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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力

天快黑了,屋里没开灯,我站在荧光显示框前,等着音乐从柱状音响里冒出来。如果是以前,把碟片放进去我就走了,泡茶或者煮咖啡,现在我会站在那里,一直等着音乐响起来。是担心唱片坏了,还是机器出故障,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有点心悸,担心音乐再也不会响起来了。

音乐响起来了。我打开了灯。沙发上丢着可可的画笔,还有一只长颈鹿头倒插在靠垫之间。我捡起画笔,把长颈鹿拽出来夹在胳膊底下。邢蕾走过来,绕过我走到矮脚柜前,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我问她找什么,她说弄鱼把手划破了。我叫她放在那里让陈姐干。

“你能下楼买包白糖吗?鱼还在扑腾呢。”她问。

“他们来了先喝点酒,七点吃饭也不迟。”

“达奇有事,要早点走。”

“不是他嚷嚷着没地方过中秋吗?”

“还有料酒,白糖和料酒。”

她又绕过我走了。最近我们很少说话,她看起来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也可能心里对我有意见。那不是我做点什么就能改变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做点什么,我们早就过了讨好对方的时间。到了一定的年限,婚姻就像一艘无人驾驶的船,双方都懒得去碰方向盘,任凭它在海上漂着,漂到哪儿算哪儿。

从小卖店出来,我点了支烟,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下。几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玩,其中穿蓝色帽衫的那个好像跟可可打过架。一只脏兮兮的白猫从他们身后经过,钻进了灌木丛。送外卖的人走过来问九号楼在哪里,他手上的塑料餐盒里装的好像是烤串,配冰啤酒应该挺不错。过了一会儿,男孩们的妈妈来了,把他们叫走了。树底下留下一堆树枝,横七竖八摞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要点篝火。

篝火。木头上还附着着一丝热气,证明才熄灭不久。露娜绕着它走了一圈,在旁边坐下来。昨天刚下过雨,能找到这么一堆干木头不容易。她解开背囊,从里面摸出几颗煮栗子吃起来,然后打开地图,用铅笔标出昨天走过的路。地图是凭靠盲眼铁匠的记忆画的,很可能靠不住。但是如果到了那里,她知道她能认得出来。就算房子没了,稻田没了,芒果林没了,她也能认出来。

她沿用了小时候吃栗子的方式,咬开小口,把栗肉用小拇指剥出来,果壳几乎是完整的。妈妈用的是竹签,能把小洞开得更小,掏干净果肉,然后在晒干的栗子壳上涂上鲜艳的颜色,串成项链送给邻居。粉红色最难找。要在春天的时候收集夹竹桃的花瓣,放在石碗里捣碎。整个春天妈妈带着她满山寻找夹竹桃。反正她们有的是时间。露娜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那个小村庄,她做过最离谱的梦就是嫁给村头裁缝的儿子。

手机响了,邢蕾问我去哪了,说邓菲菲已经到了。我掐掉烟—第五根,从长椅上站起来。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我点开了它:

放过露娜吧,好吗?算我求你了。

我打开门,邓菲菲正坐在餐桌前翻一本家居杂志。她好像胖了,也可能是剪了短发的缘故,圆鼓鼓的脸上贴着七八个指甲大小的透明胶布贴。

“我昨天去点痣了。”她说。

“有这么多?”我问。

“我还留了两个呢,大师说那俩是吉利的。”她指了指桌上的方盒子:“可可呢,我给她带了巧克力。”

我告诉她可可在姥姥家,邢蕾的表姐从美国回来了。邓菲菲立刻问我是不是那个生了一对混血双胞胎的表姐,说她看过照片,很幸福的一家子。我没做评价,反正邢蕾没让我去和他们过中秋节,我心里挺感激的。我开了一瓶香槟,给邓菲菲倒了一杯。上次见面还是她话剧上演的时候,她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周围画着浓黑的眼影。别的我都忘了,关于那个晚上,我唯一记得的是下了很大的雨。

“巧克力记得冷藏,别让可可一次吃太多。”邓菲菲看着我,“你生病了?”

“在赶一个剧本。”

“新的?”

“还是那个。”

“什么题材来着?”

“奇幻,动画片。但不是给小孩看的那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厉害。是那种人都活好几千年,会各种法术的吗?”

“可能活不了那么久。”很久没跟人聊天,我感觉有点吃力,就建议她尝一尝杯子里的酒。

“幸亏有你们,”她放下杯子说,“过节的时候收留我跟达奇。”

“不算收留吧?”

“我上个月离婚了啊,邢蕾没跟你说?”

