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们坐在三十六层楼的小包间里。我抽烟,女孩喝啤酒。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就快下雨了,比预报的要早。隔壁高声讲话的那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这会儿屋子里变得很静。
桌上的烤鸡肉串已经冷了,天妇罗正在一点点瘦下去。女孩坐在我对面,专心研究着啤酒罐上的英文字。芥末色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晕开的睫毛膏把眼睛底下弄得很脏,脑后的马尾也松了。她身上有一种乱糟糟的美,有那么一点性感。可是性感这会儿一点也不重要。地方是女孩选的,时间也是。上个星期她发来邮件,问我是否愿意接这一单生意。我说:“好,但不要是周末,因为我要搬家。”到了星期三她又发来邮件,说很抱歉,还是希望能定在周日。因为一到工作日就各种琐事缠身,根本没有力气来处理这件事。“拜托你了,”她在信的末尾说,“我就快要三十岁了。”我答应了她,把搬家的时间推迟了一天。
我和她约在蓝鸟大厦的楼下见面。地铁在这里穿行而过,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地板颤动。楼间过道里的风很大,吞没了和对方打招呼的声音。她说“我叫墨墨”,或者“我叫梦梦”,我听不清,也没有再问。这一点都不重要。女孩墨墨或者梦梦穿着深蓝色连帽衫,把帽子拉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很大,紧绷的嘴角向下垂。我跟着她,绕到楼的另外一面。
“在三十六层。”她指给我看那家日式餐馆的窗户。我仰起头向上看,那些蜂巢状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令人感到非常压抑。当身体从某扇窗户里飞出去的时候—我想象着那条凌厉的抛物线,大概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强烈快感。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对她选的地方表示认可。我耸耸肩,告诉她一切都随她。那间日式餐馆隐藏在这座写字楼里,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非常适合幽会的男女。小包间里灯光昏暗,插在竹编的花器里的雏菊已经开始枯萎,散发出孱弱的香气。脚边的榻榻米上有一块淡淡的深色污迹,可能是酱油,却让我想到女人的血。服务生摆放碗筷的时候,女孩轻声对她说:“还有一位。”见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才解释道: “是我的男朋友。”她垂下眼睑,“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们想一起……可以吗?”“应该能行吧,”我说,“我也不是很确定。”女孩问,“付两倍的钱就没问题,我可没想占你便宜。”“不用,”我说,“我按照时间收费,几个人都无所谓。”她笑了笑,“那么时间的上限是多久?”“一个晚上吧。”我回答。“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说,“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吧。”
半年前,我在一个出售各种奇怪服务的论坛发布了一条讯息,说我愿意提供一项报酬为三千块的有偿服务:陪同想要自杀的人度过自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自杀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最后关头的软弱和退缩极为常见。我可以帮你克服这些困难,使你能够安心、坚决地采取行动。”讯息里这样写道。“死伴”,我还给这个角色取了一个名字。最初写来邮件询问的人很多。问题大多集中在我如何证明自己具有所说的那种能力。此前我的确做过几个人的“死伴”,但死人是无法作证的。这是一项永远得不到回馈意见的工作,我在回信里解释了这一点。不过很多人还是不相信,又或者并不是那么急于求死,总之没有再写信来。另外有几个人写信来讨价还价。我对于快死的人还为了少掏几百块费尽心思,实在感到不理解。
