穹玄阁你迟早还不是会交在孩儿手中,师父的功夫孩儿早学晚学又有什么分别。”

赵苑堂哼了一声,怒道:“蔺吉这老儿呢?你叫他来见我,咱们当面讲个清楚。”

赵正止道:“爹爹且请停瞋息怒。你忘啦,师父他老人家是陪德寂老和尚一行上山来跟掌门师伯问罪的,他哪能私下来见你。爹,师父曾对我说,这世上会‘六盘风毒掌’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孩儿觉着也不无道理,你说是不是?”

突然一阵朔风掠过,曼萧周身一颤,脑海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于赵正止所云似懂非懂。

赵苑堂啊的一声惊呼,蓦地懂得了儿子言中深意,道:“小畜生,你……”奋起生平之力,抬腿去踢身前这狼心狗肺的逆子。但他手脚都给铁锁缚住了,足到半途,便即定住。

赵正止冷笑一声,从容挥手挺击,在父亲腹下重重印了一掌,旋即飞速向后跃开。

赵苑堂闷哼一声,只片刻之间,便感遍体刺痛,腹内有如刀割,异种真气疾走乱冲,强自紧咬牙关,疾言遽色地道:“好哇,逆子,你想拿你爹的命去搏崆峒掌门之位是不是?你……这掌法你从何处学来的……嘿嘿,你拜的好师父,我……我养的好儿子……”还待再说下去,痛苦已极,忍不住哀声惨呼:“啊……啊……”

曼萧胆气故壮,武功亦强,却毕竟只是个阅历尚浅的女流,陡然遭逢这世间罕有的人伦惨变,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实是不懂赵正止为何弑父,伏在地下,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赵正止一击成功,心神渐定,阴声道:“爹,你放心去吧,齐贵明日自会当着德寂老和尚他们的面指认凶手,宋苑庭这崆峒掌门之位是休想保得住啦。”

赵苑堂知道自己乃是身中“六盘风毒掌”,心想少林派行方金钟罩护体神功的造诣登峰造极,尚且抵受不住,命丧在这掌功之下,自己此际亦已不存活想。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道:“无知畜生,你大伯本无子嗣,为父近年来要你协理阁中事务,明是指派你日后接掌穹玄,你难道不知么?罢了,罢了…这般看来,你筹划此举也有些时日了呐。你今日毒手弑父,且看他朝如何成事,我养你二十四年,还不知你的秉性么……哈哈……哈哈,为父在阴曹地府等着瞧你能闹出什么名堂,哈哈,哈哈哈……”他这一发笑,夤夜里听来当真令人毛骨悚然,笑声凄厉异常,却戛然而止。

赵正止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倒退数步。忽听门外脚步响起,转头瞧去,见齐贵急匆匆奔进屋来。齐贵陡见赵苑堂圆睁双目,已然断气,惊道:“赵师哥,你这么快便下手啦!”

赵正止声转沉稳,道:“别耽工夫,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叫霍师弟跟丁师弟进来说话。”齐贵道:“是。”

过不多时,曼萧听得三人的脚步声响渐近,料想齐贵已将二人召入内室,心想:“这两人岂能活命?”

只听赵正止道:“二位师弟,我爹爹是给何人害死的,你们可瞧清楚了?”跟着听得两个发颤的语音齐声道:“瞧清楚啦…是…是掌门人下的手。”赵正止道:“齐师弟,你瞧霍师弟的腿干嘛抖个不停啊,丁师弟怎地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齐贵道:“想是方才在外面冻得僵了,我给他俩暖暖身子。”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响,紧接着便传来二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料来二人已给齐贵偷袭杀死。

赵正止心头快意,阴鸷的脸上现出得色,俯身查看二人尸体,说道:“这‘广成拂云手’本派中就只你和掌门师伯会使,如此一来明日可就有好戏啦。”

齐贵颤声道:“赵师哥,小弟如今已成本门忤逆,待得你当上掌门人,倘若撇开我不管,咱们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赵正止不动声色,道:“我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只要你明日依我教你的话,在阖派上下大胆言讲出来,此事必成。你放心,我一执掌本门,便命你出任副手,总揽派中事务,绝不食言。”

齐贵虽是宋苑庭的亲信弟子,但在门中向来并无权柄,他自知但叫师叔赵苑堂尚在,自己便永无出头之日,往日里倒也从无奢望幻想。后来终是经不起赵正止几番引诱,许以重利,这才听命从犯,然而眼见赵正止为图大事,连生父也可痛下杀手,焉知事成之后,自己便不致遭其灭口?此刻听得赵正止郑重承诺,略觉安心,道:“赵师哥放心,你既守信,小弟定不负所托。”

赵正止道:“是了,我另外差人看守此处,咱们闹了大半夜了,可得快快归返啦。”说罢并不再向父亲尸身多瞧上一眼,迈步走出囚室。

曼萧于草丛中几乎卧倒,耳听得二人脚步声渐远,这才微微探头观瞧。遥见赵齐二人行到林前,赵正止一摆手,齐贵会意,径自快步去了。

赵正止目送齐贵走远,长吁了口气。这一晚暗行的实乃大逆之举,他虽肚肠狠毒,终不免心有余悸,到此刻局面已定,方始泰然。回思二十余年中在父辈的严厉管教下,时时恪守规矩,只觉说不出的拘谨无味。如今桎梏尽除,顿觉换了一片天地,再世为人,自忖往后便能为所欲为,又即将成事,越想越是得意,在林中悠然穿行片刻,忍不住仰天大笑。

正在狞笑之际,倏觉头顶一股凌厉劲风袭到,赵正止大骇之下,双掌托送,向空中击去。啪的一声,四掌相交,赵正止但觉来掌力道极大,生恐后劲迅猛,借势向后连退三步,体内真气流转,即将来力抵消。凝目看去,月光下依稀辨出偷袭之人似是女子身形,赵正止喝道:“是谁,竟敢无端偷袭你家小爷!”那人道:“姓赵的,还认得我么!”果是女声。

赵正止一怔,道:“是吴家姑娘?”心想:“她怎么在此处现身,莫非适才我的所作所为都给这婆娘瞧见了?”这人正是曼萧,她见赵正止行经处草木深遂,又已自落了单儿,心想正好擒住他夺回家宝,于是一路跟来,待他得意忘形之际,即施突袭。

曼萧道:“自然是我,你该当知道我为何拦你。”

赵正止当日盗宝后为脱追困,几次在吴氏兄妹手底逃跑,本就引为奇耻,何况此刻又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如何隐忍得下,斜睨着曼萧,一时吃不准她是否已窥知自己隐私,道:“你在此多久了,吴曼峰怎不现身相见?”

曼萧回想起适才所历,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惧色,幸而黑夜中赵正止并未看清。她定一定神,竭力装作一无所知,道:“我在林子里乱闯了大半夜,好容易遇人经过,没料到居然是你。我也正要问你呢,姓赵的,我大哥何在?”

