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书中,讲到银枝吩咐小婢悄悄将叶文霞遣出大门,银枝以为是算无遗策。不料因为文霞一走,没有对证,转被奸妇喜氏借口说他们是贼人心虚,显见这其中有私有弊,转累银枝几乎屈丧了性命。这也是银枝用情有余、运智不足的去处。
再说文霞,那时候仓皇失措,跑回家里,脸都吓得变了色。他母亲见这情形,忙向他追问缘故。文霞也不肯明白回答,一口气躲入自家住的那个房间,想到这件事,一经破裂,我这银枝姐姐必受委屈,这都是我害了他。文霞越想越觉得悲惨,一时恨不得再跑转去,替他将这罪名担负过来,或杀或剐,悉由我一人去承受。只要饶恕我的银枝,我虽然死了,也是瞑目黄泉。及至再一转念,想到那禹氏的威严,喜氏的刁诈,又吓得浑身抖战,好像有人来捕捉他似的。文霞缩着头,不敢出房门一步,惟有鸣鸣咽咽地哭了半夜,眼皮都不曾合得一合。
约莫有四更时分,呆呆地拥着一幅单被,前思后想,正不知如何理会忽然,听见屋角上“咯噌咯噌”,仿佛有脚步声音,窗外一株梧桐高树,被风刮得簌簌的,仿佛像下雨一般,还吹下许多落叶。文霞大大吃了一谅,暗自思念着:“不好,不好,莫非银枝已经寻了死了,他的阴魂舍不得我,特地要寻我来说话……”
想到这里,文霞不由胆壮起来,跳下床,穿了鞋子,走人天井里,四面张望。其时,刚值初秋,夜深如水,半轮残月藏在黑云里,只微微地露着一丝影儿。天高地静,哪里有银枝的身影!一阵凉风,透入衣袂,顿时毛骨森悚,喊了一声“哎呀”,三脚两步地躲了进来,叹了一口气,又淌下许多眼泪。
后来疲倦已极,不知不觉睡到第二天红日瞳瞳。离着响午不远,才出他的母亲唤醒,逼着他起来,吃了些饭,心虽总因为放银枝不下,悄没声地跑至袁宅门首打探。又不敢过于逼近,只得远远地察看袁家公馆的举动。他悄悄听得旁人传说,才知道果然银枝服了铅粉,幸喜遇着西医救转,性命没有妨碍,自家方才暗暗叫声惭愧,垂着头,只是信步乱踱。走了一截路,已离路于飞家里不远,偶一动念,便去寻觅于飞,告诉他这种变故。路于飞本没有父母,近年依栖他叔叔度活。虽然有个叔母,却只爱他自家一个女儿,看待于飞很是淡薄。于飞日间除得在学校里读书,偕着一班同学姊妹,谈谈笑笑,尚有乐趣。及至回家时候,那就可怜得很了。于飞平时也曾对文霞讲过:“你要会我,不可向我家里头来,怕叔母他们编派我的不是。”文霞也记着这话,无如这时是心慌意乱,却顾不得许多,连向那两扇破门上拍了几下。
一会子走出一个女孩子,蓬头赤脚,短脸儿,安着一对金鱼大眼,年纪同于飞倒还仿佛,只是身段矮了一截,比不上于飞袅娜。文霞本也知道于飞有这样一个妹子,因为他不曾上学,却是未尝会过,看了不由好笑。文霞向他问道:“于飞在家吗?”此刻也快到散课的时候了,那个女孩子将文霞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将那双大眼挤了挤,笑着回道:“你问我姐姐做什么?”文霞同道:“我有好多时不曾会见他了,今天特地过来奉访,想同他谈几句话儿。”那女孩将头摇了几摇,说道:“我不知道,我妈回来了,有什么你去问他吧。”说着,就用手向文霞身后一指。
文霞急调转身子,已见大路上来了一个黄脸婆婆,肩上扛着一枚极大的番瓜,手里捧一包荷叶,里面想是切的熟肉,趿着两片破鞋,迎面而来。一眼看见他的女儿,同个陌生男子站在一处,登时放下脸色,向他女儿吆喝道:“小金子,你在这里同谁罗唣?你是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怎生不守着规矩,被你老子瞧见,看他捶你!”说得那女孩子气愤愤地将门扑通一关,径自走转进去。那妇人一面推门而人,也没有正眼去瞧文霞一眼。文霞直吓得将舌头伸了伸,哪里还敢再向他打听于飞消息,挟着一肚子闷气,依旧跑转回家。