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晚赵正止等人脱走，吴曼峰便觉神思不属，似感不祥。他向曼萧渡力后本就内息紊乱，如此忧心忡忡挨了一日，伤情又再反复，臂上风毒发作起来，当真痛不欲生。强自宁耐了一宿，次晨醒来，终是隐忍不得，只好请郭子环师徒过来诊查。

佟通看过患处，不由得一筹莫展，知道此时服药起效实是不及针灸，但自己随师苑忠为时短暂，不明认穴施针之法，可也无能为力。

几人正在一同参详镇痛良策，忽听宅外传来一阵极悲切的哭声。吴曼峰只道是左近人家发丧，也不以为意，过得片刻，却听得堂上喧嚷一气，似乎听到邱城锁惊呼道：“岂有此理，是谁害得！”

曼萧一愣，道：“大哥，我扶你起身，咱们去瞧瞧什么事。”吴曼峰情知有异，也不用人搀扶，忍着肩头钻心疼痛，下得床来，快步抢出。曼萧与佟通、郭子环等人随后跟上。

吴曼峰刚入正厅，已瞧见下首数人素衣披麻，个个凄容满面，一个容色惨淡的妙龄少妇瘫坐在椅上，攥着邱城锁父子的手，已哭成了泪人，依稀便是儿媳邱萍的模样。吴曼峰惊骇莫名，还道是自己眼花了，定睛瞧去，那少妇眉目如画，腹下高高隆起，不是邱萍是谁？

当此情境，他脑中嗡的一声，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曼萧从后扶住兄长，急道：“阿萍，出什么事啦？”

邱萍转头望见二人，更是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挣扎着要扑到曼萧怀里，哭喊道：“公公、姑姑，你们给吴郎报仇啊！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字，已泣不成声。邱骆怕妹子动了胎气，扯住邱萍衣袖，不让她离座。

吴曼峰只觉遍体生寒，险些站立不住，道：“你说给谁报仇？阿萍，你再说一遍。”邱萍不住摇头，口里呜咽不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曼峰手足发麻，挣开妹子手臂，上前两步，又再说道：“阿萍乖，你说，你的夫君……宗儿何在？”

话音方落，一个穿丧服的少年俯过身来，双手抱住了他大腿，哀泣道：“师父，弟子无能，未能护得师哥周全，你一掌打死了徒儿吧！”

吴曼峰看清这少年面貌，正是自己的亲传弟子舒天雄，颤声道：“天雄…你…你起来回话，你师哥怎样了，你说！”

那少年舒天雄仍是牢牢抱住吴曼峰身躯，道：“师哥被人害死啦，遗体就在院中。”

顿时间，吴曼峰只感天旋地转，心如刀割，喉头哽住了，想再问他话却问不出口。

曼萧身子一晃，两行泪水滚滚而落，奔上前去搂抱住了邱萍。堂上一时寂然无言，曼萧与邱萍彼此相偎，坐在椅上默默垂泪。邱城锁命人先将院中的棺椁抬入偏厅，心中亦是伤痛不已。

舒天雄跪在师父跟前，抵足叩首连连，将地上的青石板撞得咚咚作响，却不发一言。

吴曼峰定了定神，道：“天雄，你先起来。”单手一扯徒弟衣襟，把他生生提了起来，回身向曼萧招招手，强抑悲痛，道:“三妹，咱们…咱们先去瞧宗儿。”

当下与曼萧走入偏厅，只见棺盖已除，儿子的尸身赫然便在内中。

吴曼峰眼含热泪，细察儿子周身，唯有心口两处肌肉深陷，触手一摸，骨骼也给打断了，看来便是致命伤所在。

曼萧心想：“宗儿连本门的入门功夫都使不周全，身手比起那不会武功的人来也强不上多少，这害他的凶手居然还要两招才能了结，武功并不如何高明。”转头向舒天雄道:“天雄，你来说。”

舒天雄道：“师叔、师父。当日咱们一道入关，你二人跟封大爷去追那贼子，弟子护送四圣锏去吴师哥家中妥善放置。嗣后便依师父之命，留在师哥家中护院，本来日子安稳，师嫂又怀了孩子，全都好端端的。哪知道，哪知道本月初三那天夜里，师哥家中突然闯进了一班蒙面歹人，弟子护着师嫂跟两个硬爪子拼命，师哥他在院子里御敌，结果……就…他就…”

吴曼峰悚然心惊，道：“你师哥是当朝官员，又不与江湖人来往，天子脚下有谁这样大胆，无缘无故闯去杀人？他们共有多少人，说些什么话来？”

舒天雄道：“来人约莫七八个，弟子曾问他们所为何来，可他们什么都不说，动起手来毫不容情。虽然如此，但弟子事后发觉，本门那四把宝锏都给他们抢去了。只可怜了师哥他……”说到这里声泪俱下。

吴曼峰这才恍然，转念一想，又不解道：“你师哥初三当夜被害，怎么你们数日之间便找到了此地，谁跟你说为师是在潼关？”

舒天雄道：“此事弟子也觉诡异。初四那日早上，我跟师嫂商量着正要报官，忽然有人给我们送来信函，信上言明师父跟邱老爷眼下正在潼关，要我们即刻护送吴师哥的遗体来潼关相寻，不可耽搁。”

邱城锁已是心下雪亮，叹道：“亲家公，此事必是那姓赵的所为，他觊觎你家那什么宝剑（邱城锁不知舒天雄说的其实是‘宝锏’，错听成了‘宝剑’），他有穹玄阁相助，探听贵门此事自然容易，这伙闯入小女家中的蒙面人纵不是由赵正止亲率，也必是听命于他，只可怜小婿，唉……”

吴曼峰双手发抖，伸去握住了儿子的手臂，哽声道：“宗儿，是为父害了你啊。”心想：“我当日与三妹匆忙离家，只担心门中无人能看护此锏，让天雄带了去投奔宗儿。唉，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姓赵的既能探得玄图所在，宝锏之事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曼萧扶起舒天雄，道：“此事怪你不得，你也别太过自责。”

舒天雄黯然道：“可是师哥终究是在我眼前被害，弟子实在愧对恩师。”

吴曼峰瞧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心知妹子所说也是实情，舒天雄虽得自己真传，毕竟火候尚浅，何况来敌数众，他能竭力护住邱萍，已属万幸，儿子无端丧命自是冤枉，可也不应怪到他的头上。

舒天雄见师父和师叔不加责怪，更觉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苦涩难言。

舒天雄家中本是关东望族，世代富庶，但传到他父亲这一辈，却遇上了祸事，全家被一个地主恶霸坑害，闹得家破人亡。舒天雄的祖父与吴门先人曾有交情，后来吴曼峰便出手将他救下，破例收为门徒，又尽心教授武功，将他教养成人。

在舒天雄的心中，师门既含传功之德，又有抚育深恩，舍命相报犹轻，如今师哥吴宗身死，那可真比杀了他还更加难受百倍。

邱城锁听得堂上时时传来女儿的哭喊声，终是放心不下，对着女婿的尸身洒泪默哀片刻，又折回正堂。曼萧扯着舒天雄退出偏厅，红着眼睛向郭子环瞧去，郭子环师徒会意，纷纷走开。

吴曼峰独对椁柩绞衾，伤心已达极点，抱住了儿子冷冰冰的身躯，嚎啕大哭。此时风毒发作正厉，但与他心中的伤痛相比，自是殊不足道了。他兄妹三人，唯其有子，但自己向来醉心武功，对儿子鲜有关怀，昔日里更因吴宗立心学文，不愿传承家业，父子俩还颇曾对立冲突。此际阴阳永隔，再回首往事，岂不可怜亦复可笑，这才体会到了那万念俱灰的滋味。

他心中在说：“你只道那四圣锏与玄图乃自先辈一同传下，其中必有奥秘是不是。嘿嘿，那不过是几柄长短不一、质地坚硬的战阵戎器，吴门之中向来无人会使，你想要，只管夺去便是，为什么还要害我儿子的性命？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要杀我的宗儿，为什么！赵正止，我与你此仇不共戴天，你是崆峒掌门、穹玄阁主人却又怎地，我吴曼峰有生之年，誓取你项上人头！”

曼萧在院中耳听得邱萍饮泣不止，默然伫立。她与吴宗虽是姑侄，但年纪相差仿佛，实则情同姐弟，尤为亲厚，加之与邱萍遭际近似，更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事，心内哀痛已极。

正在怔怔流泪，见纪府的管事慌慌张张撞入院门，向自己打个手势，指着来路道：“姑娘，门外有个凶巴巴的恶男人，坐名要见令兄吴门主！”

曼萧心觉有异，挥袖拭去泪痕，正色道：“现下我为本门执掌，我去就是。”

那管事喏喏连声道：“是是，小人不知，那么门主请随我来。”

