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萧与兄长等人甫得汇合，便将情形述说。吴曼峰也猜不出三人用意，不置可否。邱城锁道：“咱们自此刻起夜行晓宿，不在白日里露面，步步小心在意，料来不会再有事端。”

吴曼峰心中实不愿如此就行，然而细细思量，又唯有权从，心道：“此图是本门数代先辈的心血之所载，好容易找回，岂可复生差错，我一人的荣辱何足道哉，便依亲家公之法，保得平安无事。”

然而这一路竟是再无异端，出奇地风平浪静，吴曼峰在车中不理闲事，数日潜心祛病，仗着内功深湛，到得潼关之时，已拔除了三分风毒。虽然仍间或生疼，毕竟已可勉强忍耐。他听了德寂的忠告，知道驱除此毒不易，愈发坦然处之，毫不躁进。

腊月初二这日当午到得潼关，白辰持了沿路打点的礼品，先往纪府求见，告以群雄到来的消息。

余人随后而至，距纪府尚有三条街道远，纪鸣已引着纪先荣与石成前来迎接。

吴曼峰走下车来，与纪鸣见礼致意，只见这纪鸣五十多岁年纪，身着蓝绸长衫，头戴素锦方巾，目朗若星，神采奕奕，言谈举止比起师兄邱城锁来，少了些许洒脱不羁、放浪形骸，却又多了两分温文儒雅之气。

一行人谈笑风生，相携共入纪府。邱城锁悄悄问起李元州伤势，纪鸣黯然道：“此事小弟好生抱愧，师兄莫怪。元州的伤已愈可了，但行走时还不大利索，只怕从今往后要落下跛症。”

邱城锁素来达观，这时却也不禁愀然不乐，但心知师弟必定曾全力救治，道：“你也毋须自责，这是元州命里当有的劫数，怪你何来。我往日常说，这孩子百般样好，唯独性子执拗，太过痴惘。唉，事已如此，只盼他自己能够看开一些才好。”

纪鸣道：“师兄放心，元州昨日还到园中赏雪画梅哩，并未因此一蹶不振。”邱城锁叹道：“如此甚好，他醉心书画，恰可排遣胸中积郁。”

当晚纪府大排筵宴，为群雄接风洗尘自不必说。纪鸣得知郭子环贪饮，吩咐下人将两坛陈绍开来款待，郭子环得尝琼浆，大感畅怀，席间不住向纪鸣致谢。

众人在此间盘桓一晃匆匆数日，吴曼峰疗伤进展仍是十分缓慢。期间郭、邱二人也曾帮同研讨医治法门，却均难筹善策，料想“六盘风毒掌”的名头在武林中如此昭著，其毒自非易与。

纪鸣家资殷富，不吝诊金，遍请潼关医者，竟无一人懂得医治之法。最后连长安的多位名医也都一一邀来了，就只一人勘验多时，敢于断诊，说道：“这位爷台当是风湿入体侵蚀肌骨，以至如此。但里证出显若此，老夫行医多年，从所未见。要医好他这病只怕不易啊。这么着吧，我开个方子在此，请爷台照方配药，先内服七日。到时若是仍不见效，各位就只好另请高明了。”

吴曼峰心想：“这明明是一股剧毒真气，怎么说是风湿入体，这等医术也配称名医？”既不信那大夫的诊断，于他所开药方自然更加提不起兴致。

曼萧却依方配药，迫着兄长每日饮服。如此过得三日，吴曼峰自觉痛楚略减，但每日服药后的几个时辰之中，全身均感说不出地麻痒难耐。

佟通听闻其状，讨了药方来看，惴惴蠕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郭子环道：“孩子，你有话直说不妨。”

佟通道：“师父，此方以乌头、麻黄为主，当是取自《金匮要略》之中的古法，辅配黄芪、芍药、甘草等物，用以治疗痹症，本来也无不妥。就可惜这位大夫为图立竿见影，另添了独活、秦艽等几味重药，剂量调佐失当，故此生出副毒。我昔日跟着师公公采药，也略懂些药理，想另拟一方给吴门主解毒，不知您老人家可否准许弟子一试？”

郭子环心想：“这是行医用药的大事，我可不便代人家回答。”不置可否，转望吴曼峰。吴曼峰本也犹疑不定，但又隐约觉得，这少年既曾从师苑忠学医，或许真有妙道也未可知，毅然道：“阿通既有此本领，吴某何惜一试。”

佟通大喜过望，立即手书一方，着纪府中的下人抓药煎制。

他所用的药物剂量虽重，但调和适宜，吴曼峰服食了几日，居然大见好转，不由得惊喜交集。郭子环不意徒儿竟还有这等医术，更是赞叹不已。

曼萧问起奥妙，佟通道：“我观吴门主面色，早年所练内功定曾损及肝脏，药物中倘有相克之材，大为谬误。此方因人施治，选材温良，故此亦无麻痒痛症。为医者不晓变通，拟方失于周虑，便是害人。师爷爷常说，庸医良医用药之别，正在于此。”

众人听他发论高超，无不点头叹服。

此际闲暇无事，郭子环便起始传授佟通武功。佟通本是镖师之子，早有武学底子，郭子环却全不理会他往日所学，自入门基础起始教授，将腿法中的搬、劈、合、摆、弹、踹、蹬、扫等种种运用法门详细讲解，要佟通熟记于心。

他督徒极严，虽在客地，仍不容佟通习练之际有丝毫差失，纵是最寻常的蹬、踹等间架姿势，也非见弟子锤炼得纯熟利落不可。

佟通学武资质本佳，又肯用心苦练，景术、周沧二人每日里逐个给他喂招，十多日之间，便将师父教授的诸般腿法宗式一一牢记，进境如飞。

郭子环见佟通如此良质美玉，更是下定决心倾囊传技，但那“天门纵横腿”中的招式却始终一招未传。佟通潜心师父交待的功课，亦不分心虑及此事。

盖因他横天门这高深腿法纯系以力道刚猛制胜，本身的招式虽繁复万变，却不脱腿法之宗，郭子环此举正是盼弟子能先将腿功的根基扎牢，日后学起这横天门第一绝学来，自然刀过竹解，水到渠成。

这一日群雄用过午膳，正在前厅同纪鸣父子闲谈。

一个矮胖家丁匆忙走入，手持着一封书信，道：“老爷，有人送信给邱大老爷。”

邱城锁一愕，自家丁手中接过书信，只见封皮上写着“白书堂堂主亲启”几个大字，字迹潦草。

邱城锁拆开信函来看罢，脸上不由得变色，将薄薄的一页信笺递给吴曼峰，道：“亲家公请看。”

吴曼峰好奇心起，接过来读罢，也觉出乎意料，原来信上写着：“书达杭州白书堂邱堂尊几下，荷蒙览观，羞于呈辞。伏念江湖祸起，崆峒无幸，权以门耻遍谕天下同道：敝派旧执宋苑庭，比来性戾情乖，屠戮正士、戕害同门，悖暴妄行，犹藏纵未缉。正止识浅，唯赖同门不弃，乃今忝为新魁，故昭告诸蕴藉义愤之英杰，勠力同心，共除宋害。祈贵堂不吝援手，敝派上下，永铭道德。”信中并未署名，落款端端正正地拓了一个朱红的赵字。

郭子环等人将信讨来传阅，惊悉赵正止已为崆峒掌门，均是哑口无言。

邱城锁默然半晌，道：“他送此信函给各门各派的首脑，明是邀集正道侠士共伐宋苑庭，实则却是向武林同道宣告继任。”

郭子环道：“邱兄所言不差。此人虽是江湖后辈，行事却是狠辣无比，当真要赶尽杀绝，又岂会纵容宋苑庭脱逃。”

邱城锁道：“那多半是另有诡计了。我便是不懂，他何以偏偏将信送到了我这里呢？”

吴曼峰道：“当日他曾来潼关相约，至有城外一战。纪宅为其所察，原也不奇。”

邱城锁道：“那么他为何又不送书信给亲家公跟郭老弟呢？”

吴曼峰顿时语塞，心想此事确有可疑，赵正止传来书信，自是早知群雄行踪，他遍告江湖，却不送信给自己跟郭子环两大掌门人，此事颇不合武林规矩，太也没有道理，实在不解其用意。

他别了众人，自回厢房，静坐独思多时，脑海中闪过这青年人的种种形貌:衣衫褴褛的卖身仆役、阴沉狡诈的盗图窃贼、傲然约斗的武学后劲，终于渐渐跟胸有城府的一派掌门之状重合。自己初时于这人浑没放在心上，此刻却不由得另眼看待，心生畏忌。一个在心底里反复盘算的念头复生，权衡再三，终有决断。

当晚酉戌方交，吴曼峰走出居室，向府中家丁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家丁不敢怠慢，连声应和，转身快步行去。

曼萧用过晚膳，正在偏厅陪着纪鸣的夫人等一干女眷说话，忽见一家丁形色匆匆地前来传话，言道兄长有请，只得道个万福，辞出厅来，穿堂过院，来到东厢跨院。远远便看见兄长仰首向天，正自呆呆出神。

曼萧轻声道：“大哥，你唤我。”

吴曼峰转头向妹子凝视片刻，道：“三妹，你来陪大哥推一推活。”

曼萧又惊又喜，道：“你的臂伤大好啦！”吴曼峰不答，推门径入房内。

他吴门之中，人人修习四方真气诀，所谓“推活”，与太极云手类似，乃是该派的试功母法，用以查探内功进境。曼萧听得兄长主动提起“推活”，心想必是他伤势初愈，技痒难耐，欣然应允。

兄妹二人各自盘膝坐在床头，吴曼峰云掌轻抹，端耸胸前，道：“三妹，进招吧。”

曼萧依门规俯首行了一礼，这才缓缓伸掌抵在兄长掌心。她生恐吴曼峰内力未复，掌力不敢倾出，只使了五成劲道，哪知真气甫吐，便遇一股极强的阻力，兄长的真气反冲回来，来势汹涌如潮，直灌通臂。

曼萧这才知厉害，即施全力消挡，心道：“大哥果然天赋异禀，爹爹在世之日，只怕也无这等功力。”