最终提出见面的只有一个男孩。按照信里的说法,他十八岁,得了白血病,只剩下几个月的命。我们约在中山公园的湖边见面,他说自己五岁的时候跟父母在湖上划船,把一只鞋掉了进去,这些年老是梦见到湖底去找鞋。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那个男孩没有出现。也可能来了又走了。总不会是在我旁边坐了很久的那个胖子吧?他吃了两个汉堡、两盒薯条、四个蛋挞、一袋鸡翅,还喝下一杯半斤装的可乐。关键是他吃得相当专注,一下都没往我这边瞥。反倒是我不断转过头去看他。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离开长椅,到湖边租了一条船,划到了湖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男孩说的丢鞋子的事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写邮件来询问的人渐渐少了。而我也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女孩写信来。我觉得不像是恶作剧,就算是也无所谓。我不介意白走一趟。上回去湖边那次,划完船忽然也很想吃汉堡,已经十年没吃过了,就去了附近的Burger King,汉堡里的牛肉饼相当美味,我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沸腾。点菜之前,她认真地询问了我的喜好,不过真正选择的时候,却好像并没有依照那个来。那些菜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喜欢(只吃了半只天妇罗炸虾,有点嫌弃地把剩下的一半挪到盘子的边沿)。爱吃天妇罗和动物内脏的人,恐怕是那位还在路上的男朋友吧。她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选择的—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更想死的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扰。每项工作都有它的职业道德,就像我在博物馆工作,保护文物不受到任何意外损害,就是我的职业道德。“死伴”的职业道德是基于客户本人的强烈诉求,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以抽烟吗?”我问。包厢里的空气窒闷,一阵厉害的烟瘾上来,让人难以忍耐。
“不是室内都不许抽烟吗?”
“戒烟令颁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少抽点呢,没想到反倒更多了。”
“嗯,”女孩点点头,“就好像越是想好好活下去,就越是想死一样。”她转过身,打开了背后的窗户。风涌进来,吹得她的长头发乱飞。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小时候每次挥挥手,屋子里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自己会魔法呢,其实是我妈妈偷偷按了开关。后来去元宵节的灯会,有个猴子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不停挥手,可它还是那么亮。我哭起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平凡。”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所有的魔法都是邪恶的。”
“平凡才是最邪恶的呢。”她说。
屋子里很安静,酒精炉上的火苗在激烈地跳蹿。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她会倏地站起来,纵身跳下去。她随时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这深蓝色的衣服,这苍白的小脸,这迷离的眼神。等我不知不觉点起另一支烟,她把身体转了过来。
“其实我挺想试试飞起来的感觉。可是我男朋友不喜欢,他恐高。”她说。我这才又想起那位男朋友的存在。刚才那会儿,真的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没关系的,”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我带了很多药片。”
“一直有殉情的情结?”我问。
“怎么说呢,死的念头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可是一直觉得不能一个人去做那件事。”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一个人能做很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一个人旅行……可就是不能一个人去死。总觉得那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找到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离开。好像只有那样才圆满。”
“现在你找到了?”我说。
没有回答。她拿起手边的啤酒,大口喝了起来。
“说说你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嗯?”
“怎么会想到做这件事的呢?”
“大学毕业那会儿就想做,可是每天都很忙,直到今年换了个清闲的工作。”我说。
她对我现在做什么工作并不感兴趣,只是问:“为什么想做呢?”