曼萧由他引领走出宅院，见门首一青衣汉子满面得色，正在叉腰等候，不禁一愕。原来这人正是乌龙帮弟子，记得当日在陇西遭逢莫义坤时也有此人在场。她此时对乌龙帮众贼俱是切齿仇恨，眼中如要射出火来，冷冷地道：“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那青衣汉子名唤秦四伴，隐约认得曼萧便是当日与封天礼并骑而走之人，心下也犯嘀咕，道：“我找吴门之主吴曼峰，不干姊姊你事。”

曼萧道：“废话少说，我便是吴门之主，王人老贼倒也真神通广大，找得到这里，他派你来做什么！”

秦四伴惊奇不已，说什么也不信这年纪轻轻的女郎竟会是一派宗主，道：“开什么玩笑，你这婆娘消遣老子么……啊呦，你干嘛！”原来话没说完，脸上已热辣辣挨了曼萧一记耳光。

秦四伴本来没将这女子放在眼里，退后一步，便要去摸腰间兵刃放对。

曼萧冷笑一声，一扬手，将根二尺长短的木棒掷去，道：“找这个么，还你！”秦四伴顺手接过一瞧，木棒赫然便是自己之物，顿时傻了眼，这才知眼前的女子确然了得，再无初来时的嚣张气焰，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战战兢兢递了过去，道：“门主请了，本帮王人帮主特命小人前来传话，今日酉中，王人帮主在城外麒麟山老林谷恭迎吴门诸位英杰大驾。”

曼萧心想乌龙帮所以能知自己兄妹行踪，必是因穹玄阁散播讯息，暗骂赵正止这遗祸之计歹毒。她可不知实则却是乌龙帮得了马贲传书，方知她兄妹落脚之处，程伍阳再将此讯告于赵正止，穹玄阁众人轻骑而出，这才抢在了乌龙帮头里。

她顺手接过书信，甫触纸张，便觉五指攒痛，有如针刺，心头一惊：“这王人老贼送来的东西还能有好的了，我怎地如此大意！”情知信笺上喂有毒粉，手心立运四方真气，指尖的劲力生发，毒质便都给她反逼了回去。

秦四伴正在暗暗得意，全无防备，惊觉纸上毒质传来，登时呀的一声惨呼，痛得杀猪也似大叫，跳着脚退开数步，连忙摸出一粒药丸塞进口中，再不赶靠近曼萧，咬牙说道：“我家帮主说了，倘若尔等关东蛮子怕了我乌龙帮，便乖乖交出你家那武学秘典，帮主一乐，说不定能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不识时务，妄想偷偷溜走，眼下这潼关各处的门关以至黄河渡口，可都有本帮好手恭候。”说罢头也不敢回，转身便跑。

曼萧也不追赶，一时愁眉紧锁，知他所言非虚，料想乌龙帮大举来犯，多半已在外围布下罗网，于玄图志在必得。展开王人信那封书信览阅，见信中亦是相约之意，但措辞傲慢无礼已极，直将吴门视如无物。

曼萧心道：“纵然不为封大哥的事，单是你王人信如此狂妄，我吴家也绝无退缩逃避之理。哼，来得好，今日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做个了断！”转而又想：“不知穹玄阁知会的那许多江湖门派是否也已获悉我兄妹行踪，今日纵然能脱此劫，这潼关只怕也不可再待了。”

她回入宅中，也不欲惊动兄长，抑住伤心，差使舒天雄去采办殡葬应物，又托纪府仆役帮同料理丧殓，分派各事俨然井井有序。此际吴门内逢人伦惨变，外有强敌环伺，她虽是临危受命执掌门户，却也极负担当，心中大有主张，已迥非昔日那个天真烂漫的率性女子。

吴曼峰病体沉重，眼看妹子处事有方，心头宽慰许多，听府中管事说起乌龙帮弟子相邀之事，忙问端的。

曼萧道：“大哥，你有伤在身，今日之约我自去便是，小妹虽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也必舍命护图。总之图在人在，图失我亦不独生。那王人老贼纵拥弟子千万，也休想称心如意。”

吴曼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此时虽已非本门首脑，但你我兄妹一体，怎能要你独力担待这等大事。三妹，既然天意欲使本门历此浩劫，咱们自家人可别要再强分什么你我，自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乌龙帮势力庞大，单你一人赴约，何异于携图送死。”

舒天雄道：“师父，掌门师叔，弟子今番陪你俩同去，咱们三人生死都在一块儿。”

吴曼峰道：“不行，此去凶险无比，就连你师父我，怕也是凶多吉少。你虽是本门弟子，却非吴氏宗亲，那誓死护宝的家规与你并无干系。”

舒天雄毅然道：“弟子心意已决，求师父和掌门师叔成全。”说罢倒身便跪。吴曼峰本待劝他留下看护邱萍，转念一想，这弟子重义轻生，必定不肯，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傻孩子，罢了，罢了，不是痴人，不入我吴门。你我师徒同生共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舒天雄热泪盈眶，一时说不出话来。

邱城锁听得几人言语，颇怀感慨，道：“亲家公，今日之局九死一生，我跟郭老弟自然要陪你同往。”

郭子环冷笑道：“郭某行侠半生，早想会一会这‘毒布天下’的狂妄老贼，门主跟吴兄放心，有我二人同行，总是脱身不难。”

曼萧施下礼去，道：“二位舍生忘死的相帮，我吴门真不知怎样感激才是。这是我兄妹自家招惹的祸事，本不该牵连各位。郭掌门跟邱堂主如定要同去，我兄妹唯有一个请求在此，倘若到时态势当真凶险万分，二位可定须先谋自家脱身，万万不能为我兄妹枉送了性命。”

吴曼峰道：“亲家公，若我兄妹此番命绝老林谷，我那未谋面的孙儿跟萍儿可就全仰赖你啦。”说这番话时想到身后之事，也不由得伤感。

郭子环与邱城锁都说自会相机行事，却也不虚言客套，彼此皆是江湖上闯荡多年的成名人物，岂不知赴此约会凶险无比，别说郭子环与她兄妹交情泛泛，纵然邱城锁再是如何地顾念姻亲之谊，也并无定要这样倾力而为的道理，这等助拳之举便等若是把全副性命交在了曼萧兄妹二人手里，那可绝非仅仅是凭了“义气”二字。

邱城锁沉吟片刻，唤过纪鸣，嘱咐道：“师弟，今日我陪亲家公走此一遭，祸福难测。那乌龙帮来势汹汹，凭着我等寥寥数人，多半无幸。为兄向来达观，但这一次也是不能泰然自处的了。要是我当真有去无回，有两件事你定要为我用心办好。”

众人见他说得郑重，都是惊愕万分。

纪鸣道：“好，师兄你请说。小弟当竭力照办。”邱城锁缓缓解下腰间镔骨泥金扇，郑重递过，道：“恩师当年将白书堂交在我手上，本盼为兄多行整顿，将本堂的精妙武学广传江南，开创一番事业。可惜我性情疏懒，只知九州游历，奉关、朝孔两舵的事务尽荒，至今也是堂规不整，难有起色。我门下除了辰儿外并无文武通才，骆儿秉性更是急躁耿直，非传堂佳选。若为兄不幸丧身，师弟你便持此信物回堂升舵，召集王、蒋那几位师兄弟出面，共举新主，将我堂薪火传于后来人，此是头等大事，至嘱！至嘱！”

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这第二件事，我妻亡故有年，倘若我跟骆儿此去不归，那么小女邱萍在这世上也就别无亲眷了，她的身家安危，自然也要偏劳师弟你了。”

纪鸣不敢怠慢，接过宝扇，肃然道：“师兄吉人天相，定能安然归返，小弟暂且保管本堂信物则可，却不当说什么另立之语。辰儿跟阿成陪你一道前往，你命骆儿留下陪她妹子便了。”

邱城锁道：“他们同去无济于事，何苦枉自搭上一条性命。”

白辰、石成等人闻言纷纷抗辩，都坚要同往。纪鸣厉声道：“师兄，你是本堂堂尊，亲赴江湖集会，哪有孤身往来的道理。你不要他们跟着你，我只好叫小儿先荣相陪了！”

邱城锁怕再要不允有伤同门情谊，只得答应。

郭子环心道：“邱大哥常自洒脱不羁，其实内里心肠最热，如何割舍得下这等同门情谊。”再回头瞧着自己那三个弟子，只见周沧脸色憨诚、佟通目光锋如利刃，恨得咬牙切齿、景术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显然均无半点拒却回避之意，哈哈大笑道：“你们三个吃饱了酒饭，都跟为师一道去见识见识乌龙帮的臭把式！”

当下纪鸣吩咐开来酒席，设宴为群豪践行。吴曼峰兄妹哀痛亡人，邱城锁挂心女儿，都是食不知味，草饱一餐。郭子环却坦然品食，由三个弟子服侍，将一坛柳林大曲喝得个滴酒不剩，仍是面不改色，这才起身离席，神采奕奕地道：“吴老弟，咱们几时启程呐？”

吴曼峰沉吟片刻，入内去跟儿媳交待了几句，又在暗囊里装了百十枚铁莲子，这才返回，道:“时辰将近，咱们这便动身吧。”

