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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时间 :民国三十一年春暮。

·地点 :北平皇城根吴宅。

·人物 :吴凤鸣 吴凤羽 小马儿 董志英 管一飞 章仲箫 田雅禅 日本宪兵甲乙 李巡长

〔幕启前数分钟,有一架强烈的聚光灯射向舞台,在未拉开的幕布上,映出重庆的精神堡垒,或别的壮观的建筑的阴影,幕前安置广播机,先放送音乐——象《义勇军进行曲》之类的抗战歌曲,而后广播消息如下:

“重庆广播电台,播送新闻,北平,吴凤鸣,吴——凤——鸣义士,为国除奸,杀死大汉奸胡继江,及日本驻平武官西岛七郎,吴凤鸣义士亦以身殉国。闻国府将有明令褒奖吴——凤——鸣义士……”如有必要,可念两次。

〔消息读完,再放音乐,随即熄了灯光,撤去广播机,紧跟着开幕。

〔开幕:一间几净窗明的客厅,虽系旧房而门窗甚多,象被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中等人所改造过者。陈设亦然,有一二张红木桌子,也有半旧的沙发。窗外有枣树,树梢上露着皇城的门楼。墙有复壁。开幕时,凤鸣拿着一把手枪,由暗门出来。

吴凤鸣: (把枪藏在身上。检视暗门,似无可疑虑,乃拿起桌上的铜香炉,带着感情的擦拭)

吴凤羽: (无精打采的进来,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吴凤鸣:怎么啦?头疼?我给你拿阿司匹灵去?

吴凤羽:不是!不是!大哥,我“心”里难过!

吴凤鸣:你舍不得北平?

吴凤羽:我舍不得你,大哥!父母生了我,可是你把我养大的!

吴凤鸣:够了!够了!老二!学校封了门,就是不封门吧,你总迟早也得到重庆去!重庆是咱们的首都,这里只是咱们的家;国比家大!旅行证,路费,我都给你预备好啦,横一横心,走!

吴凤羽: (不甚热心的) 好吧! (来回的走)

吴凤鸣:我摸摸你的头! (摸) 并不热!高高兴兴的呀,老二!能逃出这座监牢似的城去,还不高兴?

吴凤羽:我,我……

吴凤鸣:怎样?

吴凤羽:我不放心小马儿!

吴凤鸣: (笑) 笑话!笑话!她也是我养大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吴凤羽:正因为你把她养大的,我才不放心!

吴凤鸣:我不老大明白的!从“九一八”以后,她也就不过十岁左右吧,我就收养着她,这么十来年了,我对她有不对的地方吗?

吴凤羽:没有不对的地方。正因为你对她好,我才不放心!

吴凤鸣:我越来越不明白!说干脆的,老二!

吴凤羽:大哥,你为什么不上重庆?

吴凤鸣:你年纪轻,你的身子在北平,心也就在北平;我岁数大一些,我会身在北平,而心在重庆!

吴凤羽:说着好听罢了!

吴凤鸣:老二,你到底是怎么了?

吴凤羽:你教我上重庆,你好在这儿看守着小马儿!

吴凤鸣:老二,你这是胡说!

吴凤羽:我胡说?你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爱她?

吴凤鸣:……

吴凤羽:你爱她!我知道!你想把我赶走,你好娶她!

吴凤鸣:……

吴凤羽:要不然,她也是青年,你干吗不叫她同我一道走?

吴凤鸣:你爱她,是不是?

吴凤羽:她和我从小就在一处玩耍!她和我年岁相当,性情相近,什么都合适。就是有一样,我是她的伙伴儿,你却是她的恩人。你没要她,她没法不答应!

吴凤鸣:老二,我是想啊。你还年轻,应当先读完了书,替国家出点力;暂且不必忙着恋爱,结婚,所以不愿意教她同你一道走。

吴凤羽:你口中这么说,心里可真的爱她!

吴凤鸣:你要怎样呢?

吴凤羽:教她同我一块儿走!

吴凤鸣:我不能!我不能把你教育到这么大了,好容易盼着你能出去作点事了,就任着你的性儿,先去讲恋爱,结婚,年轻轻的就成了个小老人!

吴凤羽:不用说了!大哥!她不走,我也不走!我还没有这点自由吗?

吴凤鸣:不走,你在这儿,甘心作顺民!

