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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乔小乔(四)

第二天,十点不到她们就出门了。往常的周末,许妍会和沈皓明在床上赖到十一点,然后去吃个早午餐。但是这一天,天刚亮许妍就醒了。失眠大概传染,她就没见乔琳闭过眼睛。但是乔琳坚持说自己睡了一会儿,还做了梦,梦见自己生了个罐子人。罐子人?许妍皱起眉头。对,乔琳说,就是那种马戏团里的小孩,养在罐子里,手脚都萎缩了,只有头特别大。她打了个激灵,跳下床,说我去做早饭了。

厨房里传出葱油的香味。乔琳用平底锅烙了两个葱花饼。这是小时候最熟悉的食物,许妍来北京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要不是再闻到这股味,她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这种食物了。

许妍想带乔琳先去景山,那附近有一段红墙她很喜欢。街上的车不多,她们静静听着广播里的歌。乔琳抿着嘴唇,似乎很悲伤。许妍说,别想了,那只是个梦。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没事的,我在等汪律师的电话,他说今天会打给我的。许妍觉得乔琳在把某种压力传递给自己,这令她感到很烦躁。

车子剧烈地震了一下,许妍回过神来,猛踩刹车,可是已经撞上了前面的车。乔琳拱起身体,护住了肚子。前车的女人对着许妍一通抱怨,然后给交警打了电话。交警来了,许妍把车上翻遍了,也没找到行驶证,只好给沈皓明打电话。过了几分钟,沈皓明拨过来,说在家里找到了,上次司机修车取出来,忘记放回去了。沈皓明说,我给你送过去,你在哪里?许妍沉默了几秒钟,说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回到车里。乔琳头靠着车座,双手还放在肚子上。许妍说,我男朋友正赶过来,我跟他说你是我表姐,你不要提爸妈的事。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许妍还想交代几句,见她闭上了眼睛,就没有再说。

沈皓明到了,处理完事故,他坐上驾驶座,侧过头来冲乔琳笑了笑,表姐,我开车可稳了,你安心睡会儿吧。

已经过了十一点,沈皓明提议先去吃午饭。他把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三楼有家粤菜馆,于岚常约人在那吃早茶。沈皓明把菜单交给乔琳,让她看看想吃什么。乔琳看了一下,又把它递给许妍。许妍低头翻菜单,总觉得乔琳在看自己。一屉虾饺上百块,显然不是白领能负担的。乔琳大概早就把她识破了,借来的车,租的房子,一切都充满破绽。她抬起头的时候,乔琳微笑着说,我吃什么都可以,辣一点就行。

我就知道许妍得撞,沈皓明说,不撞个两三回哪算真会开车?可是车上坐着你,不能有半点马虎。我早就跟她说今天我来给你们当司机……乔琳笑了笑,已经很麻烦你了。沈皓明说,她以前不也常麻烦你吗,她说上高中的时候你很照顾她,给她买雨衣,陪她打吊针……乔琳淡淡地说,那不算什么。沈皓明说,有时候表亲反倒更亲,我和我表姐的感情就比跟我弟好……乔琳问,你有个弟弟?沈皓明说,对啊,一个爱哭鬼,烦死人了。乔琳说,怎么能生第二个孩子呢?沈皓明笑了,你怎么跟许妍问得一模一样,我爸妈拿了加拿大护照。乔琳喃喃地说,哦,外国人……沈皓明说,以后我跟许妍至少生三个,你的小孩不愁没人玩。乔琳点点头,好啊。许妍埋头吃着刚上来的石斑鱼。生三个?她似乎听到乔琳在心里暗笑。

乔琳的手机响了。许妍很怕她会在沈皓明面前接起电话,但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许妍对沈皓明说,下午你不用陪了,我就带她在后海逛逛。沈皓明说,我跟任国栋吃晚饭,上次他女儿百天不是没去吗,没事,五点出发就行。

乔琳回来了,脸色凝重,失神地盯着面前的盘子。她不吃,许妍也不劝。直到听到沈皓明说,那我们走吧,她站起来,驱着腿往外走。沈皓明喊住她,把落在椅背上的羽绒服交给她。

乔琳跟在他们后面,双手抓着她的羽绒服。里子朝外,破了个洞,钻出一簇棉絮。许妍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想要他们给她买件新大衣。沈皓明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任国栋的女儿买点东西?买什么呢?他们绕着商场走了半圈,沈皓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橱窗说,就买这个吧。小小的白色纱裙被云彩簇拥着,跟上回许妍和乔琳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应该是连锁店铺,橱窗布置得也一模一样。沈皓明问乔琳,知道你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吗?乔琳摇摇头。沈皓明说没事,转身进了那家商店。

乔琳立即告诉许妍,汪律师说他接不了这个案子。她咬了咬嘴唇说,他去开会了,我等会儿再打个电话求求他。许妍说,别这样,乔琳,你以前不这样。乔琳眼泪涌出来说,我真没用,什么事也办不成。沈皓明拎着纸袋走出来,把其中一只递给乔琳说,我买了个礼盒,里面什么都有,白色的,男女都能穿。乔琳把头扭到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沈皓明尴尬地拿着纸袋。过了一会儿,乔琳才回过头来,挤出一个微笑说,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们到后海的时候,天已经很阴。空气中零星飘着一点凉丝丝的小雪。河面结着厚实的冰,是青灰色的。沈皓明说,出来走走心情是不是好点了?乔琳点点头说,谢谢你们。许妍转过脸,朝河的方向看去。河中央有一辆鸭子形状的船,冻住了,船身倾斜,鸭头望着天空。