刚走进堂屋,他母亲厉声说道:“怪道呢,我说昨天怎么那样垂头丧气,原来是闯下大祸来了。我教训你的话,你尽管当作耳旁风,必至闹到这个分际,方才死心塌地!你这般没有长进,教我将来怎生见你的父亲?”文霞知道这事业已破露,只得老着面皮,向他母亲含笑问道:“娘得到什么消息了?”俞氏向房里指着说道:“我有什么不得着消息呢?你的衣箱行李,适才由那边家人押着送来,说他们太太吩咐,以后再不许你到他那边走动,并一长一短,将你做的好事告诉了我。又说他们少奶奶听见父亲身故,此时已回转母家去了。”文霞听了,方知道童毅身死,不觉失声叹息道:“这一来银枝姐姐,益发要伤心了。他的身子又弱,如何经得住这样折?”
说着,便又将喜氏诬蔑他们的话告诉了母亲。俞氏听了,面有色,说道:“苍蝇不抱没有缝的蛋,你们总有点形迹,瞧在他们眼里,以至才闹出这种笑话。有钱的大家女眷,行动都是随心所欲,要你做干儿子也是他,听了谗言驱逐你回来也是他。我们且不管别人好歹,但是你在先若是听我的言语,不冒冒失失地跑向那边住着,今日又何至受人家这般凌折?你年纪轻轻,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呢,将名誉搅得坏了,以后如何会再有出息?”
文霞听见他母亲的责备,也不敢分辩,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俞氏义恐他受了委屈,转又安慰了他几句,说:“以前的事,一切都不必提了,从今以后你须上紧用功,千万不可再错走道路。你既同银枝要好,就该各事保全他。做了一个青年男女,不是鬼鬼祟祟地在一处谈笑,这便算作文明的。文霞被他母亲一顿数说,却也无言可答,只是懒懒地躲入他卧室去了。满以为于飞回家,知道自己去访过他,他一定不久便来,谁知等到晚上,也没有于飞的影子,心里又有些怏快不乐。书也无心去看,茶饭也懒得去吃,要说为的是什么呢?也说不出个道理。”
次日午后,万分无聊,尽背着双手,在门前闲眺,远远地瞧见一个短发齐肩的女孩子,腰里挟着一个书包,匆匆而来。文猜他定是于飞,走到面前果然是他。不由笑着说道:“好呀,你忙得紧呢!怎么昨天我约你去,一总不见你过来谈谈?”
于飞此时不及答话,两人一起走进屋里。于飞先将书包放在一旁,轻轻跺着脚,向文霞埋怨道:“你这人真不解事,我屡次向你说,叫你不用到我家里罗唣,你偏不听,昨天又亲自去了一回。好,好,你做的事,几乎屈死了一个银枝姐姐,又来放我不过,也要将我的性命送掉,你才称心呢,可是不是?”说着,于飞的眼眶子一红,几乎流下泪来。
文霞连忙赔着不是,笑道:“是我一时糊涂,忘记你的嘱咐,下次再可不敢了。照你这样口气,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同银枝的故事了。我便因为心里愁恨不过,特地想寻你去诉一诉心曲,定然你的那个叔母,又说了你什么了。”
于飞将头点了点,又说道:“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口口声声,都说我不应该同男子做朋友。其实,我的朋友也只有你一个,除得你,其余不过三五个女同学,常常来往,他们还看不过哩!必定像他家那位小姐,终日守着闺门方才算得个循规蹈矩。我的婶娘因为瞧见了你,便将这事告诉了我的叔叔。叔叔气得什么似的,发狠不许我再到学校里去读书。因此又牵牵连连,说我白吃他们闲饭,长到这么大,也不知道在外边弄钱。你去想想,我是一个年轻女孩儿,高等小学还不曾毕业,叫我有什么方法去弄钱呢?”文霞叹道:“我早已同你讲了,与其在家乡里上这非驴非马的学校,放着上海这好地方,你不会去读书?你又没有亲生父母,你拿定主意,有谁来阳拦你?”
