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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饶一种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惟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刹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霏霏,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曾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这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地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蜇,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墩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倒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得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要是做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做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凉,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闭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份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卜白菜,茄子豆角,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奶子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直就要上当铺,外面再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像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嚵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

“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做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晌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她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她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地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她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做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很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做得起。”我们用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的悄悄地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地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墩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谷人做各人爱做的事,舒舒齐齐地过着日了,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要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刺刺地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刺刺地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云萝姑娘

这时候只有八点多钟,园里的清道夫才扫完马路。两三个采鸡头米的工人,已经驾起小船,荡向河中去了。天上停着几朵稀薄的白云,水蓝的天空,好像圆幕似的覆载着大地,远远景山正照着朝旭,青松翠柏闪烁着金光,微凉的秋风,吹在河面,银浪轻涌。园子里游人稀少,四面充溢着辽阔清寂的空气。在河的南岸,有一个著黄色衣服的警察,背着手沿河岸走着,不时向四处隙望。

云萝姑娘和她的朋友凌俊在松影下缓步走着。云萝姑娘的神态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里,冒霜露开放的菊花。那青年凌俊相貌很魁梧,两道利剑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联想到古时的义侠英雄一流的人。

他们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河岸,这时河里的莲花早已香消玉殒,便是那莲蓬也都被人采光,满河只剩下些残梗败叶,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对着冷辣的秋风抖颤。

云萝姑娘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条小手巾,擦了擦脸,仰头对凌俊说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来回看了五六遍。但是凌俊,我真没法子答复你!……我常常自己怀惧不知道我们将弄成什么结果,……今天我们痛快谈一谈吧!”

凌俊嘘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最后能允许我,……你不是曾答应做我的好朋友吗?”

“哦!凌俊!但是你的希冀不止做好朋友呢?……而事实上阻碍又真多,我可怎么办呢?……”

“云姊!……”凌俊悄悄喊了一声,低下头长叹。于是彼此静默了五分钟。云萝姑娘指着前面的椅子说:“我们找个座位,坐下慢慢地谈吧!”凌俊道:“好!我们真应当好好谈一谈,云姊!你知道我现在有点自己制不住自己呢!……云姊!天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念你,我现在常常感到做人无聊,我很愿意死!”

云萝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将手里的伞放在旁边,指着椅子右首让凌俊坐下。凌俊没精打采坐下了。云萝说:“凌俊!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前途只有友谊,――或者是你愿意做我的弟弟,那么我们还可以有姊弟之爱。除了以上的关系,我们简直没有更多的希冀。凌弟!你镇住心神。你想想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实在觉得对你不起,自从你和我相熟后,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便是惟一的悲观。凌弟!你的前途很光明,为什么不向前走?”

“唉!走,到哪里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几次想振作,还是振作不起来,我也知道我完全糊涂了……可是云姊!你对我绝没有责任问题。云姊放心吧!……我也许找个机会到外头去飘泊,最后被人一枪打死,便什么都有了结局……”

“凌弟!你这些话越说越窄。我想还是我死了吧!我真罪过。好好地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风平浪静的情海――我真忧愁,万一不幸,就覆没在这冷邃的海底。凌弟!我对你将怎样负疚呵!”

“云姊!你到底为了什么不答应我,你不爱我吗?……”

“凌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果真不爱你,我今天也绝不到这里来会你了。”

“云姊!那么你就答应我吧!……姊姊!”

云萝姑娘两只眼睛,只怔望着远处的停云,过了些时,才深深嘘了口气说:“凌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永远缄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经有了极深刻的残痕……凌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白吗?……凌弟,我老实说了吧!我实在不配受你纯洁的情爱的,真的!有时候,我为了你的热爱很能使我由沉寂中兴奋,使我忘了以前的许多残痕,使我很骄傲,不过这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忘了只不过是暂时忘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还不是仍要恢复原状而且更增加了许多新的毒剑的刺剽……凌弟!我有时也曾想到我实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执女子……不过这种想头的力量,终是太微弱了,经不起考虑……”

