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湿布,捂在奉天城初春微凉的空气里。
“叫陈寿,扬州人,家里三代厨子。身家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茶馆后院,张学铭正用一根银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火,火星明灭,映着他平静的侧脸。
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在这个龙蛇混杂的时代,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可疑。
他心里几乎立刻就给这个人打上了标签:南京来的那批“孤狼”之一。
顶级刺客,伪装大师。
对付这种人,任何一丝打草惊蛇的鲁莽,都会让整盘棋功亏一篑。
“知道了。”张学铭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什么都不要做,让他好好当他的厨子。餐厅的安保,按原计划,外松内紧。”
李四的身影无声地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张学铭闭上眼睛。
脑中的【历史档案馆】无声地翻涌,他没有直接去搜索“孤狼”这个虚无缥缈的代号,而是调取了另一个维度的资料――《民国时期顶尖职业杀手训练与特征分析》。
无数驳杂的信息流过,最终,一条被高亮标注的记录定格。
【袖刃刺客:惯用藏于袖中或掌心的特制短刃,追求一击毙命。其发力方式极为独特,需以虎口和小指根部协同瞬间锁死刀柄,日积月累,该两处必形成无法消除的肌肉记忆和特征性老茧。此茧位置、形状,与厨师、枪手、文书等职业之手部痕迹,截然不同。】
张学铭睁开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
庖丁解牛,讲究的是顺着骨骼肌理,以无厚入有间。
那今天,我就来庖丁解“狼”。
……
西餐厅的后厨,热火朝天。
油烟混杂着香料的气味,浓烈得像是要把空气都熬成一锅汤。
伙计们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交响。
“都给我停下!”
一声不合时宜的、带着纨绔子弟特有腔调的喊声,像一把冰锥,猛地刺破了这片火热。
张学铭提着一条用荷叶包裹的鱼,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他嫌恶地用手帕捂着鼻子,仿佛这里的空气脏了他的肺。
“新来的那个淮扬菜师傅呢!叫陈寿的那个!给我滚出来!”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普通的男人从灶台后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厨师服,对着张学铭微微躬身,不卑不亢:“二少爷,我就是陈寿。”
张学铭用下巴指了指手里的鱼,语气刻薄至极:“认识这是什么吗?”
“回二少爷,是松花江的‘影鳞’,鳞片在光下能映出七彩,肉质细嫩,入口即化。是难得的珍品。”陈寿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算你有点见识。”张学铭将鱼扔在案板上,“这鱼花了我五十块大洋。今天,就由你来做。要是有一点腥味,或者口感老了半分,我就把你扔进浑河里喂王八。”
赤裸裸的刁难和羞辱。
后厨里所有人都为陈寿捏了把汗。
然而,陈寿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二少爷想怎么吃?”
“清蒸。不准用葱姜,不准用料酒,我只吃鱼本身的原味。”
这是一个荒谬到极点的要求。
任何一个厨师都知道,清蒸江鲜不用葱姜料酒去腥,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
他拿起案板旁的厨刀。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片刀,但在他手里,仿佛活了过来。
只见银光一闪,鱼鳞如雪片般飞落,整齐划一。
开膛、去脏,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张学铭状似无意地踱到他身边,一边看,一边喋喋不休地找茬。
“哎,你这刀不行啊,不够快。”
“听人说,江湖上有种高手,能用一双筷子就取人性命,你说是不是真的?”
他抛出一个又一个话题,试图从心理上找到破绽。
然而陈寿就如同一口深井,无论扔下什么石头,都听不见半点回响。
他只是专注地处理着手里的鱼,对张学铭的骚扰充耳不闻,应对的几句话也滴水不漏。
心理试探,全部落空。
这人,简直是块石头。
就在陈寿处理完鱼,准备上锅,心中微松,以为已经应付过去这位难缠的二世祖时――
“等等。”
张学铭突然凑了上来,几乎贴到了他的手上,双眼发亮,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你这手上的活儿,真是巧夺天工。让我仔细看看,怎么就能把鱼骨剔得这么干净?”
陈寿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但立刻就松弛下来。
他不能拒绝。
在所有人眼中,张学铭就是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败家子,拒绝他的“雅兴”,反而会引人怀疑。
在后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张学铭的目光像探针一样,落在了那双正在给鱼改刀的手上。
那是一双看似普通的厨师的手,指关节粗大,掌心有茧。
但不对。
厨师的茧,多因长年累月剁、切、砍,集中在食指与中指接触刀背的地方,以及整个手掌握紧刀柄的部位,厚实而粗糙。
可这双手……
虎口,也就是大拇指和食指的连接处,有一块颜色更深、更硬的茧。
还有,小指的根部,也有一道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被反复摩擦挤压后留下的,如玉石般光滑的棱。
张学铭的心里,响起了一声冰冷的断裂声。
找到了。
这不是握刀的手。
这是握住一柄藏在掌心、需要用虎口和小指瞬间发力锁死的“毒牙”的手!
一瞬间,凛冽的杀意在他心中闪过,但旋即被他用更夸张的笑容完美掩盖。
“好!好啊!”
他猛地拍了下巴掌,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神乎其技!简直是神乎其技!”张学铭一把从随从手里抓过一叠崭新的大洋,粗暴地塞进陈寿的厨师服口袋里,“赏!重重有赏!这手艺,以后就是我张学铭的御用厨子了!”
陈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放松。
他彻底放心了。
这就是一个喜怒无常、挥金如土的蠢货罢了。
张学铭大笑着,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走出闷热的后厨,穿过嘈杂的走廊,一个穿着餐厅伙计衣服的黑土地成员低着头,端着一盘空碟子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交错的瞬间,张学铭抬起右手,用拇指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是一个早已约定好的手势。
鱼已入网,准备收笼。
他刚走到餐厅门口,准备上车,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就快步迎了上来,立正敬礼。
是张作霖的副官。
“二少爷。”副官的声音洪亮而公式化,“大帅有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