于飞将文霞望了望,冷冷说道:“你说的这话,倒还轻巧。上海离我们这里有多少远,我又没盘费,如何去得?我还有一件累赘呢,放在我的身边,总觉得不大方便,不如交待给你,你替我收藏好了,免得露到他们眼里。买柴买米,也还罢了,我犯不着白给叔叔去抽大烟。东西虽不值什么,损坏了,毕竞负了银枝姐姐待我的好心。”
于飞一面说,一面已从身边一个荷包里,将银枝在先送他的那副嵌珠金镯,轻轻拿出来,交给文霞。文霞接在手里,笑道:“你若是要到上海,将这镯子换了,不够你一路使用?银枝姐姐知道你用心读书,他也不能怪你。”
于飞笑道:“这事且放着再议。提起银枝姐姐来,他这一次受的委屈,不曾死得,还算万幸。他如今已回母家去了,他家老太爷一死,不知他这时候怎样伤心呢。”
文霞眼眶子一红,哽咽说道:“我原因为这事,很放心他不下,特地去寻你,想问你一句话儿。他在母亲家,当初据说是住在楼上,这楼究竟在第儿重房屋?若是从后园子里偷偷进去,要经过多少路,方才到达他住的所在?你在那边是走熟了的道路,按着地势,画幅图儿,给我瞧瞧看。”
于飞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皱,愤愤地对着他说道:“你少要胡思乱想吧!你闯的祸还小了?便因为这个,几乎累得他寻死觅活,你依然不去改悔,又来做这样糊涂举动。你想你住在他家里,尚且有人监察着你们,寻你们的错处,他那母亲家的房屋又阔,人口又多,万一你冒失跑进去,不将你当作贼活活打死,你尽管挖掉我的眼睛。我劝你死了这颗心吧!他同你又没有别的私情勾当,不过两下从小儿在一处读书,彼此脾气合得来是有的,何以闹得这样翻天覆地,叫人议论你们不是?我又不曾会画地图,老实说,便算会画,也不画这样地图,给你去做这样不长进的事!”
于飞的一顿话,说得文霞目瞪口呆,便喃地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只不过妒忌我同银枝要好,以为我同银枝好,就不同你好了,可是不是?”
于飞急得哭起来,说道:“你同银枝姐姐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何尝妒忌你?你既这样说法,下次你就不用理我。”
说着,夺了书包便往外走。文霞知道适才的话说得大意了,忙赔着笑脸,向于飞作揖,叫他不用生气。于飞哪里肯听,已匆匆走出门外。文霞没法子,在后面急追着,边喊道:“以后我若是要同你说话,在什么地方去觅你?”于飞边跑边说道:“学校--学校--”说过这两句,已不见他的身影。文霞好生惶愧,没精打采,重行走进内屋,呆呆地坐在书案旁边发怔。过后细细地将于飞的话咀嚼起来,觉得很有至理,遂将那颗心安定了,不去生别的妄念,转一心一意,研究研究科学,温理温理古文,倒也安闲自在。但是一个人的性情,容易静极思动。文霞闷在家里有半个多月光景,又感觉孤寂无趣,无以消遣,因想到他父亲命他做小说的事,偶然高兴,真个提起笔来要写。只是苦于没有题目,遂又想到银枝身上,不如借我们俩人的影事,编他一部札记小说。仿着蒲留仙《聊斋》的笔致,几天工夫,倒还撰了有七八千字。还不曾脱稿,在嘴里念了几遍,暗想:“不好,不好,如今世界上的文字,正在那里雷厉风行的趋重白话,我忽然做出这某翁某生的文章,不要被一般青年看见,牙齿都要笑掉了么?”想到这里,便搁在一旁,不往下续了。毕竟又割舍不得,一个转念:“不如将于飞约得米,同他斟酌。他若是说好呢,我就尽管编下去,横竖不卖给人,自家留着赏鉴赏鉴也使得。”
这一天,刚是八月初,他就趁着学校里刚要散学的时候,去寻觅于飞走到那里,果见一队一队的女学生,陆续出了校门。见于飞也夹在人丛里,遂抢近一步,向他招一招手。于飞因为上次同他赌了气,有好几时不同文霞见面,此时见了他,顿将前番的事忘得干净,也就笑嘻嘻地走过来,向他说话。文霞欢欢喜喜地将他引至家中。
跨人自家书房,替他将书包拿过来,放在案上。然后从一个小书箱里,将做的那小说稿子,递给于飞,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于飞接过来一望,也笑起来,说道:“好呀!居然冒充作小说大家了。这《银筝怨》名字,很是雅艳,内容一定是再好不过的了。”文霞掩口笑道:“原是望你指教的,你开口转同我恭维起来,这还了得!”