乔琳说,我们那里也有一条河,叫奈河,比这个还宽。沈皓明说,我以为你们那里都是山呢,我还跟许妍说什么时候去爬一次泰山。乔琳说,小时候有一回,我和许妍亲眼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他妈妈在岸上大哭,围了很多人。许妍说,我不记得了。乔琳说,你站在那里,我怎么拽都不肯走。一直等到人都散了,你用竹竿把那个孩子的风筝挑下来,拿着回家了。沈皓明问,那个小孩是她朋友吗?她想要那个风筝作纪念?乔琳笑了笑,她就是想要那个风筝。许妍盯着乔琳的脸。乔琳没有看她,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说那孩子的妈妈后来每天在岸边哭,抱着经过的人的腿,求他们去救她儿子。再后来岸边的树都砍了,盖起一排楼房。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沈皓明说,许妍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沈皓明说,对,她什么都憋在心里。乔琳说,不要紧,只要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支持她就行了。

许妍看着面前的湖。午后的太阳照着水面,淬起一片金光。于一鸣放下桨,让他们的船在水上漂。乔琳忽然开口说,我看见过水怪。有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河里,水面上升起一团白烟。那团白烟朝我们这边飘过来,我吓坏了,拉起许妍的手就跑。可她好像定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也没跑,挽住了她的胳膊,心想要是水怪过来,就把我们一块带走吧。乔琳俯身向湖面,撩了几下水说,于一鸣,什么时候教我们游泳吧。

雪越下越大,河显得更灰了,冻住的鸭子船在身后变小,拐了个弯,看不见了。路边有间咖啡馆,他们决定进去坐一会儿。推开门,里面都是人。沈皓明说,嘿,整个后海的人全都躲到这儿来了。许妍付了钱,在等饮料的地方排队。做咖啡的男孩像是新来的,把热牛奶打翻了。沈皓明从背后戳了戳许妍,说你表姐把手机落车上了,我陪她去拿一下。许妍说,等买了咖啡一起去吧。沈皓明说,没事,很近,然后转身走了。

隔着玻璃窗,许妍看到他们朝来的方向走去,乔琳好像在说什么。她烦躁地看着那个做咖啡的男孩,把手中的收据折成小块,又摊开。乔琳也许是故意的,汪律师不帮她,她就慌了神,觉得沈皓明没准能帮忙,就想跟他说一说。许妍气恨地用力一挣,把收据撕成了两半。

做咖啡的男孩拿过撕碎的收据,仔细辨认着上面写的是什么饮料。你们连基本的培训都没有吗?许妍气呼呼地问。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乔琳会跟沈皓明说什么呢?事情万一败露了,她应该怎么解释呢?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说辞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断去按手机,看时间的数字变化。

他们终于回来了。乔琳没坐下,她看了许妍一眼说,我再去打个电话。许妍看着沈皓明,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信息。但他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许妍碰碰他的胳膊,拿起桌上的咖啡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说,真难喝。乔琳回来后,脸色依然凝重,她喝了两口水,捧着杯子发愣。沈皓明看了看外面的雪,对许妍说,你就别开了,我让司机来接你们。

车来了,她们先坐上,沈皓明去取了先前在童装店给乔琳买的东西,让司机放在后备厢。他凑到车窗前对乔琳说,表姐,这两天你要是不走,到我家来玩。乔琳点点头,一直望着沈皓明走过去,钻进车里。他人真好,乔琳对许妍说。

路上她们没有说话。司机拐了个弯去加油。发动机熄灭,广播里的音乐停止了。乔琳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许妍说好。

太阳从头顶移开,风吹着湖面,水的气味升起来。船从午睡中醒了过来,一点点动起来。许妍、乔琳和于一鸣不约而同地向后靠,蜷缩着腿躺下去,仰脸望着天空。也许是在等晚霞出现,但是渐渐地不重要了。许妍合上了眼睛。湖水像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它的脉搏一起一伏,节律微小而有力。船在缓慢地动着,可他们没什么地方要去。不去对岸,也不回去。他们三个好像可以一直那么待着,谁也不会离开。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许妍松开了眉头。她不再计较他们到底有多么爱彼此。她只是知道她爱他们。那股强烈的感情使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便是微不足道、可以被舍弃的,她也不在乎。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晚霞已经来过了。只有几片很小的云彩挂在天边。湖面一片金色,望不到尽头。但只是一瞬间,湖水转眼就开始变灰。当她转过脸去的时候,看到乔琳正望着湖面,似乎已经注视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她的目光使湖面暗了下去。于一鸣还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要睁开眼睛,许妍在心里这样祝福着他。因为随即他会发现太阳已经落下去,船要往回开了。他们的旅行结束了。

晚饭许妍叫了外卖。乔琳没怎么吃,她说想去床上躺一会儿。许妍吃完看了会儿电视。她到卧室的时候,乔琳正坐在床上发呆。许妍走过去拉窗帘。路灯下,有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在遛狗。是对门那个姓汤的邻居。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从地上抱起狗,夹在胳膊底下,走进了楼洞。