吴凤羽:我当顺民,你为什么不走呢? (一摔门,走出去)

吴凤鸣: (很难过的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走到门口,很柔和的叫) 小马儿!小马儿!

小马儿: (喊着走来) 干吗?大哥! (进来,手执一短秫秸秆,上端有蜜球;另一手从袋中掏青杏子,佐蜜送入口中) 吃不吃,大哥?又甜又酸!

吴凤鸣:给我看! (把蜜秆拿过来,弃于痰盂内) 这么大的姑娘,还吃这个,吃坏了肚子,又得是我当医生兼看护!坐下!

小马儿: (撅着嘴) 又是哪儿来的气,跟我发?

吴凤鸣:小马儿,我问你一句。你喜欢谁?是凤羽呀,还是我?

小马儿:都喜欢!你把我养大,他跟我玩,都好!

吴凤鸣:不是那种的喜欢。

小马儿:还有哪一种呢?

吴凤鸣:我们随便说着玩吧,比如……

小马儿:大哥,你不是说着玩呢!你的手有点颤!

吴凤鸣:是吗?噢,刚才擦香炉擦得时候太长了!你看我擦得亮不亮?

小马儿:真亮!你说“比如”什么?

吴凤鸣:比如你要结婚!

小马儿:我并不想结婚!

吴凤鸣:比方说,假若你要结婚,你要我们哪一个?

小马儿:大哥,为什么无缘无故的问我这个呢?

吴凤鸣:小马儿!你知道吗?我,我…… (不敢再看她)

小马儿: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呀?

吴凤鸣: (慢慢抬起头来,抱着希望的) 你,你对我怎样?

小马儿:我对你,大哥,象女儿对爸爸那样!

吴凤鸣:对凤羽呢?

小马儿:对他?他年纪轻啊,我不能把他也看成爸爸似的。

吴凤鸣: (楞了好一会儿) 好,小马儿,你跟他一同到重庆去吧!

小马儿:什么?

吴凤鸣:你也到重庆去!

小马儿:真的?

吴凤鸣:真的!我马上给你弄旅行证,和路费去!

小马儿:噢!噢!大哥!

吴凤鸣:怎样?

小马儿:我说不上话来了,我喜欢得要哭!

吴凤鸣:小马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马儿:一件?十件也成!

吴凤鸣:抗战胜利以后,才准你们结婚!这个条件不苛吧?

小马儿:一点也不苛!我愿意!

吴凤鸣:说一说,你为什么愿意?

小马儿:我是东北人,大哥!这一句话就够了吧?

吴凤鸣:够了!你是个明白的孩子!

小马儿:可是,大哥,我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呢?

吴凤鸣:我,我,用不着报答!

小马儿:大哥!象外国人那样,妹妹给哥哥一个吻吧?

吴凤鸣:不用,不用!我什么也不要!

小马儿:你就是不要,我也得给!我只有这么一个不值钱,而又不是钱所能买到的吻!

吴凤鸣: (感动的,把手伸出去)

小马儿: (吻了他的手背,又翻过来,吻手心)

吴凤羽: (推门进来) 我看见了!老大! (怒视)

小马儿:凤羽!你还不谢谢大哥哪?他也许我上重庆,咱俩一块儿去!

吴凤羽:是吗?大哥!

吴凤鸣: (点了点头)

吴凤羽:哥哥!我不是东西!我糊涂!我昏了心!

吴凤鸣:没关系!

小马儿: (门外有吆喝声:“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咧!”往外跑) 水杏儿来!

吴凤鸣:小马儿!小马儿!

吴凤羽: (已跑出去)

吴凤鸣:快叫她去!她一到门口,大家就全知道她要上重庆了;嘴快极了!

吴凤羽:这个事,她不会对人讲的!她并不是小孩子。

吴凤鸣:起码她也得告诉给志英!妇人的嘴,没办法!老二,刚才小马儿已经答应我了:抗战胜利以后,你们才可以结婚。你呢?

吴凤羽:我也答应!

吴凤鸣:起誓!

吴凤羽:还得起誓?

吴凤鸣:关系大的很!得起誓!小马儿是东北人,你生在北平,都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我要你们上重庆,不单是为逃出这里,也还为是给国家作点事!一结婚,柴米油盐酱醋茶,天天开门七件事,你们想为国尽力也来不及了!

吴凤羽:怎么起誓?向谁起誓?

吴凤鸣: (从腰间掏出手枪来) 向它!

吴凤羽:干什么?大哥!