于飞这时候也不理会他的话,转凝神静气,坐在案旁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文霞不去打扰他,只负着双手在房里踱来踱去。大约瞧他将要读完,方才笑嘻嘻地向他问道:“你是聪明的,试猜猜我这书里筝娘是谁?”
这时,于飞已将半部小说读得完了,只见他敛了笑容,发出一种冷涩声音,将文霞望了望,复行叹了一口气,说道:“怪道有些讲道学的,说你们这些播弄笔墨的文人,交接不得呢!论你这部小说,也还称得起是一种笔墨,为什么一经提了笔,心术便有些不尴不尬?你问我这筝娘是谁?我知道一定是指的银枝姐姐,可想这书中姓柳的柳生,是你自命无疑了。咳!我不是曾经说过的,他同你没有别的私情勾当,你此时又何苦来拖他下水,万一被别人瞧见,又该流长飞短,比较你当初那四首律诗,益发情真罪当。他坐在他的屋里,如何会猜到你将他这样捉弄?虽然文明时代讲不到那些因果报应然而你居心如此,可是白辜负他待你的一片好心!他怎肯像你这书中说的传书递简,幽期密约……”
文霞一团高兴,蓦不料又碰了于飞的老大钉子,正是又气又愧,兀地跳过来,将那稿子抢人手里,使劲去扯,想将它扯得粉碎。无如那稿子折叠太厚,急匆匆中又扯它不动。于飞见状转笑着说道:“我不过劝你罢,听不听还不由你,犯不着当着我扯那不会讲话的稿子,叫我难受……”于飞一面说一而去同文霞抢夺。
两人正闹着,忽见窗子外面走进一个老嬷嬷,是文霞家使唤的,手里拿着一封信函,哺地说道:“叫他等个回信,怎么掼下来就走了?我们少爷呢?你且拿去瞧一瞧,看是打哪里送得来的?”
文霞听见这话,方才放下那小说稿子,将那封信接得过来,大略望了望,见信封上面写着:
叶大少爷亲启本城童寄。
文霞怔了一会,自言自语说道:“童家写信给我做什么?我平素同那边又无往来。”于飞也就踅过来,瞧着说道:“这不像是银枝姐姐写的笔迹么?”一句话提醒了文霞,登时惊喜交集,忙着用手去撕那封信。无奈那封信又封得紧紧的,越是着慌,手越发抖,又恐撕得大意,将内里笺纸撕坏,东张西望,正没做理会。于飞看他这形状,很觉得好笑,忙笑着说道:“用剪子将这封口剪开,便好了,你急什么呢?”