许妍听到乔琳在身后轻声问,沈皓明能帮上咱们吗?许妍转过身来看着乔琳说,你自己没问他吗?你们两个去拿手机的时候。乔琳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问我想不想来北京工作,他可以安排,我说不用了。哦,许妍应了一声。乔琳说,他是律师,又认识挺多人的,没准还能托上政府的关系……许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律师的?乔琳说,他自己说的,我真的什么都没问。她低下头,看着拱起的肚子,汪律师不接我的电话了,电视台那边也没回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事折腾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了结……许妍笑了一声,你为我考虑过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过得很容易?你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不想吗?你小时候至少有个完整的家,我有什么?她的眼圈红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乔琳也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她仰起脸,吸了几下眼泪说,你没看到爸妈现在什么样子,爸早晨醒了就喝酒,手抖得已经拿不住筷子,妈整天守着电脑,到各种论坛发帖子求助,隔一会儿发一遍,那些人骂她是疯子,把她踢出去,她就重新注册了再发……我真的管不了了,我的身体垮了,在街上晕倒过好几回……她停住了,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看清楚。

桌上的台灯照着乔琳,但她的脸是暗的,腮颊被阴影削去了。许妍望着她,她容貌的改变令她感到惊讶。那些青春时的光彩消失了,这也许是必然的,可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张脸,想象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许妍仿佛从二楼教室的窗户里看到那个总是微微扬起脸的长腿姑娘正穿过校园,她从那扇大门走出去,然后消失了。她去了哪里?

许妍走到床边。握住乔琳的手。那只手很烫,热量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乔琳的手指很长,这肯定不是许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在漫长的青春期的某一天,她偷偷打量过这双手,暗暗惊讶于它们的美。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要是它们能在童年的时候遇到一个钢琴老师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要是那时候遇到一个舞蹈老师,可能也会说她适合跳舞。这具承载着苦难的身体,或许同时蕴藏着某种天赋。但是天赋不重要,对有些人来说,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有人坐下来讨论一下她的天赋。许妍想起大三的时候,她得到了去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后来被留下了,那个频道的主任对她说,我并不觉得你很有当主持人的天赋,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身上有股劲,想从人堆里跳起来,够到高处的东西。

许妍握着乔琳的手,坐下来。她感觉自己在靠它取暖。但屋子里很热,地板也是热的,一点都不像十二月。她说,我答应你,我会去问问沈皓明。具体怎么说,我要想一想。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爸妈,只是为了你,你明白吗?许妍攥了一下她的手说,给我一些时间好吗?乔琳点了点头。

十点过后,沈皓明打来电话。他说你猜怎么着,礼物拿错了,给你表姐的那袋才是给任国栋女儿的裙子。许妍夹着手机打开纸袋,解掉奶油色的缎带。那件缀满珍珠的小礼服折叠着,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要我现在送过去吗?她问。不用,沈皓明说,反正给你表姐买的礼盒任国栋女儿也能用。我打赌你表姐生女儿,他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买的裙子肯定能派上用场。

从北京回去不到一个月,乔琳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发过来几张照片,小小的一团,手脚却很长。沈皓明看了两眼说,跟你长得有点像。

那个月许妍很忙。台里在筹备一个新节目,过年的时候开播。每天连着录十来个小时,一段话反复说。这期间她去过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没在,只有于岚和几个太太在打麻将。许妍替了几圈,输掉六千块。临走时于岚说,咱们过年再打。许妍想,这倒是个讨于岚开心的法子,于是她说服沈皓明过年不去苏梅岛,而是留下陪他爸妈。到时没准还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许妍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傍晚。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买了一堆烟花。回来的路上有点下雨,据说到了后半夜会转成雪,气温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让人有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手机响了,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当时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里,指挥保姆把兰花搬到屋里去。沈皓辰也被喊来帮忙,许妍觉得让他干点体力活有好处,至少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他撇了撇嘴,说这些花可真丑。她双手叉腰看着他,你觉得什么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让沈皓辰把面前这一盆搬到客厅,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她妈妈。在那边大声号哭,告诉她乔琳自杀了,晚上一个人出门,跳进了城边的那条河。还在抢救吗?还在抢救吗?她连着问了好几遍。她妈妈说是昨天的事,人已经没了。许妍挂断了电话。

周围一片寂静。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兰花往外走。天气湿漉漉的,好像已经下雪了,有些凉飕飕的东西,仿佛带着爪子,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头皮。她伸出手,想触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声,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转。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过来,看着她脚边的花盆。哈哈,他有点得意地说,假花就不会摔成稀巴烂。走开,她冲着他喊,蹲下把兰花从碎瓷片里捡起来。沈皓辰吓坏了,站在那里没有动。许妍捡起兰花磕了磕土,抱着它们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驶出了别墅区的大门。窗外是呼啸的大风,雪花如同决绝的蛾,砸在挡风玻璃上。她紧握方向盘,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悠,她蹙着眉头,盯着前面的路。为什么乔琳要这样做?她感到很愤怒,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回去等着她的消息。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车子冲下高速,擦着一辆卡车开过去,横冲直撞地拐了几个弯,在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停住。她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锐的鸣响,她不是说会想办法的吗,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声哭起来。