曼萧将短鞭掖在腰后，玄图贴身放妥，当先而出。邱城锁弃扇不用，与白辰各执长剑，跟在吴氏兄妹之后，郭子环师徒与石成却都空手相随。邱骆将一双铜笔拢在袖中，最后走出宅门，回望师叔等人，心头一阵惴惴。

明代自太祖洪武九年置潼关卫，于此城颇为倚重，引潼河水入关城之内灌溉，扩其旧建制，增筑城垣，总镇一方。一行十人徒步疾行，自城北纪家出发，须得过河南行，方能出城赴约。将近内河左近，石成快步上前，指引众人寻觅路桥。

当时卫城以内定居的人口以驻军家眷或如石成这等退伍将官的后代居多，城中自来便民风彪悍，罕有繁华街市。这隆冬之际夜幕早垂，街道上早已鲜见行人走动，一派萧瑟景象。

郭子环边走边借着朦胧天色向河上瞧去，见零星灯火于远处摇摆闪烁，看来距桥木尚远，俯瞰河下水凝成冰，结作一片镜面，些微光亮中透着深邃幽暗，突发奇想道：“诸位，咱们何不跨冰而渡。”

石成劝道：“郭掌门不可，此段左近是官家开渠放捕之所，冰冻不实，咱们贸然递身就冰太过危险。”

曼萧道：“既然如此，还是别冒险吧。”郭子环不答，猛然飞身一跃，影子一晃，已溜着河岸径向冰面纵去。曼萧惊得呆了，回头向兄长等人瞧去，不知如何是好。

邱城锁摇了摇头，笑道：“郭老弟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如此胆大妄为，也罢。大伙儿一齐下去。”说着倒提长剑，当先轻身坠下。

各人无可奈何，纷纷效仿跟从。石成轻功平平，由白辰扯着，也下了河堤。

曼萧小心翼翼踏上河面冰雪，但见四地里空空如也，唯视冻乡无边，延伸数里之遥。她身子本轻，只觉落脚处四周光滑异常，难以稳立，当即迈开两足，施驰字诀快步游走，河上寒风刺骨，更增困厄。她体内真气流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运使轻功心无旁骛，不多时赶上了郭子环，与他并肩同行。

郭子环换过一口气，脚下几如飞奔，一个起落便是丈许，奔行之际轻声问道：“门主此刻作何感想？”

曼萧虽然轻功不逊郭子环，内力修为却颇有不及，不能如他这般言行两不相误，连换了三口气，胸中气息通畅，方才答道：“确然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郭子环每一步踏落都是铿锵坚实，于脚底湿滑仿佛一无所觉，道：“我辈身在江湖，每日每夜又何尝不是这般战战兢兢。怎么，门主此去果然有些怕吧？”

曼萧突然领会到了郭子环此举的深意，自己初掌门户，便陷身在这场江湖大风波的核心，处境与履冰渡河何其相似，若不敢正视，便势难克服这心底里的恐惧，行事焉能果决明断。她本是个聪慧爽利之人，心思一点就透，蓦地抬起头来仰视无尽虚空，顿觉洞开心胸，低声道：“现下我可一点儿也不怕啦，多谢郭掌门指点。”

郭子环呵呵大笑，道：“好说。”忽觉脚下一沉，周身陡然失衡，知自己踏入了河中冰窟，立即高声道：“此处危险，大家小心！”同时左足向外扩踏，触实处只借得毫发之力，却如得千钧臂助，身子顺势弹起，未等破冰处坍塌连片，已然脱险。

曼萧从旁看得分明，一面跃起相避，一面在心中称赞不已：“若非郭掌门这等腿法修为，纵有盖世轻功，也是无从施展。”情知郭子环于适才这眨眼之间，腿法、身法之运用俱已妙入毫颠，且其胆气之雄壮、应变之沉稳，更是无愧绝顶宗师的风范，令人不自禁地心折。

余者既得示警，纷纷提早绕行，彼此照应，联袂渡危，皆安然而避，并无一人涉险。

不多时同登彼岸，曼萧遍视群豪，无不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看来这番冒险一试，居然大有裨益，伸量功夫之余，反而令大伙儿消弭了几分不安心绪。

吴曼峰体味到郭子环的良苦用心，不由得暗暗感佩，冲着他拱一拱手，道：“郭兄，倘若吴曼峰此去留得性命，非要和你痛饮上三天三夜方称心意！”

郭子环道：“那可好极了，我在横天门恭候吴兄大驾，哈哈。”

石成勉力驱散寒意，当先辨明途径，引群豪出上南门转而向东，望麒麟山行去。

潼关乃三国时曹操为防西凉兵乱所设，因其曾与马超在关下大战而天下闻名。魏晋以后历代九州争竞，多有战事于此。南朝元嘉廿七年，宋将柳元景受命出兵北伐，先锋庞法起攻拔弘农，遂独军深入，率众驱北魏守将娄须于潼关，那老林谷相传便是当时宋人赶杀魏兵的浴血战场所在。

出城行出不远，便遇十数名乌龙帮弟子夹道恭候。这些乌龙帮弟子人人手中握得有火把，将进山的路径照得灯火通明，只见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站在当心执礼相迎，正是徐睿。

曼萧走在最前，蔑然冷视徐睿，并不说话。徐睿朗声道：“吴门主好！郭掌门好！邱堂主好！诸位仁兄好！各位英雄大驾光降，敝帮王人帮主甚感欣慰，小子徐睿，特来接引。”

郭子环微微冷笑，道：“徐当家的一向是在江南走动，郭某倒不知你跟乌龙帮还有如此渊源。”徐睿与他二次相逢，已知其身份，面无表情，淡淡地道：“郭掌门说笑了，徐睿这块糊涂材料，从前尽是在绿林中厮混玩闹，蒙岳父他老人家另眼看待，将徐睿招来相辅，也不过是鞍前马后，为他老人家料理些许琐碎事务，甚不足道。”

曼萧道：“徐爷太谦了，我们来也来了，还闹什么虚头，当先引路吧。”徐睿早听人回报说是吴门另立了新主，可是说什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自己当日在崆峒山上所遇那女郎，眼见这女子谈吐落落大方，英姿飒爽，也不敢小觑于她，低声道：“是，众位请随我来。”

本来依着王人信的性子，哪肯派人恭恭敬敬地礼让曼萧一行赴会，但徐睿却极力主张先礼后兵，一者故示大度，免得给江湖人物讥笑，二来也是蓄意麻痹众人，以图巧取玄图。

徐睿当头先行，他所率的众乌龙帮弟子便随在群豪两旁比肩成队，十来个汉子挥炬而行，有如押解。

旁人尚未发作，郭子环已勃然大怒，暴喝一声，道：“哪里钻出来一群狗崽子，送上门来给爷爷剁狗腿吗！”呼喝声震闻四野，仿如平地起惊雷，众人陡然受惊，皆惨然色变。巨吼声中，真气鼓荡，近前这十数支火把不住摇曳，竟然相继熄灭了泰半。

徐睿慑于这等喧天威势，心下突突乱跳，连忙挥手示意众弟子退下，不敢去瞧郭子环眼色，侧身让路，道：“几位前面请，请。”

众人行途默无一言，走出十数里后，已身在麒麟山中。徐睿一摆手，示意众乌龙帮弟子停步等候，自己快步奔到曼萧身畔，道：“门主，列位英雄，请这边移步。”说着向西首一指，当先引路。这时将与乌龙帮的大队人马汇合，他胆子便大了一些，不再踧踖而不敢近。

石成见他所指路径无谬，向师伯等人低语道：“向前再过去三里便是老林谷，谷中多冬青、松柏之属，林木茂密，咱们务须多加小心。”

郭子环道：“大伙儿散开些行进，彼此严加提防。”曼萧等人均点头应允。

岂知步入那老林谷中没走得几步路，便听得百余丈外呼喝声大作，影影绰绰中，似有无数火把于四野并举，把谷中照得明晃晃如白昼一般。

曼萧走近前去，不由得惊奇。但见那光亮当心有六七条彪形大汉，正各执板斧，围在一株参天大树旁交替挥砍。那古树这时拦腰遭刈，已然摇摇欲坠，几个汉子边砍边卖力吆喝，干劲十足。再抡砍数斧，突然只听嚓的一声，断树轰然栽倒。巨响声中，卷起了地下无数的沙石尘土。跟着便有二十来个乌龙帮弟子快步抢出，奋力同心，抬起树干向圈外搬运。

曼萧粗略点数，见左近如这般粗壮的新断树桩竟然多达数百个，密林之中，给乌龙帮弟子以此法生生腾空了一大片地方，看来这场斫伐已历多时。她尚未领会其意，只听郭子环冷声说道：“怎么，乌龙帮要在中原立威，莫非连这深山中生的几颗树也碍着你们了不成？”

只听人群中一个阴森森地声音道：“今日本帮欲在此地邀会吴门英杰，共同参详高深武学，倘若果能有获，实是造福武林的一大盛举，是以王人帮主再三交代我等妥善布置。可是这山谷中偏偏结了许多不合时宜的烂木头，实在碍眼，故而众弟子着实费了一番辛苦。”火光之中，那答言之人缓步而出，冲着曼萧等人招了招手，正是莫义坤。