吴凤鸣:今天,咱们应当崇拜它!它是钢,它是火,它是力,它会打碎咱们的敌人!把手放在它上边,起誓!

吴凤羽: (手按在枪上) 我,吴凤羽,若在抗战胜利以前结婚,教天诛地灭!

吴凤鸣:好!拿着它! (把枪给了羽)

吴凤羽:带着它走吗?

吴凤鸣:能逃出去,好!逃不了,突围!闯不出去,开枪!把它带好了!

吴凤羽: (带好枪) 什么时候走?

吴凤鸣:听我的吩咐,当然越快越好!

吴凤羽:不得预备预备吗?

吴凤鸣:预备什么?能带走你的命就好,还拿行李吗?

小马儿: (在院中笑着走来)

吴凤鸣:我说怎样?妇女的嘴比电报还快!

小马儿 董志英: (臂缠着臂进来)

董志英:凤羽,真要走吗?

吴凤鸣:志英,不许再告诉别人!

董志英:章仲箫,“广播”专家,已经知道了!

吴凤鸣:小马儿! (脸色极不好看了)

小马儿:大哥,我是太兴奋了!我去告诉了志英姐姐,仲箫自然会听到,既然是住在一个院子里。

吴凤鸣:仲箫晓得了,全世界就都晓得了!你们年轻的人哪!

董志英:好在也没多大关系,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邻居,谁还能陷害谁呢?

吴凤鸣:这年月就很难说!

章仲箫: (在院中) 都在家哪?

小马儿: (打自己一个嘴巴) 嘿!

章仲箫: (进来) 凤羽,我得给你饯个行啊!大哥,你说东来顺好,还是同和居好?小吃,小吃!喝两杯酒!

吴凤羽:不必了吧?

吴凤鸣:唉!

章仲箫:大哥,这须要热闹热闹,弟兄们一分手,知道何年何月再见面呢?

吴凤鸣:这是该热闹的事吗?仲箫!

董志英:大哥,我请客,我要喝醉了!我庆贺他们俩能逃出去,可是我自己,大概就这么死在这座死城里面了!我要酒,我得喝醉,喝醉了好痛哭一场!

小马儿:志英,为什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你也可以走哇!

董志英:我?我走?上哪儿? (惨笑)

章仲箫:大家都走!都离开这座死城!

吴凤羽:仲箫二哥,你也想走?你走到前门车站,日本宪兵看你一眼,你就乖乖的回来了!

吴凤鸣:老二!

章仲箫:凤羽,不要以为你能走开,就觉得自己勇敢,也不要以为我还不能走,就是不爱国,没志气!我老章不能白活一世,我还得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走!走!喝酒去!志英说的对,喝醉!喝醉了,说不定我会马上杀死一两个日本人呢! (说着,关上了一扇窗子)

小马儿: (天真的笑了)

吴凤鸣:小马儿!

章仲箫:笑我,我也不会恼!你等着,小马儿!我会作出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给你瞧瞧!怎样?大哥,走不走?

小马儿:听我说吧!我和志英去预备,咱们在家里吃,好不好?教切面铺送几斤大饼来,就买点酱肉小肚卷饼吃。为喝酒的人呢,买几条熏黄花鱼,癋鸡蛋,煮小花生,玫瑰枣儿!一刻钟就都办全了,好不好?

章仲箫:志英,我屋里还有松花,绝对是糖心的,你拿几个来!今天就这么对付一顿,明天中午我请同和居,锅烧半只,三不粘,大家吃吃!

小马儿:吃完了就惊天动地?

章仲箫:这孩子,专跟二哥开玩笑!

小马儿:走,志英,跟我买东西去! (拉董往外走)

章仲箫:喂,小马儿!半斤羊肉,要肥瘦,川豌豆汤!没有豌豆,莴笋也行,川点嫩叶,也鲜得很。 (赶上来) 小马儿,别把要走的事情再告诉别人啊!

小马儿: (在门口) 都留着教你一个人去广播! (同董下)

章仲箫:这孩子!这孩子! (回来坐下) 凤羽,要带点药,我那儿有同仁堂的痧药万应锭,回头我送过来!什么阿司匹灵,仁丹,全赶不上同仁堂的万应锭!凤羽,几时走?

吴凤鸣:还没有一定!

章仲箫:告诉我没有关系,我绝对保守秘密!

吴凤羽:真的还没有定规!