文霞遂一迭连声,喊那嬷去取剪子,不防那嬷放下信之后,径自走了。文霞见没有人答应,自家便在桌上寻觅,哪里有剪子呢?急得只是跺脚。再望望于飞,已见于飞轻轻地用了一点香唾,将信函润湿,揭开来了,在里边抽出一页妃色的薛涛笺纸。
文霞好生喜欢,连忙并着于飞香肩,一行一行地读得下去,正不知哪里来的一种花木香气,扑人文霞的鼻子。文霞战兢兢地照着笺纸上念道:“霞弟吾爱。”于飞劈头看见这四字,不觉微微含笑,尽管将个头摇得不住。文霞哪里肯去理会,又接着念道:
相思之情,空劳寤寐。前者承蒙枉顾,不意为彼伦破坏。今幸返我母家,得以自由。准于明晚人静之后,姊已嘱人不锁后门,扫花相待。越过小园,便得甬道,姊居甬道中第三重门户。借此可以稍慰彼此怀抱,所谓天作之合也!秘密相约,待晤时再诉寸心。银枝鞠躬。
文霞念完之后,只喜得拍手打掌,一张小嘴,再也合拢不得。于飞已将那封信搁在一旁,笑着向他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文霞笑呵呵地说道:“你这人好呆,还来问我怎样?我既已侥幸接到他这信,真是如捧纶音,如奉仙诏,还好违背他的这番好意吗?”于飞冷笑道:“这件事,在我揣度起来,却有几句话,打断你这兴头。我请问你,银枝姐姐在先可曾同你通过信函吗?偶然遇见你的时候,他香口里可曾向你称呼过‘吾爱’吗?”文霞想了想,笑道:“这却不曾,但是凡事总有个经权,银枝姐姐在那不能通信当儿,他自然不肯写信给我。至于‘吾爱’这两个字,他嘴里虽然不曾称呼过我,论他芳心里,怕还不止于称呼作‘吾爱’呢!好妹妹,你不用再在这里阻挠吧!那一次,我请你将他的住址告诉我,你便推三阻四,说你不会绘图画,如今人家怎么将这地图,说得清清楚楚的呢!哦,越过小园,便得甬道姊居甬道中第三重门户’我好喜呀!我得了这样明白地图,还怕走错了道儿吗?”说着,文霞又在书房里轻轻恻恻,走着几步俏步儿,嘴里还低低嚼念道:“第三重门户,我那时将门一推,他一准迎得上来,向我问道:吾爱,你来了么?我自然答应他道:姐姐,我来了,半世相思,一朝快慰,我好喜呀!’”文霞又骂道:“姓喜的贱妇,看你可有这本领,再躲向哪里来冲散我们?哎呀,我此时一颗心,怎生扑通扑通地跳荡不住?我若再不把持着,怕我要欢喜疯了!”他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大笑起来。
于飞在旁瞧他这可笑的神情,忍不住又气又笑,低低说道:“你且坐下来,定一定神。我想银枝的为人,虽则用情有余,却是守身如玉。他看待你的情分,委实与那些私情勾引的不同。他要同你好,他早就同你好了,何待寻死觅活之后,闹到那个分际,重行把握不住,忽地送信给你,约你在母家私会?你想他虽然住在母家,除了他家太夫人,真是爱如珍宝,其余的弟兄姑嫂,谁不是乌眼鸡的容他不得,他难道不防别人耳目,竟肯做出这大胆的事情?你只是向好的一边着想去,不曾想到厉害这一边,我怕你不要落人人家圈套”
文霞急说道:“什么圈套不圈套,这封信不是分明银枝姐姐的手笔,他难道会拿这样的圈套来给我苦吃?依你便怎么办法呢?好叫我搁着这封信,不去理会他?一次不理会,下次再想他有这信来约我,可比登天还难了。我又不呆,我肯相信你这些梦话?”于飞说道:“我不过替你筹划筹划,你不用生气呀!好在他约你的时候尚隔着一天呢。等我今晚有意无意地向他那里去走一趟,悄没声地问他一句,看他可有这件事没有?若是有呢,我送信给你,你便赶快跑得去,也不算迟:若是没有这件事,是别人用圈套来诱你的,那你可就不至于上了他们这当了。”
于飞才把话说完毕,急得文霞猛地跳起来,指着他吆喝道:“不可!不可!你老是破坏我们这秘密!你想他做的这件事,一定瞒人还瞒不及,他何尝会猜到你今儿可巧在我这里碰着?他忽地见你向他提起这话,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与那些私奔的文君、偷香的贾午不同,必然怪我不替他瞒着人,又跑去告诉你了。他一反脸,总归要赖得雪白。你见他这一赖,倒反说起嘴来了。说可是的么,银枝姐姐,并不曾写信给我,我那时候还是去不去呢?好妹妹,你权当成全了我吧,千万不用节外生枝,反将这样好事闹决裂了。”
于飞见他说得如此,便道:“我不过是好意相劝,你既这样说,我便不多这事,没的叫你疑惑我。”
文霞又笑道:“你此时虽然这样说,我毕竟有些放心不下,万一你回去时候,悄悄向他那里跑了去呢?”