曼萧怒火中烧，就想扑上去跟此人拼命。吴曼峰大急，喝道：“请掌门人自重！”

曼萧牙关紧咬，怒视莫义坤，道：“姓莫的，叫你们帮主出来说话！”

莫义坤道：“我劝姑娘对我们王人帮主还是客气些的好，似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莫某可见得多了。待会儿帮主一到，你怕非是得巴巴求饶不可呢。”

曼萧俏脸一板，道：“废话少说，姓莫的，咱们的账可还没算呢！”

莫义坤不以为然，道：“门主要算便算好啦，莫某岂敢推辞，只管划下道来。”

郭子环眼看二人越说越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说：“毕竟年轻姑娘家沉不住气，三言两语便中了对方的激将之计。”他本也痛恨此人嚣张跋扈，未等曼萧回语，一抖身形，抢上数步，疾冲至离着莫义坤尚有十余丈远，猛然驻足，绷腿贯力踢出。

莫义坤瞧得发懵，还道郭子环神志不清了，冷笑道：“郭大掌门这莫非是临阵练功吗？倒叫我等大开眼界了，哈哈，哈哈。”他这么一乐，身后所率的众弟子中也有不少嬉笑附和。众人哄笑声中，郭子环又即迅捷无伦连踢三腿，方位力道与前次发招别无二致，直似平素练功之际在反复锤炼招式一般，出腿的火候拿捏力求严苛，一丝不苟。

莫义坤张着嘴笑容未褪，突感身周劲风袭来，随即便觉呼吸不畅，胸口气为之窒。他暗叫不妙，两臂挥出，竭力前递，臂膀还没伸直，胸口一阵疼痛，已为对方的隔空脚力踢中。

他这时所运内劲尚未打出，自知如不泄于体外，立时便会行岔了气，重则有身受内伤之虞，虽然察觉所中击打的劲力并不如何凌厉，也只好顺势一口气倒退开六七步，同时两臂左右抡甩，虚击宣泄拳劲。旁人不明内情，还道他被郭子环比比姿势这么一吓，便慌得连连后退，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郭子环的腿法向来一往无前，本来无法如邱城锁的万圣逍遥掌那般化出多道劲力，但他这四腿叠送，威力交相累积，竟凭空送出数丈之远，攻莫义坤了个疏忽无备，先声夺人。邱城锁虽擅化气之法，也不由得叹为观止，自愧弗如。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实在是骇人听闻已极。

莫义坤大是羞愧，硬着头皮道：“姓郭的，你别忙猖狂，王人帮主转眼就到，待会儿有你好瞧的。”

郭子环负手而立，冷哼一声，道：“你家帮主好大的架子。既是约定时辰在此会面，哪有下约之人自家反而迟迟不到的道理！”

徐睿也颇为不解，悄悄唤过身边一个弟子，低声问道：“帮主到哪儿去了？”

那弟子向徐睿一施礼，正要回答，忽闻谷外一阵骚乱，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王人老贼，有种的别跑！”

曼萧等人回头瞧去，只见谷外忽然涌入了数百人来，各带刀剑，均是快步奔行。跑在最前面的两人依稀都是男人，只因未到火光近前，看不清样貌，但观身形似是一胖一瘦，双影倏忽来去，步履均是矫捷异常，轻功十分了得。二人脚下不息，手上也是缠斗紧密，彼此换拳切掌，收发如电，招式快得异乎寻常。

随后奔近的众人却似于这二者交斗熟视无睹，人人一言不发，看来均甚为镇定沉着，黑暗之中只闻得沙沙沙沙的踏步声渐近，此外再无半点异响。

那较胖男人的掌法声势雄壮，使得是近乎劈空掌一类的内家掌功，招式击出之际，隐隐发出劈劈啪啪的奇异响声，显见功力已是登峰造极。与他对敌那人应对的拳招却是诡变无比，反攻方位神出鬼没，精妙之中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气。以武功修为而论，这二人俱已算得当世绝顶的大高手。

待得二人渐近，火光将他们的面庞映衬清晰，那使掌者双眼眯成一条细缝，面容苍老，原来就是大侠梁麒弘。与他相斗那人穿一身素锦短打，足蹬银丝皂靴，生得燕颔虎须，脸上皱纹横生，年纪大约在五十岁至六十岁之间，一副寝陋凶相叫人过目难忘。

梁麒弘眼见已无法降服敌手，陡然撤掌停步，生生站定。环顾周遭，瞥见了曼萧等人，登时面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却不开腔招呼。

郭子环乍见此人，暗暗欣慰：“梁大侠居然也在左近，那可好得很呐。若得此人掠阵，大伙儿要全身而退便又多出几分指望啦。”

曼萧料那与梁麒弘交手之人多半便是王人信，不禁向他细细打量，只觉此人面貌虽然凶恶，但似与传闻之中那毒辣凶狠、叱咤绿林的巨寇大盗形象还颇有几分差异，少了那么一股子的剽悍匪气。再向远处瞭望，见涌到的来人足有二百余众，除梁麒弘外，大约仅有少林派冯黎、陈桥生等寥寥数人尚算旧识。各人服饰各异，胡汉僧俗之流更是所在多有，形貌千差万别，看来绝非一派同门，不知到此究是何意。

周沧眼光一掠，突然在人群之中见到十几个灰衣人，正是天竺寺诸僧，扯一扯景术衣袖，道：“师兄，你瞧。”景术也是茫然不解，道：“他们来做甚么？”

邱城锁见这许多江湖豪客突然一股脑地涌至，心中隐感不妙，向吴曼峰一递眼色，招呼各人聚拢。吴曼峰道：“只怕来者未必安着什么好心。郭兄，你瞧怎么办？”

郭子环道：“咱们且跟梁大侠问个明白，也省得在这儿费神破闷子。”冲着梁麒弘一拱手，道：“梁大侠别来无恙。郭某倒不知你也有此兴致，来潼关游山玩水吗？时节可不大对呐。”

梁麒弘微感不自在，回礼说道：“郭掌门取笑了。只因大伙儿听闻吴门与乌龙帮在此碰面，生恐这帮无耻匪类将不利于我正道门派，这才集结大队人马赶来，全是一片好心，各位不可会错了意。”

他不说这等言语还好，此言一出，简直不打自招，连王人信也已知其所谋，心想：“江湖上消息传得好快，我十多日前得马兄弟传信，本想独得此秘，想不到此事竟已人尽皆知。是了，定是这姓吴的兄妹俩处事不谨，泄露了行藏。”眼前虽然多出了百余对头，但他自恃乌龙帮门徒众多，并不担忧秘籍旁落，反而存了幸灾乐祸之心，斜睨着这一干号称侠义道的正派人物，冷笑不止。

徐睿见机甚快，乘着郭子环与梁麒弘对答之际，回身低语吩咐，命马贲、雷连等十六家寨主各自调遣手下，去山谷四角八方守住了出路，以防万一。

曼萧心道：“姓梁的枉称侠义，邀集这许多江湖中人同来恃强夺图，与他乌龙帮的强盗何异？”她不明内情，只道这些江湖人物都是应了梁麒弘的号召汇聚至此，那也是想得左了。

原来那日梁麒弘于崆峒峰上目睹乌龙帮攻山。他冷眼旁观，发觉双方争执之物竟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佚宝，虽然宋苑庭矢口否认偷盗情事，但听王人信与莫义坤言之凿凿的口气，料来世上必是有此一物。后来双方说僵了动起手来，山峰之上顿时乱战成团。

梁麒弘武功卓绝，又非乌龙帮标鹄，在混斗中自是进退从容。他也真工于心计，退走之时趁乱将一身故的少林僧人袍服剥下，套在了宋苑庭身上，回手凌空疾拍，啪啪啪连击三掌，下手毫不容情，把围攻宋苑庭的两个乌龙帮帮众、一个在他身旁护卫的崆峒派弟子尽皆杀死，随即在宋苑庭耳边低声道：“要活命的便别作声，罩上了这僧衣，随我来。”

宋苑庭在吴曼峰手底受伤本重，得他相助脱身正合心意，于是依言相随。他二人一个功夫了得，一个深悉山中途径，两相携手，轻而易举便脱险境，且神不知鬼不觉，竟连赵正止师徒也没发觉。

梁麒弘救了宋苑庭之后，立即将其制住，带到行方墓前，逼问玄图之事。但宋苑庭本来就于此事莫名其妙，毫不知情，自也没能吐露什么情由，梁麒弘千方百计套问无果之下，便又跟他理论起行方身死一事。宋苑庭被他拷问不过，只好自承偷学“六盘风毒掌”属实，但却当着坟冢一再赌咒发誓，行方绝非自己所杀。梁麒弘于是表现得深信不疑，就地释放宋苑庭。

这时吴门玄图之事已于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穹玄阁趁机煽风点火，隐约透露吴曼峰藏身潼关的实情，又暗示图谱仍在此人手中，消息不胫而走，自然激起了无数贪心之徒的欲念，中原各地的武林豪杰彼此互通消息，纷纷动身扑奔潼关，意图染指此物。