她的眼神充满了倾诉欲,正等着我发问,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前夫的名字。

其实见过很多次,就在一年前他们夫妇还坐在这张桌子前面,跟邢蕾热烈地讨论到底要不要生孩子。当时我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儿,主要是觉得邢蕾挺有意思,她一直后悔生下可可,可是但凡有女人询问她的意见,她总会告诉她们一定要生个孩子,那样人生才完整。她看起来一脸真诚,让我不得不相信她所体会的失望是人世间罕有的不幸。

我有种预感,整晚可能都会陷入情感话题的讨论。最好别让邓菲菲开这个头,我站起来走进了洗手间。我在马桶上坐下,盯着水池边花瓶里的一小簇绿色植物。

天黑的时候,露娜点着了篝火。灌木丛沙沙响了几声,又恢复了安静。她朝那边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有双眼睛躲在树丛里注视着自己。那家伙刚想跑,她一跃而起,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衣服。他惊恐地扭过头,一张画满颜料的小丑的脸,透过眼皮上的菱形油彩,可以看到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小丑解释说,篝火是他点的,他出去找吃的了,回来就看到露娜坐在旁边。

小丑把一只肥美的野兔架在火上,邀请露娜和他一起吃。他神秘兮兮地告诉露娜,再过几天火山就要爆发了,这里将会夷为平地,只有坐克莱因飞船离开才能得救。所以他从马戏团逃出来,打算去找飞船。他发现露娜已经知道这个秘密,就感到很费解,那为什么还要往火山口的方向去呢?露娜说,小时候自己住在那附近的一个村庄,后来经历了战争、瘟疫,人们都离开了。她想在火山爆发前再去那里看一看。小丑问,看什么,不是都没有人了吗?露娜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做梦总梦到,就去跟那里道个别吧。

第二天分别前,露娜把自己登上克莱因飞船的船票送给了小丑。她安慰他说,我是圣火使者,没有船票也可以登船。小丑抱着她哭起来,把自己表演魔术的黄手帕系在她的手腕上。他问露娜飞船长什么样。露娜说,有扇圆形的金属门,像月亮一样。

我希望晚饭能在九点前结束,就可以回到书桌前把这段故事写下去。来到客厅,桌上摆着凉拌莴笋丝、皮蛋豆腐和白切鸡。邢蕾端着一盘茨菇烧肉走出来:“谁能给达奇打个电话?”

“我打吧。”我说。邢蕾看了我一眼,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我找出他的号码拨过去。达奇接了,说有个纽约画廊的人忽然到他的工作室参观,把他们送走就过来。

“看来达奇要转运了,没准人家想邀请他到美国做展览!”邓菲菲说。

“喝一杯。”我举起酒杯看着邢蕾。

达奇是个摄影师,但他可能更乐于称自己为影像艺术家,以此来和那些商业摄影师区分。不过在我看来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商业摄影师把东西往美里拍,达奇是怎么丑怎么来。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是三个苗族老太太,举着裹过的小脚,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哈哈大笑。要我说,他获得的那点赞誉,全得感谢中国偏远地区的脏乱差,有一回喝多了我表达了这个观点,结果邢蕾跟我吵了一架。

这下邢蕾好像不急着开饭了,当我再一次提议我们边吃边等的时候,她才慢吞吞站起来去拿碗筷。

“我不能吃虾,脸上的伤口会发。”邓菲菲说。

“酒也别喝了。”邢蕾要收走她的杯子,她连忙用手挡住。

“啊呀,喝一杯没事,反正最近也不用排戏!”

邢蕾端详着她的脸:“那么多痣都是不好的吗?”

邓菲菲指着那些小胶布挨个向我们介绍:“这个是容易犯小人,这个是容易漏财,这个是容易有交通意外,这个是没有主心骨……”

“点了这个痣主心骨就能长出来?”我问。

“会长出一截。”

“我倒觉得你眉毛边上那颗痣挺好看的。”邢蕾说。

“那个就是离婚痣啊!它有点大,过阵子可能还会长出来,长出就得再点一次,反正大师说了,我的正缘后年才来。”

“不吃虾就多吃点肉吧。”邢蕾往她碗里夹了两块红烧肉。

“菜都是陈姐烧的?”邓菲菲嚼着肉问。

陈姐正好走出来,冲邓菲菲笑了笑。她把清蒸鳜鱼放在桌子中间,碧绿的葱丝上缭绕着热气,鱼瞪着苍白的眼珠,张大的嘴巴里塞着一团姜丝。

“陈姐,你快走吧,明天来了再收拾。”邢蕾把陈姐送到门口,“挂号的事,我明天上班再问一下。听我的话,别想太多好吗?”邢蕾的语气里有种训练有素的职业性,但睫毛上笼罩着的温柔光晕足以遮蔽冰冷的理性。她那双美丽而睿智的眼睛里,总是蓄满了对人间的理解和同情。仅凭这双眼睛,也足以胜任她现在的工作—她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