兄妹二人推换有一盏茶的光景，曼萧抱元守一，竭力将真气运转平稳，不敢稍有大意。

忽然之间，她臂上一紧，自吴曼峰掌心蓦地传来一股巨力，如骇浪拍岸，似疾风卷地，迅猛异常。

曼萧大骇，不知兄长何意，这当口用功正深，更不敢出声相询，泄了真气。略一犹豫，这股内力已于她周身游走，只感腹下会阴、曲骨、中极三穴炙热非常，跟着关元、阴交、下脘、中脘、上脘、天突、廉泉、承浆各穴纷纷响应，任脉诸穴中一股暖气升腾，说不出地舒服受用。

曼萧杏目圆睁，讶然直视吴曼峰，自知内功修为有限，纵然勤修不辍，也要到四十余岁之后，方或有望练到贯通奇经八脉之境，此际所历，大大出乎意料，仿若梦幻。她脑中不及思虑，体外注入的这股真气已行经咽喉，掠面过顶，跟着督脉所属的长强、陶道、大椎、哑门、风府、脑户、百会、水沟等穴一一震颤，最后气行渐快，归于神庭。这督脉亦是奇经八脉之一，曼萧生平从未练过。

她兄妹二人同练四方真气，所习本系同源，输渡内力以令彼此真气交合融会，倒也并非事理所无之状，但兄长故意引自己推活量功，却忽出此举，显是担心自己拒而不受，至于为何如此，她可就不懂了。

吴曼峰额头上汗下如雨，传功已毕，这才深吸一口气，撤回掌来，缓缓开口道：“三妹，以为兄目下功力，只能助你打通任督二脉，你自己小心在意，即刻导气四贮，归为己用。”

那通融内力的法门乃是内家武学中最精深的功夫，曼萧虽然通晓，却从未尝试过，此际心头纵有无数疑问，也只得暂且抛诸脑后，勉力用功，否则稍有不慎，便有经脉尽废之虞。

曼萧将自身“四方”之中积蓄内力循蹈牵引，渐渐运往任督二脉，与兄长的真气一触，便即交结。她见此法无误，心下稍安，不再存想，任由体内真气自行汇通。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曼萧睁开眼来，只见兄长正目怀关切的望着自己，身畔这时已围聚了数众，却是白辰、石成与郭子环师徒等人。

曼萧收敛气息，急道：“大哥，你……”

吴曼峰摆一摆手，道：“别忙说话，且容体内的真气再流转一忽儿。”

曼萧耐着性子又将真气运导了一个小周天，这才跃起身来，道：“大哥，你为何要大耗自己修为，这是何苦？”

吴曼峰脸色苍白，拄着床沿站起，道：“为兄的掌伤虽然转复，但要愈可，少说也还得月余时日。姓赵的既已得知咱们行踪，强敌只怕转眼即至。我现下折损一臂，又不似郭兄这般腿功精绝，还能全力抵御吗？此刻事急，这副重担就只好交由三妹你来挑啦。”

曼萧不住摇头，道：“不，不，大哥，我怎能……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吴曼峰突然面色转沉，如罩严霜，喝道：“本门之中无分男女老幼，人人向来当以护宝为己任，你虽年纪尚轻，亦不可忘了祖宗的规矩！”

曼萧当真是欲哭无泪，心中只说：“我不依，我不依，大哥你强人所难。”

吴曼峰见她还待推辞，从怀中摸出玄图来，突然双手捧过头顶，迎着曼萧屈膝跪倒，道：“吴门第四代女弟子吴曼萧听了，本门信物在此，跪下奉接掌门人训令。”

曼萧一者不敢坦受兄长跪拜，二者见吴曼峰抬出掌门人的身份来，不能推脱，只得跟着跪倒。

郭子环等人都知吴曼峰此举必是依着吴门的规矩，亦不见怪，只是各人受邀前来，避讳不得，却也不便立居在侧，于是互使眼色，纷纷退出厢房，在门外相侯。

吴曼峰神态肃穆，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吴曼峰无能，执掌门户十余年来不但未能光大本门，如今更至背腹受敌，护图乏术。前者夺回家宝，吴曼萧实有大功，且本门修为已成。现将吴门掌门人之位，传于本门第四代女弟子吴曼萧，本人卸任之后，退居其下，当尽心辅配，助掌门人固守玄图。在场诸君，俱为见证。”说罢双手前探，将玄图推送至曼萧面前。

曼萧这才知兄长相邀郭子环等人深意，紧咬下唇，半晌不语，想到情郎之事，当真是心肝俱碎，哪里还有接掌家门的心思？但观兄长形色严肃，刚毅决然，又实在无由拒受。吴曼峰的话语中已讲得明明白白，此际外敌环伺，境遇危急，他所受的臂伤既不能痊愈，武功便大打折扣，自保尚且不足，吴门之中如今也唯有她能够肩负起这护图重任，一转念间柔肠百转，哽声道：“大哥请起吧，小妹答应便是。”

吴曼峰得她应允，心中大喜，柔声道：“三妹，大哥何尝不知你的难处，眼下你我兄妹须得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待此事了结，门户之事别有商议。”

曼萧心中酸楚，接过玄图，顺势将兄长扶起。

吴曼峰道：“本门掌门人历来保有图、锏两大信物，你我今居客地，四圣锏不在身边，姑且从权处置。日后还请掌门人迎归宝锏，亲自执掌。”曼萧于此小节也不在意，黯然道：“是。”

郭子环等人这才走进屋来向曼萧道贺。曼萧淡淡一笑，强颜应答。

吴曼峰道：“白兄弟，我方才吩咐府中家丁延请尊师同来，怎么不见他人？”

白辰道：“家师与纪师叔正在偏厅书斋中弈棋，吩咐旁人莫去打扰。”

吴曼峰微一沉吟，道：“三妹，带上玄图，咱们去见亲家公。”他虽已卸任，但这一时之间，仍不改发号施令的习气。

曼萧一愣，不知兄长意图，道：“大哥，天色已晚，你适才又刚大耗真力，还是先歇歇吧。有什么事，不妨明日再谈。”

吴曼峰道：“不，事在紧迫，咱们就去。郭兄跟诸位也请同来，我兄妹正欲以本门图谱动问方家。”

郭子环等人因此图之故与吴曼峰兄妹出生入死，共历劫难，内心深处自也亟盼一睹此物全貌，听吴曼峰如此说，欣然同往。

曼萧此刻虽已为吴门新主，但自来于兄长之命遵以为常，并无异议，只是见兄长忽然要以图示人，疑惑不已。

吴曼峰眼见妹子神色，正色道：“三妹，本门这图卷中所载奥妙无穷，列代先辈高人已虚耗了无数心血，难道咱们还要死守着这个秘密，临了带进棺材去不成？此际天下英杰智贤，尽集于潼关，岂不正是集思广益的大好时机。假使邱堂主等人能襄助参透内中玄机，那可着实是无量功德。”

曼萧似懂非懂，叹道：“由得大哥你做主便是。”心道：“往日里大哥是何等地傲岸，怎地今日连‘带进棺材去’这等丧气话也说出口来了。莫非我吴门便当真难逃此劫么？反正我已是生无可恋，今番拼了性命不要，说什么也要保得玄图跟大哥周全。”

白、石二人提灯在前，引众人穿过首进院落，踏上一段细碎蜿蜒的鹅卵石小路，行经两道圆拱石门，走入一座清幽院落。

朦胧夜色中，但见隅陬处几株梅树孤傲挺立，晚风轻拂，馥郁香气扑鼻而来。

石成指点道：“家师这‘千卉园’匠心独运，远近闻名，倘若各位盛夏到此，当可领略园中各色名植争奇斗艳，可惜隆冬之际百花凋零，就只有这几枝白梅静绽衎宾了。”

白辰快步走到园中一间屋舍左近，道：“此处便是纪师叔的‘肃心斋’，各位请进。”

几人无心赏花，直入书斋，方才迈过室门，便听得铮铮几声琴音鸣响。曼萧深通音律，听那琴声和缓中正，弹奏的是一曲《平沙调》，只是弹琴者似乎蓄意将节拍拉长，比之原曲更柔缓了许多。

室中央一个大火盆烧得正旺，盆中炭有异香，熏得满屋适意惬怀。再细瞧两壁字画罗布，正梁的悬匾上雕着“名缰利锁”四个大篆，临窗边挂着一幅墨迹未干的草书，临摹的是王羲之的《十七贴》，笔势急乱狂放，深得俊迈超逸之韵，却无题款。

外室上首一张方几上纸张四散，李元州默无一言，正在专心致志的作画。纪先荣端坐对首，抚琴而奏，见到众人入内，微笑着点头招呼，却不说话。

吴曼峰向内室一张，见邱城锁与纪鸣围坐在纵横一十九道棋盘前，正聚精会神的对弈，邱骆手执茶壶，在枰前相侍。

吴曼峰深谙观棋不语之理，向邱骆遥遥招手，并不踏入内室搅扰。

曼萧却好奇心盛，蹑手蹑脚靠上前去，俯首去看盘面，见邱纪二人已各自弈了百余子，邱城锁执白先手，于中腹交战不利，去、入两位又给纪鸣做成活眼，显见是给黑子占了上风。

曼萧略懂棋理，心道：“中盘将尽，邱老爷若再不奋起反攻，纵然撑得到完子，这一局也是输定了。”

局中二人更是心中有数。纪鸣手拈一子，嗒的一声，下在平位三六处，微微一笑，道：“师兄，承让了。”

邱城锁本已是苦苦支持，平位实是仅存的活路，若再不能险中求生，自必满盘皆溃，待见师弟这一着确然巧妙非常，落子处承上启下，逼得自己冲断无门，本来想好的应招棋步登时悉数推翻，眉头一皱，握着棋子的手又即放下，陷于沉思。

曼萧伸了伸舌头，心道：“纪老爷好高的棋力，这等守中带攻高着，我可想不出。”这才轻轻转身退出内室。

此时盘中局面纠结，纪先荣心无旁骛，落指加重，节拍转促，所弹仍是那曲《平沙调》，意境则自“逸心淡括”转而“鸿鹄远志”，却依旧声协宫商，甚为悦耳动听。

吴曼峰在李元州身侧落座，将玄图按在几上，道：“李兄弟且住，咱们一同来参详参详这个物事。”