赵正止听她语气如常,半信半疑,但见她确是孤身在此,心道:“若吴、郭等辈到此,我还忌惮三分,只你一个小小妇人阻路,怕你何来。”傲然道:“我可没见过你大哥。要抢宝贝,姊姊你的能耐怕是还不大够。”

曼萧想起封天礼,恨意陡增,道:“废话少说,看招!”左手捏诀,右掌“仙云出岫”,掌势飘忽,拍向赵正止肩头。

赵正止不挡不避,沉肩抡肘,向曼萧臂弯撞去,同时上步别腿,去锁曼萧避路方位。

曼萧当日听了郭子环之言,已自提防赵正止这古里古怪的短打功夫,右掌尚未使老,已然下斩,劈他来臂。

赵正止本来猜想对方既是女子,定然不愿与己贴身相斗,却不料这姑娘以攻代守,竟是寸尺不让,招招争先。他曾得多位武学高手指点,身集家传擒拿手、六盘风毒掌以及崆峒派诸般高明武功于一身,所学极是驳杂,从前依计行事,有所顾忌,未能竭尽能事,此刻一旦得以将生平积习全力施展,虽然火候尚浅,威力已大是不凡。

曼萧识得厉害,凝神拒敌,心说:“你这小贼掩饰得倒也真好,明明身怀这等上乘武学,却偏要装作个不入流的诡晦盗匪。眼下是真功夫对真功夫,咱们便比上一比。”双掌激扬,全不理会他如何变招,只将自幼熟习的家传掌法使开来,催动四方真气,推撩抖送,一招紧似一招,攻守法度严谨,丝毫不落下风。

她初时于这歹毒青年实怀畏惧,但甫一交上了手,立觉信心百倍,心中深信邪不能胜正,勇而用武,招式之中更平添了一分刚强不屈。

赵正止本来不以为然,待与她拆出数十招后,不由得大感惊异,自忖武功博采众长,又是青壮男子,理应颇为占优,岂料曼萧不但步履轻捷,身法如电,内力竟也深厚无比,虽然只使一门武功,但掌势沉厚,威猛更胜须眉。如此一来成了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忌的局面,铢两悉称,谁也胜不了谁。

又斗二十余招,赵正止进招势缓,不禁气馁。他虽自负身手高强,却亏在战意远不及曼萧旺盛,手上频频变招应付,心中已自打起了退堂鼓:“这女子武功了得,二三百招之内只怕胜她不得,再斗下去如何了局?明日尚有要事,这当儿不宜再显露六盘风毒掌,我眼下又怎能跟这蒙昧女流无端搏命。”转念一想:“她左不过是为图谱而来,我正要抛出此物,逗引群雄争逐,这可不是天意助我成功么,怎地我竟尚自不悟,好不糊涂!”

想到此主意已定,突然双腿鸳鸯连环,迅捷无伦地踢出,曼萧见来势凌厉,挺掌左牵右引,将两腿一一化开,防他后招诡变,心下谨慎,也自退了半步。赵正止立定身形,眼见曼萧双掌一错,又要扑上来缠斗,急忙伸手入怀,摸出一卷画轴,朗声道:“且慢动手。罢了,物事在此,便还了你吧。”

曼萧适才亲耳听到他父子言语,明明说要以此图搅乱江湖,如何肯信,道:“什么,你耍什么花样?”

赵正止神色诚挚,伸手将画轴递了过去,道:“物归原主,最是天经地义,你若不信,拿去一验便知真伪。”

曼萧将信将疑,生怕他另有诡计,小心翼翼接过,画轴甫一入手,立即仰身向后飘开数丈,借着月色展开画卷,凑眼识辨。这玄图本有十数尺长,但她只摊开卷首寸许对月映照,已然欣喜不已,见卷中右首是朱红的两行行书,写得正是“从欲逐戕,罪重怀璧,天下利驱,芥辈不避”那四句谶语,只因经年久远,“怀”字与“芥”字的朱墨已略微有些褪色,各有缺笔,此是曼萧自三岁识字时起就看得熟了的,那可决计不会有假。

曼萧茫然不解其意,不信此人会有这等好心原物奉还,但她兄妹为了此图万里奔波,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情郎更因而搭上了一条性命,此刻终得寻回,是何等的不易,便算料定赵正止用心无比恶毒,也唯有明知故昧,自求心安。

赵正止见曼萧紧紧攥住玄图不放,心下大乐:“如此一来,她兄妹得偿心愿,必要从速回归关东,吴门这伙人不驱自退,恰可免去我兼顾烦扰。嘿嘿,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待明日收拾了宋苑庭,慢慢却来理会。”冷笑一声,回身就走,眨眼间身形隐没,已不知去向。

曼萧万料不到此事竟会这般了结。眼见赵正止去如疾风,心中不由得佩服:“这人虽然凶残狠毒,却也当真有惊人艺业,若论轻功之高,当世无人能及,不知他小小年纪,如何练到这等境界。”

此时已入深更,曼萧将玄图收入怀中,却不敢便去,心下盘算:“待得天明我再出去寻大哥,须得赶在乌龙帮攻山之前脱离此是非之地。”生怕夜里走兽来袭,于是又飞身攀上了高处,觅得一株夭矫老松,跃到枝杈间,权作歇息之所。

回思是夜所历,着实惊心动魄,身心早已支撑不住,盘膝坐倒,靠着树干合上双眼,慢慢睡去。

睡梦之中,仿佛见到一个灰衣大汉在雪地中策马奔驰,看背影依稀便是封天礼的模样。曼萧又惊又喜,高声唤道:“大哥,等一等我!”叫得几声,见那大汉回过头来,果是日思夜想的情郎,然而竟是须发蓬乱,满身的血污,她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猛然惊起,睁开眼来,就手拂面,腮边犹有泪痕,方知是梦。

曼萧眼见远山中烟笼雾锁,旭日裹在云海中冉冉初升,渐露金冠,景致奇壮,却哪里有心思观赏。此刻也顾不得钗横鬓乱,腹内饥渴,收束伤心,一跃下树,寻找出林途径。

这次却较之昨日容易了许多,见夜里赵正止所留的脚印尚新,便循迹行去。不多时已离林地,又在嵚崎山地里赶路数里,隐约听得不远处传来嘈杂人声,曼萧抖擞精神,快步行去。

转过一个山弯,踏上了半山之中的正路,脚下现出宽阔的灰岩石阶,仰视一道嵂崒石柱巍峨耸立,知已抵山中有名的“天门铁柱”,心道:“更向上行当是崆峒派诸人的居所了,隔了一日一夜,也不知大哥他们还在不在此,且去打探一番好了。”一摸怀中,玄图好端端的未曾遗失,心神宁定,不再奔跑,缓步沿阶而上。

登上数十级台阶后,便是一片空旷广场,曼萧本道必有崆峒弟子盘查,岂知直走到广场近前,居然出奇顺利,全无他人阻碍。

正自纳罕,却听得广场彼端呼喝声响作一气。定睛瞧去,见西首黑压压似有一大群人正在集会,百余名灰衣武人正在异口同声地扬嚷呐喊,不知何意。

曼萧顺着众人目光望去,不由得失声惊呼道:“大哥!”原来人群中央两条人影倏忽来去,斗得正紧,当中一人身形枯瘦,面有饥色,正是兄长吴曼峰。与吴曼峰相斗那人身材微胖,面黑如炭,颌下一部花白胡须直垂到胸口,正自迎风抖动。

曼萧关心情切,快步奔到近前。人群中左首二人齐向她招手,正是郭子环与邱城锁。

曼萧道:“郭掌门,邱老爷,怎么打起来啦,我大哥跟什么人过招?”邱城锁道:“别忙问,那是崆峒掌门宋苑庭,先留神战局要紧。”曼萧心道:“大哥的武功远在寻常门派的掌门人之上,不知与这崆峒第一高手相较若何?”