章仲箫:大哥,凤羽和小马儿走了,你怎么办呢?

吴凤鸣:我,谁知道!

章仲箫:真的,我要是倒退十年的话,不是瞎吹,一定去打游击战!

吴凤羽:现在二哥你也并不老,才三十多岁!

章仲箫:差多了!差多了!人到三十五,就半截儿入了土!再说,北平这个地方害了我!吃的,喝的,住的,听的,看的,全这么合适,舒服;哪里再找第二个北平去呢?我每次一出永定门,或是德胜门,一看见黄土大道,我就不敢再往前走啦,唯恐丢了我的北平!

吴凤鸣:现在你坐在家里,可也把北平丢了!

章仲箫:一点不错,不错!所以我也时常想走,扛上枪,穿上军装,夺回咱们的北平来!

吴凤羽:可是,一出永定门,看见了黄土大道,你就回来了!

章仲箫:不用挖苦我,小弟弟!你还年轻,没吃进北平的味儿;你要在这儿活到我这么大,你就明白了!

管一飞: (在院中) 凤鸣兄!凤鸣兄!

吴凤鸣:进来! (向章,低声的) 你也告诉他了?

章仲箫: (一笑) 就告诉了他一个人,我的嘴是很严的!

管一飞: (进来,向大家点头,把门窗都关上) 谨慎点呀!隔墙有耳!日本鬼子不喜欢年轻人离开北平!

章仲箫:我不怕!

吴凤羽:仲箫二哥刚才只关上了一扇窗子!

吴凤鸣:老二,去泡壶茶来!

管一飞:不喝,老二!咱们谈谈,都预备好啦?有我帮忙的地方没有?是走小路呢?还是坐火车?要是坐火车的话,必定要买头等票,省得检查麻烦,站上车上,我都有熟人。唉,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吴凤鸣:走不走还没决定,不过有这么一个计划罢了。

管一飞:噢!年轻的人倒是走一走好,长些见识,看些高山大川,开阔开阔心胸。我到如今还后悔,不该走到了汉口,就又回来!我应该往下走,看看三峡,看看蜀道是怎样的难行!当然喽,我回来也没做过反政府的事,不过究竟心里不大自在。我告诉你,凤羽,到了重庆,要充分的活动。这年头,不活动不会得到地位!

章仲箫:一飞大哥,似乎不应当这么说吧?一个青年,不管受多大的苦处,委屈,都得去报国,而且报国是不为有什么报酬的!

管一飞:仲箫兄,你说的好!可只是“说”得好!我,不论怎样吧,还走过一趟汉口,你呢?要论有胆子,有作为的话,在咱们这一群人里还得属凤鸣兄!

吴凤鸣:我?笑话!我什么也不会!

管一飞:不,绝不是!你是不屑于告诉我们!多喒我得把你灌醉,您就说实话了!叫凤羽和小马儿上重庆,你可是不去。按说,论胆量,论见识,你比我们十个人凑起来都强的多,你为什么不给国家出点力去呢?再说,你又没有妻室儿女之累,抖抖土儿,站起就走,何必在这里受欺负?你必定有高明的主意,可是不屑于告诉我们!

吴凤羽:真的,大哥,你也同我们一道走,有多么好呢!

章仲箫:凤鸣大哥,你要是走,我也走,有你,我就有了勇气离开北平!

吴凤鸣:一飞兄,小马儿打酒去啦,待一会儿我就喝醉。等我喝醉了,你听我说什么,好不好?

田雅禅: (存院中) 仲箫!仲箫!志英在这儿吗?

章仲箫: (到门口) 进来!志英买东西去了,马上就回来。进来坐坐!

田雅禅: (进来) 一飞兄也在这儿哪?吴大哥,凤羽,咱们虽然常见面,我可是还没进来过。你们没有事吧?

吴凤鸣:坐下!坐下!没事,闲聊天儿呢!

田雅禅:有什么消息?仲箫!

章仲箫:没什么。噢,请严格的保守秘密,凤羽和小马儿要上重庆!

田雅禅:真的吗?好极啦!好极啦!什么时候走?

吴凤鸣:只是那么一说而已。学校封了门,我想教他到重庆读书去。说是说,作是作,哪那么容易就走呢?凤羽,泡壶茶去!

章仲箫:二弟,你上我那儿拿茶叶去,我还有点真正的龙井,在书架最高的一层放着呢,一个康熙五彩的小罐子里。

吴凤羽:你得用你自己的盖碗,是不是?