凌俊握着云萝姑娘的手,全身的热血,都似乎在沸着,心头好像压着一块重铅,脑子里觉得闷痛,两颊烧得如火云般红。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口一口向空嘘着气。

这时日光正射在河心,对岸有一只小船,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慢慢摇着画桨,在那金波银浪上泛着。东边玉(左虫右东)桥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还有树梢上的秋蝉,也哑着声音吵个不休。园里的游人渐渐多了。

云萝姑娘和凌俊离开河岸,向那一带小山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就到了园子最幽静的所在。他们在靠水边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壶香片喝着。云萝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凌俊紧闭两眼,睡在躺椅上。四面静悄悄,一些声息都没有。这样总维持了一刻钟。凌俊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云萝姑娘的身旁,低声叫道:“姊姊!我告诉你说,我并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姊姊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能了解,……不过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里,绝不是这么想。我只希望和姊姊做一个最好的朋友,拿最纯洁的心爱护姊姊。但是姊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竟恋上你了,……有时候心神比较的镇定,想到这一层就不免要吃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有斩钉断铁的利剑,也没法子斩断这自束的柔丝呢。”

“凌弟!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感情的魔力比任何东西都厉害,它能使你牺牲你的一切,……不过像你这样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儿,应当比一般的人不同些。天下可走的路尽多,何必一定要往这条走不通的路走呢!”

凌俊叹着气,抚着那山上的一个小削壁说:“姊姊!我简直比顽石还不如,任凭姊姊说破了嘴,我也不能觉悟……姊姊,我也知道人生除爱情以外还有别的,不过爱情总比较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我以为一个人在爱情上若是受了非常的打击,他也许会灰心得什么都不想做了呢!……”

“凌弟,千万不要这样想,……凌弟!我常常希望我死了,或者能使你忘了我,因此而振作,努力你的事业。”

“姊姊!你为什么总要说这话?你若果是憎嫌我,你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吧!何苦因为我而死呢……姊姊,我相信我爱你,我不能让你独自死去。……”

云萝姑娘眼泪滴在衣襟上,凌俊依然闭着眼睡在躺椅上。树叶丛里的云雀,啾啾叫了几声,振翅飞到白去里去了。这四境依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只有云萝姑娘低泣的幽声,使这寂静的气流,起了微波。

“姊姊!你不要伤心吧!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姊姊孤傲的天性,别人不能了解你,我总应当了解你……不过我总痴心希冀姊姊能忘了以前的残痕,陪着我向前走。如果实在不能,我也没有强求的权力,并且也不忍强求。不过姊姊,你知道,我这几个月以来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这实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现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强照姊姊的话去做,我相信只是罪恶和苦痛,姊姊!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姊姊若果真不能应许我,我的前途实在太暗淡了。”

云萝姑娘听了这活、心里顿时起了狂浪,她想:问题到面前来了,这时候将怎样应付呢?实在的,在某一种情形之下,一个人有时不能不把心里的深情暂且掩饰起来,极力镇定说几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话……现在云萝姑娘觉得是需要这种的掩饰了。她很镇定地淡然笑了一笑说:“凌弟!你的前途并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负相当的责任,替你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过如此……是不是?”

凌俊似乎已经看透云萝的强作达观的隐衷了,他默然地嘘了一口气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问题,绝不是很简单的呢!姊姊!……我请问你,结婚要不要爱情……姊姊!我敢断定你也是说‘要的’。但是姊姊,恋爱同时是不能容第三个人的……唉,我的问题又岂是由姊姊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所能解决的吗?”

这真是难题,云萝默默地沉思着。她想大胆地说:“弟弟!你应当找你爱的人和她结婚吧!”但是他现在明明爱上了她自己……假若说:“你把你精神和物质划个很清楚的界限。你精神上只管爱你所爱的人,同时也不妨做个上场的傀儡,演一出结婚的喜剧吧……”但这实在太残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云萝虽然这么想过,可是她向来不敢这么说,而且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头有些红肿,有时竟羞惭得她流起眼泪来!