李元州倏然惊觉，瞠视吴曼峰，不由得满脸惊骇。白辰和石成久闻此图大名，对望一眼，也探身近前来睹观。

吴曼峰低声道：“咱们静心观图，莫吵扰了他们弈棋。郭兄，此中所载武学不少，你也请过来同览。”说着解开图缳，开卷相示。郭子环微微一笑，站在白、李二人身后，侧目远观。

李元州那日一时冲动，千里追逐，为的便是一观这号称出自前朝画师吴镇之手的绘卷，此际自是早于师兄白辰口中得知实情，向往之情却仍是丝毫不减，既得吴曼峰见示，当即停笔，凝神向玄图中瞧去。

只见图卷开篇便是那四句朱红的谶语，向右顺次浏览，却是一卷一卷的竖分图谱。首卷乃是一副刻印齐整的奇门遁甲图，天盘九星、人盘八门、地盘八位俱全，每个宫格之内的文字均是正楷所书，其中不少宫格中另有朱红勾划，似是后人研习之下所做的批注。

李元州只是关注法书画技，于这等占易玄学全无兴趣，匆匆一瞥，便移目后视。

其后两卷黑白圈点称连，却是河图洛书。这是易源畴宗之图，凡学易的文士，无有不知。再观一图，竟是一篇大篆，李元州精研书法，于石鼓文所识颇多，但这篇籀文中的许多古字却难以辨认，不解含义。他脸现迷惘，忍不住抬头向师兄瞧去，见白辰也似心怀絓结，正连连摇头。

郭子环连观数图，竟无一识得，只感头昏脑胀，正想走开，忽然眼前一亮，只见第十九幅图上是一段字迹工整的行书，写着：“气连两脉，用度丹腹。气承八奇，四海任意。贮毕生之华真以为体用，散诸外法而自修……”其下洋洋洒洒近千字，详阐修习法门，显然是一篇极为高深的内功口诀，行书的旁白处亦可见不少朱红注释，郭子环为避嫌疑，只草览大概，不再细读，心想：“图中果然有武学奥秘，这‘四海任意’的内家功夫，想必是他吴门的‘四方真气’了。”

再一路看将下去，第二十幅至第四十二幅似乎也都是武学真经，有的图中行书虽是字字识得，通读下来却全然不成语句，旁有注释解读次序含义，方得领略所言真谛；还有的图中以小篆乱序排次，直观浑然难解，批注之中细加解说，开释疑难；更有几幅文字七扭八歪，不知所云，据批注而言，原来是以异国文字译撰。此刻看来，图中尚有不少武学口诀仍未通齐，旁注便有“殊不可解”、“存缪勿习”等字样。

郭子环虽是粗人，也看得出图中各处的批注笔体迥异，显非出于一人之手，想象经年至此，也不知已耗费了多少吴门先辈的智慧心血，单以武学一道而论，此物确是当世瑰宝，深奥无比，无怪一门数代要竭尽心力钻研守护，江湖上这许多英雄豪杰欲图染指。

各人术业不同，着眼处便大相径庭，石成不窥武学，直翻看至第六十二图。那是一幅先天八卦图，图中既无勾划，两旁也无注脚，位处古怪，偏生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字个个大如铜钱一般，醒目异常。紧邻的第六十三幅却是一画，画中绘着一老一少，老者手持书卷昂然站立，少者跪捧一履进献，虽无题注，显是引据张良下邳拾履之典，只是绘图之人笔法疏劣，构图毫无章法可言。

李元州失望已极，叹道：“这等拙画，直似小儿涂鸦，怎可伪冒前朝名家？岂不见污仲圭先生隆誉！”

石成心念一动，向第六十四图瞧去，认得是一篇隶书，书文写得是：“奇正佐使，运乎主将。若夫兵养怠而往战，取败必速。故吾道后制，置饥而激，权势知时，忘成法，不拘孙、吴，然后可得全功。”

这四十余字在李元州等人眼里毫无奇特之处，却把石成瞧得真个是血脉偾张。他一见那留侯拾履图，便料其下必然录有兵家秘传，只是不想这篇兵论如此简赅浅白，却已发前人所未发之创见，颇具深意。忆及白辰曾说起这玄图的来历，心下感慨不已：“当年太祖皇帝揭竿起义，正因用兵奇诡，不拘一格，方建此不世功业。刘基昔年运筹帷幄，所行正应此论，若说当真是得高人赠予此图，或也未可知。发此高论的前辈，所著兵法必然高明。”兴冲冲再向后寻读，却不禁大失所望，只见其后十数幅图中所载，似乎皆非中土文字，亦无旁人批注可籍。

众人直阅览至卷尾，共计观图七十又七，徒然疑难遍布，却再无所获。卷末的尾款处题着一篇仿张颠体的狂草。李元州见其书连绵有余，放纵不足，并无特色，颇觉扫兴，顺口念道：“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

白辰始终不发一语，听李元州念诵了这几句，忽然“啊”的一声惊呼，道：“师弟，你……你念些什么，这，这是刘伯温的‘烧饼歌’吧？”扭头说道：“师父，你说是不是？”情急之下，竟忘了师尊尚在弈棋局中。

一言既出，方觉不妥，忙以手掩口，却见邱骆满眼诧异地望向自己。只听邱城锁长笑一声，已站起身来，叹道：“想不到官子之际毕竟失于算计，为兄认输啦！”纪先荣的琴声恰亦转轻，弹指一挥，振袖空拂，霎时间五音尽收，随棋局共终。

纪鸣正襟离座，向邱城锁郑重一礼，道：“这一局小弟受益良多，多谢师兄点拨。师兄如此轻忽胜负之数，倒叫做师弟的汗颜了。”神色诚挚无比。

原来他二人适才弈至中盘，纪鸣屡施妙手，本已占了八九子之先，岂料略有松懈，竟给邱城锁在第一百二十一手上跨断一眼，登时痛失好局，优势荡然无存。其时已入官子，纪鸣只得硬着头皮顺势行棋。眼见胜负之差当在一二子之间，遂与邱城锁于边角一劫处争执良久，难分胜负。哪知邱城锁竞逐之心本淡，忽然弃劫认输，大出纪鸣意料。他虽然取胜，心下实知是师兄有心相让，不禁暗暗佩服邱城锁雅量高致。

邱城锁一笑置之，携着纪鸣的手走向吴曼峰，道：“适来醉心棋局厮杀，未及招呼，还望亲家公勿怪。”吴曼峰道：“这说得是哪里话，我等不请自来，本就唐突。”

邱城锁不再客套，转问白辰道：“何事惊怪？”白辰指着图卷道：“师父，您请看。”

邱城锁略显犹疑，见吴曼峰正眼怀殷切地望向自己，心下一动，这才接过。但见那卷末草书一千九百余子，字字珠玑，果然便是当世所传的《刘伯温烧饼歌》。

相传明太祖洪武初年某日清晨，朱元璋于内廷召见刘基，故意于碗中藏覆一物，探问刘基天下后势，刘基不但猜出所藏之物乃是一块烧饼，且对答如流，口占成诗，便是此歌。只因歌中深意玄妙难解，又预后世吉凶，民间历来皆将此文视如万年歌、马前课一类的谶语。刘基是浙江青田人，他死后归葬还乡，据说此歌便现于墓碑之上，数十年来，江浙坊间流传尤广。

邱城锁乃杭州土著，又是当世大儒，哪有不识之理，但他思前想后，不由得大感诧异：“如此说来，这烧饼歌并非讹伪之作，推究根源，乃是刘基学自此图了？这倒是奇闻一件啊，看来此物当真有些门道。”他本来于这等秘籍奥典不屑一顾，此时也不禁好奇心盛，凝神自卷首起，悉心观阅。

纪鸣父子不懂武功，更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便在一旁与吴曼峰攀谈闲情，邱骆帮着父亲捧轴，顺带也留心卷内图文。

邱城锁慢慢阅览良久，于每一图中的文字象形均认真识辨，大家见他如此细致的研读，都不敢出声搅扰，人人心中均盼他能解其奥。

邱城锁直花了一个时辰的光景，方才遍览通卷，他将玄图放开，仍旧一言不发，继而闭目冥思入定。邱骆一个不留神，险些松脱图卷，幸好习武之人手脚利落，又即接住。

曼萧与兄长对望一眼，心中又多了一丝指望。过得一盏茶的工夫，邱城锁忽然惊醒，额头上汗珠如斗，滴滴滚落。众人见他神色有异，都觉出乎意料。郭子环熟悉邱城锁内功家数，心下纳罕：“怎地邱大哥观图，竟使上了白书堂的内功？”

邱城锁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个奇妙万端的宝贝，老夫惑于其内，险些给牵动了内息。”吴曼峰脸现惶急，道：“亲家公，试请运气瞧瞧。”

邱城锁道：“无妨。听闻贵门之中，颇有不少沉迷于此图玄机的前辈高人，今日一见，信之有焉。”自知方才动念思虑图中奥秘，险些令气随意动，搅乱内息，幸好他素性谦冲，于行将痴陷之际收束心神，这才脱险。

李元州道：“恩师，此图不是吴镇的手笔。”邱城锁点了点头，道：“当然不是。依老夫愚见，此图实属杂学辑录大成之作。虽然吴门故传其出自前朝一位耆宿贤者之手，只怕亦不确然。当真要遍录一套如此包罗万象的学典，可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卷中诸般图文，尽为刻印，当是出自石刻匠人之手无疑。但活版字体，亦颇存差异，就连卷末这笔张旭的书法，也显是临摹之作，就中因由，可就无从想见了。”

曼萧指着室墙上那幅《十七帖》，道：“邱老爷，是不是就如李大哥临摹的这个样子啊？”

纪鸣哈哈一笑，道：“姑娘这可说错啦，此贴是小儿先荣所涂，功力尚浅，笔体难免着迹。元州草书练到今日的境地，已卓然成家，可早不需仿摹旁人笔迹了。”

曼萧道：“原来如此。”向李元州敛衽为礼，道：“李大哥，小妹无知，多有得罪。”李元州连忙还礼，道：“好说好说，门主不必客气。”

邱城锁一愣，道：“元州，你叫吴姑娘什么？”李元州道：“恩师有所不知，适才听师哥言道，吴世叔已将吴门掌门人之位转授令妹。”