手机在旁边座椅上响了好几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里,等屏幕最终暗下去的时候,才对着它喃喃地说,我姐姐死了。

她没有回去参加追悼会。

除夕夜下着小雪。她站在院子门口,看沈皓明点着了烟花。她仰起头,望着光焰绽放,坠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几片雪落在她的脸上。

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乔琳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们?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还有她爸爸的咒骂声,盆碗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妈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许妍表达需要。再过几天吧,她回答。你永远都别回来! 她爸爸吼了一声,电话挂断了。

许妍一直没有回泰安。她心里有股怒气无法消退。她觉得乔琳不理解她,不相信她,甚至根本不希望她过得好。她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永远感到内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怒气有效地抑制了悲伤,使她可以正常入睡。

四月的一天,她去沈皓明家吃晚饭。那天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吃了巴黎运回来的生蚝和新西兰鳌虾。于岚抱怨生蚝没有上次的新鲜。你下个月不就去巴黎了吗,沈金松拿着遥控器换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主持人。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稿子,抬起头来:

“一九八八年,在泰安的一家医院里,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王亚珍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她没有一丝做母亲的喜悦,只是感到很恐慌。在她的身旁,那个只有三斤八两的女婴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那一刻她是否知道,这个世界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祝福,而是无情的责罚呢?手术室的门外,乔建斌坐在长椅上,一夜没有合过眼。在经历了辗转于计生委和医院之间的几个月后,他已经疲倦不堪。然而他们家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许妍盯着屏幕,一只手攥着毛衣领口,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

这个《法律聚焦》有时候还能看看,沈金松说。

于岚说,有什么可看的,不是钉子户就是超生。

妈妈,妈妈,沈皓辰说,我算超生的吗?于岚说,宝贝,生了你,加拿大政府还给我奖励呢。

“……记者来到乔建斌家。乔建斌被开除以后,全家人就以这家诊所维持生计。现在门口依然挂着‘平安诊所’的招牌,但是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一个病人了。一楼的诊断床上堆满了各种保健药。有的早已过了保质期,王亚珍就留给家里人吃。她拿起一瓶药给记者看,这个是帮助睡觉的,我大女儿老睡不着,我就让她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乔建斌和王亚珍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寻求帮助,希望单位能恢复乔建斌的工作……”

镜头掠过他们家。角落里的蜘蛛网,桌子上油腻的桌布,泛着黄渍的马桶,最后停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是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可能也是唯一一张。当时许妍大概四五岁,站在最右边,乔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许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朝这边涌过来。她几乎就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房间。

随后,主持人讲述了这些年乔建斌家的生活,也讲到那个超生的小女儿,因为早产和用药的原因导致不孕,但她的去向并没有提及。也没有提到乔琳的女儿,只是说乔琳这些年,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导致恋爱失败,也失掉了工作。两个多月前,有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哄孩子睡了觉,然后离开家走到河边,跳了下去。

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持人说,就在自杀的前一天,乔琳还给本节目的编导发过一条短信。在短信里,她这样说:“陈老师,我恳求您给我们做一期节目。这不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很多家庭都有类似的遭遇。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反响。如果还需要什么材料,您随时找我。给您拜个早年!”主持人垂下眼睛,停顿了几秒:“我们将这期迟到的节目献给乔琳,希望她能安息。同时,我们也希望热心的律师朋友能跟乔建斌一家联系,帮助他们走出困境。感谢您的收看,我们下期再见……”

沈皓明气呼呼地说,这也太操蛋了。于岚看了他一眼,你想干吗,这种案子又不是你管的。沈皓明说,我可以去问问我同学,说不定有人愿意接。沈金松说,犯不着打官司,这种事找对了人,就是一句话的事。于岚说,有捐款电话吗,直接给他们打过去点钱就是了。

保姆端上水果。电视里已经在播连续剧,但许妍不敢去看屏幕,仿佛先前的画面下一秒就会再跳出来。她缩着肩膀,低头盯着面前的盘子,直到听到沈皓明说,我们走吧,就站了起来,跟随他走出大门。她抱着自己的包坐进车里,身体一直在发抖。你的外套呢?沈皓明问。她才发现忘记穿了,别回去拿了,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车子停了,她走下来,发觉自己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周围都是深红色的砖墙。她打了个寒战,问这是哪里?沈皓明说,苏寒有个生日派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屋子里很吵,拼起来的长桌两边坐满了人。除了苏寒,她一个都不认识。沈皓明挨个介绍,她一直点头,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名字。这是方蕾,沈皓明指着右边的女孩说,她跟我在英国一个学校,也读法律,算是我学妹。女孩笑了,你没念几天就转走了,也好意思自称是学长?沈皓明说,嘿,学校的校友录可是有我。女孩耸耸眉毛,那是为了让你捐钱好吗?沈皓明笑起来。许妍也跟着笑了一下。笑意在她的脸上一点点消失,泪水突然涌出来。

乔琳拉着她的手往山上走。许妍说,快下雨了,回去吧。乔琳说,你要去北京了,我得给你求个护身符。许妍说,可是摆摊的都回去了啊。乔琳说,再往上走走看嘛。

大雨降下,她们跑进一座庙里。两人抖着身上的雨水,乔琳长头发上的水珠溅在许妍的脸上,她咯咯笑起来。许妍说,严肃点,菩萨会生气的。乔琳收住笑,环视了一圈大殿,低声问,这个庙是求什么的啊?