“唉!这是怎么一个纠纷的问题呵!”云萝姑娘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发出这种的悲叹的语句来,于是这时的空气陡觉紧张。在他们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涌起来,秋风不住地狂吹。云萝姑娘觉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变动,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么都露着空虚的恐慌。她紧张握住自己的颈项,她的心房不住地跳跃,她愿意如絮的天幕,就这样轻轻盖下来,从此天地都归于毁灭,同时一切的纠纷就可以不了自了。但是在心里的狂浪平定以后,她抬头看见凌俊很忧愁地望着天。天还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样样都如旧的摆列在那里,一切还是不曾变动。于是她很伤心地哭了。她知道她的幻梦永远是个幻梦,事实的权力实在庞大,她没有法子推翻已经是事实的东西,她只有低着头在这一切不自然的事实之下生活着。

太阳依着它一定的速度由东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顶,乌鸦有的已经回巢了;但是他们的问题呢,还是在解决不解决之问。云萝姑娘站了起来说:“凌弟!我告诉你,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想这个问题,好好地念书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云姊,我们永远维持我们的友谊吧!”

“哼!也只好这样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准听你的话好了!”

他们从那山洞出来,慢慢地走出园去。晚霞已布满西方的天,反映在河里,波流上发出各种的彩色来。

那河边的警察已经换班了,这一个比上午那一个身体更高大些,不时拿着眼瞟着他们。意思说:“这一对不懂事的人儿,你们将流连到什么时候呢!……”

云萝姑娘似乎很畏惧人们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园门坐上车子回去,凌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里去。

云萝姑娘坐在车子上回头看见凌俊所乘的电车已开远,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顿觉得十分空虚,她想到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灵魂不能和身体分离,同时感情也不能和灵魂分离,那么缄情向荒丘又怎么做得到呢!但是要维持感情又不是单独维持感情所能维持得了的呵!唉!空虚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纠纷离乱的恐怖,她简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门才似乎从梦中醒来,禁不住又是一阵怅惘!

这时候晚饭已摆在桌上,家里的人都等着云萝来吃饭。她躲在屋里,擦干了眼泪,强作欢笑地陪着大家吃了半碗饭。她为避免别人的打搅,托说头痛要睡。她独自走到屋里,放下窗幔,关好门,怔怔坐在书案前,对着凌俊的照片发怔。这时候,窗外吹着虎吼的秋风,藤蔓上的残叶打在窗棂上,响声瑟瑟,无处不充满着凄凉的气氛。

云萝姑娘在秋风惊栗声里,嘘着气,热泪沾湿了衣襟,把凌俊给她的信,一封封看过。每封信里,都仿佛充溢着热烈醇美的酒精,使她兴奋,使她迷醉,但是不幸……当她从迷醉醒来后。她依然是空虚的,并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虚的。她现在心头虽已有凌俊的纯情占据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没有坚实的壁垒足以防御敌人的侵袭,她也没有柔丝韧绳可以永远捆住这不可捉摸的纯情……她也很想解脱,几次努力镇定纷乱的心,但是不可医治的烦闷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条血管中,每一个细胞中,酿成黯愁的绝大势力。云萝想到无聊赖的时候,从案头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怜哪里有一点半点印象呢,她简直不知道这一行一行是说的什么,只有一两个字如“不幸”或“烦闷”,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记得极明白,并且由这几个字里,联想到许许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烦闷。她把书依然放下,到床上蒙起被来,想到睡眠中暂且忘记了她的烦闷。

不久,云萝姑娘已睡着了。但是更夫打着三更的时候,她又由梦中醒来,睁开眼四面一望,人迹不见,声息全无,只有窗幔的空隙处透进一线冷冷的月光,照着静立壁间的书橱,和书橱上面放着的古磁花瓶,里边插着两三株开残的白菊,映着惨淡的月光益觉瘦影支离。