吴曼峰接茬道：“正是，目下本门的掌门人已是舍妹曼萧，吴某此来也正要告知亲家公此事。”

邱城锁向吴曼峰微睇一眼，心想：“此人决意保守此图，不但故示奥秘于我等，更是连自家亲妹也不放过。”他人情达练，初观吴曼峰神情便晓其用心，但彼此儿女姻亲既结，于援手之事本也难以推脱，遂暗下决心：“无论怎样，我总要助他兄妹渡此难关，临难袖手，岂是邱某的所为。”

吴曼峰见邱城锁神色有异，面上一红，朗声道：“今晚吴某代掌门人破例行事，实出无奈。我兄妹尚有一不情之请，还盼各位念及武林同道的义气，勉为其难。诸位若能……”

邱城锁心想：“如给他说出口后再行回绝，不免尴尬，还是岔开话去的好。”抢着道：“亲家公不必多言，我等岂能落井下石，勒求贵门至宝秘传？你放心，放着我邱城锁不死，断不会叫居心叵测之辈得逞。”

郭子环突然脸孔一板，道：“吴老弟，郭某痴长几岁，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多时，如今可不吐不快，得罪莫怪。老弟你当日上得我太岳山来查问盗匪，于郭某的为人未免忒也小觑了。其时你我交际未深，那也罢了。此后咱们千里共行，到今日居处少说已有百来日了，可直至此刻，你对我师徒仍有见疑之心，气量殊不宽宏。我郭子环享名多年，生平从没做过一件叫江湖朋友瞧不起的事，岂会因这一纸武经，自毁清誉？你若还当郭某是朋友，即刻收了这物事，事到临头，郭某自有主张。”

吴曼峰窘然无语，看看邱城锁，又瞧瞧郭子环，突然躬身下拜，凛然道：“二位责备的是，吴某私心难弃，在此跟诸位赔罪了。”

郭子环抢上两步，托住他身子，道：“郭某心直口快，实无它意，老弟你不必如此，咱们且听邱大哥说话。”

邱城锁轻抚玄图，就手慢慢收卷，道：“适才邱某粗观此图大略。依注文推断，贵门此图传至今日，先人所解译出的尚不过三四成吧。这图中所载的刀法剑法十分奇异，拳法与轻功的路子着实相左，内功之法又独成蹊径，世上不会有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学这样学难兼修。我猜测其乃辑录，正是据此。至于玄学易理、兵法星象，密语异文所涉多有，亦绝非朝夕可解。世上既然有此神物，为他人觊觎也就势所难免了。”

旁人于玄图素非稔知，听邱城锁侃侃而谈还不觉怎样，吴曼峰却瞧出他于方才这短短一个时辰之中，便已尽窥图中诸般武学枢要，这份见识实在是世所罕见，心中既惊且佩。但纵是吴曼峰却也不知，邱城锁适才观看图谱之际为避嫌疑，于每篇图文均是粗览，他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又尤在这份见识之上了。

曼萧皱眉道：“若依邱老爷说，此图一旦现世，必惹觊夺，我吴门莫不是再难看护周全了？”

邱城锁道：“上乘武学其实也只属小道，图中诸般化繁于简的兵法易理、谶语玄机才是争竞之根源。这撰图的高人开篇既言‘天下利驱，芥辈不避’，可知早有远见。试问这等变易风云之物陡现人前，世上又岂无野心勃勃之辈？”

吴曼峰深以为然，道：“本门先辈也是这样想，是以数代以来隐居关外苦寒之地，便是唯恐此物曝光，这世上横生祸乱。”

邱城锁叹息道：“为人自来约束欲念最难，贵门先辈有此见识，不负关东世家之名。”

吴曼峰道：“但如今木已成舟，消息已然外泄江湖，我兄妹实在不知如何自处，还盼亲家公指点迷津。”

邱城锁道：“自古朝代兴废，必有主故。昔者晋嗜贪奢，乃有八王离乱；隋炀乱民，故而两传既覆；蒙元连年暴政，由是国立未百而衰。自来君统不仁，遂致天变，但本朝开国至今，政令革新，民安物阜，此非短治取败之势，未易生乱。想当年永乐叔侄自相併攻，尚且搅得黎庶屈丧、中原震动，倘若今日凭空因此图而再动干戈，乾坤崩决，贵门岂非获罪苍生？依邱某刍荛之见，此物不祥，其实有不如无。”

曼萧与兄长悚然动容，对望一眼，均各默然。二人自然知道邱城锁所论亦是高见，但他吴门几世相传，固守此图的念头早已于子孙心中根深蒂固，要他兄妹二人自行毁弃，实在匪夷所思。

白、李二人却尽皆拜服师长之论。纪鸣叹道：“师兄胸襟，当真是世所罕有，想我辈俗流，能尽弃功名利禄者，又有几人？恩师当日将本堂交托在师兄手中，老实讲，我与王、蒋那几位师兄弟还颇有不解。以今观之，师父果然大有先见之明。”

邱城锁怔怔瞧着堂上那匾额，忽然想起《斋中读书》的两句诗来，轻轻吟道：“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纪鸣微笑道：“谢灵运虽然清高，但他终生隐而忧仕，未能绝俗，与师兄相比，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邱城锁道：“谢康乐出身世家，原也怪不得他。但我辈本来闲云野鹤，能得享太平，已是无憾了。”说这番话时目视李元州良久，似也有意提点于这痴心弟子。

石成听着长辈讲论，却想到了别处：“当时若不是谢玄率部在淝水大破苻坚，晋何存焉？谢灵运得能封袭，倒要感谢他爷爷昔年有大功于国。”

吴曼峰叹道：“吴某一介武夫，既然身入江湖，如何能达于斯境界？至于毁去此图，我兄妹可当不起吴门的大罪人，万万不能这样办。”

邱城锁道：“即是这样，咱们仍依着保守此物的路子来想法子。眼下尚未祸起，且宜韬光晦迹，静观其变。”

曼萧道：“邱老爷这话说得很是。大哥，小妹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不能自乱方寸。当真有什么无耻之徒来抢东西，只怕也没那般容易吧。”

吴曼峰道：“得亲家公与诸位开导，吴某心下便踏实得多啦，我兄妹在此谢过。”说着与曼萧一齐端身，向邱、郭等人团团抱拳。

是晚已近子夜，吴曼峰虽未能如愿笼络众心，但得邱、郭二人明告，也觉宽慰许多，遂与群雄相别。

各人散归居室。石成的居所便在千卉园西北不远，他别过师长，踱步而行，却在默想心事，忆起昔日听师父讲《世说》故事，谢安弈棋之际闻战事捷报，客问淮上利害，他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心道：“谢安垂老，故称侄子小儿，实则淝水一战时谢玄也有四十岁了，大丈夫能建这等万世传颂之功业，方才不负了生平所学。我自幼研习兵书，可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效仿谢玄，一展抱负。若真如邱师伯所言，时局清平，那我此生多半是要虚度了。”

眼见穿过月门便是自己所居跨院，石成忽然心生异样之感，驻足不前，凝目向门影里注视，朦胧中似见一人影微微晃动。石成暗觉有异，冷声道：“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闹什么玄虚？”

只听暗处嘿嘿两声冷笑，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缓步走到洞门之下。这晚是腊月十三，临近月望，皓光当空，石成借着光亮端看，顿觉背脊生寒，原来那人面色阴沉，鹰睃狼顾，正是新掌崆峒的赵正止。

石成万料不到竟是此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道：“姓赵的，你私闯家宅意欲何为！”话音未落，忽觉身后有人靠近，左右臂膀同时一紧，已被牢牢抓住，跟着双足一轻，给架住了两腋腾身前行，穿过月门，直入院中。石成但觉对方在自己背上轻轻一推，又复自由。

眼见赵正止便在身前三尺外凝望着自己，当日在城外主持阵法的那老者赫然在他身畔陪同，可不知此人便是西北武林中鼎鼎大名的蔺吉。再回头瞧去，见适才抓着自己的是两个男人，瞧形貌依稀也似旧识。

他所居的跨院之中本有一花池，当此隆冬之际池水枯竭，变成了一处凹坑，满院中供人立足的实地无多，这时赵正止等三人丁字站定，与他相距既近，又有意堵住了两旁去路，已成合围之势。

石成本已抬手拿定拳势，霎时间审时度势，已察知自己全然落入了这三才阵法的核心，凭着自己身手，绝难抵抗，心念电转：“反正我也走不脱，且听他说些什么。单是这人的武功，便远在我之上，若当真要害我，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于是双手垂收，顿消争斗之念。

赵正止见石成此举，已知其意，道：“石兄弟，你不必心疑，我今番特为求贤而来，绝无恶意。”石成奇道：“咱们虽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你我连话也没说过一句，阁下怎知我名姓？”

赵正止微微一笑，道：“‘兵算无失机，潼关问幼成’，石兄弟少时成名，秦汉之地谁人不知。赵正止慕名到访，正是为了来见石兄弟。”

石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顺口道：“为我而来？”赵正止神色诚挚，庄声道：“石兄弟，我给你引荐几位江湖朋友。”指着身后的老者道：“这位乃是家师蔺老，九耀星君的名号，石兄弟想必听过。”

蔺吉面色和蔼，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若不是当日亲眼目睹小兄弟窥破老夫阵法奥秘，实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聪慧人物。小兄弟既然精于易理，你我一老一少，日后可多多切磋，相互启发。”说着伸手过来相握，着实亲热。

石成勉强一笑，道：“老前辈取笑了。”心说:“你这老儿枉负侠名，却跟这姓赵的暗中勾搭，行卑鄙龌龊之事，能有什么好了。”

赵正止可不知曼萧早将崆峒所历告于他人，又拉着石成转过身来，指着那两个汉子道：“小弟当年随老父身入崆峒，但生平只拜了蔺恩师一位师父，这一节江湖上少有人知。这二位乃是唐文谦唐兄弟跟程伍阳程兄弟，都是我恩师座下的同门，你们多亲近亲近。”