“谁病了?”陈姐走后邓菲菲问。

一开始陈姐说她丈夫生病,自己要回一趟老家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不想在我们家干了。这不能怪我,之前两个阿姨都以非常离奇的理由离开了我们,一个说是侄子开拖拉机撞了人,另一个说是婆婆离家出走。但有人在家政中心见到了她们,正在面试新雇主。所以陈姐走后,我提议找个新的阿姨。邢蕾却认为陈姐说的是真的。我问她有什么依据,她说是直觉。我不可能一点怨言也没有,毕竟每天早晨七点爬起来把可可送到校车站的那个人是我。过了一个多月,陈姐真的回来了,说丈夫是肺癌,想来北京再找医生看看。邢蕾帮忙联系了一个专家,结论和地方医院差不多,她丈夫在北京待了几天就回去了。陈姐则继续留在我们家,我总觉得她对我冷淡了许多,可能邢蕾跟她说了我之前的猜测。我也没再问她丈夫后来怎么样了。这会儿听邢蕾跟邓菲菲说,病情突然恶化了,陈姐让她帮忙再找个专家。

“她知道再看也没用,但这份心意还是得尽,别让婆家的人说三道四。”邢蕾说。

“有孩子吗?”邓菲菲问。

“两个呢。”邢蕾拨开葱丝,夹了一块鱼。“还是有点老了,我让她八分钟就关火的。”

邓菲菲尝了一下,觉得味道很好。

“你家那个阿姨是哪里人,你也可以教她啊。”邢蕾说。

邓菲菲说她把阿姨辞了,因为父母要来住,不喜欢有个人总在眼前晃。他们将全面接管她的生活,有人洗衣做饭,有人修车交罚单,当然太晚回家也会有人唠叨。

“感觉自己越活越小了,就像回到了高中时代。”她甩了甩头发,“怎么样,我剪的这个学生头?”

“你那时候不是应该染着一头红发,站在台球厅门口抽烟吗?”

“哈哈,没错,看过《罗拉快跑》吗,我那时候就跟里面的女主角一模一样!而且也是个长跑健将!”邓菲菲点了支烟,开始讲自己在学校里如何风光,全市运动会上都拿过第一名,举着奖杯的照片一直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里……我想到那个下雨的晚上,站在剧院门口等车的时候,看到对面橱窗里贴着当天话剧的海报,她演的麦克白夫人在最左边,雨水滚过玻璃,像是有只手伸进大蓬裙握住她的身体摇晃。

“要是我能坚持的话,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运动员。可惜人生没法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行就倒回去再来一遍。”邓菲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慢点喝,高中生。”邢蕾说。

邓菲菲指着我:“他高中的时候什么样?也这么深沉吗?”

“他啊,很擅长单手扶把骑自行车。”

“耍酷?”

“跟人打架胳膊骨折了,吊着石膏骑了三个月自行车,后来骑车另外一只手不拿点东西都难受。”

“对方伤得比我严重,鼻梁断了,做了两回手术。”我说。

“没看出来啊,你看上他就因为他会打架?”邓菲菲问邢蕾。

“我的音乐也不错。”我补充道。

邢蕾笑了一声:“你是说吹草笛吗?”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邓菲菲说:“肯定是达奇,要是美国画廊把他签了,就让他去买瓶好酒来!”

“不是他。”我拿着手机离开了座位。

制片人在那边叫了好几遍我的名字,问我有没有看到他发的短信。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露娜的戏早就结束了,让她坐上克莱因飞船离开就行了。现在你应该集中精力把最后的大决战写出来,索尔王子才是这个戏的主角!”因为严重超过了交稿期限,他们要求我使用同步在线的文档,这样随时可以看到进度。那边传来按打火机的声音,制片人趁着点烟的时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大宇,编剧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偏爱,我完全理解,可这不是写小说,想到哪写到哪……我问你,有谁关心这个露娜的童年?一个角色完成了她的任务,就可以谢幕了,你干吗还非得把她困在这个故事里不可?”

他说再给我最后两天时间,让我向他保证今晚结束露娜的故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换了一张唱片,站在荧光框前等着音乐响起来。我们是否可以把这段等待的时间看作音乐的一部分?任何艺术都有留白,它没法也不需要交给人们事物的全貌。一个故事—我当然不能称这个剧本为艺术,无法容纳一个人的一生。即便我们声称给故事里的某个人物注入了灵魂,那也只能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这种据说21克重的东西,如同宇宙一样浩瀚。

中午过后下起了雨。露娜收到来自克莱因飞船的讯息,说火山警报已经拉响,让她在原地不要动,他们会来接她。雨停了,她爬到山坡上,看到远处的峡谷里,有一截正在消失的彩虹。小时候,在那些干燥的日子,她和邻居的孩子用喷水管在阳光底下自己制造彩虹。人类想要的总是比大自然给予的更多。她决定继续往前走。傍晚的时候,她走出了森林,来到一条大河边。她有种直觉,河对岸就是从前的村庄。她不会游泳,就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吹起草笛,希望远处的船能听到。那是小时候舅舅教的旋律,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嘴唇划过潮湿的叶片,雀跃的乐符穿过晖光落在平静的河面上……脚下的土地震颤起来,泥巴溅起,她扭过头看去,是大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正迈着大步朝她走来……