凝目观看,见兄长拔步四下游走,双拳运使似疾风暴雨,正以本门“破天铁拳”与宋苑庭近身相拼。所谓“破天”,是说这门拳术的威力刚猛,有如石破天惊,无坚不摧。曼萧深知这拳法是兄长的得意绝学,与人比武时从不轻用,以此想见,则二人必是已拆逾百招而未分胜负,兄长迫于无奈,不得不以最上乘的武功应对。

再看宋苑庭时,却是身法迟缓,拆解艰难,每当吴曼峰拳至,都是以阴柔掌力堪堪卸去来招威力,且只守不攻,全然处于下风。

曼萧心下暗喜:“崆峒掌门的功力也不过尔尔,如他这般一味退守,不出二十招,必败无疑。”

忽听身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是崆峒派的‘云绕飞烟掌’,最是精于御守,宋掌门使得这样轻如柳絮,全不着力,只怕吴门主的铁拳再横,也无用武之地了。”

曼萧侧目望去,见说话那人双目微睁,面有忧色,正是当日在黄河岸边会过的河北耆宿梁麒弘,再看他身边十来人一色的缁衣蒲鞋,俱是德寂所率的少林僧侣,此外俗家弟子冯黎、陈桥生二人亦赫然在列。

曼萧立时想起昨夜赵正止所言,心道:“他们是来找宋苑庭查问行方被害之事,只是不知为何,反是大哥先跟姓宋的起了争执。”众僧上首一个白衣老僧正与人窃语交谈,低眉垂目,自是德寂大师。与德寂说话的乃是个面色苍老、身着粗布长衫的白发老叟,曼萧望见此人,不觉愕然一愣:“这人好面熟啊,那是谁?”

赵正止杂在崆峒众弟子中,早已望见曼萧身影,心下恼怒非常:“适才姓吴的几乎便要提起我来,若非宋师伯脾气暴躁,岂不坏了大事?这婆娘耽了一夜,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当真可恶。”横眼环顾四周,又想:“嘿嘿,待会儿齐贵只须依计行事,宋师伯便百口莫辩了。”

吴曼峰等人先一日上抵达崆峒山,为免打草惊蛇,只在山中暗地里查访,却未寻到赵正止踪迹,于是这日备下吴、郭、邱三人名帖,径来拜会宋苑庭。

吴曼峰本待借少林派诸僧在场之机解说因由,辩明是非曲直,哪知此时宋苑庭给蔺吉、德寂等人连日盘诘,正催逼得百般不耐,心烦意乱。他心中明知自己并未杀害什么少林派弟子,自然认定此举系出旁人陷害,待见吴曼峰不请自来,又言之凿凿地直指崆峒派盗取了他家传宝物,只道吴曼峰亦是构陷之人朋党,盛怒之下与吴曼峰越说越僵,便即动武。

吴曼峰与宋苑庭本无仇怨,初交手时实是颇有容让,未出全力。但宋苑庭虽是篡夺门位,却也有真实功夫,武学修为只较吴曼峰略逊一筹。两人拆过百招,宋苑庭的崆峒拳法威力尽显,吴曼峰那穿云掌法已不奏效。他自悔托大,改使“破天铁拳”几番抢攻,这才扳回局面,渐占上风。只不过此际虽施展绝学,终究尚留余地,眼见对方还击招式颇为取巧,傲心顿起:“若不显点儿本事,你这不知好歹的老儿还道我胜你不得哩。”突然拳法滞缓,运起“周天劲”,向宋苑庭掌上击落。

宋苑庭不识异别,仍是托掌卸劲,要将来拳拳势带开。哪知对方这一拳竟蓄有极强的粘力,旁带不动,来招中却生出一股回劲,扯着宋苑庭臂膀猛然前倾。

宋苑庭大骇,急忙运力抵抗,岂料吴曼峰来拳上的劲力生得快,去得更快,忽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来不及收回力道,身子失衡,便向前扑倒。吴曼峰变招小巧擒拿,立即扣住了他双臂。

这“周天劲”本是体内一股阴阳循环的不息真气,道家谓之“周而复始,连绵不断”,练到高深境界时意到气生,使之不竭,用之无穷,以此劲催动外门武术,则无论敌人以柔力虚引或是硬接抵抗,都极难化解,最是奥妙多端。当世懂得将这门奇劲化入外家武功之人本已极为罕有,似吴曼峰这般,酣斗百余招后使来仍能如此精纯,且一招制敌者,更是凤毛麟角。

宋苑庭被对方如此轻易拿住,自觉实在太过丢脸,这般落败,直如儿戏,不禁恼羞成怒,心想:“少林和尚放我不过,你这关东蛮子又来辱我。好,一不做二不休,大家拼个死活便了。”想到决绝处,忽然疾起一腿,撩踢吴曼峰下阴,出招快如电闪,极是凶悍歹毒。

吴曼峰陡逢异变,却不惊慌,心想:“你总也算是一派宗主,比武输了不认,已是迹近市井无赖,再使这等阴毒招式胡搅蛮缠,哪里还有半分崆峒掌门的气度?”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放脱宋苑庭双臂,横拳架开来腿,随即举掌拍落,直抵敌人丹田。这一招他使得气象端严,真气贯注通臂,务求舒展和缓,全无半分霸气。

德寂、郭子环等大高手目光锐利,都看出他旨只在迫得对方知难而退,并无暴戾伤人之意,均不禁暗暗佩服:“吴门之主,果然胸襟不凡。”

若依常理,宋苑庭岂会不识对方用意,自必就势收敛,退避答礼,再说上一句“多承吴门主手下留情”,那便皆大欢喜,也保全了一派之主的颜面。吴曼峰出手之时已认定对方必肯就范和解,是以招未用老,脸上已微露笑容。哪知宋苑庭面色一沉,竟立时收腿,迎着来掌猱身狠命扑上,扬手挥击。

吴曼峰正待要说:“宋掌门,不可莽撞。”却觉左臂上热辣辣挨了一记,肱骨周遭蓦地一痛,犹如针刺。大喝一声道:“呔,好老儿,当真拼命么!”去掌虚击转实,凭空暴长数尺,正中宋苑庭小腹。这招吴曼峰惊怒下陡然使出,神完气足,劲道实在非同小可,宋苑庭身子尚未落地,口中已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沥滴遍地。

曼萧大急,纵身挡在兄长面前,戳指骂道:“你这无耻老儿,我大哥好心饶你,你竟不知好歹,还暗算伤人。如此狼心狗肺,称什么名门正派!”

宋苑庭伤势沉重,一时委顿在地,说不出话来。

吴曼峰扶住臂膀,道:“宋掌门,胜负已分,你还有何话……”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惨叫一声,肩肘剧痛蚀骨,霎时间脸色转白,汗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

曼萧一惊,回身搀扶住吴曼峰,道:“大哥,怎么啦?”

德寂见了吴曼峰这等神情,疑心大起,快步走近,说道:“女施主,快扶吴门主坐下。解开衣衫,给老衲瞧瞧伤处。”郭子环和邱城锁见状,也都围聚过来探视。

吴曼峰已痛得连手也抬不起,只得单臂缓缓宽解衣带,褪掉上衣,露出左臂肱肌来,已是环肩尽肿,皮肉漆黑如墨。

曼萧惊道:“大哥,你中毒啦!”

德寂双目圆睁,郑重说道:“吴门主,你以内力将这股毒气慢慢导向指掌边缘。能拔除一丝便是一丝。倘若毒气反冲猛烈,你压服不住,便运真气怀柔延阻,千万不可勉强抵御,亦不要操之过急,当心毒气散入五脏六腑,那就无可解救了。”

吴曼峰道:“大师,这是什么功夫,怎地如此厉害,若非方才我臂上真气充沛,这只手岂不已经废了?”

德寂神情激荡,霍然起身,怒道:“宋掌门,你自称从未偷练过六盘风毒掌,如今怎么说!”