梁麒弘东返途中听闻此讯，即与宋苑庭合谋商议，邀他同去夺宝。其时宋苑庭门位已失，正不知如何自处才好，心想此去如能与梁麒弘平分秘籍，日后便有东山再起之望，是以欣然应允。

梁麒弘当时说道：“宋老弟，你我推心置腹，我自然相信我那行方小友绝非被你所害，但此时江湖之上只怕仍是人人将你当作了杀人凶手。咱们这一回图谋大事，须是小心为上，依老夫之见，不如你索性便剃了头发，扮作个行脚僧人，暗中跟着我，行事也方便许多。”

宋苑庭觉着这位梁翁事事为自己设想，果然不愧“大侠”二字，爽爽快快便依言而为。跟着梁麒弘这一路之上，更时时幻想着得窥武学奥妙之后，自己当折回崆峒，以绝世身手夺回掌门之位，重揽门户。

他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又哪能逃得过梁麒弘的法眼去。殊不知梁麒弘正因看穿了他这急图复位的心思，善加利诱，便将他变为了夺宝的一大臂助。就连在行方坟前义正辞严地迫宋苑庭起誓，也不过是他梁麒弘惺惺作态，只为哄得宋苑庭深信其人义气深重，绝不会食言而肥，至于行方是否确系这宋苑庭所害，梁麒弘早已全然不放在心上。

只因抵不住一件他人之物的传闻诱惑，越想越邪，这位成名数十载、早已金盆洗手的中原大侠竟然罔顾廉耻道义，首当其冲来干这等巧取豪夺的勾当！

若他单是贪恋旁人秘宝也还罢了，可这位出身正派的武林耆宿所使的种种手段实在颇为卑鄙，所用的心机更是龌龊无比。他心中所筹划的，是待与宋苑庭协力做成好事之后，便择机将他杀死，再遍告江湖同道，自己历尽辛苦，终于为挚友报仇雪恨，则到时他既得绝世武学之秘，又扬急人之难美名，倘若复出江湖，登高一呼，说不定便成武林至尊。

梁、宋二人入陕之后，正遇少林派诸人归返门派，梁麒弘知少林诸僧深恨宋苑庭，于是交代他暗中随行，自己则又去拉拢冯黎师侄二人入伙。当时陈桥生虽是小辈，于此事却颇持异议，然而冯黎竟一口答应，嗣后便向师伯德寂告称另有俗事待办，拉着陈桥生借故落后，与梁麒弘同行。

几人沿途行来，遇到为此事奔走的各路武林人士越来越多，梁麒弘声望本隆，索性便被群豪举为龙首。其实人人私心贪婪，都有各自的盘算，只因身在侠义道，多半厚不起脸皮来招摇其事，推举梁麒弘出来，不过是挟以遮羞罢了。

这一众豪杰虽不如乌龙帮人马浩荡，但其中好手众多，声势也非同小可。是日王人信在老林谷坐镇之际惊闻江湖群豪到来，虽不知缘故，还是亲自出谷查探，哪知甫一照面，便与梁麒弘言语冲突，二人皆有人前立威之心，故而一路追逐打斗，直至当场。

曼萧审时度势，心知此刻的局面远比自己兄妹预想的更为凶险万分，单是乌龙帮的这三十六路人马，已然难以匹敌，再加这八方豪杰阻截为难，别说保住家传图谱，只怕要脱身也已是难于登天。她扭头与吴曼峰对望一眼，眼光中都透露出极为无奈的四个字“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忽听谷口传来一个低沉悠长的声音：“阿弥陀佛，梁大侠且慢！”这时众人身距谷口约有二百余丈远，但其声传至，不但吐字清晰，且余音回荡，遍谷皆闻“且慢……且慢……”的回声，人人均知是有一位内功深厚的大高手到来，目光尽移，连王人信也是暗暗诧异，转头观望。

在这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但见谷口处几点稀落灯火缓缓移动，渐渐向人群处趋近，十数个来人的轮廓慢慢清晰，为首之人是个身材高瘦的白衣老僧，双掌合什当胸，步走飘然，隐有出尘之姿，神态端严庄重，不染一丝俗气，有似罗汉临凡、菩萨降世，正是少林派罗汉堂首座德寂到了。他身后跟随的那十余从者人人手提一盏青纱燃灯，也均是少林寺僧侣。

曼萧肃穆相待，心中暗想：“德寂大师乃有道高僧，绝不会来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德寂径直走过群豪身边，来到曼萧等人左近，这才停步，眼现慈色，温颜说道：“老衲听闻贵门将有事故，思来想去终究放心不下，因而不请自来，还望门主与众位不要见怪。”

吴曼峰喜出望外，忙道：“大师说哪里话，您肯来主持公道，实乃本门之幸，我兄妹感激你还来不及，何来见怪。”

德寂低声道：“诸位切不可妄动杀伐之念，老衲当竭力游说，解此冤孽。”旋即回过头来，走上两步，冲着群豪执礼问询，道：“老衲少林派德寂，见过了诸位武林朋友。”

德寂的江湖地位尊崇，这在场的人物中几乎没一个不知他的名号，眼见他一上来便站在吴门一边，显是与群雄立场迥异，许多人便默不作声，也有的人将目光投向了梁麒弘，还有些个江湖前辈碍于过往交情，不便装作不识，杂在人群中讪讪回礼。

梁麒弘见德寂一到便威慑群雄，心中不能不含妒意，踏上一步，朗声道：“德寂大师，您肯出面，那是再好不过了。依着老夫说啊，这部武学秘奥交到贵派的手中，那可是胜于给乌龙帮这班凶徒抢去百倍了。”

王人信听得此言，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日在崆峒山上也曾领教过德寂武功，知道这老和尚功力已臻化境，极难对付，心想：“倘若这老秃驴也要来抢宝贝，那可不妙。”

德寂心中一凛，道：“老衲携门人出山是为查访小徒的死因，梁大侠又非不知，却何出此言？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我等又怎会起意谋夺他人器物。老衲此来纯系化解干戈，止息纷争，可绝无他意。”

王人信啐了一口，道：“老和尚，你只带这么几个小秃驴就想来调停止息，当我乌龙帮弟子都是一堆破铜烂铁不成！我呸，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夫今日偏要大动干戈，你又奈我何。本帮在风波谷发迹，这‘风波’二字嘛，本就是要兴动纷乱的。”

德寂冷视王人信，道：“王人帮主称霸绿林十余载，想不到仍是这等蛮不讲理。帮主当真要逞强行凶自也由得你，就可惜了贵帮这许多大好的男儿……唉，造孽太深，罪过，罪过。”

王人信自在绿林道上立威以来，江湖中人人畏怖恐惧，属下帮徒更是于其一言一行皆奉为圭臬，久已不遇这等挢然刚折的人物，听德寂如此说，心下大是恚怒，傲然道：“那可就不劳老和尚你费心了，我乌龙帮信众遍布天下，今日就算折损个把弟兄，也还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担心，还是多担心你自己门下的这些大小秃驴吧。”

曼萧听梁麒弘与王人信言中之意，似乎都当这卷玄图已失了主护，正在任人掠夺，于她吴门人物可说藐视已达极点，心中忿忿，突然脆声道：“德寂大师，能容晚辈出来说几句话吗！”说着也不待德寂回应，纵身轻巧一跃，眨眼间稳落会场当心，向着四方群雄团团抱拳，道：“小女子吴曼萧，初掌本家门户，智见尚属浅陋平庸，实在猜不透各位英雄无端相围是何用意？还盼梁大侠及在场诸位明言见告！”她将“英雄”、“大侠”这几字的音调咬得极重，显然大含讥讽之意。

群雄先前多只知吴曼峰的武功了得，且身负一卷载有绝世武学的家传图谱，因吴门子弟罕涉中原，大抵连这位关东第一高手的面也没见过，至于其妹曼萧的名号，更加是闻所未闻，此际乍悉该派门户易主，无不大感惊诧。

梁麒弘、王人信等人初见曼萧弱质柔姿，便加轻视，但适才瞧这青年掌门人露了一手瞬身移行的绝妙轻功，又听她谈吐得体，语带机锋，似也未可等闲看觑。更有几人见识高明，自她这几句话语之中已聆玄机，察知曼萧的内力修为亦是不俗，心中都道：“吴门这个女掌门人也非寻常人物，只怕武功不在吴曼峰之下。”

梁麒弘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脸孔，向曼萧抱拳还礼道：“梁某还没来得及恭贺姑娘出任一派掌门，恕罪则个。方才老夫已说过了，我们这一干人风风火火赶来，确因听闻乌龙帮弟子倾巢出动，欲在此地不利于贵派，大家既是武林一脉，岂可袖手旁观？曼峰老弟，你说是不是啊。”