我回到餐桌边,给自己盛了一碗鱼圆汤。两位女士同时陷入了沉默,好像之前的谈话被我打断了。

“需要我回避吗?”我问。

“不用,”邓菲菲说,“我已经走出来了,现在可以很平静地谈论那些事了。”邢蕾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像是获得了鼓励,鼓起腮吐了一口气:

“演完《麦克白》以后,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打开水龙头一遍遍洗手,天一黑就点上蜡烛。徐宏当时在上海拍戏,中间回来了几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我在客厅里转悠,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懂在说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弄醒,我一睁眼就尖叫起来,跑进卧室锁上了门。后面几天他都是在客厅沙发上睡的,每天半夜我都出来转悠,有一天还跑到阳台上,打开了窗户。徐宏回剧组之前,说服了我跟他去一趟医院,半路上我忽然说不去了,让他马上掉头回家,他不答应,我拉开车门就往下跳,当时车还在高架桥上……你还有烟吗?”

现在我想起来了,他的前夫叫徐宏。她接过烟叼在嘴里,用拇指反复搓动火机上的滑轮,突然蹿起来的火苗差点烧到她的刘海。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天下午邢蕾来电话,说路过我家,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我说我不想出门,把电话挂了。没多久门铃响了—邢蕾就站在门口。她待到傍晚才走,然后没过两天又来看我了。那段时间真是没少折腾她,我还以为她跟你说了呢。”

我说:“她大概把你当她的病人了,保密是她的职业道德。”

邢蕾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确实是她的病人,没有她我现在还困在麦克白夫人的角色里……”

“你是说你被麦克白夫人附体了?”

“不是附体,”邢蕾好像觉得被冒犯了,“在医学上,这是一种正常的移情表现。”

“为了演好那个角色,我让自己像她一样思考,像她一样邪恶,我的手上也沾上了鲜血……没错,那是在演戏,没有人真的死,可是当我教唆麦克白杀人的时候,我说出来的话确实是当时我内心的想法,就算那把剑不是道具,我也会看着它刺进演邓肯的演员的身体……我并不是在背台词,你明白吗,而是在驾驭那些话语,我是它们的主人。邢蕾帮我找到了我真正害怕的东西,她没有说服我相信自己是无罪的,而是教我如何去面对这种罪恶感。她很厉害,就像有法力似的,你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慢慢地被催眠了,等到你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对很多东西的看法都变了……”

“大宇不信这些,”邢蕾说,“他觉得心理学都是骗人的把戏。”

“没有没有,我很尊敬心理医生的工作,救死扶伤,功德无量。我只是说我自己在创作上很烦弗洛伊德那套玩意儿。”

邓菲菲笑起来:“我挺同情你的,也许你早就被邢蕾催眠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冲她笑了笑。她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最近在考虑转行,我恐怕没法继续当演员了。儿童剧也许还能行,演棵树,演只咋咋呼呼的母鸡。”

“现在别想这些,休息一段再说。”邢蕾说,“谁要来一点米饭吗?”

“还有酒吗?”邓菲菲问。

我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支烟,打算抽完就回书房工作。

为首的大象在露娜面前停住,屈起前腿跪下来,让她爬到它的背上。然后它迈着大步走入河水。古老的大河从梦中醒来,惊起的水花亲吻着露娜的脚背。

她眯起眼睛,对岸在视野里渐渐清晰,浓密的树冠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泽,渐渐显出一个个椭圆形的轮廓,结成沉甸甸的芒果。如同一颗颗颤动的心脏袒露在热风里,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到了岸边,大象把她放下,甩甩尾巴,掉头走入河中。露娜目送它们远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拿起叶子吹起来。她用旋律告诉它们即将到来的危险。象队忽扇着耳朵奔跑起来。激荡的水花像白色的火焰,在夜色中蹿跳,一点点消失。大河又睡了过去。

露娜转过身,朝岸上走去。泥巴的气味,果实的芳香,离开很久的孩子的笑声还缠绕在树枝上。她知道自己到了。她要记下眼前看到的每个画面。在未来的日子里,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跟它们道别,道别并不发生在转身的那一刻,它是此后不断繁衍的梦,是一根根添入回忆篝火的木头。

“大宇?”

我抬起头,邢蕾拿着新开的红酒站在旁边。

“你还喝吗,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写东西?”

“没事。”我把杯子递给她,“需要我再给达奇打个电话吗?”