梁麒弘闻言跃众而出,道:“这便是六盘风毒掌之毒么?好啊。宋苑庭,我那行方小友果然是你害的!你还要怎生抵赖!”

原来十年之前,锦毛玉貂苏贝凭一门“六盘风毒掌”的武功在江湖上滥杀无辜,兴风作浪,惹下无数是非。只因这功夫不但歹毒,亦且威力极强,等闲武师还真奈何他不得,这一来更加助长了此人气焰。后来他竟扬言一月之内,要将西北武林中早已归隐的五位前辈人物逐个枭首,以立声威,终于惹恼了正道各派。少林派身为武林泰斗,便着德寂亲自出面,赶到他声言要杀的头一位人物,临兆府九耀星君蔺吉家中救援。结果狭路相逢,一场恶战,德寂亲手将锦毛玉貂格毙掌底。

苏贝死后,德寂在他身上发见了六盘风毒掌的修习要诀。他与蔺吉反复商议之下,均觉这掌法固然阴毒狠辣,却实属一门精妙绝艺,倘传于光明正大之辈,未始不能发扬光大,因此反复思虑,终未将之毁去。德寂素知蔺吉久负侠名,品行端正,何况又已退隐江湖,自不会去偷学此功,便将掌诀交于他手,以待传人。哪知事隔多年,自己的爱徒竟又会丧生在这门掌法之下。

那日德寂与吴曼峰等人分手之后,立即率众赶到狄道,登门拜访蔺吉,蔺吉却一口咬定从未暗自练过掌诀,更没杀害行方。随后梁麒弘等人陆续找上门来,众人再三追问之下,他方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宋苑庭曾在自己家中偷练过这门掌法,并答允陪同众人上崆峒山来找宋苑庭当面对质。

德寂却又哪里知道,这蔺吉徒有虚名,其实心术不正,暗中早已投入了穹玄阁。

原来赵苑堂昔年带艺投入崆峒派,本欲伺机谋夺掌门之位,以便借助崆峒派威势勾当大计,但他自知入门最末,根基远不及自己那三位师兄,便去怂恿大师兄宋苑庭毒害了师父祁敬黎,又助他排除异己,一举当上了掌门人。

宋苑庭城府虽也极深,却不明他的真意,此后更对这师弟言听计从。赵苑堂劝他精研武功,博采各家所长,他便依言跑去蔺吉家中,伺机偷学六盘风毒掌。殊不知赵苑堂也早已习得此功,只待请君入瓮。

及至数月之前,赵苑堂父子于盗取吴门宝图之事筹划妥当,父子俩议定由赵正止远赴关外盗图,得手后与接应的穹玄阁人众汇合,立即散布消息,掀起江湖波澜,将黑白两道的成名豪杰纷纷招来争夺此物。

赵苑堂则算准时日,先一步发难,使毒掌将少林僧人行方杀死在临兆地界,引德寂等少林派高手来寻蔺吉,进而借其口陷害宋苑庭。为求万无一失,他杀害行方后即刻回山,故意失手打死了一名自己的亲传弟子,令宋苑庭不得不秉公处置,将自己监于后山囚牢思过谢罪。如此一来,则待到德寂等人前来兴师问罪之日,他便理所当然置身事外,断不会引人猜疑。

这套连环计赵苑堂辗转筹划多年,本来说得上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一旦计策得售,宋苑庭必定会为少林与武林正道所弃,身败名裂,那时他赵苑堂登高一呼,便即出面主持崆峒派大局,论资历武功,掌门之位顺理成章自是他囊中之物。岂料事到临头,儿子赵正止居然出其不意的倒戈反噬,将自己当作了垫脚基石,不但全盘筹划成空,更至一命呜呼。

宋苑庭暗自运功调息,于二人质问全不理会,心想:“今日之事已难善罢,唯有倚仗人多之势,将这干人一举歼灭,半个活口也不留,否则后患无穷。”他的几个亲厚弟子抢上来围聚在师父身周,怒视曼萧等人,只是眼见少林派对吴曼峰实有相护之意,不敢便造次厮打。

曼萧顾不得其他,抱着兄长退在一旁疗伤,趁着无人在意,悄声道:“大哥,你且宽心,家门宝物小妹已夺回了,此刻就在我身上。”

吴曼峰奇道:“你说什么?”曼萧于是俯首过去,将夜来遭遇赵正止的经过简略叙述,只是于其弑父一节暂且隐匿不提,免得兄长多言盘问。

这时少林派诸僧纷纷站到了德寂和梁麒弘身后,瞋视宋苑庭,目眥欲裂,只待师长发令。德寂强抑恨意,叹道:“阿弥陀佛,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宋掌门,盼你说明因由,我那小徒如何开罪了你,竟至被你以这等阴毒手法活活打死。”

赵正止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曼萧,待见她与吴曼峰低头耳语,料想二人已谈及玄图归还之事,吴曼峰虽然受伤不轻,依然掩不住喜悦之情,这情状虽微,可逃不过他的眼睛,心道:“这二人心愿了结,看来是不会再来坏事,此时宋苑庭处境艰急,正好施计。姓吴的与大师伯这么没来由的一斗,竟逼得大师伯使上了‘六盘风毒掌’,看来当真连老天爷都肯帮我。”虽然若非吴曼峰出手,自也另有办法,但终究得此便利,省却了一番布置。

他扭身偷偷向左近两个同门师弟丢个眼色,那二人都是赵门弟子,为赵正止收买,早已蓄势等待,一见示意,即刻飞步而去,过不多时,抬着一副担架匆匆复回。

赵正止暗暗酝酿情绪,迎上几步,忽然厉声高叫道:“爹啊,原来你给人害死啦!孩儿不孝,未能护你周全!”说着扑在担架中的尸身上放声大哭。他周身颤抖,似有意似无意地顺手一扯,裹尸的敛布脱落,露出一个瞠目裂口,遍体乌黑的老人来,形容极是狰狞。

崆峒派众人忽然见到赵苑堂尸首,顿时哄然大乱。凡是赵苑堂门下的弟子,登时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人人呼天抢地,大放哀声。赵正止早已泣不成声,哭喊道:“爹啊,你放心,孩儿定给你报仇雪恨!”

宋苑庭陡见师弟惨死,也是惊骇莫名,听赵正止语含机锋,心下生疑:“瞧赵师弟这模样,该是丧身在六盘风毒掌之下,正止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这件事又想推在我的头上?他妈的,岂有此理,到底是何人跟我为难,连番嫁祸,分明欲置老夫于死地!”

那六盘风毒掌原是一门运力之法极为古怪的内家掌法,所谓“风毒”,乃是一种侵袭关节骨骼的阴寒真气,毒性的本质便如常人害风湿病一般,但这门功夫练到高深处,掌中积凝寒气于一点,注入中掌者伤处,比之寻常风湿病痛的危害自是不啻倍蓰,似少林派行方这等横练功夫已达绝顶境界的武学高手,纵能刀枪不入,亦难于体内抵抗这无孔不入的“风毒”。中招处往往如万针攒刺,周身淤滞毒斑,更有伤势重者至死不褪,因此熟识此功之人一望便知。

先一晚赵苑堂身中儿子这股“风毒”掌力,正因察觉腹内痛状特异,这才洞悉了儿子偷学此功,又施于己身的深刻用心。练这阴毒真气的法门繁难,非一朝一夕可成,赵苑堂为图嫁祸师兄,暗自苦练了六年光景,以数以百计的活体人畜反复试炼,方告功成。当时他生受了儿子那一掌,隐然发觉掌力精纯至阴,已有七八分火候,因而恍然省悟,方知儿子自必早怀异心,绝非是一时鬼迷心窍而行谋逆之举,当真说得上是死不瞑目。

赵正止泪流如雨,凄声道:“众位师兄、师弟,咱们定当查明凶手身份,为我爹讨回这公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所为,那也绝不轻饶!”