吴曼峰听他称自己“老弟”，只觉说不出的肉麻，心中厌恶到了极点，鼻中一哼，道：“梁大侠倒是义气深重，我吴门僻处关外，自来不与各位中原豪杰来往，如今为了区区一件小事，劳动诸位大驾，那可当真是往我兄妹脸上贴金。他乌龙帮将我兄妹的去路统统堵死，硬逼着我兄妹来此会见，梁大侠如此侠义心肠，不知可能代我兄妹抵挡一阵么？”

他二人说得自都是违心之言，但假辞粉饰了真心，旁人听来仍不过是几句江湖助拳时惯用的场面话，倒当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梁麒弘不料吴曼峰言辞如此犀利，给他挤兑住了，接不下茬去，道：“这个么…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曼萧道：“人家已将刀架在了脖子上，如何从长计议？梁大侠，你适才对王人信那般好勇斗狠的气势都到哪里去了？莫说他乌龙帮是来抢夺我家重宝，欺人太甚，单是此帮往日的种种行径，也已算得上是罪恶滔天，您如不主持公道……”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但人人都明白曼萧的意思显然是说:“您不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实在枉称侠义。”

梁麒弘心想：“我与王人信的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真要分出高下，便非性命相搏不可，此时如何能够。”便厚起了脸皮，索性装聋作哑，并不应声。

静默片刻，忽听人群中一人朗声道：“吴门主请了，在下湘潭金嗣泽。金某听说门主入关以来，多历凶险，追溯根源，皆因这卷图谱招惹风波。金某不才，自湖南千里迢迢赶来，却非有何图谋，不过自信见识较寻常人高明着些，想拆穿此中武学底细，也好消弭各位的疑虑，平息这场武林动乱。”

曼萧循声瞧去，见说话之人白发苍苍，背负一口鬼头大刀，满面红光。她不识此公，转头目视兄长，意示询问这人来历。

吴曼峰却知这金嗣泽是湖广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此人擅使刀法，又是六合拳的高手，多年来走南闯北，武功见识俱是不凡，也算得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外家高手。

吴曼峰淡淡一笑，道：“金老爷子请了，我吴门这卷图谱中确是录有不少武学精义，但说来惭愧，吴家历代无数先辈绞尽脑汁，仍然未能悉解其理，这等残缺不全的武功诀要习之有害，可谬传不得。”

金嗣泽神色自若，道：“吴老弟，你此言听来似乎有理，却未免不够开明，欠缺远见。贵门历代纵然人才辈出，又哪及得上天下英豪的见解高超？贵门中人既然无法解译图中的武学奥秘，更应予以遍示各高手宗师，大家共同参详讲论才是，如能相互启发，岂不事半功倍？吴门主，吴老弟，老夫可以跟你们保证，只要贵门摒弃私心，开诚布公，我们这里人人都自当助你退敌。”他这番话说得颇有些强词夺理，却还故示大方，相助退敌云云，更包含了显而易见的威胁之意。

王人信听得此言，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洪亮尖刻，犹如狮吼，只震得谷中枝树乱颤，簌簌作响。群雄都感耳中一阵剧烈嗡鸣，修为深厚的尚能免受其害，有些功力不足者已觉心旌摇荡，胆战心惊。

金嗣泽怒道：“你这老怪物，有什么好笑！”

王人信目露凶光，道：“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乌龙帮叫阵？不必废话，你且带刀上来，但叫你能动得我帮中一个兄弟，也算你本事了，来啊！”

金嗣泽气得脸色煞白，但自知武功难敌，不敢接阵，硬着头皮说道：“王人老贼，你仗着人多，想欺侮我中原豪杰，那可是痴心妄想。”说着将背后鬼头刀抽出，紧握在手，横刀立个门户，双眼牢牢盯住王人信，全身蓄满了气力，如临大敌。

梁麒弘眼珠一转，快步抢上，拦在了二人之间，道：“金老弟，你都一把年纪了，怎地还是这等性如烈火的脾气，咱们是为制止纷争而来，初衷与德寂大师本无分别，既是来做和事佬，可不能偏袒哪那一方啊。”说着伸手按在他鬼头刀的刀背上，向金嗣泽使个眼色。金嗣泽会意，顺势收回兵刃。

王人信眉毛一挑，高声道：“你们这些人号称名门正派，却个个敢做不敢当，说话有如放屁！我可不服你姓梁的跟少林老和尚来调什么停，人是老夫约来的，要说话也还轮不到你们！”转头冲着曼萧发话道：“吴门的小妞儿，你将图谱好好交出来便罢，我乌龙帮也不来跟你为难，立刻放你们走路。”

曼萧恨意骤增，啐了一口，道:“老贼，我与你仇深似海，谁稀罕你放！”自怀中摸出玄图，火光下一抖，道：“图谱在此，有本事的，你自己过来拿罢！”她这般出其不意地一亮标靶，登时引得群雄哗然一片。江湖上散播的消息中将此物描绘得异常了得，号称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尊宝典，但终归谁也不曾亲眼瞧见过其物本貌，此刻人人看得真切，无不欲涨更盛。

有的人不免要想：“吴曼峰凭此图武学雄霸关外，我若能学得当中武功，不做关东第一高手，做个塞北第一高手、江南第一高手可也不坏啊。”

德寂面朝乌龙帮众人走上一步，道：“王人帮主，有老衲在此，须不容你胡作非为。”郭子环也高声喝道：“王人老儿，你先打赢了郭某再撒野不迟！”

王人信早自帮众口中得知郭子环言行，心中恨不得将此人抽筋扒皮，但此刻于这两大高手也颇为忌惮，不愿立时破脸，对这二人的言语充耳不闻。他于封天礼之事所知有限，心中在琢磨曼萧言出何意，当日莫义坤只是向他夸耀铲除叛徒如何干净利落，并未细说遭遇经过，是以他并不知封天礼与眼前这女子渊源。

群豪一阵骚乱，忽听一人瓮声瓮气地说道：“要我说啊，德寂大师跟郭掌门也别忙着跟王人老头儿叫板。咱们先将事体分说清楚，再动手不晚。”

众人四下张望，一时瞧不见这说话之人，梁麒弘命人点起火光，向发声处照去，人群缓缓分开，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盘膝而坐，两撇胡须微微翘起，看年纪不过四十来岁，面目却不识得。

郭子环侧目注视，只觉这人有些眼熟，忽道：“啊哈，我道是谁，仲二哥，原来是你。”

那汉子名叫仲家齐，是荆州仲家断魂棍的嫡派传人。郭子环素知此人性情诙谐，爱说笑话，但实怀惊人艺业，对之颇为敬重。

梁麒弘也听过此人名号，经郭子环一提，便即认出，道：“仲当家的，你要分说什么事体？”

仲家齐向郭子环摇手招呼，随即一跃站起身来，迈步走到梁麒弘近前。众人这才看清，此人两腿奇短，直立身躯也不过比坐姿略高一尺，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活像一只鸭子，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仲家齐于旁人异样目光全不理会，一吹胡须，瞪着眼道：“咱们这百来号人巴巴从四面八方赶来，我说那也不用藏着掖着啦，自然是为了一睹吴门这武学至宝，这句话就算我不挑明了讲，难道你们一个个还想否认不成？既然观宝是头等大事，你们这些大侠啦、佛爷啦也不先问个明白，就要跟王人老头儿打架，那不是关帝庙里拜菩萨——找错了门路么。姓仲的武功是不大行，可心明招子亮，还不会不分轻重。”

群豪见他说这番话时不住摇头晃脑，两撇胡须不时撅扬，神态滑稽已极，均是忍俊不禁，虽被他戳穿私心，倒也不觉如何的厌恶反感。王人信本来对谁都不放在眼里，听这仲家齐的言语中对自己不无公道，居然也生出了一丝好感。

仲家齐负起双手，在人前踱来踱去，侃侃而谈：“咱们习武之人最是痴迷武学诀窍，只要听到了何处有精妙技法，很难不动窥觑的心思。吴前门主在关东扬名立万，响当当的名头，我们在中原那是有所耳闻的，可是吴门这图中所录的功夫到底如何了得，终究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倘若就中果真载有几门绝世武功，咱们昏天黑地的拼个死活也还值当，要是此物徒有虚名，实乃讹传，那大伙儿还闹个什么劲儿。我看趁早散了，也免得传扬出去，给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耻笑。”

群雄初时笑吟吟地听着，都觉有趣，待听仲家齐这么一加剖析，无不深以为然，都觉此人见识深远，所虑极是。

郭子环暗暗心惊：“我与这仲老二说得上有些交情，往日里倒从没瞧出这貌不惊人的汉子心思如此精细，词锋咄咄，更隐含着激将之计。”

梁麒弘与金嗣泽对望一眼，齐声道：“仲当家的言之有理，但不知咱们如何方能验明真伪呢？”

仲家齐走到王人信跟前，抱拳道：“王人帮主，你要硬抢宝贝咱们这里人人也不能干预，但若仲某先代你判别此图虚实，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人信道：“那好得很呐，我乌龙帮自也不愿为一件伪物妄兴无名，阁下如当真能明辨此物，倒释消了老夫一番顾虑。”