石成拱手打个招呼。程唐二人俱各回礼，却不说话，与石成对视一眼，便即转身向外，显是望风把守之意，不欲令他人聆闻几人谈话。

石成满眼疑惑，道：“阁下有话不妨直说。我这可越来越糊涂啦。”赵正止道：“敝派的书函日前已送达贵堂，邱堂主想必也曾以函文相示。赵某蒙本派诸弟子抬爱，此刻已忝居掌门之位，石兄弟你是知道的了。”

石成日间已闻此事，于是缓缓点头。赵正止道：“这封信本不必呈送贵堂堂主之手，赵某此举只为知会石兄弟你啊。我当石兄弟是自家人，便不绕弯子了。先辈遗惠，曾留下穹玄一阁予赵某，乃是江湖上一个极其隐秘的机要组织，石兄弟或许没听过此阁的名号也说不定。到得今时，入此阁中的弟子已不下百人，皆是身怀异能的当世英才。赵某今日如不是携这两大阁派之势，也无底气冒昧拜访。石兄弟，倘蒙不弃，赵某更有机密情事与你共议。”

石成早知此人行事高深莫测，此际又听他吐属非俗，全不似寻常武夫，愈加不敢轻视，脑中飞速动念，口里一言不发，静待聆闻。

赵正止倒也佩服他这等定力，道：“石兄弟你难道便不好奇吗？你可知我赵家先人为何要培植这股势力？”

石成道：“倒要请教了。令尊虽是崆峒名宿，但要暗立阁会，只怕绝非易事，如此行径，想必当有重大图谋……”

赵正止仰首长叹一声，道：“石兄弟所见不差，这穹玄阁是我爷爷跟大伯两代人前赴后继，耗费偌大心血所创，立业艰辛，唯其自知。可叹先祖有盖世之雄略，我等后代却乏复兴之才，庸碌数载，依旧难展故志。”

石成心头一颤，霎时间将种种不解之事一一想通：为何他要借玄图挑起江湖纷争、为何去将行伍阵法融之于武术、又为何暗创会阁、机密行事，对自己说什么“求贤”，从前每当想到赵正止这人行事，总觉其心难测，此刻听他口称什么“先祖”、“复兴”，又说什么“故志”，再联想到此人姓氏，脱口道：“阁下是故朝遗属，赵宋后人！”

赵正止黯然道：“然也，小弟家祖上乃是大宋恭帝爷末裔，落魄子弟，不敢僭称王孙。只是天既不绝我赵氏，后代纵然不肖，亦不敢忘了祖宗基业。”石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愕然道：“那么阁下明掌崆峒，暗操穹玄，所图乃为复兴宋室？”

赵正止压低声音，道：“当年我赵氏不幸为蒙古鞑子所欺，痛失国祚，后代子孙秉承遗训，百余年来从未有一刻打消过兴复之念。但方今朱明得势，我等所谋自是株连九族的大逆之罪。我今日来邀你身入穹玄，所担风险固巨，亦且并无利禄可许，但我闻你为人孝义无双，重诺轻财，自然也不稀罕什么金银财物。你若肯屈就来辅，则他朝事成，便为我后宋的开国功勋，当真有如此功业，赵某又岂能无酬。”

石成连连摇头，道：“我华夏之地百余年间饱经忧患，汉人百姓久受异制，率土分崩，好容易盼得明室一统，世还太平，你却叫我助你再掀动乱？石某纵然短识，也万万不敢作此天人共弃的恶业。阁下既是赵宋苗裔，矢志复国亦属常情，但依石某之见，今上治国有道，民心有向，阁下若是决意生叛，只怕绝无胜算。”

赵正止傲然道：“朱瞻基这小子生性一派天真，为政不切实际，又有什么民心所向的了？当真要与他相争，赵某更有何惧？”他嘴头上慷慨激昂，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但想到宣德皇帝初登基时铲除汉王的手段，心中也非全无所畏:“这小子有胆识亲征藩王，处置沉鷙果敢，可也不能算是无能之辈。嘿嘿，咱们走着瞧，你我年齿相当，且看谁有本事笑到后来吧。”

蔺吉始终未发一言，眼见石成于赵正止的游说并不动心，语重心长地道：“小兄弟，眼下咱们的势力虽小，但朱氏在明，我等在暗，倘若筹划有方，兴复赵宋也未必便是痴心妄想。揭竿之事千头万绪，可也不是要你现下便跟着咱们造反呐。依老夫看，少说还得耐心勾当上十年，方可依计施行。你入阁之后，可先为本阁大赤天护法，督制大赤部三十三精锐子弟，于中原各地招揽人才，兼而操练阵法，伍阳的禹馀部一向负责探听朝野各方消息、文谦的清微部自来培植江湖各门各派的卧底密探，也均可相助你行事。”

石成心想：“大赤天位居三清境界之冠，你们对我倒看重得很啊。如此说来，我一旦答应，便成了这穹玄阁中地位仅低于阁主的第一大护法了？当真好笑。”

但眼见赵、蔺师徒神态真挚，倒绝非戏谑，石成心中更无半点犹疑，正色道：“赵掌门的好意，石某心领了，但此事大谬，在下宁死不为，入阁之邀，还望收回。人各有志，石某跟诸位素昧平生，也不敢说诸位之举便是不义，今夜之事，出之君口，入之吾耳，晚生可以保证，必定终生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半个字。”说罢向四人端端施礼。

赵正止道：“我闻阁下十岁便能与官军将领论战、十六岁助戍边守将计破蒙古进犯，名震西北。石兄弟，你既如此深通韬略，酷好兵法，岂甘在此废园空耗浮生？自当携能出世，建功立业，做个标榜青史的英雄人物。”

石成心道：“跟着你造反，也未见便是什么光彩之事，还谈什么标榜青史，我瞧遗臭万年那倒是大有可能。”想到此，毅然说道：“赵掌门，你只知我十岁成名，却不知石某三岁丧母、六岁丧父，家道中落，若非得师父收留在府，恩养施教，怎能得有今日？要是我当真左书右息，做了这等犯上作乱的不义之徒，岂不愧对恩师毕生教诲？死后也无面目去地下见我石家的祖宗先人。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赵正止此番前来，本是拿定必可说动石成入伙，万不料此人居然如此尊师重道，看来利诱才动均已无效，他可不信石成当真肯为自己保守这等机密大事，心中已动杀机。

蔺吉甚感惋惜，长叹一声，正要挥手暗示唐文谦发射暗器将石成灭口，忽觉异样，高喝一声，道:“是谁！”同时探身挺掌，向程伍阳身后纵去。

但听得啪啪啪三声掌击，蔺吉已迅捷无伦的退回原地，双掌垂在身侧，全身不住颤抖。

赵正止大是惊悚，待看清了那人的脸，森然道：“邱堂主么！”

蔺吉匆忙中硬接了邱城锁三掌，虽然对方未使万圣逍遥掌的高招，也已震得自己双手发麻，心中这份惊骇自不必说。

邱城锁笑道：“你们抓了我师侄不放，其意若何，不妨也说与老夫听听。”赵正止冷冷地道：“既然全都来了，何不现身相见，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话音方落，只见远端墙头倏忽跃下二人。自己身边二尺处不知何时，已面立一人，这人如何落地靠近，自己居然全无所察，便如平地钻出一般。饶是他心机深远，也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这人适来在我胸腹间印上一掌，那可万难抵挡。”

只听近处那人冷哼一声，道：“那可好得很，就只怕有些人满嘴鬼话连篇，听着也觉讨厌。”正是郭子环。

蔺吉看清墙上跳下那二人乃吴曼峰、曼萧兄妹，隐感不妙，低喝道：“伍阳、文谦，结阵！”

郭子环双手负后，兀自好整以暇，赵正止虽是崆峒掌门，究属小辈，未见其放对，他可不肯自低了身份，先行动武。

赵正止见郭子环并不急于出手，也即宁定，摆手示意两位师弟别忙结阵，向吴曼峰说道：“门主身子尚健，当真可喜可贺。邱堂主是当世大儒，有他相助，想必门主已解开不少图谱中的疑难了吧。”

吴曼峰道：“解开便怎样，没解开又怎样，阁下到此又要抢夺玄图？”

赵正止满眼不屑，道：“那是贵门家中之事，与赵某何干？门主不可会错了意。”吴曼峰打量着这言行奇异的青年，不由得将信将疑。

邱城锁抬手抱拳，道：“白书堂邱城锁，拜上崆峒掌门。不知阁下夤夜光降，有何见教？”

赵正止不料这老头平日里斯斯文文，居然突然讲起江湖规矩来，对方既端方相见，自己可也不便再闪烁其辞，改颜回礼道：“好教堂主知晓，赵某此来当真别无它意，特为石成兄弟而来。至于所图之事，刚刚也已为石兄弟回绝，不必再提。”

曼萧忍耐不住，斥道：“哼，你想要拐带石兄弟跟了你们去谋逆作乱，还不认呢！”赵正止面色转阴，心道：“看来方才跟石兄弟偷偷说话，毕竟还是惊动了这些家伙，如何善后倒要费上一番脑筋了。”

石成听得曼萧点破前情，只得向邱城锁据实禀告道：“师伯明鉴，弟子绝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之举。”

邱城锁轻抚石成背脊，温言道：“你方才说的话师伯都听到了，这样很好，不枉费了你师父多年的教诲。”

赵正止道：“既然各位均已知悉，在下也不必隐瞒。邱堂主，石兄弟不肯相从那也罢了，若堂主你肯助我举事，赵某情愿将穹玄阁相赠。”

邱城锁哼了一声，道：“赵掌门好会说笑话，老朽百无一用，可不敢拜受此邀。邱某但求四海放浪，此生余愿足矣，没阁下这等远大的志向抱负。”

赵正止涩然一笑，就不言语了。他此来邀石成入伙，那是确乎出自真心，但若邱城锁肯相辅，便赠予穹玄阁云云，则纯属狂诞。他赵家世代筹谋变乱，穹玄阁多年经营，求才自来若渴不假，但如邱城锁这等见识武功俱属当世顶流的人物，又怎会甘心为他赵正止驱策，只有似石成这般的青年才杰，又是涉世未深，方才易于掌控，理合招揽。

吴曼峰上前一步，厉声道：“姓赵的，当日你如何潜入我家，盗得本门宝图，到得此时你还不痛痛快快，一并讲个明白！”