云萝看了看残菊瘦影,禁不住一股凄情,满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轻轻掀开窗幔,陡见空庭月色如泻水银,天际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鸣蛩也都寂静无声,宇宙真太空虚了。她支颐怔颓坐案旁,往事如烟云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忆时,仿佛酣梦初醒,――她深深地记得她曾演过人间的各种戏剧,充过种种的角色,尝过悲欢离合的滋味。但是现在呢,依然恢复了原状,度着飘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梦还要无凭……

她想到这里忽见月光从书橱那边移向书案这边来了。书案上凌俊的照片,显然的站在那里。她这时全身的血脉似乎兴奋得将要冲破血管,两颊觉得滚沸似的发热。“唉!真太愚蠢呵!”她悄悄自叹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径真有些像才出了茧子的蚕蛾,又向火上飞投,这真使得她伤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许久,心头茫然无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见前途,只有站着,任恐怖与彷徨的侵袭。

这时月光已西斜了,东方已经发亮,云萝姑娘,依然挣扎着如行尸般走向人间去。但是她此时确已明白人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她决定从此沉默着,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认一切,就是凌俊对她十分纯挚的爱恋,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动。

从这一天起,她也不给凌俊写信。凌俊的信来时,虽然是充溢着热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从公事房回家,天气非常明朗,马路旁的柳枝静静地垂着,空气十分清和。她无意中走到公园门口停住了,园里的花香一阵阵从风里吹过来,青年的男女一对对在排列着的柏树荫下低语漫步。这些和谐的美景,都带着极强烈的诱惑力。云萝也不知不觉走进去了,她独自沿着河堤,慢慢地走着。只见水里的游鱼一队队地浮着泳着,残荷的余香,不时由微风中吹来。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又仿佛初断乳的幻儿,满心充满着不可言说的恋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镇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宝剑,渐渐地钝滞了,不可制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她毫不思索地打电话给凌俊,叫他立刻到公园来。当她挂上电话机时,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后悔不应当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凌俊约定相会的荷池旁,不住眼盯着门口,急切地盼望看见凌俊傲岸的身体,……全神经都在搏搏地跳动,喉头似乎塞着棉絮,呼吸都不能调匀,最后她低下头悄悄地流着眼泪。

前尘

春天的早晨,酴赎含笑,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一声两声磬钹的余响,又像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湲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销磨了如许景光。

无限怅惘,压上眉梢,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奔集,往事层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

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地重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口地咒诅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诅人生,但如今怎样?

收拾起旧恨新愁,

拈毫管;

谱心声,

低低弹出水般清调,

云般思流;

人间兴废莫问起,

且消受眼底温柔。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伊初次见阿翁,--当未结婚之前,只觉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别种异味,现在呢?……记得阿翁对伊叮嘱道:“善持家政,好和夫婿……”顿觉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鹤;从来顽憨,哪解得问寒嘘暖,哪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

不傍涯际的孤舟,终至老死于不得着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赊不少人同情的眼泪,但紧系垂杨荫里的小羊,也不胜束缚之悲,只是人世间,无处不密张网罗,任你孙悟空跳脱的手段如何高,也难出如来佛的掌握。况伊只是人间的弱者,也曾为满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温和的春光含笑,久困于自然的调度下,纵使心游天阊,这多余的躯壳,又安得化成轻烟,蒸成大气,游于无极之混元中呢!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地打在一间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伊手抚着温水袋,似憾似凄地叹道:“你的病体总不见好;都由心境郁悒太过,人生行乐,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强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了,似我飘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语的;不过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总有了结的一天,我只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无限的事业,从此发轫;至于我呵,等到你重来京华的时候,或者已经乘鹤回真!剩些余影残痕,供你凭吊罢了。……”伊听了这话,只怔征的一言不发,仿佛她的话都变作尖利的细针将伊嫩弱的心花,戳成无数的创伤。不禁含泪,似哀求般说:“你对于我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变了?你这些话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从前待我好,现在冷淡我是为什么?虽然我晓得,我今后的环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心依旧的不曾忘你,唉!我自觉一向冷淡,谁晓得到头来却自陷唯深!……”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极可轻鄙的。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场……”

她来信说:“……独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凉的色彩。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地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一样的心理,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不住地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鼋,他们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涯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

……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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