许妍支起手肘,托住腮悄悄抹去眼泪。沈皓明正在问那个叫方蕾的女孩,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方蕾耸耸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搬回来了呢,我看起来不像是回来度假的吗?沈皓明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在英国待得下去呢。

她们并排站在大殿中央。菩萨的脖子伸进黑暗里,看不见脸,但许妍能感觉到,有一簇白光从上面照下来。

乔琳小声问,你说那么多人来求她,她能帮得过来吗?许妍说,只帮她喜欢的人吧。乔琳笑着说,那她肯定喜欢我。当时我一直盼着妈妈能把你生下来。而且我还说,想要个妹妹。你瞧,菩萨就把你给我了。许妍说,当时你才两岁,就知道求菩萨了?乔琳说,我说不出来,但心里想的东西,菩萨一定能知道。许妍说,你要是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当初就不会那么希望了。乔琳说,我还是会那么希望的。我从来都没觉得不该有你,真的,一刹那都没有,我只是经常在心里想,要是我们能合成一个人就好了。她握住了许妍的手。她的手心很烫,仿佛有股热量流出来。

给我们拍张照片好吗?许妍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是苏寒,她正站在方蕾和沈皓明的身后。许妍接过手机。苏寒笑着问沈皓明,还记得吗,那阵子每个周末我们三个都开车到郊外BBQ。后来过了一个暑假,回来大家都变得很忙,就没有再聚。也可能你们两个聚了,没有叫我。方蕾斜了她一眼,你说对了,我们在瞒着你谈恋爱。沈皓明点点头,后来她把我踹了,我伤心欲绝,就回国了。苏寒笑起来,小心你女朋友当真,回头跟你吵架。沈皓明说,她才不会呢。

大殿里飘过几丝凉翳的风,雨好像停了,有个人靠在门边看着她们。那人穿着一件破袄,逆光里看不到脚,还以为是坐着,后来才发现,脚被袄盖住了,他是个矮人。很老,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团揉搓起来的废报纸。她们往外走,他在一旁开口说,你们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们对望了一眼,没停下脚步。他说,不收钱,我就当给自己解闷。

他走到她们跟前,仰起脸盯着乔琳说,你早运不顺,有一些坎儿,三十岁以后越来越好。乔琳问,怎么个好法?他回答,儿孙满堂,有人送终。乔琳笑起来,有人送终就算是好吗?矮人没回答,把头转向许妍,你啊,想要什么东西,都得跟别人去争。许妍问,那最后能争赢吗?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许妍问,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他说,有一些。

苏寒用手指戳了戳沈皓明,说你可得劝劝方蕾,她现在是个愤怒少女,什么都看不惯,整天批判社会。沈皓明说,这叫回国综合症,过一段就好了。方蕾问,就像你吗,坦坦荡荡地做着你的沈家大少爷?沈皓明有点激动地说,别把我想得那么麻木不仁好吗?我一直都想做点事啊……

然后他讲起出门前看的电视节目来:有对夫妻意外怀了二胎,按规定应该打掉,忘了为什么拖了好几个月,反正不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七个月才去引产,孩子生下来竟然活着……苏寒感慨道,命可真大。沈皓明说,可是这算超生,男的丢了工作……讲到乔琳自杀的时候,方蕾摇头,这是我觉得最可悲的,因为上一辈的问题,子女的一生都毁了。苏寒说,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来了。现在他们不就只有一个孩子了吗,还算超生吗?

许妍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反锁上门。

乔琳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对世界不抱什么希望了。许妍记得最后一次乔琳打来电话,是一天清晨。她说,我今天出月子了。许妍问,你的奶够吃吗,现在能睡着觉吗?乔琳没有回答,只是说,都挺好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去忙吧。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只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孩子出生,等她过了满月……她那么迫切地希望解决爸妈的事,不是期盼能过什么新生活,只是希望有一个让自己心安一点的结果。如果没有,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已经松开了双手。

外面的人在不耐烦地敲门。许妍拧开水龙头,把脸伸到水柱底下。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沉入了河中,耳边只有汩汩的水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乔琳转过脸来笑着说。那双有点发红的眼睛在黑沉沉的水底望着她。然后熄灭了。

许妍回到座位上,跟沈皓明说自己可能着凉了,想先回去。沈皓明说,我们一起走吧。在车上,他说,方蕾听我讲了新闻里那个事,也挺来气,说她有几个从国外回来的律师朋友,没准儿有谁愿意接。我回头再给高叔叔打个电话,让他跟泰安那边的人说一下。这事反响很大,不解决一下,他们自己也难交代。许妍怔怔地望着他,这是乔琳拿命换来的,她想,眼泪掉下来。沈皓明很惊讶,这是怎么了?他抓住许妍的手,你不会是当真了吧,以为我和方蕾谈过恋爱?我们在开玩笑啊。许妍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感动,你真的心肠很好。她望着沈皓明,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着说,我忘刮胡子了。

五月初,许妍回了一次泰安。学校已经给乔建斌恢复了工作,按照退休教师的待遇发给他工资。据说那期《法律聚焦》惊动了北京的大人物,出面打了电话。但是乔建斌和王亚珍对结果并不满意,因为赔偿金的事没有落实。他们还在继续上访。