那担尸而来的其中一人说道:“赵师哥,咱们发现师父遗体时,齐贵师弟也在,此事他多半知情。”赵正止啊的一声讶叹,却不接话。

跟着崆峒派群弟子中便有人喊道:“齐师弟?那怎么会。他有这样大胆,竟敢杀害师叔?”另有一人道:“我师父给关在后山囚室中,乃本门禁地,齐师弟又未受罚,若无歹意,怎会无端在囚室左近徘徊?我瞧这当中定然有鬼!”

赵正止由得众人一阵喧哗,这才朗声道:“咱们把齐师弟喊来,当面问个清楚。”这一声他为了压倒众同门吵嚷,用上了真实内力,果然铿锵沉厚,音色洪亮,登时将旁人的语声盖过了,显见内功修为已近乎一流。

过不多时,听得人群深处一阵骚动,几名青年弟子扯着齐贵走上前来。齐贵双臂反剪,低垂着头,满面惭色,身子微微颤抖。另有两人跟在其后,抱负着两具尸体,并排撂放在宋苑庭面前,中一人满眼含泪,躬身道:“启禀掌门师伯,今晨弟子去后山轮替霍、丁二位师兄值岗,哪知到了后山囚室,却见到恩师跟二位师兄死在了屋子里。弟子正要喊人,齐师弟突然冲进室来,不问青红皂白,向弟子猛下杀手。幸好江师哥随后赶到,这才合力制住了齐师弟。弟子不知缘故,只好抬了二位师兄的尸身回来,请掌门师伯定夺。”

宋苑庭强撑着站起身来,心想:“阿贵又不懂六盘风毒掌的功夫,赵师弟怎会是他害的?”掀起霍、丁二人的衣衫查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眼见二人胸口掌印赤红,深入肌肤,分明是伤在本门的“广成拂云手”下,既非自己出手,那么自然便是这武功的唯一传人齐贵所为了,怒道:“阿贵,你有何话讲?”

齐贵紧咬嘴唇犹豫半晌,抬起头来,轻声道:“师父,弟子对你老人家不起。弟子本想回去将他们的尸身焚毁,哪料想……”说到这里,埋头欲言又止。

齐贵的话虽未说完,但人人都已听出他言中之意,明明是说受了宋苑庭的指使前去料理善后。不少掌门人一支的弟子就在近前,看到霍、丁二人身上的创痕,已然疑窦丛生,又听齐贵这般说,登时便信了七八分。

宋苑庭气急,啪的一声脆响,挥手在齐贵脸上掴了一记耳光,疾言遽色道:“孽徒,你说什么话来!造反吗!”接连受诬之下,大失冷静,抬起手来又欲殴打齐贵。

赵正止见状快步上前,双臂一张,挡在齐贵身前,道:“掌门师伯,你干嘛?想杀人灭口么!齐师弟的话可还没讲完呐。”他眼见大功将成,暗喜之余,可也当真怕宋苑庭情急灭口,将齐贵不明不白打死。

德寂等人正欲质问宋苑庭,忽然遭逢此事,均感愕然惊异。梁麒弘向蔺吉低声问道:“蔺老弟,这姓赵的死状古怪,莫非也是中了那掌法?”

蔺吉道:“看来多半不假,不知这姓宋的为何对师弟也要下此毒手。”嘴上说得坦然,心中却着实忐忑:“少主这番未免忒也心急,怎能当着吴门一干人等的面公然举计?倘若节外生枝,岂不满盘皆溃。唉,这孩子虽野心勃勃,狠辣果决,就可惜年少气盛,还是不及他老子行事谨慎。”

陈桥生走到赵苑堂的尸身近前,认得真实,哭叫道:“啊,这人的模样,恩师当日可不就是这样子么!师祖、冯师叔,我师父就是被这般害死的呀!”他这一发喊,少林众僧更增悲愤,齐宣佛号,又都围拢上前。

曼萧冷眼旁观,见赵正止泰然自若,做戏极尽逼真之能事,心中既惊且佩:“这人果然心机深刻。如今事事在他算中,却又事事由旁人引头,那定然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唉,若不是昨夜恰巧偷听到他父子的谈话,只怕我也要信之不疑了。自己亲手害了生父,倒也难为他还可哭得如此情真意切。便是那戏台上的伶人,只怕也没这般好扮技。”虽然事不关己,终是万分的厌恶痛恨,恨不得掩耳不听,障目不视。

就在这时,忽听得山腰下传来啾的一声锐响,曼萧抬眼望去,见一支响箭凭空升起,其音尖锐刺耳,识得正是家门联络秘法,不由得一怔。崆峒派诸弟子也是不明缘故,怔怔观望。

邱城锁道:“定是骆儿自山下传信,想必乌龙帮已大举上山,此地不宜久留。亲家公,此时人多杂乱,你又受了伤,咱们先退走吧,盗图之人既在此间,咱们另外再想法子。”郭子环道:“就怕乌龙帮蛮来。倘若给王人信这老贼依多为胜,将贵门之物夺走,那就棘手了。”

吴曼峰低声道:“不瞒两位,舍妹适才言道,已将图卷寻回了。详情此刻无暇细说,咱们这便下山吧。”

邱、郭二人俱各惊喜,齐道:“那可好极了,正好乘乱退走。”

吴曼峰答应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哪知气力不支,重又坐倒在地。郭子环一言不发,躬身上前,负起吴曼峰便行。

曼萧心下感激不已:“似郭掌门这等义气深重的好朋友哪里去找?”吴曼峰道:“郭兄,吴某这条命从此便算是卖给你了,今后上天入地,任君所使。”言出肺腑,连称呼也改作了“郭兄”,不再叫“郭掌门”。

郭子环脚下不停,不以为然道:“门主不必客气,大家互相瞧得起,哪用得着说这等话。我不过度势而为,郭某一身功夫,全在双脚,待会儿纵然遇敌,这般背负门主亦不妨事。”

四人悄然离去,隐隐听到身后蔺吉正朗声说道:“宋掌门,当年你在老夫家做客,却暗中偷学六盘风毒掌,此事你还想不认么?尊驾又非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凡事敢做敢当,爽爽快快……”

曼萧百忙中扭头回视,只见日光侧映下,蔺吉神色木然,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沉。略一回想,猛然省起,当日在潼关城外,正是此人从旁掠阵,暗助赵正止等人布施三才阵法,只因其貌不扬,自己居然一时忘记了,心道:“这人明明是赵正止一党,德寂大师他们只怕并不知情。”然而此时已自不及当众点破。

赵正止于吴曼峰等人始终余光瞥视,四人匆忙离去的情状他看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加阻拦。一则此刻本门事体紧要,难以分身,二则此举也合他心意,实在不必相阻。

当日穹玄阁于江湖上传言,说崆峒派得了吴门宝图,便是存心想将此事扯到宋苑庭头上,此刻吴门众人携图一走,待各大江湖帮派兴师到来,崆峒派自是无图可交,依着王人信等黑道人物的虎狼之性,又岂能跟宋苑庭善罢干休?此举本是赵正止为自己登上崆峒掌门之位再伏下一道保障。但他父子两代数十年处心积虑,盗得此图匪易,又耗费偌大心机,于江湖上广扬其事,自是矢志大肆利用宝图之秘,挑唆黑白两道拼斗争夺,为祸江湖,此物的去向可必要小心在意,牢牢掌握。赵正止目视身后不远处一蓝衣瘦汉,暗递眼色。那汉子会意,只身悄无声息,脱离人群而去。