赵正止道：“如今图已完璧归赵，门主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才不会再来打它的主意。你又何必定要揪着这桩旧事不放？”

吴曼峰道：“本门数代苦心经营，出入子弟非亲即故，自来守备森严，你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来，吴某定要知道缘故。何况你将宝图凭白还给我妹子，难道还当真安着好心吗！”

赵正止仰天大笑三声，眼现锐光，道：“门主果然不是寻常愚夫。好吧，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若非你门中招揽仆役的管事肯留用，我又如何混得进贵府中去，这事说穿了又有什么难猜。”

吴曼峰愕然道：“你说是宋毅与你串通，将你带入我家来的？当真是笑话，老宋在我家中做了三十六年管事，是我爷爷在世时亲选的近从，他怎会出力助你行窃！”

赵正止满不在乎地道：“信不信在你，我又何须骗你。这位程伍阳兄弟不也是乌龙帮中颇受倚重的弟子？我穹玄阁的弟兄本就来自五湖四海，大家同心相辅，从来不问出身。宋毅暗中投入本阁数年来，仍然在你家隐忍为仆，为的便是要助我成此大事。”

曼萧怒道：“岂有此理，大哥，咱们回去家中，非将这姓宋的捉了问个明白！”

赵正止冷笑道：“吴家姊姊长得冰雪聪明，就可惜脑筋不大够用。嘿嘿，你们永远也寻不见他啦！”

吴曼峰并不动怒，淡淡地道：“我兄妹多日来百思不得其解，便是要向赵掌门请教，本门此秘江湖上绝无人知，究竟你从何得悉？图出吴镇之手你竟也知晓，你识得我兄弟吗？”

赵正止道：“二位不必妄加揣测啦，我可不认得贵门旁的什么人。你问吴镇之事？那还要多谢邱堂主的高足。当日在那石膏山下的草棚中，若非那位白大哥显露弹水珠子的手法，我可瞧不出他二人乃是武林中人呢。后来我见那位姓李的大哥痴迷书画，不过灵机一动，将探听到的宝物来历相告，他果然立时上钩，巴巴赶来。”

邱城锁怒道：“为了引武林中人关注此物，你可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赵正止道：“嘿嘿，不是因此，几位只怕也聚不到一处，你们谢我不谢？”

曼萧眼中如要射出火来，道：“风波谷乌龙帮的贼人，当然也是你知会的了？”

赵正止道：“要叫王人信动心可就容易得多了，我只是叫伍阳夸赞图中所载武功之妙，那老贼便贪欲暴涨，立刻倾巢而出。”

吴曼峰道：“宝物的来历，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明白？”

赵正止道：“我倒要先请问一句，此物来历若何，贵门先辈有何传谕？”吴曼峰道：“这宝图乃前朝一位武林奇人所作，你想必明知故问。”

赵正止道：“张口宝图闭口宝图，我瞧贵门自守四十余载，空对奇图妙录，却连此物内情也不通晓。”

曼萧强抑怒气，道：“我们不知，难道你这外人反倒知道了？”

赵正止道：“那也说得是。不过我赵家三世奔走，两代先人为了探得此图下落丧命，所知只怕还当真比贵门多些。”

众人相顾惊诧，只听他续道：“我爷爷、大伯都是锦衣卫出身，爷爷在洪武朝时曾做到千户，大伯后来奉永乐皇帝，也官居总旗。我爷爷毕生在江南明察暗访，便是为了朱元璋老儿探寻刘基遗下这秘卷的下落。后来朱棣变国登基，专诏他前去盘问此事。我爷爷那时已访到一些端倪，但他自然另有打算，一口咬定查无所获，朱棣这厮性子跟他爹一般地狠毒多疑，便生生将我爷爷拷打至死。各位前辈，且不论我赵氏所谋若何，请问家翁这仇我赵正止要不要报？”

吴曼峰等人一时默然。郭子环忽然想起一事，道：“赵掌门，你大伯莫非姓赵名易？”

赵正止缓缓点头，道：“郭掌门既知我大伯名号，想必也知他死因。”

郭子环叹道：“这位赵君堪称一代武林奇杰，当初在朝中无故被斩，江湖上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如此说来，他被永乐皇帝赐死，还是跟吴门此图大有干系了？”

赵正止道：“朱棣杀了我爷爷后，便将我大伯诏入北镇抚司，仍派他在江浙一带公干，查访此图下落。此举看似是安抚故吏遗属，实则乃是监视。幸好大伯机敏过人，数年之间一面应付皇命，一面依爷爷遗言，暗中探寻那位编撰玄图高人的所在。”

吴曼峰奇道：“这位前辈于永乐年间仍尚在人世？”

赵正止道：“这位前辈自然不在了，但他却当真遗有后代。当年刘基死后，我爷爷曾到他家中探访消息，刘基的两个儿子于玄图一事懵懵懂懂，并不知情。我爷爷于是将得自宫中的一篇刘基遗作，偷偷刻在了他的墓碑之上，果然激将得法，觅到了那位赠图高人的一些蛛丝马迹。后来我大伯依着这条线索悉心查探，终于寻到了这位成姓前辈的子嗣传人。”

吴曼峰陡闻轶事，不禁听得入了神，浑忘了敌对之势，只盼赵正止续说下去。赵正止凝视吴曼峰兄妹，道：“你吴门累代苦练玄图武学，习得了四方真气、穿云掌法这等雕虫小技，便自以为获益不浅，殊不知这等技法不过是图上所载武学中的小道。成家子孙依法修习，单是轻功造诣，便远胜玄图中所载的什么‘绝尘驰步’。”

曼萧心念一动：“他轻功如此了得，莫非是跟这什么成家后人学来的？”

赵正止道：“这成前辈乃前朝至元年间生人，本是一位精研易理的道门高人，至于他如何收罗谱录了这卷包罗万有的玄图，其中的谶言玄机、武学兵法究竟从何学得，就中情由可就连他的后人也不知晓了。这位前辈因要时时提防此物落入异族之手，是以曾故意将一些章节隐撰，或以异种文字辑录。据成家子孙言道，这玄图所载道理艰深，纵得其悉心调教讲授，亦难通解，后代唯能于武学一道得传些许练气、轻身的末法。成前辈昔年也是直至年逾花甲，方才遇到刘基这等可堪倾囊传授的卓绝人物。至于刘基死后，这玄图为何又自成家子孙之手失却，我大伯也没能查明，只是隐约听说得图之人已举家迁离江南之地了。”

吴曼峰心道：“本门得图，推根溯源竟是这样。如此说来，赵易虽找到了这位前辈的后人，亦属无用。不知后来你父子又如何多方寻访，终于查到了吴门头上。”赵正止似乎看穿了吴曼峰心思，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这时谈说了大半个时辰，已近二更，除石成武功平平，于凉意渐感不耐外，余人都是心事重重，全无所觉。

郭子环道：“赵易被永乐皇帝下旨问斩，便因知情不告吗？”赵正止摇了摇头，道：“恩师，此事你知之最详，由你老人家来说吧。”

蔺吉道：“少主，跟这些人何必多费唇舌，徒说无益。”赵正止道：“若不讲个明白，吴门主总是难以释然，你还是说吧。”

蔺吉道：“当年易阁主在锦衣卫中是我的顶头上司，嘿嘿，我蔺吉出身公门，只怕诸位也不知道吧。我那时并非穹玄中人，但易阁主却当我是亲兄长一般对待，他去江南寻访成家后代，每次都是我随行在侧。当年他自成家后人之手讨得‘神行术’的绝学，对玄图所载更是渴盼无比。但后来依照图本修习轻功，却颇有不解之处，难以分心找寻宝图。当时有同僚劝他将难解之疑求之于诸正道玄门，但易阁主自来从未闯荡过江湖，有一次便贸贸然上武当去切磋轻功，言谈之中得罪了武当派的多位成名人物，故此才有日后比武了结之事。他那时已将神行之术融会贯通，更由身法之中悟出了种种进退虚实的武学道理，自创出‘金钩回雁功’的上乘武学，一战挫败武当三侠。”论起年纪，蔺吉显然比赵易要大得多，但他这般侃侃而谈，张口闭口“易阁主”的称呼，足见对之尊敬有加。

郭子环道：“那一战之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这赵易确然学究天人，只此一举，已然武林震动。”

蔺吉涩然道：“易阁主坏就坏在这场比武上了。锦衣卫中都是些什么人，眼线何等了得，这件事武林之中犹有哄传，又岂能瞒过永乐皇帝？这么一来，玄图的秘密终于给皇帝知道了。易阁主为了保住宗族兴复之望，便也效老阁主之故事，被下在诏狱，还是宁死不肯吐露实情。他在受刑前夕将大事托付于我，求我远遁西北，伺机将这秘密告知他亲弟。幸好老阁主早有先见之明，将正止他爹自小便寄养在他人家中，直至易阁主身死，朱棣也不知他赵家在这世上尚有遗属。”

赵正止听着师父叙说旧事，追思先辈，感慨良多：“当初爷爷深谋远虑，暗地里笼络锦衣卫中的能人相助复国，始有穹玄一阁。听说伍阳跟文谦的父辈当年也都是爷爷手下的校尉，入阁之后立过不少功劳，后来爹爹为图大计，才命他二人分别投入了乌龙帮与唐门，刺探江湖门派情报。这些人之中，又以蔺恩师功劳最大。那时他已更名易姓，又掌握穹玄阁信符与玄图去向之秘，大伯连‘神行术’跟‘金钩回雁’的图本也交在他手中，幸而他终能守信统统交与我爹，以此而论，实可算得我赵家的再生恩主，大伯倒真有识人之明。幸好这次师父决意帮我，不然以他忠人之事的性情，若是站在爹爹那头，只怕我早便尸骨无存了。”

吴曼峰道：“既然此物如此紧要，赵掌门费尽心机盗得手去，如此轻易便还了给我吴门？”

赵正止冷哼一声，心道：“你我这番万里行来，江湖上还有不知玄图之事的人吗？我要借你吴门挑头，招惹黑白两道前来抢夺，再过些时日，潼关便要化为炼狱，还说什么轻易便还？只不过这话眼下可不能跟你说。”