自从节目播出以后,他们接受了不少采访。乔建斌的口才练得越来越好,见到摄影机镜头,眼睛就放光。他有些得意地告诉许妍,那些记者都挺佩服他的,觉得这个社会就缺他这种有点轴的人。王亚珍开了个微博,在上面写这些年他们家的遭遇,被几个有名的记者和学者转发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王亚珍每条留言都会回复,谈得来的,还加了QQ。

这些外界的关注使他们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暂时缓解了丧女之痛。但是一旦他们回到眼前的生活,意识到乔琳永远不在了,情绪就会再度崩溃。家里的灯坏了,没有人修。冰箱里臭烘烘的,还放着乔琳买的蛋糕和酸奶。桌上的婴儿奶粉敞着盖子,已经结成了疙瘩。一到天黑,蟑螂就变得猖狂,在桌子上到处爬。于是王亚珍又哭起来。乔建斌的情绪比较两极。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那里,对着桌上的酒瓶发呆。有时候会暴跳如雷,大骂乔琳没良心,白白把她养到那么大。王亚珍哭完了,就在那台陈旧的电脑前坐下,开始写微博:

“你们不知道我的大女儿有多好,长得漂亮又懂事,性格活泼,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安慰我说,妈妈,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她写着写着又哭了起来。许妍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转过身,搂住了许妍。许妍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电脑发出叮当一声,王亚珍从许妍的怀里坐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回复我了,她说着,连忙握住鼠标点击了两下。

回来的最初两天,许妍住在附近的旅馆里。第三天晚上,乔琳的孩子有点发烧,她留下来照看她,睡在了乔琳的床上。枕巾没有换过,上面还有乔琳没带走的香波的气味。许妍枕着它,想起小时候的愿望,从未被她承认过的愿望,那就是她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不,不是和乔琳一起,而是她自己。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对她有一种吸引力,她渴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合法的女儿,住在这幢房子里。在漫长的童年和青春期,她见过不少优秀的女孩,富有的、美丽的、聪明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她们。她只想成为乔琳。她想取代她,占有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包含痛苦和不幸,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觉得那是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乔琳……她无数次这样想。小时候她和乔琳站在河边,一样的太阳照着她们,可是她感觉到乔琳在阳光里,而自己在阴影里。如果没有乔琳……她可以向右挪两步,走到阳光底下。

小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真挚和恐怖,一直被她揣在心里,缓缓向外界释放着毒素。很多年后,它实现了。乔琳不在了。现在她睡在乔琳的床上,作为爸妈唯一的女儿。许妍把脸埋在枕巾里,失声痛哭。她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乔琳会幸福一点吗,而她是不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乔琳不在了,她并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她将永远留在阴影里。

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许妍抱起了她。黑暗中,孩子皎洁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难过的表情,好像先前发出的哭声只是为了把许妍从痛苦里拉出来。她静静地看着许妍。小巧的眼仁里像是蓄满宽广的海水。许妍想对着它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它的主人。如果她的祝福也像她童年的愿望一样有法力。她希望她能得到自己和乔琳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许妍从于一鸣身旁醒来,时间是凌晨三点钟。旅馆的窗户关不严,寒风钻进来。立冬了,北京很冷。许妍约于一鸣吃了晚饭,然后又去喝酒。快结束的时候,乔琳忽然在他们的谈话中消失了。许妍记得于一鸣怔怔地望着自己。随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许妍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于一鸣说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接吻。她好像有点疼,也可能没有,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疼。她把于一鸣叫醒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抓起地上的衣服。女朋友还在家里等他,喝醉之前他就强调过这一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许妍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刚来北京,有点想家,过些日子就好了。

走到门口,许妍喊住了他,拿起背包伸进手去掏索。他问怎么了。许妍说,乔琳有个东西让我带给你。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说,我真得走了,以后再说吧,然后拉开门走了。

那支钢笔一直放在书包的隔层里,许妍前两回见于一鸣总是忘记给。也许是想有个和他再见面的理由。但是现在,她非常想把那支笔给他。她打开灯,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乔琳的孩子特别安静。在度过最初那段离开母亲的日子之后,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每次喝完奶就睡着了,醒来只是轻轻哭几声,然后静静地等着。许妍抱起她来的时候,孩子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好像在听她的心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放下她,她都会嘤嘤地发出两声,许妍心里一紧,又把她抱了起来。

外面已经很暖和,她抱着孩子走到太阳底下。槐花开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被风吹着,散了又拢到一起。她走到河边,在石阶上坐下,想让孩子睡一会儿。但是孩子不睡,和她一起注视着面前的河。你闻到你妈妈的味道了吗?她问孩子。孩子笑起来。

孩子叫乔洛琪,名字是乔琳取的,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爸妈都管她叫孩子。乔琳的孩子。他们好像仍把她看作是乔琳的一部分。她的圆眼睛和乔琳很像。有时候望着它们,许妍会有一种想和乔琳说话的渴望。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的乔琳应该都知道。现在乔琳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知道许妍回来了,知道她和孩子在一起,知道她很想念她。