“别打了。”她说。

我拨出了电话。等待音响了三声,达奇接了。

“快了,一会儿就到。”他大声说。

邢蕾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空酒杯放在桌上。透明的玻璃晶莹剔透,杯沿上闪着光芒。也许我是在用邢蕾的目光打量那只酒杯,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少女的气息。虽然我们十六岁就认识了,但那种气息依然令我感到陌生。好像是另一个邢蕾,一个没有认识我的邢蕾。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为自己参与了她的人生而感到羞愧。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了她对达奇的爱意,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她为什么止步于这种暧昧的好感,不再继续向前走了呢?没有完成的感情难道不会令自己痛苦吗?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等着她有所行动。等着她把从我这里拿走的心,交托给另外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会因此而痛苦吗,还是感觉到一种解脱?我只知道那会让我觉得我的太太真实一些。

邢蕾把月饼和水果端上来。石榴卧在盘子里,像戴着皇冠的小人咧嘴在笑。这个比喻应该出自露娜之口。她还在那个故事里走来走去,寻找小时候的村庄。我知道我必须释放她了,松开手,看着她像只氢气球一样掉进天空里。我正打算离开座位,邓菲菲按住了我:

“你觉得我是个好演员吗?”

我说当然。但她并不满意,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麦克白》大概是我在舞台上演的最后一部戏了。我为那个角色投入了太多的感情……真希望你们能看到。”

“我们看到了,”邢蕾说,“菲菲,你很棒,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邓菲菲咬了咬嘴唇,眼圈红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可是那天你们根本没有看完话剧,开场不到二十分钟就都走了……”

我的脑袋嗡嗡响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还不够长,只有三个月,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把那个晚上忘了。那个晚上的雨,那个晚上的街道,那个晚上蜡烛所发出的光晕,还有空气里的草药的气味。我喝了口酒,让自己镇静下来。所以那天邢蕾也没有看完话剧?她去了哪里?

邓菲菲说:“那天我快要上台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跟你们说结束后一起喝酒庆祝一下,位子已经订好了,我担心散场以后太乱,就让剧团的同事去跟你们说一声。同事在后台耽误了一会儿,再下去的时候,发现大宇的座位空了,你正在往外走。她追到门口,你的车已经发动了,她在后面挥手,你好像根本没看见,也可能看见了,但还是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我说出来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有事一直梗在心里……我真希望那天你们能在,我演得特别好,是十几年来最好的一次,谢幕的时候我的情绪还缓不过来,眼泪一直往下淌……”

邢蕾拿起盘子,把鱼骨倒进脚边的垃圾箱:“菲菲,你喝多了,要不要去沙发上躺一会儿?”

她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你们都对我很好……”

我实在坐不住了,离开了座位。我走到阳台上,发觉身体在摇晃,就扶住了旁边的望远镜。

话剧开场十分钟,我收到了晓婧的微信。她说,我今天戒了镇定剂,现在难受得不行,躺在床上浑身发抖。我犹豫了一下,回复道:我去看你,等我。我揣起手机小声跟邢蕾说制片人临时召集开会,恐怕得去一下。邢蕾问,你要开车吗?我说,不用,我叫辆车。这里没信号,我出去叫。邢蕾说,好,开完会告诉我。我悄悄离席,走出了剧院。当时下着雨,我站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车子才来。

我在晓婧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十点钟离开,然后给邢蕾发了个消息,告诉她开完会了。我们经常一天不联系对方,但是既然她让我结束了告诉她,我就照做了。她没回复,我到家的时候,她不在,直到十二点半,她才回来。她说在剧院里遇到了几个以前的朋友,和她们去酒吧坐了一会儿。我问她话剧怎么样。太用力了,她回答,把车钥匙扔进托盘里。

我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那里是个公园,从19楼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树影。我摩挲着望远镜布满灰尘的镜片。望远镜刚装上的那天,可可很兴奋,嚷着要望一望公园里的游乐场,看看海盗船上的小朋友是不是吓得哇哇大叫。她把脸凑到取景框前看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转身跑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近过这架望远镜。到底她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也没有问过。我有个比较悲观的想法,每个人都暴露在自己的命运里,谁也保护不了谁。我没法保护我的小女儿不受到伤害,没法保护任何人。

那天晚上,我按了一会儿门铃,晓婧才打开门。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头发上有股草药的气味。为了安神,她在枕头底下塞了一个装满药材的香囊。我让她躺下,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房间里很黑,床头柜上点了蜡烛。而原来放在那里的台灯躺在地板上,她说是摸开关的时候把它碰到地上的。茶杯状的蓝色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火苗深陷在一钵蜡油里,散发出浅蓝色的光。我说,蓝色蜡烛,很特别。晓婧说,红蜡烛喜庆,白蜡烛悲丧,只有蓝蜡烛不悲不喜,能让心变得很静,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她养的那只波斯猫冷不丁跃到床上,隔在我和晓婧中间,不慌不忙地扭过头去舔起了尾巴。有它陪着你真好,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只猫,有几回我想抱它,它都拼死挣脱,还把我的手抓破了。别人也不行,它只让晓婧一个人抱。我能感觉到它看我的眼神充满敌意,似乎盼着我快点离开。我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放了柠檬和蜂蜜,拿出来递给晓婧。晓婧笑着问,和一个病人谈恋爱的滋味怎么样?我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刚认识的时候,就觉得她很特别,有种奇怪的沉静。也许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是傣族人,在西双版纳的山寨里长大,中学时才随舅舅去了昆明。她身上有种质朴蒙昧的东西,像绝迹的飞鸟。很多个夜晚,我从乌烟瘴气的剧本策划会上脱身,驱车十几公里来到她家,只为了能和她待上一会儿。那是对我最大的奖赏。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才能把心里的挫败和愤懑讲出来。我嫉妒成功的同行,憎恶势利的资方,嘲笑愚蠢的观众……曾经勃勃的野心现在变成了多余的脂肪,我像个跌跌撞撞的胖子,弓着身体爬进一条专为捉弄我而设计的狭窄地道。我把那个最弱小阴暗的自己交给她,像个打架打输了的小男孩躲在她的怀里喘息。她总是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没关系,不要紧的啊。好像我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你会离开我吗,我问她。她说,不会,永远不会。