仲家齐心中窃喜，道：“得王人帮主此言，仲某可也算是极有面子了。帮主既然允可，料来贵帮旁人更无异议了罢？莫当家的怎么说。”

莫义坤不悦道：“本帮帮主在武林中是何等的身份，他说的话我乌龙帮弟子绝无不从。不但如此，今日在这里的众家寨主自也一体遵从。”

仲家齐当先鼓掌喝彩，道：“好，王人帮主跟莫当家的果然爽快。”回身又向梁麒弘道：“梁大侠，王人帮主既然答允，咱们是否另有旁议？”

梁麒弘一时摸不准此人真意，遂不动声色道：“仲当家的有何妙法，但说无妨。”

仲家齐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其实容易。仲某有个计较在此，仅供吴门主跟各位参详，大伙儿如都觉着使得，方好施为。”

曼萧也是好奇心起，猜不到这人要出什么主意。

仲家齐伸手入怀，摸出两本薄薄的册子来，高高扬起，道：“荆州仲家斗胆想跟贵门讨私藏武学来看，已是大大的不合武林规矩，怎能空手而求。如今仲某情愿将本门的‘一十五路断魂棍法’与‘离怨绝心咒’奉上，祈换贵门的两项绝艺，公平公道，童叟无欺。”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情哗然。郭子环等与他相熟之人都知荆州仲家称名当世，凭得便是这两门武学绝艺，那一十五路断魂棍法的招式交变繁复，素有修习的独门秘法。离怨绝心咒更是了得，听说乃是他仲家世代心传的一门摄心迷幻奇功，熟记咒语后不用一招一式，仅凭眼色言语便可制人心智，仲家齐本人武功虽高，似乎尚且未能练成。

此际竟听他直言要以这两门武功换取吴门之秘，则其举实是等若押上了他仲氏一族的立身之本，全然不计后果。不过片刻之前，仲家齐还在斥责梁麒弘等人所为不智，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便见他自曝根底，孤注一掷，其行径比之搏命抢夺，只怕更加疯狂百倍。

曼萧道：“仲当家的，你有此诚意，我吴门诚感惶恐。但本门这玄图所录实乃乾坤生化之大道，非独武学。祖宗遗训，除非门庭崩陨，否则断不可外泄世间。家规难违，恕难易换。”

仲家齐神情坦然，道：“门户有别，各有规矩，那也说得是。如此法当得，说不定在场的武林同道人人拿一门武功秘籍出来交换，于贵门可就为难了。吴门主坦率见告，我也就不绕弯子啦。门主既说图中奥秘绝不能外泄于世，那仲某这番心思便算是空费了。眼下咱们倘若蛮不讲理，一拥而上，那是落了下乘，与市井无赖何异？但如就此悄悄退去，人人可又下不来台。”

吴曼峰道：“依着仲兄说，今日之事怎样方能撂过手去？”

仲家齐道：“吴门在关东武林中好大的名头，我中原豪杰素来仰慕，今日既是有缘会见，贵门不露几手只怕不成。依仲某之见，咱们大家只好切磋切磋武技，谁输了便听凭赢家处置。”

曼萧讥讽道：“你是想车轮大战，耗尽我兄妹气力？”

仲家齐道：“吴门主此言差矣，今日到场的英雄豪杰数以百计，倘若我们真有此意，一上来便可动手，也不用讲这一大篇道理了。这比武切磋的人选、规矩自然另有计较，仲某事先声明，这法子光明正大，我可不是有意要套贵门的口。门主若应下了，咱们自当筹策出个公道的比试之法来。到时候如当真技不如人，也好有个交待，不是我辈成事不足，实在是贵门中人武功高强，人所难敌，他日姓仲的再在江湖上走动，也不至惹人耻笑。”

王人信一直默不作声，听他如此提议，大声抗议道：“姓仲的，你这等搞法，我乌龙帮可不陪了。谁有耐性跟你等在此地切磋比试。姓吴的倘若不交宝贝，我乌龙帮立即动手，绝不姑息。”

仲家齐冷冷地道：“适才王人帮主骂我们中原豪杰说话有如放屁，原来帮主你才是言而无信，屁话连天。帮主名字中这个‘信’字，可不知从何说起。”

王人信圆睁双眼，喝道：“你说什么，你这矮子活得不耐烦了？我如何言而无信了，倒要请教！”

仲家齐全无惧色，手执铜箍铁棒虚点王人信，道：“难道方才不是帮主你说仲某的法子好得很，省去了你老人家的一番顾虑？莫当家还说贵帮上下一体遵奉君令，这里可是人人都听到了。帮主现在想反悔，还不是说话如同放屁？”

王人信隐感上当，心觉自己认同仲家齐查验玄图的倡议，并非等同于允可比试较量，可是仲家齐与吴曼峰兄妹这番对答一气呵成，似乎又是顺理成章，叫人不易辩驳。何况当时自己确有其言，当着天下英杰之面，也已无可抵赖。他虽是黑道恶霸，平素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但在江湖上厮混，向来也是言出无悔，信重诺言，否则又怎能令如许绿林人物归心，凛遵号令。

徐睿见王人信语塞，不由得暗暗焦急，料这仲家齐必是怕乌龙帮倚重威势，强夺了宝物去，是以处心积虑拿住王人信这口实，不得不答允切磋比武。如此一来乌龙帮布置虽众，也已济不了事。只好走到王人信身边，附耳说道：“岳父大人，纵然单打独斗，莫二哥与众家寨主也均可出力相助，眼前不可食言，咱们姑且应下。”

王人信微一转念，朗声道：“姓仲的，老夫说过的话向来算话。你们要比武切磋，老夫也奉陪到底，比试的规矩怎样，你且说来听听。”

仲家齐听他应允，心下大乐，晃着脑袋道：“这规矩嘛，可不能叫仲某这颗榆木脑袋来想啦。德寂大师跟梁大侠德高望重，我看还是请他们商定为是。”

群雄听了暗暗好笑，心说：“若无此人套口，怎能激得乌龙帮自束手脚？倘若你这颗脑袋是榆木脑袋，那世上可没聪明脑袋啦。”

梁麒弘等人这时已然懂得了仲家齐的深意，自信比武切磋，侠义道豪杰便不惧乌龙帮人等，夺图的指望自是大增，更于此人的口才心计大为叹服。

曼萧眼见情势如此，知道不答应也是不行，缓缓点头，道：“当真要打，我吴门也不怕，你们划下道来吧。”

群雄听她答应得爽快，无不大感兴奋。

邱城锁心中担忧，低声道：“这姓仲的大智若愚，长了一副诙谐模样，其实奸猾异常。三言两语便引得王人信入彀，可不简单呐。”

吴曼峰道：“如此了断总归是胜于大伙儿舍命厮杀，这姓仲的虽处心积虑算计乌龙帮，无形之中也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德寂道：“善哉，善哉。能不大动干戈也是无量功德一件。吴门主，待会儿如定要比武了结，老衲虽不便参与，却可从旁掠阵。”

曼萧兄妹一齐拜谢道：“大师这等慈悲为怀，我兄妹先行谢过。”吴曼峰心想：“德寂大师如两不相助，那么待会儿便是我兄妹、郭兄再加亲家公四人接着了。白、景那几位小兄弟功力不够，可不能叫他们赔上了性命。”

梁麒弘暗暗盘算：“单打独斗，这吴家兄妹均非我敌手，只要不与郭子环接仗，我便稳操胜券。如此甚好，倒省得宋苑庭抛头露面了。就怕王人老贼也是一般的心思，可别要给他捡了现成便宜。哪方优先下场，务须事先约定明白。”有念及此，向德寂朗声道：“大师，既然大家公推咱们出来说话，您于这场比试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德寂语重心长地道：“佛曰三毒，首害乃贪。凡夫俗子不修戒定慧，难离此恶欲，本来也非罪大恶极。但我辈在江湖上行走，终需有所为有所不为，才不枉了‘侠义’二字。各位窥觑人家的家传武功图本，已是大大的不该，居然还在此大言不惭地商讨怎生寻衅动手，如此是非不分，宁不哀哉！老衲早已说过，今日前来只为止息争斗，无论各位居士要群起相攻还是单打独斗，我少林派都不赞成。”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加之内力深厚无比，声覆满谷，人人听了均是心头一震。

梁麒弘请问德寂有何高见，本是盼由这位少林高僧说个比试的法子出来，自己再一表赞同，便即促成战局，听了此语，脸色铁青，深恨德寂百般阻挠，心道：“这老不死的东西！当年老夫在贵阳抱打不平，结识了行方，嗣后几次三番撺掇他代为引荐少林寺中首脑，却总给你这秃驴不咸不淡的打发了。呸，你少林派人物便好了不起吗，我说东你偏要说西，好，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借此夺宝之机，索性连你这老秃驴也一道收拾了。”

仲家齐与群雄商议了片刻，高声道：“德寂大师，您不争外物，我等都十分佩服，但比武之举势在必行，还盼贵派不要阻挠。仲某适才早已说过，只要吴门胜了，我中原豪杰便任其处置，大师焉知吴门便不能取胜呢？至于这比试的法子嘛，那也容易，仲某以为，吴门有几人肯下场赐教，我们便推举几人出来好了。”