章仲箫:对!就手儿带来吧,劳驾!

吴凤羽: (下)

田雅禅: (感慨的) 我真羡慕凤羽!

管一飞:羡慕他有小马儿,还是羡慕他能上重庆?

田雅禅:两样都羡慕!

章仲箫:雅禅,你不是也有志英吗?告诉我,我绝对保守秘密,志英能不能和你结婚?

田雅禅:这年月,还提什么结婚不结婚!

管一飞:的确!这年月,活着实在太难了,我羡慕凤鸣兄,无家室之累,说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凤鸣兄,假若咱们大家也想干点什么的话,只有你配作领袖!你可以一往直前,无后顾之忧!

章仲箫:可是,一飞兄,咱们能干什么呢?以我说吧,三辈子传下来的一个小买卖,日本人硬要跟我合作,他们不拿一个钱,也不干脆没收我的买卖,而瞪着眼硬要合作!我敢不点头吗?我们原有的东西,事业,已经被人家抢去了,还能另起炉灶,弄点新的出来吗?

管一飞:你损失,谁又占了便宜呢?所以我说,咱们得听凤鸣兄的,他必定有好主意,好办法,不至于教咱们老这样困死鬼似的鬼混!就以这回他叫凤羽到重庆去说吧,还不是有见识,有胆量?仲箫兄,假若你有个老弟,你敢教他走吗?

章仲箫:当然我敢,我自己已经教北平给坑了,还能教我的弟弟再跟我一样吗?

管一飞:可是,你并没有弟弟呀!哈哈哈!凤鸣兄,你怎么说?

吴凤鸣: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管一飞:你是胸有成竹,金人三缄其口,一句也不屑于告诉我们!

吴凤鸣: (微怒) 怎么啦?管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审问我呢?你是要作侦探吧?

田雅禅: (低下头去)

管一飞: (注视田)

章仲箫:凤鸣大哥,一飞兄绝没有那个意思,绝没有!大家都苦闷,无聊,倒是真的!倒退十年的话,我早就飞到重庆去了!

管一飞:作侦探?并不容易呀!我的凤鸣兄!

章仲箫:真的!请保守秘密,前两天,我的一个朋友,因为说错了一句话, (用手比) 结果了性命!不要说给日本作事,就说日本人跟我合作,我都觉得这个家伙 (指头) 不牢靠!

田雅禅: (立起来) 我不等志英了!她回来,请仲箫哥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来过了。

章仲箫:再稍微坐一坐,她马上就来! (外面有脚步声) 她们已经回来了!

田雅禅: (看了管一眼,又坐下)

小马儿: (同董,提着筐子,惊慌的跑进来) 吓死了!吓死了!

章仲箫:怎么啦?怎么啦?

小马儿:你们没听见吗?

董志英:响了有五六枪!

小马儿:在皇城根那溜儿!铺子都上门哪!

章仲箫:要糟!要糟! (往外走)

田雅禅:我去看看! (也往外走)

管一飞: (处之泰然)

吴凤鸣:仲箫,田先生,都坐下!

章仲箫:啊?

吴凤鸣:都坐下!外面乱,你们瞎跑什么去?

章仲箫:我并不怕! (可是回来,坐在屋中最深处)

田雅禅:志英,咱们走!

小马儿:志英,别走!外头乱! (拉住她)

董志英:我同他到我家里去,我们俩有点事商议商议。大哥,我并不往远处去,跟雅禅说几句话就回来!有什么事,您隔墙喊我一声就行了!

田雅禅: (连声“再见”也没顾得说,同董急忙走去)

吴凤鸣:小马儿,把东西拿到厨房去,教凤羽帮着你作!

小马儿:还顾得吃饭哪?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章仲箫: (微颤着) 不要怕,小马儿,有我在这儿呢!

小马儿:听!听!

众: (闭息似的听着)

〔远处马蹄声,汽车声,警笛声,越来越清楚。

小马儿:我不放心志英!

吴凤鸣:她回了家,不放心什么?

小马儿:那个姓田的是干什么的?我老疑心!

章仲箫:别说话,听着!

众: (沉默)

章仲箫:大概坦克车也出动了!

管一飞:坦克车出动干什么?

章仲箫:没想到!没想到啊!北平会变成了这个样!坐在家里,会有坦克车来找你! (堵上了耳朵) 听我说,良民证都带着哪? (放下右手去掏口袋) 待一会儿准是又挨门挨户的检查!