她从没学过电影。大专毕业去了旅行社工作,一个导演在云南拍片的时候,发现她很有灵气,把她介绍到电影公司上班。就这样,她来了北京。我们是在一个剧本策划会上认识的。她有小麦色的皮肤,细长的脖子,笑起来像一只海鸥掠过天际线。话虽不多,见解却很独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随后一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工作,我向她表示了好感,从那之后她开始躲着我。在茶水间遇到,她吓得打翻开水转身就跑。当时我几乎觉得没希望了,可是三个月后香港电影节的时候,我们却在从中环开往尖沙咀的天星小轮上遇见了。那天是要去给可可买玩具,至于为什么临时起意坐轮渡,我自己也觉得是个谜。当时在下雨,船上没什么游客。我们坐在木条长椅上看着维多利亚港上亮起的灯火,我握住她的手说,别再逃了,是命运要把我们连在一起。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以后,她辞掉了电影公司的工作,因为我和那家公司有合作,她怕同事会说闲话。我取笑她太把我们当回事,这种事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但她表现得很担忧,不愿意再去任何和电影有关的地方上班。我就提议她跟我一起写剧本,这样可以留在家里工作。那么提议倒不是完全为了我们的关系,在这个行当十几年,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才华。晓婧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只是缺乏专业训练,磨炼上几年,肯定能成为很好的编剧。就这样,我把剧本拆分开,有部分交给她来写。接下这个奇幻动画片的时候,我拿着人物小传问她,你想写里面哪个角色。她选择了一个叫露娜的女孩。介绍上只有两句话:露娜,十五岁,四个圣火使者之一,护送宝剑并将其交给王子,后随其他使者乘坐克莱因飞船离开了珈蓝国。我问为什么选她。她说,我也不知道,感觉她是个好女孩。我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也是个好女孩。她对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没有让我多花时间陪她,更没有希望我离婚。

那时候她已经生病了,但我以为不严重。大概在我们交往半年的时候,有一天她说精神压力很大,想找医生开点药。我有点吃惊,因为她看起来很正常。从医院回来,她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有一点抑郁倾向,从那开始每天服药。我还劝她换个医院看看,别轻信某个医生的话。我确实不太相信心理学,总觉得那是编造出来的一套理论,而医生只是想尽办法让病人变得很依赖他们。邢蕾有好几个病人,找她看了十几年抑郁症了,有的把公司做到了上市,有的孩子生了两个,但是一到星期五的下午,就如同听到教堂钟声的召唤,准时坐到她的诊室里。他们的心理疾病就像一种原罪,要是把它忘掉就应该去忏悔。邢蕾的工作无非是跟他们聊聊天,我觉得我也能干,说服一个人活下去会比说服电影公司的老板投资拍个文艺片更难吗?药吃了一段时间,晓婧并没有好转,精神状况反倒越来越差,话越来越少,有次做爱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起来。她说她觉得骨头很疼,好像要裂开了。她又说,我知道不是真疼,只是我的幻觉。她花了很多时间描述那种幻觉,我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严重。这时她才告诉我,很多年前她得过抑郁症,三四年才缓过来。我问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她露出恐惧的表情,让我相信一定是什么可怕的事。我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得承认,同时又有一点释然—她的病是复发,不是因为我才得的。晓婧开始定期去医院,站在一群精神病患者的队列里,等着医生发给她下个星期的药。因为难以入睡,她长期服用镇定剂,有时会昏睡一整天。她只肯在情绪平稳的时候和我见面,化了妆,看起来仍旧气血饱满,可是那双被镇定剂控制的眼睛,像两片干枯的树叶贴在美丽的脸庞上。她每次都告诉我露娜的故事的进展,今天又写了多少字。如果我说你好好休息,把剩下的部分交给我,她就会皱起眉头,嗨,我和露娜一定会把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的!