离开的那天清晨,许妍又抱着孩子出去散步。路过火车站,她对孩子说,这里面有火车,呜呜呜,汽笛拉响,然后哐当哐当开走了。以后等你长大了,坐着它去找我,好不好?孩子没有笑,静静地看着她。她心里一紧,攥住了孩子的手。她无法想象孩子如何在那样一个破败的家里长大。

回到家,许妍把晾在门口的婴儿衣服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她看到了那只纸盒,压在柜子最底下,露出一个角。打开盒子,那件白色连衣裙和她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塔夫绸没有那么硬,荷叶边也没有那么复杂。她给孩子穿上,把她抱到窗口。阳光照在胸前的那些小珍珠上,像雀跃的音符。你知道你很漂亮吗?她小声对孩子说。孩子软软地趴在她的肩上,用脸蛋蹭着她的脖子。

许妍坐在火车上,听到鸣笛声一阵心悸。她合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是耳边都是嗡嗡的噪音。她心烦意乱地拧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和房屋。她一点点安静下来,并且做了个决定。回去以后,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沈皓明。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她想跟他商量,等孩子大一些,把她接到北京住。要是有可能,她想收养她。

司机在车站等她,接她去吃晚饭。沈皓明订了一间日本餐厅。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来过一回,从榻榻米包间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小小的日式园林,但是现在天色太晚,覆盖着青苔的石头都变黑了。喝点酒吧,她跟沈皓明说。我正想说呢,沈皓明拿起酒单翻看。

清酒端上来,盛在圆肚子的蓝色玻璃瓶里。她和沈皓明碰了一下杯子。沈皓明问,片子什么时候播?她怔了一下。沈皓明说,这次出差拍的片子。她说,哦,下个月吧,还不知道剪出来什么样。然后她问沈皓明,你妈妈去巴黎了吗?沈皓明说,没呢,下周走,她们非要坐徐叔叔的私人飞机。许妍说,挺好,她们四个可以在飞机上打麻将。沈皓明撇了撇嘴说,无聊透了。

窗外园林的轮廓被夜色吞噬,只剩下灯光照亮的一角,石头发出幽绿的光。许妍喝了一杯酒,抬起头看着沈皓明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品质……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不擅长表达,可我真的觉得你特别善良,有正义感……沈皓明问,你干吗要说这个呢?她说,而且你对我很包容,我们的家庭情况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身上肯定有很多地方让你不舒服……沈皓明打断她,别说这种话行吗?许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发烫的脸贴在杯子上说,我十八岁来到北京,谁也不认识。课余时间我当家教、做导购、帮人主持婚礼,赚了钱给自己买衣服,去西餐厅吃饭。我就是想过体面一点的生活,你明白吗,我小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写字台也没有,要在窗台上写作业……我特别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你,所以我一直……许妍哭了起来。沈皓明蹙着眉头望着她,她心里一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服务员送进来甜点。两人默默吃着。沈皓明给她倒了酒,又把自己那杯添满。许妍喝了一口,鼓起勇气说,我表姐,冬天来北京的那个……沈皓明“啪”的一下把杯子放在桌上。许妍愣住了。他沉了沉肩膀说,我这两天,在方蕾那里过的夜,嗯,他又倒了一杯酒说,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说,可是你把我说得那么好,让我很惭愧,我没打算瞒你,你知道我最讨厌骗人的。许妍茫然地点点头。她攥住酒壶,想再倒一杯酒,但是始终没有把它拿起来。瓶壁上有很多细小的水滴,像一种痛苦的分泌物。她轻声问,你们俩的事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沈皓明不说话,点了一支烟,白雾从他的指缝里升起来。许妍用手臂支撑着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说我先走了,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吧。

她拉开门向外走,沈皓明追出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说,你又忘了穿大衣。然后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这是最后的告别吗?她一阵心悸,推开他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她发觉自己浑身滚烫,好像在发烧,就设了闹钟,吞了两片药躺下来。帮帮我,她在黑暗中说。外面天空发白的时候,她感觉乔琳来了,背坐在床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她的目光并没有应许什么,却使许妍平静下来。

闹钟响了很多遍,她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另外半边床,很平整,没有坐过的痕迹。她洗了个澡,烤了两片面包。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她没有看,走过去拉开窗帘,外面下雨了。她把杏子酱涂在面包上,慢慢吃起来。吃完才拿起手机,点开短信。

沈皓明:我们还是分手吧,对不起。

她喝光杯子里的牛奶,拿起伞出门了。

请假十天,积压了很多工作,她一口气录了三期节目。中场休息的时候,编导进来跟她聊节目改版的事:活泼一点,别死气沉沉的行吗?要是收视率再这么低,节目就得停播了。许妍说,那我就去主持一档新闻节目。编导朗朗地笑起来,《法律聚焦》那种吗?真没看出你身上还有社会责任感。

许妍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镜子前补妆。她问化妆师,你觉得我剪个短发怎么样?化妆师说,嗯,挺好。别再留齐刘海了,挡着额头影响运势。许妍笑了笑说,听你的。

回家的路上,许妍拐进一家美发店。从那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夏天的风吹着脖子,很凉爽。她去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然后往家走。路边有一家酒吧,或许是新开的。她朝里面张望了几下,有很温暖的灯光。她推开门走进去。