小马儿:老天爷!保佑我和凤羽,早早的,顺顺当当的,走出去!教我永远再不受日本人的气!

管一飞: (笑着) 到了重庆,小马儿姑娘,也得留神哪!时常有空袭,一百多架一排,一死就是好几千人!

小马儿:我宁愿意炸死在那里,也不再在这儿受气!管一飞敲门呢!都不要慌,我跟地面上熟,没关系!

小马儿:我去开门,大哥?

吴凤鸣:我去! (出去)

章仲箫:要糟!要糟!管大哥,你看这是怎回事?

管一飞:我怎能知道呢?仲箫,你何必害怕,不是日本人已经跟你合作了吗?

章仲箫:我并不害怕,我是说这种生活怎受得了呢?

管一飞:不过事情也得由两面说,打得过人家,自然要打喽;打不过人家,城已经被人家占据了,而偷偷摸摸的解决人家一半个宪兵,或是一半个军人,有什么用处呢?而且,闹得全城天翻地覆,鸡犬不安,实在太不智慧!

小马儿:打死他们一半个也是好的,据我看!

吴凤鸣: (同李巡长进来) 坐一坐吧,巡长!李巡长 (向大家打招呼) 管先生,章先生,小马儿小姐!我还得挨着家儿告诉去呢,不坐了!得,我亲眼看见你们诸位,没有生人,我就放心了!这个差事,太难当了!咱们能不向着咱们自己的人吗?不能!可是,上面的交派,又不能不执行!难!难!好啦,诸位先生坐着吧!待一会儿宪兵来查看查看,咱们这里没有生人,绝对没事!

章仲箫:巡长,什么事呢?

李巡长:大概是皇城根那溜儿打死了两个“他们”的军官,祸闯得不小;千万先别出去,在家里绝对没事!良民证都预备好啊,诸位! (往外走)

吴凤鸣:谢谢啦,李巡长!

李巡长:应当的,应当的!这年月,咱们还不得向着咱们自己人一点吗? (下)

吴凤鸣: (送巡长到屋门口) 小马儿,把东西拿到厨房去! (他仍立在屋门口,俟她走到身边,向她耳语一二句)

小马儿: (下)

管一飞: (极注意他对她耳语)

章仲箫:凤鸣大哥,这种生活得受到几时呢?我不能再受,不能再忍!

管一飞:不能受,就造反啊!凤鸣兄么没有这个胆气,你我恐怕只能嘴里说说罢了!

吴凤鸣:哼, (微笑) 我也四十岁啦,况且是北平的四十岁人,有什么用处呢?溜溜天桥儿和东安市场就是我的生活,浇浇花,擦擦香炉,就是我的工作,能保全住脑袋,躺到棺材里去,就是我的最好的结局!嗯?凤羽的茶怎么还沏不来?二位坐一半,我看看去!

管一飞:我去!我去!仲箫的茶叶是真正的龙井,泡不好就糟蹋啦!我去! (抢着出去)

吴凤鸣:仲箫,这个家伙近来是怎回事?

章仲箫:怎回事?

吴凤鸣: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

章仲箫:我并没看出来呀!噢,噢,噢,他倒是爱打听事情,东问问,西问问的。好在我的嘴严,他探听不到什么!

吴凤鸣:你的嘴还严?

章仲箫:就是不严吧,也不过是因为苦闷,无聊,没法子不找点话说!

吴凤鸣:你知道,这年月,多说一句话,就可以丢了脑袋吗?

章仲箫: (摸着脖子) 大哥,大哥!你这一句话值金子!我应当给你下一跪!

吴凤鸣:少说话!少说话!在今天,多少年的老邻居,多少年的老朋友,都不敢说谁准认识清楚谁!

章仲箫:大哥,对!你说的对!从此,我老不开口!我把嘴缝上!大哥,你不用客气,看见我要多嘴,过来给我两个嘴巴,我决不恼你! (院中沉重的鞋响) 来了!来了!

吴凤鸣:不要慌!

章仲箫: (掏出良民证,立侍)

宪兵甲: (同乙一齐进来,扫视全屋)

章仲箫: (行九十度鞠躬)

吴凤鸣: (点头) 请坐!

宪兵甲: (伸手) 证!