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被围在黑眼圈里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像是就要碎裂开一样。她说,已经一个星期没写一个字了,我必须戒掉镇定剂,不能再这样昏睡下去。我让她别心急,慢慢来。她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不让她写了。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她摇着头说,我知道你会离开我的。我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一直?也许我用的词是“永远”。但她还是哭个不停,一遍遍求我不要抛弃她。我感到很沉重,也许还有一些失望。最初认识的时候,她带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相爱,并且一起工作,我感觉生活流动起来,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可是现在在她的身边,我觉得异常孤独。她被她的病封锁起来,像颗遥远而岌岌可危的星辰,收不到,也发不出信号。此刻再回想刚在一起的时光,恍如隔世,而那时她的美好也令人感到疑惑,好像是我产生的幻觉。眼前所看到的她才是真实的。我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弄得很沮丧,却努力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还说等她好一点带她出去旅行。这个提议似乎很有效,她问去哪里。我说去香港,我们再坐一次天星小轮。她说她不喜欢香港,所有的东西都是人造的。然后她说去清迈吧,想骑大象。我问为什么想去那里。她说,我喜欢热带,但不要靠海,就是那种纯粹的炎热。至于大象,小时候好像做过类似的梦,骑在大象的背上去够树上的芒果。芒果是一种奇怪的水果,你不觉得吗?我问怎么奇怪,她说,芒果很真实,外面的皮和里面的瓤的颜色是一样的。我说柿子也是啊。她说,可是芒果就算晒干了也还是那么鲜艳的颜色,柿子就不是了。好吧,我说,我们可以带剧本去写,在那里多住上一段。她说,真想把露娜也带去啊。我说,下个剧本里也可以有个姑娘叫露娜,以后我们写的每个剧本里都有个姑娘叫露娜,你负责把她的故事一直写下去。真的吗,她很高兴。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旅行计划,越说越兴奋,好像明天就要出发一样。她的手心热了起来,可是因为疲惫,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让她早点睡觉,说明天再来看她。临走的时候我说,如果睡不着,就再吃一片镇定剂吧。她说,不用,我多想一想大象。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从前经常摸我的那样。

那晚之后,我被拉到郊区开了三天剧本会,第三天下午才溜出来。到她家的时候,屋子里很乱,她告诉我她在打扫房间,扔掉一些从前的东西,然后她坐回一堆纸箱中间,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看起来。类似的笔记本她身边摞着七八个,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是以前的日记。我说,你从小就写日记吗?她说,住到城市以后才开始写的。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无趣,看到散了架的台灯还躺在地上,决定把它修好。拿着螺丝刀拧了半天,还是没让耷拉的灯头直起来。她仍旧在看那些日记本,没有一点想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很生气,想告诉她我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到这里,还要再开一个半小时的车赶回去。但我什么也没说,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那天晚上,她吃安眠药自杀了。

自杀之前,她给我发了个邮件,没有任何内容,只是在附件上粘贴了没有写完的露娜的故事。最初的一个月,我甚至不敢打开那个文档,事实上,我当时的精神状况也无法支撑我继续写完剧本了,所以我跟制片人说我不干了。他提醒我拿出合同看看上面关于违约赔偿金的条款,此外演员档期都定好了,这事会给电影公司带来巨大的损失,他们会让业界封杀我。兄弟,我是在为你的名声着想,他说,而且这个片子是你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你已经快四十岁了,急需一部代表作。我说,让代表作见鬼去吧,挂掉了电话。那天晚上—跟过去的一个月一样,我喝了很多酒,却没能顺利地睡着,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起身到书房抽烟。电脑没有关,屏保上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正游来游去。我对着屏幕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烟,然后打开了那个文档。露娜的故事足有两万字,远远超出所需要的篇幅,却好像才写到一半。从职业编剧的角度来说,里面有太多心理描写,对白也很冗长。但是如果抛开技术上的瑕疵,故事非常动人心魄,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的灵魂注入给了露娜这个角色,使她像个真正的人那样在故事里生活和思考、痛哭和大笑。伙伴弄丢了宝剑,她拍拍他的头说,不要紧的啊,没关系的。我坐在书桌前,眼泪流下来。天亮的时候,我给制片人发了条消息,告诉他我会把剧本写完。

邢蕾走到阳台上,站在望远镜的另一边:

“菲菲在沙发上睡着了。”

“达奇来了吗?”

“可能不来了吧。”

阳台吊灯的光照下来,把她笼罩在一圈杏黄色的光晕里。她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膀上,脸上的职业女性妆容一丝不苟。我忽然发现记不起她不化妆是什么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起床时她已经去上班,她睡觉时我还在书房工作,我所看到的她和她的同事、病人看到的一模一样。一个标准化的、没有情绪的她。我不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也不知道最近为什么事开怀大笑过。我认为她同样也不知道我的。但是现在我发现她知道。她知道三个月以来让我食不下咽、难以入睡的痛苦来自于什么。

“邢蕾,”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那天晚上你跟踪了我对吗?”