德寂一时皱眉不语。

曼萧道：“你们别跟德寂大师啰嗦，比武之事我自有主张。梁大侠、王人老贼，本门人丁单薄，便是我兄妹二人应战，你们谁来赐教，是否就是二位呢！”说罢翻掌横臂，足尖前点，立个门户。

邱城锁长剑一摆，凛然道：“在下白书堂邱城锁，与横天门掌门不自量力，也想会一会各位成名英雄，多有得罪！”

王人信与徐睿对望一眼，已有应战对策，向莫义坤招招手，三人聚在一处，低声讲论。

徐睿道：“岳父大人，这四人武功均甚了得，你与莫当家的自然要出手，除此之外，我想请张十哥跟九华山申老爷子相助。”

王人信道：“张十烈与申完各怀绝艺，确是佳选。就不知对方这下场的次序是否另有古怪。”

徐睿道：“我却在担心另一件事。那梁老头儿颇有心机，我就怕他一上来便抢着挑吴门这女门主来斗，倘若给他胜了，后面的事可就不好办了。岳父大人，待会儿您老人家须得如此如此行事。”

中原群雄这边一时之间却难以抉择。梁麒弘抬出带头人的身份，旁人也不敢与他争辩，其余那三选则成了悬缺，仲家齐等人均不甘人后，极力自荐，人人料想出力者必然大有好处，说不定便能分一杯羹，又有谁肯将这等良机拱手让与旁人。

这二百余豪杰中，自忖武功高强的实在不少，加之平日里素不互服，争执一起，顿时剑拔弩张，有些涵养低劣的粗鲁人物更是喝骂连篇，什么难听的话也都说了出来。相较之下，乌龙帮率众虽近乎千数，但恪守王人信一人分派，要议定什么事务反而简便得多。

众乌龙帮弟子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有的便在旁起哄道：“光骂人有什么用呐，谁是狗熊谁是英雄，比比不就知道了。”另一人道：“可不是嘛，我说啊，各位英雄好汉人人武功了得，跟吴门动手之前，自己不妨先来打个明白，只消最后留下四个四肢齐全的来，也就是了。哈哈，哈哈。”讥笑声中，只听得阵阵呼喝鼓噪，似乎已有人厮打在了一处。

梁麒弘生怕内乱横生，飞身跃入人群中间，分开几名动手之人，高声道：“大家别听人挑拨。梁某可以跟大伙儿拍着胸脯保证，咱们此番下场乃是存了造福武林的公心，任谁胜了，都不可私吞宝物，必须拿出来供大伙儿参详同览。若违此誓，就叫梁某活不过今年除夕。”

他这么一赌咒发愿，果然平息了不少众怒，许多老成之士纷纷学着梁麒弘的样子起誓，大家依样画葫芦，也都说了几句绝不独吞一类的恳辞。

梁麒弘不愿耗费工夫，思虑片刻，道：“此事由仲当家的提议，比武自然要算他一份儿。金家老兄的六合拳造诣不俗、点苍派罗裴罗掌门剑术神通，依老夫愚见，不如就请这几位随老夫出手一试吧。”

他点出的这三人武功均十分了得，虽不敢说是技压群雄，也已不遑多让，便鲜有争议。有几人略有微词，被梁麒弘劝说几句，恩威并施，也都不敢再持异议。

德寂见武斗势在必行，向吴曼峰兄妹低声道：“二位待会儿若是同梁麒弘交手，切不可与之比试兵刃，此人的鸳鸯拐家数特异，大有独到造诣，便是老衲，也无必胜的把握。”郭子环道：“这道貌岸然的老儿竟是沽名钓誉之辈，那可真是料想不到，郭某倒很想领教领教。”

曼萧与几人低声商讨对策之际，梁麒弘和王人信分别勒令从众退后，让出了一大片空阔实地，以供比武。

德寂注视人头攒动，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原来遥见徒孙陈桥生竟也杂在人丛之中，于是高声道：“桥生，你趟这浑水做什么！还不快到这边来！”

陈桥生便不闻德寂此训，也早已如坐针毡，他于此行本不情愿，只是不敢公然违拗师叔冯黎之命，又禁不住梁麒弘恫吓，这才半推半就，跟随到此。但眼见局面越来越僵，如要叫他跟向来敬若神明的师祖成为对头人，那可是天大的忤逆。德寂这声召唤，于他恰如暮鼓朝钟，当下答应一声，再不理会旁事，分开人群，快步向德寂身畔奔去。

梁麒弘先是一愣，随即便不以为意，知道这少年武功不高，纵然相背，亦无碍大局。

王人信心念一动：“这德寂老和尚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屡次三番阻碍本帮大计，当初收容封天礼的便是他少林派，今日我先杀他一个弟子门人，以儆效尤！”想到狠毒处，大踏步抢出，运功冲拳猛击，直送陈桥生后心。

王人信的武功本就高出这少年不知多少倍，加之这一击又是忽施偷袭，陈桥生别说躲避抵御，急奔之际就连身后拳风卷到也是全然不知。王人信这拳只要打实了，便有十个陈桥生也绝无生还之望。

曼萧等人眼见凶险，都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小心身后！”

德寂似乎反应迟缓，一无所觉，实则哪里肯任由王人信当面欺侮本门弟子，两足平地一蹬，身子已飞出丈许，未等王人信近身，高瘦的身躯自半空中坠下，影子一闪，早将徒孙挡在了身后。

他这身法看似质朴无华，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最是迅捷稳妥，旁观的个个是识货之人，忍不住齐声喝彩。

王人信略感惊诧，手上招式却不加变换，仍是竭尽浑身之力，拳袭德寂。德寂袍袖一甩，上手格挡，托担之际掌心运起内力，看似是采守势拆解，实已借这招“盘肘狮子开口”潜送劲道，将真气打入王人信腕下“列缺穴”。

王人信只觉周身一震，立鼓真气相抗，饶是他内力也极充沛，还是闹了个灰头土脸，立时收敛招式，脚底噔噔噔连退三步，乘时导引侵体真气自足底涌泉穴倾泻，没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这一来等若德寂的深厚内力再加他消卸的真气汇聚一处，的是非同小可，所触冻土虽弥足坚实，还是生生踏出了两个深及三寸的印记。

幸而德寂的少林派内力虽雄浑至极，却不十分的霸道，王人信回退之际双捶抡摆，卖个“银龙骋舞”的架势，尽力遮掩颓势，瞧来倒似是谨慎从对一般，并未大大出丑。只有郭子环、梁麒弘等寥寥几大绝顶高手才看得出来，他实已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王人信面上无动于衷，心下已惊骇到了极点：“寻常高手考较内力，总要两相抵掌方能比试。我方才不过与他略拆一式拳法，居然便给震出这么老远，那是什么缘故了？听说这老秃驴有个徒儿精擅横练气功，莫非他这便是金钟罩护体神功么？”

王人信自然不会知道，行方虽以金钟罩的奇功武林称绝，但与其师的内家修为相较，却可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德寂生来身材高瘦，根骨不佳，于少林派的许多拳脚绝艺尽皆无缘修习，若论武技之精湛，实是不及郭子环、王人信等辈。

但他于内功一道却着实天赋异禀。二十八岁获本寺高僧传授《易筋经》绝学，三十六岁即告完满。后来执掌罗汉堂，又潜心研习《洗髓经》中的神妙心法，四十五岁参透经文，得悟“原始钟气”妙道，神髓俱炼，有如脱胎换骨，达于化境。

自昔年达摩东渡中土，身葬嵩山，易筋、洗髓二经即传为少林两大镇寺瑰宝，地位更在那七十二绝技之上。其中易筋经缘主较多，偶尔或有聪慧僧侣能习，洗髓经却尤为高深难解，寺中向来便鲜有练成之人，至于二经俱能通者，据说除达摩祖师自己外，数百年间更无第二人有此悟性。因而单以内力修为而论，德寂实可谓少林寺开宗立派以来的第一大高手。

这洗髓经练成之后，易经涤脉，修习者自身原贮的根基内功一朝尽失，但此后只要运功循序渐进，一年之绩便抵得上过往三年之所得，积功愈深，内力愈是无穷无尽。德寂二十余年来日夕行坐打熬，这时已练至“息心涤虑、长生可了”的至高境界，再以这等震烁古今的功力催动拳脚招式，自是无往不利，莫可抵敌。

只不过王人信受洗髓经内功冲击之后，居然只给震开了数步，并无旁状，亦颇出乎德寂的预料，可见其人内力也甚了得。

二人互相对望一眼，都觉对方大是劲敌，果然盛名无虚，不愿再无谓滋事。德寂护着陈桥生走到众僧阵中，王人信也已回身暂退。

（注：本回题目取自讼卦，卦辞：“有孚窒惕，中吉，终凶。”讼本意为打官司，如诉讼等，《易》中取争讼、纷争之意；窒，不通也。此处题目解作“窒塞之争”，主与客势同水火，终成凶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