章仲箫: (恭敬的递给甲)

吴凤鸣: (把良民证交与乙)

宪兵甲 宪兵乙: (详细的看证,仔细的端详章、吴)

宪兵甲:没出去?

章仲箫:没有!

宪兵乙:有别人?

吴凤鸣:有! (到门口) 一飞兄,都来呀!

宪兵甲: (往里走,拉开个抽屉看看。顺手把良民证交还给章)

宪兵乙: (又看了吴一番,舍不得似的交还良民证)

管一飞: (同凤羽,小马儿同上。先交良民证)

吴凤羽 小马儿: (也交证纸)

宪兵甲: (没有细看管的证件,即交还)

宪兵乙: (看凤羽的) 你,学生?

吴凤羽:学生!

宪兵乙:没上学?

吴凤羽:学校停课了!

宪兵乙: (未懂) 啥?

章仲箫:学校啊,念书的地方,关了门!

宪兵乙:还念书?

吴凤羽:不再念书,作事!

宪兵乙: (好象放了心似的,交还证件)

宪兵甲: (对马) 你,学生?

管一飞: (代答) 太太! (指羽) 他的太太!很好!不出去的!

宪兵甲:拿去! (递给证件) 还有人?

管一飞:没有了!

宪兵甲 宪兵乙: (分头向各处看了看,彼此点头,会意,向外走)

章仲箫 管一飞: (均大鞠躬)

宪兵甲: (未理,下)

宪兵乙: (回头看了一眼。昂然出去)

众: (沉默,不动)

吴凤羽: (坐下,捧着脸,低声哭起来)

小马儿:凤羽,凤羽!长志气呀!你哭什么?

章仲箫:我也想哭!咱们还是人吗?咱们是狗,每人有这么个 (指良民证) 号数!

管一飞:先别嚷!他们到隔壁去了,还能听见咱们说话!凤鸣大哥,我不等吃饭了,先回家看看去!

小马儿:管大哥,还给凤羽那只枪啊!

吴凤鸣:什么?你拿去他的枪?

管一飞: (着急的) 别嚷!别嚷!我救了你们的命,还有什么错儿吗?假若我没把枪要过来,日本人一搜凤羽的身上,你们想想,想想,谁能活得了?

吴凤鸣:对!对!我谢谢你,管大哥!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管一飞:我拿着保险!

吴凤鸣:什么?

管一飞:我拿着保险! (往外走)

吴凤鸣: (一步赶过来,握住管的臂) 拿来!

管一飞:撒手!撒手!不撒手,我要喊了!

吴凤鸣:你喊!

章仲箫 小马儿:大哥!大哥!放手!

吴凤鸣: (无可如何的放开手) 你是干什么的?管先生!

管一飞: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我倒要知道,我救了你们一家人的命,你怎么谢谢我?

章仲箫:管大哥!就是凤鸣大哥不谢谢你,我也得替他送你点礼物!明天,我就先请一回客;一来是给小马儿和凤羽饯行,二来是谢谢你救了他们!

管一飞:仲箫, (用枪一指) 你少说话!

章仲箫:我再说一句,请把枪先放下!这玩艺,走了火可不是玩的!

吴凤鸣:管先生,你既然自己说出来要报酬,我想,你顶好也点明了,你要什么!

管一飞:咱们是越干脆越好吧?

吴凤鸣: (点头)

管一飞:当着大家说明白了,我要这所房子。

吴凤羽:什么?

管一飞:再说一遍!——我要这所房子!

小马儿:管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章仲箫:管大哥,听我说!你要钱,要礼物,都好办,要这所房子,似乎,似乎太过分了吧?

管一飞:你少——说话!

吴凤鸣:你要这所房子?

管一飞:要不然,就要你的命!

章仲箫:这是什么话呢?管大哥!

吴凤羽:管大哥,我是年轻的人,脾气暴,你懂不懂?

管一飞:这里的子弹,脾气更暴!

吴凤羽:我—— (要扑过去)

小马儿: (拉住羽)

吴凤鸣:凤羽!

吴凤羽: (立住了)

吴凤鸣:管先生!把枪给我,房子是你的了!

吴凤羽 小马儿:什么?

吴凤鸣:管先生,把枪给我!

管一飞:一手交房契,一手交枪!

章仲箫:我没见过这么买房子的!

吴凤羽: (又要往前扑)

吴凤鸣:凤羽,管先生!你怎说怎好!

管一飞:凤鸣兄,你是个好汉子!哈哈哈!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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