“我没有。”她立即说,把手搭在望远镜上,擦拭了几下上面的灰尘。

“那天晚上你去见了晓婧。”我指了指她受伤的那只手:“第二天早上你的手上也缠了个创可贴,可能不是给杯子划破了手。你去抱了她养的那只猫,对吗,因为这样能拉近和她的距离。”

她安静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不是那样,我喜欢猫,因为怀孕才把猫送走的,你知道。”

“她死了你知道吗?”我哽咽着说。

那个晚上,我走出晓婧家的巷子,站在路灯下底下抽烟。雨还在下,无数雨丝穿破夜幕射下来。远处的车没有开灯,借着微弱的光,我似乎看到雨刷在黑暗中摇摆。咔嗒,咔嗒。

邢蕾推了一下把手,关上了窗户:“我没有跟踪你,我早就知道她住在哪里。春节的时候我们去欧洲旅行,在布拉格你写了几张明信片交给可可,让她负责投进邮筒。可是她看到卖木偶的商店,把明信片往我的手里一丢就跑进去了。那些明信片每张都有抬头,子俊:新年快乐,大宇。丽敏:新年快乐,大宇。只有一张,抬头空着,直接写了:新年快乐,大宇。我想应该是很亲密的人吧,如果写上她的名字,再问候新年,会显得太生分。你可以否认,也许只是我的直觉吧,就像那天晚上我跟着你走出剧院,也是一种直觉。”

“是啊,你什么都知道。我不该瞒你,现在说这些可能太晚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几乎是在哀求她,但又无比害怕听到她说出答案:

“邢蕾,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医生,可以控制病人心里的想法,让他们听你的话……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那天晚上她好好的,情绪很稳定……”

我站在那里,等着她张开紧闭的嘴唇。雨刷在黑暗里的摇摆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咔嗒,咔嗒。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 “我说什么都太晚了,她本来可以活下去的,如果你们早一点分开的话。”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邢蕾,你不能……”

“你希望把她一直关在屋子里当你的情人,当你的枪手吗?她不见人,几乎没有朋友,你想象过她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吗?十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有过创伤了,根本没有完全好。可是你不顾这些,大宇,你太自私了。”

“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忽然意识到晓婧选择去写露娜这个角色,可能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十五岁在十六岁之前,在一切发生之前。

邢蕾把放在望远镜上的手收了回去,揣进开身毛衣的口袋里。医生总是喜欢把手踹进白大褂的口袋,表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她愿意向我敞开心扉,表示她很信任我。我想我应该替她保守秘密。我们就尊重她的选择吧,好吗?”

这些话她也许早就准备好了。一种优越感,只属于女人之间的秘密。她知道这会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折磨着我。

“她不是你的病人,”我说,“你有私心,没有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去救她。”

“大宇,你的私心是什么?你有没有希望过她消失,然后得到彻底的解脱呢,哪怕一刻,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在雨刷摇摆的车窗玻璃背后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记得我们曾这么长久地注视过对方,上一次也许是婚礼上交换戒指的时候。

“你以为你能洞悉一切,其实你什么也不了解,包括你自己。”我疲倦地移开目光,朝远处看去。站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无论如何都没法把那些模糊的树影看清楚,就算是用望远镜。夜晚的望远镜是一双盲人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隔在我们中间的空气正在下降,凝固成一种结晶体,散发出蓝色的光晕。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晓婧就站在我们的正后方。她穿着夏天的衣服,手腕上系着一块黄手帕,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脸上淌着汗水,少女般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下起伏。她也正看着我,目光里带着淡淡的哀愁,就像在打量一张小时候使用过的桌子。当我再看向邢蕾的时候,发现她正侧着身扶住望远镜,嘴巴张大,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我们谁都没有动,好像在三个支点上共同支撑起什么。时间凝固了,空气散发着苍蓝的光,四周一片旷阔,只有那架在我们中间的望远镜,执着地望向夜空。

苍蓝的光渐渐变得残破,一点点消退,最后几近透明。这时,晓婧轻盈地腾起双脚,朝高处一跃,钻入了深邃的黑洞。一扇圆形的金属门在她的身后慢慢合拢。

……那个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地上躺着散了架的台灯,她坐在一堆粉色、蓝色的日记本中间,用手拂去封面上的尘土。腾起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一层层向她聚拢,把她包围起来。她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我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再见,我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再见,现在我听到自己又说了一遍,好像在教会自己使用一种未来很多年和她沟通的语言。

金属门缓缓向高处升去,一点点缩小,像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消失在云层中。

邢蕾并没有在看,她低着头,像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头发蓬乱,睫毛膏把眼睑染黑了。她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吊灯照射的光圈。起风了,树影在窗外摇晃。我走过去,关掉了阳台上的灯。

“大宇。”她在身后唤了一声,走上前拉住我的胳膊。

我们站在那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听着玻璃在撞击之下发出的嘶嘶轰鸣。当我习惯了那种单调的节奏,忽然很怕它消失。比安静更安静的会是什么?

在黑暗里,邢蕾轻声说:“陈姐刚才来电话,她丈夫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我想给她两千块钱。”

“好。”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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