“因为在这方面—我好像有点天赋,也许能帮助那些受困的人,让他们获得解脱。”
“天赋?”她皱起眉头。
“嗯,初二的时候发现的。”我点了支烟,接着讲下去。
那年暑假的某个下午,我一个人在操场打篮球。有个男孩一直在旁边看,瘦高,看起来比我大点,高一高二的样子。他不声不响看了很久,我就问他要不要加入。他球打得不错,争抢挺凶,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天黑了,我准备回家,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他说我们可以打游戏,他爸妈不在家。我不想去,那个男孩就一遍一遍地哀求我:“只待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最终我答应了。我到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跟着他走了。他家在一幢居民楼的顶层,很小很破的两间屋子,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游戏机。“你得原谅我,”他说,“我是怕你不跟我来。喝点啤酒吧?”他从嗡嗡作响的冰箱里拿出来两瓶青岛啤酒,还有一碟炸花生米。我们并排坐在窄小的布沙发上,他的肩膀几乎碰到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屁股底下的弹簧,可以闻到他身上酸涩的汗味。他不时地侧过头来盯着我看。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我不是没想到这一点,虽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极其有限。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忽然靠过来,我该怎么办。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只是那么坐着,默默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把电视机关掉了,然后进了洗手间。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把酒喝完。我的脸变得很烫,而且开始犯困。可是他还没有出来。我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说了声我先走了。我走出门,又折回来,再去敲洗手间的门。里面似乎有急促的呼吸声。我退后几步,用力去撞那扇门。门开了。他躺在地上,头斜靠着背后的瓷砖墙,割开的动脉汩汩地冒血。我用他家的座机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用沙发巾缠住他的手腕。他已经喘不上来气了,但还是笑了一下。“为什么?”我问。他说:“我一直想死,只是没有勇气,直到看到你。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和别人很不同。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能让人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去死。临死之前有你陪在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他在两分钟后停止了呼吸。
上了高中,我住校,因为和父母的感情一向很淡,所以有时连周末也不回家。有一个周末,我到附近的游戏机厅打游戏(那个男生死了之后,我开始沉迷于电子游戏)。有个女孩在旁边的机器上抓玩偶。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一般没人穿着校服去游戏机厅,被学校发现了要给处分。她那天运气不错,抓到了一个维尼熊和两个兔子。过了一会儿我再一回头,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眼睛被厚厚的齐刘海遮挡着,不知道看向哪里。我问她是不是想用我这台机器,她摇摇头。我就又投了两个币,握住方向盘,继续开赛车。我那天高水平发挥,好几次险些撞上前面的车,却都神奇地躲过了。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用完了最后一个游戏币,然后说,你玩得真不错,想去吃点东西吗?我答应了,因为确实觉得很饿。走的时候,她把维尼熊和兔子落在旁边的座位上,我提醒她,她摆了摆手说,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长颈鹿,可是怎么也夹不上来。
我们去麦当劳吃了汉堡。吃完以后,她又去柜台要了很多袋番茄酱,撕开一个小口慢慢吸。后来她讲起小时候的事。确切地说,是一岁时候的事。那时候她妈妈经常抱她去一个公园,让她在草地上爬,然后拨通电话,跟一个男人调情,有时候被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忽然哭起来。我说:“没人能记得一岁时候的事。”她说可是她记得,还描述了有次妈妈在电话里跟那个男人说我爱你,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裙子,戴的是什么颜色的发卡。她记得当时自己很难过,已经做好妈妈抛弃她、离开家的准备了。但妈妈并没有离开,直到去年得了胃癌,临终的时候她和爸爸在她的旁边。女孩沉默了,一点点抿着番茄酱。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抬头看看我,又把头低下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嗯,我们走吧。”回去的路上,她说:“你不用送我了。”我说:“我跟你一个学校。”她有点惊讶:“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哪个班的?”我报了年级和班级,说:“全校上千人,见过也记不住啊。”她摇摇头:“我肯定没见过你。”到了学校我跟她告别,她一把把我拉到旁边的一棵松树底下,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我松开束口的绳子,看到里面全是绿色的游戏机币。我让她自己留着,明天再去夹长颈鹿。她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要长颈鹿了。”把口袋往我怀里一推,转身跑了。当晚,她用一根白色围巾把自己吊死在了寝室的门上。因为是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直到星期天下午,她的室友回来,推不开门,就找来了保安。隔了两天,那个女孩班里的同学给她办了个追思会,在操场上点了好多蜡烛。我穿过那些哭着的女孩,走到中央看了看女孩的遗像。
“可以再要两瓶啤酒吗?”我掐灭烟蒂问。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点点头,拉开包厢的门去喊服务员。
“她给你的游戏币后来你用了吗?”女孩扭过头来问。
“嗯。”
“去夹长颈鹿了吗?”
我摇了摇头。
“没夹上来?按说脖子长不是应该很好夹吗?”