郭子环背起吴曼峰俯身下冲,势若疾风暴雨,吴曼峰伏在郭子环肩头,暗自运功调息内伤,只觉山风贯耳,行速快极。曼萧身法高妙,随护在旁。邱城锁仪态潇洒,趋步飘然如云,也是丝毫不慢。

三人俱是当世称绝的轻身功夫,晃眼之间已到山峰半腰。转过一个弯儿,迎面正遇十数人截住下山道路,一个青年汉子手持精钢判官笔,蓄势满弓,正与拦路者互相喝斥对峙。邱城锁脱口喊道:“骆儿,不可鲁莽。”

那青年汉子回过头来,喜道:“爹,你们平安无事,那就好啦。我还一直担心呢。”正是邱骆。

邱城锁顾不得攀谈,眼见邱骆身后一个眇目恶汉已乘机挥刀砍来,生恐儿子有失,急叫:“骆儿小心!”邱骆骇然回身,双笔挺刺那恶汉肋下,但应对略迟,已失先机,眼见来刀就要砍中自己臂膀,已无可解救。

邱城锁跨出半步,胸中提起一口真气,也不见他身子如何剧烈摇晃,手臂轻挥,探掌送出。这一掌之中含劲浑厚,隐然化作两道无形掌力,来刀尚未剁下,已然被掌势两相夹攻,硬生生逼开。那使刀的汉子大惊失色,不知对方用的是什么神奇功夫,愣神之际,邱骆双笔已刺中了他两肋。

那恶汉痛声大叫,畏于邱骆后招,只得抛下手中单刀,着地滚开,避得狼狈万分。郭子环赞道:“好一招‘双英际会’啊,好万圣逍遥掌法!”

对面人丛中一个白面细目的精干青年跃众而出,满脸讶异,抱拳道:“这位前辈好高的武功,青龙会徐睿,不敢请问诸位名号。”

邱城锁收招站定,拱手说道:“原来是徐二当家,你我十余年来门户毗邻,彼此居然一向不识,那也算得稀奇之至了。”

徐睿一瞥邱城锁腰间镔骨泥金扇,认得乃是白书堂历代相传的堂尊信物,扇骨以西域雪花镔铁打造,亦是一件打穴利器,颤声道:“啊,原来是邱堂主大驾光降。这位大哥笔法凌厉,莫非便是令郎?不知诸位到此所为何来?”心想:“早听人说白书堂这邱老儿武功高得出奇,史寨主竟连他一招也接不住,果然名不虚传。若他此来也要抢那宝贝,事情可不大易办了。”他奉王人信之命,先行带了十几位绿林帮会的首领上山来打探虚实,本道此间唯有崆峒派弟子跟少林派寥寥数人,进退俱不为难,哪知途遇此人,横生变数。

邱城锁道:“你们要找崆峒派的麻烦,自去便是。我们尚有要事,让道吧。”

徐睿正在琢磨邱城锁言语意味,身后早有几人忍耐不住,高叫道:“王人帮主有令,崆峒山上不许放走了一猫一狗,姓邱的,你们也给老子通通留下了吧!”说话间四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窜身出列,各执兵刃向邱氏父子杀去。

郭子环冷哼一声,冲着对面人群中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发话道:“雷老虎,你果然来淌这浑水。”

那大汉正是吕梁匪首雷连。他早已见到郭子环身影,大觉猥琐,不敢回声。眼见同伙纷纷动手,一发狠,也抽刀上阵,不敢直扑郭子环,却迎着曼萧攻去,心想:“我也图个痛快吧。遇上这灾星苦主,好事是一定没有了,若能仗着乌龙帮的声势保住性命,姓雷的就算十分运气了。”他当日离行之时遭逢郭子环,已猜想此来多半会再遇众人,只因收到王人信的手令,身在绿林道,不敢不遵号召,实是硬着头皮参与。

曼萧最是厌恶这等黑道悍徒,双掌一错,已兜头一掌拍向雷连。

她膂力虽不如对方,但所使招式轻柔机巧已极,出掌方位奇幻万状,尽出雷连意料之外。雷连只接了三招,已瞧得眼也花了,全然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自顾自的使开刀招,劈掠转圜,声势固然猛恶,却砍不到曼萧身前三尺之内。

曼萧冷笑一声,倏然动念,双掌虚交实引,斩切绞绕,三五招间,已将雷连手中的钢刀轻轻巧巧地缴夺在手。这擒拿手法虽是高深武学,但曼萧的功力其实远未到家,吴曼峰眼中看来颇存错漏。然而雷连兵刃一失,顿时大为惊慌,又见这女子刀法精奇,招招来势汹汹,已是倒退连连,举止与其名倒是相映成趣。

曼萧娇叱一声,突出一刀进步斜劈,眼见雷连闪避稍迟,料敌机先,已抢先挺掌向他肩头击去,叫声:“着!”正中其身。这一掌她内劲使得实了,波的一声,掌力直透雷连筋骨。可笑雷连在晋中绿林称王称霸,遇上这等一流的武学好手,登时变作了一只失威的病老虎,全无半分还手之力,挨了这记重手,左肩的胛骨立碎,痛得嗷嗷怪叫。

那头邱氏父子力战四条大汉,仍是游刃有余。只见邱城锁双掌盘旋飞舞,将万圣逍遥掌从容施展,掌力裹成三道白圈,将身前使铜锤的、使戒刀的跟使齐眉棍的三个汉子尽皆围在掌圈之中,以一敌三,兀占上风。

他这掌法乃白书堂历代相传,号称“逍遥”,意境最是优游自得,不拘一格,不但招式洒脱不羁,亦且威力无穷。这时不使杀招,威力还只发挥得三四成,三条彪形大汉便已招架不住。三人各舞兵刃自保,进手招数几乎使不出半点来。

数招一过,邱城锁突然掌力收敛,三个白圈同时消散,长笑一声,缓步退开。再瞧与他相敌的三个汉子,已尽失兵刃,个个俯跌在地,东倒西歪。

那边邱骆双笔纵横来去,招招不离敌人腹背诸处穴道,二十余招间,繁刺似梨花落雨,也将敌人点倒在地。

郭子环见尚有六七人在旁观望,不耐一一打发,断喝一声,大步流星,飞身冲入人丛。他双手负定吴曼峰,两腿左卷右踢,所到处但闻伤痛惨叫,人所莫当,起势刚猛迅疾,如貙虎出柙,收招利落干脆,若风卷残云。

邱城锁的掌法威势固强,终究未脱儒风雅范,郭子环的“天门纵横腿”却是凌厉霸道,招式似风驰电掣,快得叫人辨都辨不真实。霎时之间,但见遍地人仰马翻,唯闻四野鬼哭神号。

徐睿武功平平,却最识时务,早已躲在一旁,见情势如此,颤声道:“各位…各位既与崆峒派无关,就请…自便吧。让路,让路!”实则此际众家寨主头领已尽数伏地不起,哪还用得着让路。

郭子环缓步经过徐睿身畔,道:“倘若咱们与崆峒派有干系呢?徐二当家更有什么话说?”