他前次肆无忌惮，在崆峒山不按父亲之计顺次施行，正要逼得宋苑庭走投无路之际，却遇乌龙帮大举攻山，王人信率众声势浩大，登时将局面搅得大乱。虽然终得与少林派协力将乌龙帮说服，却已折伤了许多崆峒弟子，且未能置宋苑庭死地，混乱之中连他被何人带走亦失于察觉，事后想来，果然是年少焦躁，行事思虑不周，确是不如乃父远甚。

昔日里他父子几番筹划，总觉乌龙帮始终是一大阻碍，这帮派扩张迅速，弟子众多，且行事又不似名门正派那般肯讲江湖规矩，绝难收为己用，赵苑堂当初与蔺吉拟定方略，决意以吴门玄图为诱饵，挑动乌龙帮与各名门正派公然争夺，如此一来无论哪方得胜，都必定大伤元气，也唯有这样，他赵家方或有望携崆峒与穹玄之威，号令武林群雄。

至于玄图本身，既蕴天覆地载之奥，于复国大大有利，赵正止又岂甘过手便算，他当日于太岳山左近脱去吴曼峰兄妹追赶，即着唐文谦持图兼程往函谷关，交予当世巧匠公输一袭精心仿制拓印，十日告成。后来再相机物归原主，这一来武林中人自然仍皆以吴门为标靶，谁也不知他另怀此图副本。

吴曼峰见他不答自己问话，声色抬高道：“赵掌门，今日咱们且做个了断。”单臂拿个拳势，就要动武。

赵正止知他中毒未愈，本无所惧，但今番既未能说服石成入阁，又在此与群豪虚耗这许多工夫，已大违所愿，实在不应再无端厮杀，于是一摆手，冷声道：“且慢。门主要做了断，我倒要问你一句，了断何事？你我有何深仇大恨未解？”

吴曼峰不由得语塞，他本出于满腔义愤，想与赵正止一较高下，但仔细想来，玄图既返，自己与对方确是再无纠葛。当然，赵正止曾辣手弑父，又以阴谋诡计夺得崆峒掌门之位，但这些情由皆属事不关己，纵然武林同道日后公断，只怕也还是轮不到自己一个关外武夫出头惩戒。

曼萧迈步抢上，咬着牙道：“姓赵的，我不管你是崆峒派掌门还是什么穹玄阁主，你盗我家宝，累得封大哥被人害死，这笔账咱们非算不可！”

赵正止一手负后，脚下踏个丁步，道：“封天礼之事本非我所愿，只好怪他自己命苦。嘿嘿，吴姑娘艺业不俗，看来是非赐教不可了。”

曼萧怒极，更不答话，清啸一声，双掌并拢，扑身向赵正止攻去，高声道：“大哥、各位前辈，这人交给我独挑，谁也别来阻挠！”

赵正止不敢轻敌，探身双手横担，正面化解来击。曼萧这一扑看似过于莽撞，实伏后手，不等赵正止担拳迎上，右掌一转，向他膝下拍去，同时势头飘忽，身子又抢近了数丈。

赵正止应变奇快，招数不老即收，身形伏低，沉腰闪躲。曼萧两击不中，距他已不过丈许远近，顺势一跃，同时抬腿撩踢赵正止面门，两掌更不稍停，使招“双风贯耳”，拢袭敌人两颊要害。这招本是太极拳中的寻常招式，但她以四方真气催动之下，掌力极韧，已非怀阴克刚的内家柔拳。

赵正止大吃一惊，心想：“何以短短数日光景，她功力便大进至斯？”竟不敢拆招挡接，足下发力，施展轻功倏忽退开。

曼萧傲心顿起：“过往总给你取巧脱逃，今日就以本门这绝尘驰步会会你的‘神行术’，倒要瞧瞧你我谁的轻功才是微末小技！”她此刻内息甫通任督二脉，体内所贮真气盈满自溢，便如堤埽泄洪一般，充沛已极，加之仇恨心盛，武功威力陡然增强了数分，心无旁骛，只要杀死赵正止方才称心。

清冷月光之下，但见赵、吴二人各施生平绝学，满院游走，不时交上一招，便即分开，于繁复的拳掌招式统统不用，却赌赛起提纵身法来。

二人不理园中实地稀少，各自将得意轻功倾力施展出来。赵正止时而身在墙角、时而体落门边、时而末入枯池、时而跃上石景，腾跃之技眩人眼目，有如灵猿。曼萧从后追赶寸步不让，脚下踏驰字诀，身子轻捷如鱼，功力亦不遑多让。她这“绝尘驰步”中的小巧身法换位极为迅捷，此刻四地里围追堵截，便颇具妙用。

蔺吉眼见徒儿凭“神行术”稍占先机，但曼萧如影随形，出招几乎不离徒儿身畔，不由得忧心忡忡：“正止好糊涂，怎能在这当口虚耗气力较艺，此非善地，我们还是及早脱身为上。”生恐有失，回头说道：“伍阳、文谦，助少主料理了这女子！”

程、唐二人同声应和，一使流星锤，一挥狼牙棒，双双抢出，向曼萧围去。

吴曼峰急道：“三妹当心，这三个家伙要结阵！”曼萧眼角余光瞧见二敌操兵刃攻到，已明其意，心想：“我务须片刻也不停步，叫这阵法无法合拢，否则绝无胜算。”

如此一来，曼萧要专心抵御唐、程二人，已无暇力拼赵正止。她虽是一腔愤恨，可并非莽撞之人，未等棒、锤卷到，早已步走如飞，脑中飞速动念，暗暗盘算脱身之法。

郭子环面露狰容，暴喝道：“连单打独斗也不敢吗，几个大男人合伙欺负一个妇道人家，好不要脸！”腿出如电，向赵正止近前扫去。

赵正止正全神贯注于曼萧身上，突然惊觉郭子环腿至，百忙中平地跃起足有一丈来高，避过了来招，立使“金钩回雁功”中的一招“盘旋反托肘”，双手挟力兜转，向郭子环臂膀托去。

郭子环见赵正止不及合阵，独以擒拿功夫与己相抗，立时上步扫踢，向身在空中的赵正止下盘发难，全无犹疑。赵正止心头一紧：“此人的腿法凌厉，拒敌于外，我若不能抢到他身周，这擒拿手法只怕一招也济不得事。”只得停招，纵身旁落，勉力让过扫腿。

郭子环腿攻不息，跨步“鸥鹭争渡”，去踹赵正止肋下。赵正止左手挥弹，使招“霹雳弦惊”，作势敲击郭子环来腿各处穴道，如此运使擒拿手法，一招罩数穴，已颇不拘常势。

郭子环岂容自身穴道受制，立时变招弹腿“万鼓擂音”，足尖连连向赵正止手指撞去，反客为主。赵正止心无旁骛，回手刁击，又向他会阴处袭去，招式极是阴毒。郭子环虽然不惧，心下却也一凛：“这擒拿手果然高明之极，我那几个弟子之中，只怕更无一人可堪抵挡。”横步扭身，一记回旋重踢，以攻代守，向赵正止腹下蹬踹。赵正止不敢力抗，撤招奋力回退，又以高妙身法避开。

他这家传擒拿手虽只二十八式，但每招都含正奇变数，刁、拿、锁、扣、扳、点、缠、切、拧、挫、旋、卷、封、闭等诸般招法尽皆包罗，实是擒拿武学中的集大成之作，如赵易复生，由他亲使，郭子环只怕还当真是难以抵挡。然而赵正止的武功修为毕竟稍逊三分，这“金钩回雁功”虽号称腿法克星，但郭子环心知若彼此功力相差悬殊，其杀伤威力究属有限。他心中于这青年掌门人真正略有忌惮的，其实也只是那“六盘风毒掌”的阴狠掌力。

这时赵正止未用毒掌，局面便渐渐处于下风，但见郭子环腿法使的得心应手，进退自如，赵正止仅能于十招之中还得一两招，大半却是在施轻功躲避，心中叫苦不迭。

蔺吉甚是乖觉，知道赵正止既被郭子环缠住，自保尚属难言，当即云掌翻飞，虎步抢出，向曼萧迎去。吴曼峰知其意图，想去助妹子退敌，哪知一提真气，臂伤处却仍重似傍山。

邱城锁生恐他风毒发作，向石成道:“阿成，你护着亲家公。”话音方落，挥掌一招“五方杂厝”，掌力叠作五道，并击向蔺吉。

这万圣逍遥掌共有十三式，掌力由浅入深。起手式“开宗明义”不过一气攻敌，第二式“双英际会”便是两道真气累加，威力凭空多出一倍。如此顺次学习，掌法固然飘逸奇幻，真气亦不断相应叠加，至第十招“十面埋伏”，十道真气并击，已属武术中极为罕有的绝学，第十一招“百炼成钢”、第十二招“千仞无枝”和第十三招“万古流芳”，更要练到一掌打出，分别化出百道、千道、万道的掌力来，虽然这等招式自必是九虚一实，却也兼具极强威力，倘使功成，几可说是天下无敌。

白书堂自南宋年间创立，除了开派奇人曾姓祖师手创这十三式逍遥掌外，唯有前朝至元初年的洪连波堂主学究天人，曾练达千掌境界，其时万圣逍遥掌便与少林派的千手如来掌齐名江湖，号称“南国第一奇掌”。邱城锁素性谦冲，于武学修为并不如何讲重，但他却有极高天分，多年修习，也将这套掌法练到了第九重。此际所使的“五方杂厝”，乃以自身体内的五行之气分别运力，合于掌中，看似杂而为五，实则化一，虽则化一，却又能依五行之别，分克各门各派的内家武学。

蔺吉识得厉害，心中恇怯，身形一错，不当邱城锁神掌之锋，远远避开，任由他跃至曼萧身侧。邱城锁正不明道理，忽听蔺吉口中一声呼哨，程、唐二人已持械攻到。曼萧手无兵刃，仍以双掌周旋，邱城锁却颇为持重，不愿耗费内力，腰间摸出镔金扇来，向唐文谦肋下点去。

唐文谦的狼牙棒走的纯是刚猛路子，指东打西，绕开邱城锁扇子点戳，尽是向曼萧身上招呼，程伍阳的流星锤更是变化万端，灵活如蛇，二人脚下不停在六十四卦方位中变幻，两件兵刃舞动得虎虎生风，几乎将曼萧困在核心。