“没有长颈鹿。那个放玩偶的池子里从来没有过长颈鹿。”
女孩点点头,示意服务生把手里的啤酒打开。
“从此确认了自己的天赋?”她问。
“当时挺烦恼的。见了搭讪的陌生人扭头就走。”
“后来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你男朋友到哪里了?”
“别管他了,继续讲吧。”
读大学的时候,我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又一年的秋天,班上一个女同学邀请我去郊游。同行的还有其他四个人,她男友、一对情侣,以及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我跟那个女同学一点也不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问我。但我还是去了。我们坐了两个小时大巴,来到郊外的水库。在那里搭起烧烤的架子。大家喝着啤酒,用一台小录音机放音乐,然后跳起了舞。那个落单的女生忽然不跳了,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到附近散散步。我说:“别去了,天快黑了。”她就让我陪她坐一会儿。我们在篝火边坐下。傍晚的天气变得很凉,火苗上下蹿跳,把脸烤得很烫,但是背后还是飕飕的冷风。她把手伸过来,让我握住。她的手不冷,但是也不热,摸起来好像一件衣服。她问我,二十年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我说,还是一片水库吧。她说,水会干的,你不知道吗,地球快完蛋了。我说,那就见证一下它完蛋,不是挺好的吗?她笑着说,小傻瓜,那很痛苦的。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唇。其他人不跳舞了,笑着起哄。那个邀请我来的女同学说,人家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一直求我把你约出来。我们开始烤食物,那个女生什么也不吃,始终用手臂环着我,把自己挂在我身上。其他人都在拿我们打趣,我握着易拉罐默默喝啤酒。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要去厕所。另外一个女孩说,我也去,走。我对另外那个女孩说,陪好她。她一阵取笑,挽着同伴的胳膊走了。我又喝了几口酒,心里一阵难受,朝着厕所追过去。另一个女孩正到处找她呢,说从厕所出来,就发现她不见了。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坐在那里,双手环抱着膝盖。她一直很安静,以致我一度忘记了她的存在。我没有对谁讲过这些事,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因为疏于讲述,那些故事变得硬邦邦的,像隔夜的面包。
“跳河了?”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轻声问。
“没有,她坐上大巴回家了,在卧室里吞了一瓶安眠药。”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仪的死法。”
“你的是什么?”我问。
没有回答。
“当时喜欢上那个女生了吧?”她问。
“谈不上。”
“嗯,至少动心了,结果发现她只是想借助你的力量去自杀,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表现出很喜欢我的样子。”
“是希望你喜欢上她吧。”
“这重要吗,对一个马上去死的人。”
“就算要离开,也想带走一点爱啊。”
“我可能还是没法理解吧。”
“人们总是以为,想自杀的人都是心如死灰,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其实不是这样。有些想死的人,最后感到很满足,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放心吧,没关系的,这没什么,我们都能体谅。”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
“我喜欢把一件事弄清楚了再行动。”
“现在都弄清楚了?”
“嗯,就差一件事。”
“什么事?”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你希望去哪里?”
“地狱也无所谓,就是希望能有个聊得来的人。”
“聊什么呢?”
“不知道,聊聊活着的时候喜欢听的音乐?”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Damien Rice.”