徐睿惊道:“有…有干系…那也请便吧。”

郭子环纵声长笑,负着吴曼峰昂然向山下行去。曼萧与邱城锁父子相顾莞尔,迈步跟随。

徐睿这次所率众家头目之中,不乏一流武学好手,岂知未遇正敌,便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遇上邱城锁固是倒霉之至,而那背后负人的怪客武功似乎更加邪门,思之当真毛骨悚然。

群匪一时垂头丧气,提不起兴致上山。

徐睿心想:“那灰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我生平所见,唯有岳父他老人家可与之相提并论,不知是什么来历。白书堂中除了邱城锁外,没听说有如此高手,多半是邱城锁邀集的帮手。这夥人是否也是为夺宝物而来,定须探查明白。”有念及此,来至那被点倒的汉子身边,低声道:“马大哥,你给点中了哪几处穴道,小弟先帮你解开。”

那姓马的汉子是山东八里寨寨主马贲,他周身穴道被点,好在口尚能言,于是将解救法门说了,徐睿助他在各处反复推拿,幸喜邱骆点穴手法并不十分古怪,过得一炷香的工夫,封闭穴道尽解。

徐睿扶着他站起身来,低声道:“马大哥,你跟小弟办件事情。你即刻下山去,向我帮中弟子讨一匹快马,跟上方才那几个人,最要紧是设法访知他们此来是否与咱们的大事有关。眼前众位兄弟之中,唯有马大哥行事把细,又精于易容改扮,此事只好偏劳你了。”

马贲道:“是,我就去办。”徐睿仍不放心,又叮嘱道:“马大哥你此去只要探访跟踪,但有消息,即刻联络小弟。这几人连那女子在内,个个武功高强,可别再贸然动手。”马贲点头应下,告辞而去。

郭子环担人而行,不经当途山道,尽捡荒僻小路,邱城锁等人在后跟随,直抵山脚,却再未遇阻碍。

白辰等人早已翘首企盼,相见之下,简略诉过别来情由。这时乌龙帮的大队人马已由王人信统带上山,山脚下四野旷寥,反而了无敌迹。

众人虽不知内情,但推想之下,当是恰好避过了乌龙帮缨锋。邱城锁心想:“倒也算得侥幸之至,倘若当真与这班狂徒狭路相逢,我们虽然不惧,亲家公可就不易脱身了。”

吴曼峰当机立断,主张起行。他左臂沉重,早已不济,由邱骆帮扶上马,咬紧牙关,单手扯住缰绳,道:“走吧。”

他这等负痛难忍的神情人人都瞧得出来,只是素知他心性孤傲,既强自耐受,旁人也不敢劝阻。途中吴曼峰强打精神,问起夺图经过,曼萧毫不隐瞒,敷袵以告,各人惊闻赵苑堂之事,尽皆唏嘘。

十人连骑赶路从速,未到申牌时分已入静宁县城,在东街客店歇缓。用过饭食,邱城锁与吴曼峰商议去处。吴曼峰道:“我兄妹即日回归吴门,待我伤好,那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邱城锁道:“亲家公,我有一言相劝在此。如今贵门要物得以追回,固然可喜可贺,但适才听吴姑娘言道,图非归自争抢,倒似是那赵正止拱手奉还一般。若依你们说,此人年纪虽轻,却着实是个厉害角色,不但自弑生父,策反同门,将崆峒派上下操弄于股掌之中,更曾蓄意散播传讯,欲以此图诱引各江湖门派火并。这图明明是在他手中,若依常理推想,遮掩尚恐不及,可绝不该张扬其事呐。一个人行事既是如此地居心叵测,又何以竟会突然罢手,其中岂能无弊?我只担心此物既还,种种麻烦跟着便会接踵来至。”

吴曼峰本也虑及此事,听邱城锁所言鞭辟入里,深自成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亲家公所言极是,更有何高见,还盼聆教。”

邱城锁道:“贵门中人武功卓绝,一年半载之中欲要力保此物不失,想来自非难事。然而人力终有不逮,你兄妹若是径自回归关东,早晚必至不胜其扰。依邱某愚见,莫若防微杜渐,预先择地隐匿,坐观江湖动静,相机再定行止。”

吴曼峰知邱城锁这般说法,乃是顾及自己颜面,实则倘若江湖各门派高手都来抢夺这家门玄图,凭自己兄妹二人又怎堪抵挡,吴门虽僻处关外,毕竟不是何等隐秘难寻的所在,眼前若即东归故里,确非上策。盘算片刻,坦然道:“亲家公既已代吴某设想周到,但说便是。你我之间,也不用打哑谜啦。”

邱城锁哈哈一笑,道:“我父子与辰儿将往潼关纪师弟家中一访,一来瞧瞧元州伤势怎样,二来也是闹市寻静,躲躲清闲。我那纪师弟一介韵士,又非武林中人,亲家公若在他家中客居些时日,管保万无一失。”

吴曼峰大悟,喜道:“此计当得,亲家公果然筹策高明。”

曼萧也道:“邱老爷所言极是,在纪老爷家中暂避,也好让大哥你静心养伤。”

邱城锁转向郭子环,说道:“贤弟,你若无要事,随我们同去可好?咱们老哥俩儿也好欢聚些时日。”

郭子环沉吟道:“我师徒此番出来,时日可不短了,倘若再去令师弟府上打搅……”

邱骆抢着道:“郭叔父想必不知,纪师叔家中藏得有两瓶二十七年的陈绍,还是当年他业满离堂之时,我师祖送的呢。师叔他老人家不嗜饮酒,是以存放至今,倘若你跟我爹爹、吴门主同时登门造访,他必定倾藏相待,还有不取来给大家品鉴的么!”

郭子环听说有佳酿美酒,兴致立涨,笑道:“原来纪府中尚有如此宝贝,那倒是不能不尝。前次匆匆过府,不知内情,居然失之交臂。好吧,郭某厚着脸皮,跟定邱兄,咱们师徒四人同去讨碗酒喝。哈哈,哈哈。”

大家听他答允同行,都感欢喜。要知邱城锁与他本就情谊深厚,吴家兄妹此番西来,又得他倾力相助,千里偕行,早已相与莫逆,此刻确是不舍便即分手。

各人歇息一夜,次晨傍亮便打点启程。吴曼峰知是众人顾惜自己,心下感动不已。经这一夜运功调息,已勉力压服毒气,暂止其扩散,但依德寂口授法门拔毒,却收效甚微,臂膀肿胀依旧,痛楚几乎不减。

曼萧走到前柜结付房钱。那店掌柜睡眼惺忪,尚未清醒,手拨算盘断断续续,口中呢喃,一时理不清账目。

曼萧无奈,只得回身四顾,静心等待。她偶然一瞥,忽见店门外有人探头探脑,正向内张望。于是心生警惕,留神凝望,那窥视之人被她发觉,已缩回头去,只因躲得迅速,面貌并未瞧清。曼萧快步奔出店门,四下里一张,早无人影,心想:“定有人窥探无疑,不知是不是冲着我兄妹而来。”

郭子环等人收拾停当,纷纷上了坐马。曼萧会过钞,自去套了一辆骡车,令兄长暂且弃乘,坐在车中养伤。曼萧扶着兄长上了骡车,撂下帷帘,就要亲自驱车,周沧从旁抢过赶鞭,道:“姑娘你哪做得来这等事,还是我来赶车吧。”曼萧拗他不过,嫣然一笑,道:“那就有劳周兄弟啦。”

郭子环将吴曼峰那乘马的马缰牵在手中,道:“上路吧。”双腿一夹,单人双驭,当先而行。

佟通道:“周师哥,你的马儿小弟给你照料。”也是独控双骑,悄然跟在师父身后。别瞧他小小年纪,约束马匹的手法竟是娴熟异常,口中吆喝呼哨,胯下奔速丝毫不慢,法子明明与郭子环所使不尽相同,却是一般地简捷高明,勒令有度。邱城锁等人固然赞叹不已,就连景术自来随师久习马术,亦是自愧弗如。

曼萧听他口中所发哨音古怪,奇道:“阿通,你口里嘟嘟有声,叫些什么?”