石成这些日来苦思此阵奥妙，已领悟了许多诀窍，在旁借月色细辨阵法，预拟设法叫破三人位处，以助师伯与曼萧。只见蔺吉占住离位，始终与唐、程二徒相距三丈，布地中六三之局，势成掎角，间或便以短哨指示二人天人两位互易，合攻曼萧。

石成相准时机，忽道：“蒙五棒到，九四讼位！”

曼萧闻声一愣，随即才明白石成是说狼牙棒自蒙位六五攻到，阴爻居阳位，依自己身处反推，想必狼牙棒当是于背后搂头扫到，至于九四讼位，自是指流星锤来路乃在右肋下方而言了。只因情势急迫，石成指点措辞也是惜字如金，料来曼萧深明易理，必能懂得。

然而对方招数之来实在太为迅猛，要于一瞬之间应对毕竟不易，曼萧心念电转，立时提气径向前跃，将将避过棒锤联攻。

这时的三才阵法由蔺吉主持，他本身武功犹在赵正止之上，且精于玄学，深明这阵法冲要，生发威力与当日赵正止领衔时自不可同日而语，加之石成于武学一道又见识有限，无法看穿棒、锤运使之际的种种招式变换，虽然连连发声提点曼萧，却收效甚微。

曼萧在阵内勉力闪避，全无余裕反击。幸而邱城锁曾在“先天掌”上浸淫多年，熟悉伏羲方位，不需提点，石成只一心相助曼萧。但此一来，已等若是合三人之力方才在此阵之中保得暂且不失。

吴曼峰身在局外，空耽忧虑：“这三才阵法的威力比起当日来更见精深，亲家公又是与三妹各自为战，无法汇合呼应，这可如何是好？”

邱城锁几次欲以扇功打穴解救，都给唐、程二人的兵刃接下。他眼见自己于圈外相攻，阵内三人明明脚下不停，无暇回顾，却如背上生了眼睛一般，总是有一人可分心拆解，不由得大觉古怪，一时猜不透其理，不免分神。

忽然听得蔺吉口中嗬嗬大呼，与二徒同时快退三步，唐、程二人身形一抖，又各自投兵于曼萧，蔺吉身子转圜，却绕到了邱城锁背后，凝拳微抬，中宫直进。

邱城锁耳听风声，回身也速，右手挽扇，踏上一步，左掌就要去迎击来拳。忽听石成高呼道：“师伯，使不得，快快退避！”

若是寻常武师，纵然肯听石成见解，也已不及收势。但邱城锁变招却是快得异于常人，硬生生改击为抹，挥掌于身前自卫，同时飘身后坠，口中道：“为何？”

蔺吉不由得佩服：“这邱老儿一向不大在江湖上走动作为，但他这等武学修为，实不弱于郭子环、王人信等辈。如他功力稍逊，适才这一搭上手，便万难脱身。”

石成急道：“师伯，这是正阵奇变，方才你始终身在阵中却不自知，他三人拒你于表，但各自走离、兑、坎位，时时都能将你挤在巽位啊！”

蔺吉暗暗惊诧：“这姓石的小子当真聪颖过人。我当日耗费偌大心力，花了三个月余的工夫悉心指点这三个孩子阵法奇正变换之法，也不过叫他们勉强记住游走方位，其中奥理连正止也未能参透领悟。这小子只在阵外瞧了这么一会儿，居然便已尽窥老夫底细，如此人才不入我穹玄，实在可惜。”心有旁骛，出招便见滞缓。

邱城锁这才恍然：“原来我由始至终未脱此阵之覆，倘若刚才不是阿成及时叫破，我贸然冲上去，只怕也要如吴家姑娘一般陷于重围了。”见蔺吉迟疑，立即转步抢到了他身后，虽然仍处巽位，终归胜于受困核心。

石成见状不由得焦急万分，心知邱城锁退居原地，等若仍是任由人家牵扯，处境堪虞。但他也仅能看穿阵内变换，苦无破解法门，竭力思虑多时，实在是没一条主意使得。

曼萧听了石成之言，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强冲不出了，不由得深自懊悔：“若我事先备下兵刃，也不至如此狼狈。”悔恨之间，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倘若是他们自己的步调乱了……不错，眼下也唯有行险一试了。”主意已定，随即脸现坚毅，深吸一口气，突然双足一点，高高跃向半空，两掌向唐文谦连扬，似以暗器相攻。

唐文谦心头一凛，立即收招躲避。岂知曼萧只是虚张声势，迎面并无暗器打来。

唐文谦冷声道：“贼婆娘，居然跟唐门弟子比打暗器，我瞧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经曼萧提点，立时想起自己手中兵器暗藏玄机，狼牙棒横摆，一扭机括，数枚银龙钉向尚未坠地的曼萧激射而去。

吴曼峰与邱城锁眼见凶险，同声惊呼道：“小心！”

曼萧足尖方落地时，银龙钉已到面门。她也当真艺高人胆大，不等足踏稳便，踝上一紧，已纵步向身左滑开，于这电光火石之间，生生移形换位，避过了暗器，同时掌势如疾风暴雨，接连击打在唐文谦胸腹之间。

如此一来，却轮到了蔺吉与程伍阳厉声高叫，二人顾不得邱城锁，双双抢到唐文谦左近相护。

唐文谦脚下踉跄，身子晃了三晃，突然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受伤不轻。总算曼萧忌惮他是唐门出身，生怕他周身流布毒物，下手时还留有三分余地，否则这几掌已然要了他的性命，但唐文谦既伤，这三才阵的一隅崩塌，便算是破了。蔺吉千算万算，可就算不到自己所创这几可说是毫无破绽的阵法，竟会被曼萧以此怪法瓦解，心中惊异已达极点，恨恨不已。

原来曼萧适才忽然想到，若诱唐文谦使暗器进袭，则对方棒法立止，多半还要定身取准。这三才阵法一经发动，阵中的三人务须片刻不停，彼此步法相辅，方能困敌，一旦息止，威力立失，实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她此举所赌的筹码乃是自己的性命，倘若不果，便是横尸当场之祸，未免太过胆大妄为，如邱城锁、郭子环这等功力深湛之人，就算想得出此法，也绝不至舍身尝试。再者若非先时曾得兄长渡内力打通任督二脉，依她往日修为，也绝难于那立足未稳之时发力移躯。

吴曼峰与石成对望一眼，心中都道：“亏得唐文谦武功不及你，若是换做蔺吉身怀暗器，只怕神仙也解救不得。”

邱城锁思得其理，抚掌大笑道：“哈哈，大道至简，吴姑娘不但武功高强，更具慧心，当真是难得难得。”

赵正止本在一旁苦力支撑，竭尽生平之力抵挡郭子环，突然听得唐文谦受伤，一个不防，郭子环的侧踢已到胸口。赵正止猛吸一口气，缩胸卸力，同时双手成爪，向来腿绞去，想拼个两败俱伤。然而爪刚递到半途，便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撞到，气海中一阵翻腾，险些背过气去，哇呀一声惨呼，向后便倒。

郭子环一击中的，顿感脚面生痛，似乎触到赵正止怀间什么极为坚硬的物事，略一迟疑，并未追袭。

赵正止跌倒在地，脑筋转得却是极快：“可万万不能在此地被擒。”强忍痛楚，喝道：“文谦，快打掩护，咱们退走！”唐文谦重伤之下未及回应，蔺吉已探手伸入他怀中，摸出一把“五蝎粉”，奋力挥扬。

众人但觉眼前灰飞，连忙各自闭气戒备。再睁眼看时，赵正止等人已然不知去向。

曼萧略一运气，并无阻窒，知自己并未中毒，待要再追，吴曼峰庄声道：“三妹，不可鲁莽。这夥奸贼明知郭掌门与邱堂主在此，尚有胆量登门生事，必有准备。”曼萧点头称是。

郭子环喃道：“我那一腿使上了八成真力，他居然还有气力发号施令，这姓赵的小子当真邪门。”抬眼望天，不禁脸现迷茫。

赵正止当时五内翻腾，得程伍阳抱负逃离。四人翻墙出了纪宅，退至街口，早有十数人牵马等候。

赵正止一愣，程伍阳低声道：“少主莫慌，都是我的属下。”赵正止微觉宽心，道：“是刘大哥？”

那当头的是个形容丑陋的黑衣青年，带马上前一步，躬身道：“禹馀部刘征，见过阁主。我等在阁主之后，尽心担办程护法交代的事务，汇合来迟，还望阁主与护法恕罪。”

赵正止一摆手，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众位兄弟辛苦。事情可办妥了吗？”

刘征道：“是，预拟两日之内便到。”

赵正止诡异一笑，挣扎着想要上马，却觉浑身酸软如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蔺吉叹了口气，托着他身子举上马背，自己也跨上一骑，在赵正止鞍前携缰，代他下令道：“大家噤声，即刻出城。”

行出里许，蔺吉终不放心，低声道：“正止，撑得住吗？”

赵正止嘴角渗血不止，原来脏腑已受重伤，缓缓伸手入怀，摸出四把短锏来。那四锏长短不一，月光下微微透出琥珀色光亮，看来非金非铁，锏柄上均隐约刻得有字，不知是何物铸造。赵正止喘息良久，说道：“天门纵横腿果然厉害。要不是怀里恰好有这物事，今晚可要将这条命送在‘过江猛龙’手里啦。”

蔺吉道：“亏得你适才不提此锏之事，否则惹得吴曼峰也动起火来，咱们可就当真全身而退不得了。”

赵正止道：“我也非有意不提。但此物既是与玄图一脉传承，必有缘故，咱们该当先参透其中奥秘，方能以之示人。”

蔺吉道：“你能这样想最好。往下的每一着都十分紧要，踌躇满志固然是好，却切不可操之过急。这吴曼峰懂得在潼关固守，以逸待劳，那也算是极有见识了，咱们对之绝不可轻忽小视。”

赵正止道：“我理会得。师父，你去照看文谦就是，我撑得住。”蔺吉应声兜转马头，向唐文谦迎去。

（注：本回题目取自屯卦，初爻辞：“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磐桓”是指像磐石桓木那样固守原地，不盲目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