“女主唱Lisa走了以后,他就变得很平庸了。”
“嗯,再也写不出9 Crime那样的歌了。”
“后来Lisa自己出的专辑也不怎么样。”
“当时他们两个一定爱得很深吧。”
“是吧?我不知道。”
“可是爱得那么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呢?要是我找到那个人,就算遇到洪水地震,也绝不会松开他的手。”
包厢的门被拉开了,服务生探进头来:
“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我问。
“他不会来了。”她说,“已经是第四个了,约好一起殉情的人,最后还是没来。这也很正常,对吧?”她笑了一下,“坦白说,请你来,也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等了。”
我们离开了餐馆。地铁已经停运,但路灯下黑沉沉的树影在摇晃,让人仍觉得脚下的地在震颤。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拉起连帽衫的帽子,把手缩进袖子里。她凝视着我,好像在我的身上寻找着什么。当她终于收回目光的时候,我不确定她是否找到了。我等着她跟我说再见,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但她没有说,所以当她往前走的时候,我也跟着走了起来。风很大,我叼着烟不断按打火机,火苗蹿起来就灭。她凑过来拢起手,帮我护住火苗。我猛吸了两口,才把烟点燃。她又在悄悄盯着我看。
我跟着她走到了海边。这座北方的城市,秋天一到,海就死了。夏天里支满太阳伞的海滨浴场,只剩下一片荒凉的沙子。栽满松树的马路黑漆漆的,唯一一点灯光来自一座坐拥海景的高楼顶端的售楼广告,上面有一行硕大的由6和8组成的电话号码。
我们站在沙滩上。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注视着海。
“夏天的时候来看过浒苔吗?”她问。
“没有。夏天没怎么出门。”
“好大一片,特别绿,海上真像有个草原。几个孩子在那里玩球。我买了个帐篷,想搬到那上面去住。可是没几天铲车就开来了。干吗不让它待在那里呢?”
“据说浒苔做的饼干很美味。”我说。
“我想跟着它漂走啊。”
“这就是你心仪的死法?”
没有回答。
海水涨起来,把浪花推到了我们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没有动。
“能问个问题吗?”她说。
“嗯。”
“你就从来没想过死的事吗?”
“没有。”我说,“很奇怪吗?”
一个巨大的浪推过来。水花在肩膀上撞碎了。我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她仍旧站在那里,没有退。
我也站在那里,在她的左后方,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浪打过来,然后把她卷走。
浪过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水呛在喉咙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她问我,我会坦白告诉她。在那个水库边的傍晚,我追到厕所发现女同学不见了,立刻冲回水边,呼喊她的名字。远处传来回声,更尖更细,像个假的声音。我脱掉外套,一头扎进水里。河水冰冷,而且很重。我感觉自己在下沉。我放任自己下沉,好像她就在下面。触到河底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摸到了她光滑的脚背。我抱住了它,河水裹住了我们。我不动了,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还是亮的,呼吸怎么也掐不灭。水压迫着我,撞击着我的手臂。再等几分钟就行了,我想。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松开了手臂,浮出水面,正朝岸的方向游去。爬上岸的时候,那只脚背的温暖还留在我的手心里。听说女孩在家里吞了安眠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都没有难过。我觉得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还站在那里。好像有点厌倦了一来一去的海水,她甩了甩被浪花打湿的头发,动了动脚,向后退了两步。
“什么时候浒苔再来啊?”她轻声问。
“有个小男孩,夏天的时候在海边玩,后来找不到了。浒苔再来的时候,没准他就坐在上面。”
“真冷啊。”女孩抱住肩膀。
“嗯。寒流来了。”
“竟然有点饿了。”
“那就去吃点东西。”
“这么晚了,吃什么能不胖啊?”
“胖了就明天再饿一下。”
“明天你能再陪我来这里一次吗,钱我另给。”
“我明天搬家。”
“后天再搬吧。”
“后天再来吧。”
她跟着我往回走,潮水追到脚边,又走了。她把手抄在口袋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真不想就这么回家啊。老老实实地调好闹钟,钻进被窝,然后从梦中惊醒,迎来周而复始的星期一。”
“我每次醒来都挺高兴的。好在那些都只是梦。”
“后天直接在这里见吧。”走到路边的时候她说。
“穿厚一点,要下雪了。”我说。
“我还喜欢Damien Rice的一首歌,Rootless Tree。”
“嗯,那首不错。”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她探过身来,拢起了手。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她小声唱着那首歌。远处的海浪声像击打的鼓点。在一个漫长的休止符里,天好像忽然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