酒吧很小,只有一个男人趴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她坐上吧台,点了一杯莫吉托。角落里的那个男人走过来,要添一杯威士忌。是对面那个姓汤的邻居。他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店里放着喑哑的电子乐,像是有什么东西发霉了。喝完第三杯,她觉得自己应该醉一次。她从来没有试过,交过的几个男朋友都很爱喝酒,她必须保持清醒,好把他们送回家。有人在敲桌子。她抬起头来。店主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关门了,我女朋友在家等我呢。然后他走到角落里,把她的邻居叫醒,站在那里看着他把口袋里的钱摊在桌上,一张张地数着。

许妍坐在姥姥家门口。明天就要动身去北京,箱子已经装好,还有很多小时候的东西要处理。她把那些纸箱拖到外面,坐在门槛上慢慢挑。乔琳朝这边走过来,她手里举着两个蛋筒冰淇淋,融化的奶浆往下淌。她坐在许妍的旁边,把香草的那只递给她。

乔琳说,我买了支钢笔,你帮我送给于一鸣。她们默默吃着冰淇淋。一个住在隔壁院子里的小男孩走过来。十来岁的样子,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乔琳指着冰淇淋说,下回我给你买一个,好吗?男孩没说话,仍旧站在那里。地上散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装风油精的瓶子、装雪花膏的铁皮盒子、一块毛边的碎花布……这些不成为玩具的玩具,曾是许妍童年最心爱的东西。乔琳说,雪花膏盒子好像是我给你的。许妍说,我拿纽扣跟你换的。什么纽扣?乔琳问。许妍说,那是我最喜欢的纽扣,你竟然不记得了。她气呼呼地把蛋筒塞进嘴里,起身进屋洗手,忽然听到背后发出叮咣一声响。

隔壁的小男孩从地上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只风筝,转身就跑。乔琳对她说,走,我们把它抢回来!

男孩到了胡同口,转了个弯,朝大马路跑去。她们给一辆车拦住,落下了很远。但她们还在往前跑。乔琳脚踝上的链子发出丁零零的声响。她的长头发在风里散开了。许妍闻到香波的气味。小男孩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但她们没有停下。头顶上翻卷着乌云。许妍恍惚发现这一会儿的工夫,把小时候整天走的那些街都走了一遍。如同是快进的电影画面,一帧帧飞过,停不下来。乔琳忽然拉了她一下,伸手指了指天空。在天空的最远端,一只绿色的风筝,正在一点点升起来。

许妍停下来,和乔琳仰头望着天上。那只风筝垂着两条长长的尾巴,像只真正的燕子。它在大风里探了个身,掠过低处的黑云,又向上飞去。

许妍和她的邻居站在酒吧的屋檐下。邻居说,好像又下雨了。她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呢。邻居说,我希望下雨,这样土能好挖一点。许妍晃了晃她的短发,你说什么?邻居说,我的狗死了,我等会儿去埋它。它现在在哪里?许妍哈哈笑起来,你不会把它冻在冰箱里了吧?邻居的脸抽搐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回家,我们能再喝一杯吗?许妍说,好啊,我家里有酒。邻居问,你男朋友呢?许妍说,分手啦。邻居说,遗憾。对了,什么时候能尝尝你做的饭吗,经常在走廊里闻见,特别香。许妍说,也可能是外卖。邻居说,不是,周围所有的外卖我都吃过。许妍问,你没有女朋友吗?邻居说,我喜欢的都不喜欢我。许妍说,你肯定有很多怪癖。邻居想了想,喜欢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吃橙子算吗?

雨下大了,他们跑起来。许妍踩到一个大水洼,雨水溅了一身。她笑起来。来到屋檐底下,邻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转过头来问,对了,你的表姐怎么样了?她的孩子好吗?许妍不笑了,望着他。

他说,有天晚上我下来遛狗,拿着手电乱扫,结果忽然在灌木丛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那里跟死了似的。我刚想喊保安,她睁开了眼睛,说没事,我只是晕倒了。我想扶她起来,但她说想再躺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丢下她,就坐在旁边,陪她聊了一会儿天。许妍问,她都说什么了?邻居说,忘了……哦对,她说,我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欢北京,不想离开这儿,我就跟他说,你很快会回来的,你以后会在这里长大的……嗯,你表姐还说,让我到时候别忘了带我的狗和她玩……

许妍哭起来。乔琳从未说过要把孩子托付给她。然而她却知道孩子会来北京的,大概是笃信自己和许妍之间的感情,并且因为她了解许妍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比许妍自己更了解。那颗在掩饰和伪装中裹缠了太多层,连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心。

许妍看向天空,好让眼泪慢点掉下来。她点点头说,孩子很快会来的,跟你的狗一起玩……

邻居说,狗死了啊,我今晚要去埋它……

许妍喃喃地说,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乖,一点都不吵,你一逗她,她就咯咯笑个不停,是个女孩,很漂亮,眼睛圆圆的,穿着白裙子,像个小公主……

邻居说,哦,那我再养一条狗吧……

雨声淹没了他的话。许妍站在楼檐底下,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她不知道能否照顾好孩子,以后会不会为了前途想要抛弃她。她对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可是此刻,她能感觉到手心里的那股热量。有些改变正在她的身上发生,她的耐心比过去多了不少。也许,她想,现在她有机会做另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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