佟通道:“这是我娘教我的‘驽马哨’,节拍变换,便能操控马匹奔跃息止。我娘说这是她家传的法门,二表哥当年也……”突然自悔提及封天礼,急忙掩口。

曼萧心下一痛:“如此说来,封大哥他自然也会这法子了。阿通有意不说,连他这小孩子也在可怜我。这番将大哥护送到潼关,倘若稳便无事,我就立即回西域去,从此一直陪着封大哥……”

一行人离县东行,一口气驰出二十余里,曼萧的马好,本来不逊玄风,但她心境不佳,却渐渐落在后面,正自感怀心事,忽然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响。

曼萧回头望去,见百余丈外有三骑奔来,这时相距渐近,驰迹便彰。然而过得一炷香的工夫,身后乘人始终不即不离地跟在里许之遥处。

曼萧见对方并不逼近,显是有意尾随,心下有气:“哪里钻出来的楞空子,若单是欺我弱小女流不晓事体也还罢了。放着郭、邱二位在此,居然这等放肆,踩盘子不像踩盘子,开扒不似开扒,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于是快马追上骡车,轻声唤道:“大哥。”吴曼峰低低答应一声,并不说话。曼萧驱马与大车并行,伸手撩起帷帘一角,见兄长正盘膝坐在车中,双目瞑闭,行运真气疗毒,于身外事物全然不生感应。

曼萧将受人跟踪之事说了。吴曼峰睁开眼来,道:“也未见就是冲着咱们来的。三妹,你不可鲁莽,再观望些时候,倘若只是不相干的人物,那也不必理会,免惹事端。”

曼萧道:“清早在客店前门偷窥的,只怕就是这几个家伙。我说啊,定是冲着咱们兄妹而来。”

吴曼峰微微一笑,就不言语了。曼萧想起一事,探手入怀,摸出图卷来递给吴曼峰,道:“大哥,你且收好,免得再出岔子。”吴曼峰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众人行到晌午,在道旁一片枯松林边歇马打尖。郭子环与邱城锁早知身后情状,但彼此心中有数,均知要驱逐这几个莽撞之徒轻而易举,自都不放在心上。

曼萧眼见那三乘马也在不远处止息,终是隐忍不住,待各人歇足,说道:“请各位头前先行,我要打发了这三个惹人讨厌的家伙。”

邱城锁道:“也好,郭老弟,你便陪着吴姑娘同去,照应着些。”

郭子环道:“来人多应是庸手,凭姑娘武功已足可独自打发,我前去掠阵便是。”

曼萧道:“如此甚好,倘若小女子当真拾掇不下,郭掌门的‘天门纵横腿’再发市不迟。”言毕抖擞精神,纵马向三人处迎去。

将到近前,看清了三人形貌,都是三十来岁的江湖豪客,其中两人身着粗布黄衫,面貌依稀相像,似是兄弟之属,另一人黑衣翠带,腰悬长剑,颌下留着一丛疏疏落落的黄须。曼萧在马上略一拱手,脆声道:“三位赶路辛苦了。小妹借问一句,几位始终这般跟在我们身后,是何道理?”

三人突然见到曼萧上来盘诘,本已惊疑不定,待听她开门见山的一问,顿时张口结舌,谁也答不出话来。

那使剑的黑衣汉子定了定神,手按剑柄,道:“咱们恰好也走上这条道,怎说是跟踪你们了?难道路也不许旁人走?那不是岂有此理么。”

曼萧冷笑一声,道:“是么,那么我们便让一步,免得误了几位的要紧事,请吧。”说着引马撤开数丈,双手一摊,示意三人先行。

这三人中两个黄衫汉子正是兄弟二人,名叫莫雄、莫壮,使剑的唤做钟岩杰,三人都是江州一带的武林后辈,武功见识俱不入流,却自称“皖南三杰”。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莫壮是个浑人,心思粗劣,踏上一步道:“你这小娘凭什么发号施令,我偏不要走,你待怎样。”

曼萧懒得多费唇舌,身子一晃,已脱马鞍,挥鞭径点莫壮腰间,道:“不向前走也好,便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口中这个“吧”字音声未落,马鞭已卷住莫壮小腹,手上运力,将莫壮硕大的身躯扯得离地而起,鞭梢柔力一送,甩向莫雄,这才飘身落地。

莫雄不料这女子要打便打,慌忙横拳一招“截击式”,向曼萧扫去。他这一招使得法度尚可,就可惜脑筋不大灵光,没想到自身位处。拳招还没使全,亲弟的身子已飞在面前,二人哇哇两声惨呼,撞了个满怀,双双滚倒在地。

钟岩杰见不是头,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点点划刺,递向曼萧肩头。曼萧嗤的一笑,道:“亏你也使剑,这等三脚猫的把式也来闯江湖。”眼见来招缓慢,又是绵软无力,破绽百出,撇下鞭子,空手翻转,抢近前去。如此一来钟岩杰长剑刺出在外,已无法伤敌。

曼萧一记“龙虎双形卷腕”,左手成龙爪抓拿,紧扣他右手脉门,右手成虎爪挣卷,向外用力别带。钟岩杰五指酸软,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曼萧眼疾手快,顺手接住,向空中一扬。

钟岩杰向来自诩剑法高明,实在不信自己在这女子手底走不过一招,刚想开口大叫,曼萧已就势并拢二指,重重戳在他项下哑门穴处。钟岩杰喉头一紧,跟着脑中眩晕,昏倒于地,这才听得当啷一声,长剑堪堪坠地。

郭子环在旁瞧得赏心悦目,大赞道:“好功夫!”心想:“如此身手,确是女中罕见。这姑娘的武功几乎不逊于当年纠众起义的女侠唐赛儿。”

曼萧以鞭虚指莫家兄弟,喝道:“还跟不跟着我们啦!快说!”

莫雄一骨碌坐起身来,颤声道:“女侠…饶命,可…可不敢再跟着你啦。我们这就滚回老家去!”说着扶起弟弟莫壮。二人一时唤钟岩杰不醒,将人扛起,同上坐骑,慌不择路,急奔而去。

郭子环道:“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这等傻瓜,瞧这架势,可不像是有所图谋啊。”

曼萧也觉这三人行事不着边际倒还在其次,武功却实在太过稀松平常,若说是来抢夺玄图,那可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时琢磨不透,只得同郭子环翻身上马,去追赶兄长等人。

二骑去得稍远,道旁窜出一人,正是赵正止差来的那蓝衣瘦汉。那瘦汉面沉似水,望着曼萧等人去路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脓包往日里还常常自夸什么武功皖南无双无对,当真叫人笑歪了嘴巴,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正在思索如何另行设法追踪,忽然听得来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蹄踏声响。那瘦汉连忙窜身躲入路旁乱石堆中,探头望去,见一人乘马飞快驰过,心念微动:“这人似乎是乌龙帮的下属,他们也在追踪吴曼峰一行?这可奇了。”转念一想,不由得欢喜:“既有乌龙帮的人尾随跟踪,倒省却了少主一番麻烦。妙极,妙极。”冷笑三声,折而向西,扬长而去。

(注:本回题目取自姤卦,象曰:“姤,遇也。”初爻辞曰:“有攸往,见凶。”“姤凶”即不适时的前往,遭遇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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