于飞笑道:“我说不去就不去罢了,你不放心,叫我怎样呢?难不成叫我发个毒誓给你听?”
文霞笑道:“发誓的话,那是骗人的。你若叫我放心,我须得留你在我家住一夜,等我明儿会过银枝姐姐回来,再放你走。”于飞回答道:“只我在外间进了进学校,认识几个朋友,我那叔父还骂我没守规矩,失了女儿身份,还敢在外间歇宿?万一给他们知道,我可还想活命吗?你几乎屈死了一个银枝姐姐,可不用再叫我作银枝姐姐的第二吧!”
文霞笑道:“啧,啧,啧,满口的新名词,你的文明越发进步了。只可惜这家庭压制,你总没有去革命的本领!”
文霞的嘲讽,使得于飞也笑起来。依于飞的想法,便要立刻告辞回去无如文霞深恐他去访银枝,破坏自家的好事,千方百计想出话来,要留他用过晚膳,才放他走。于飞也猜着他的用意,因为避这嫌疑,遂答应了文霞文霞好生喜欢,便跑去告诉母亲,添了些饭菜,三个人团在一张桌上吃饭。
吃饭之后,外间业已起更,文霞还要留他再谈一会,于飞怕他叔父生气,决意不肯。俞氏又要命老嬷嬷送他,于飞笑道:“我几时又变成千金小姐了,这一截路是常常走惯了的,何必劳师动众,又累老嬷嬷跑一趟?伯母早些关门安置吧,明天再来替伯母请安。”说着,于飞携了他那书包,头也不回,径自向家里行去。
论于飞的住址,离文霞那里,本没有多远,但是那一带地方,非常荒僻。日间尚无多行人,到了这时候,真是鸡大不闻,惟有那大道旁边,许多合抱不来的大树,被风刮得飕飕作响。于飞埋着头,只顾前进,不防身后有个黑影子,悄悄跟着,心里吃了一吓,那脚步底下,越发走得飞快。那黑影子越走越近,于飞防着他是个歹人,虽然身上没有什么珍贵物件,总算一个伶仃弱女万一撞上强暴,倒也着实可怕。
于飞壮着胆子,将脚步停了一停,好让那人走得过去。说也奇怪,自家停了脚步,那人也将脚步停了。于飞凝神一看,只见近面站着一个黑巍巍的高大汉子,可惜手里不曾举着一根铜鞭,分明与那赵家玄坛,丝毫无二。又听见他咧开那张大嘴,笑嘻嘻地说道:“你可是路小姐么?此时跟着我走走吧,我有好处给你。”于飞听了这话,简直是调戏自己的意思,吓得几乎哭出来,调转头直向前飞奔,还隐隐听见那人说着:“不要跑跌了!不要跑跌了!”于飞更不理会,七喘八吼,已经瞧见自家大门,连连使劲拍着。拍了半会,他那小金妹子,便来开门,见他这般仓皇失措的样子,暗暗有些纳闷。于飞走进堂屋,早见他叔父同他叔母,并坐在一张上。若在平时,见他回来得太迟,必然有一番教训,今日却是奇怪,觉得他们脸上都露着和颜悦色的神气。于飞暗自叫声惭愧,忙按定心神,近前请教了一声,刚待转人他住的房间,忽见叔叔喊他到面前来讲话。于飞便立定脚步,垂手站着。他叔父撇着两搭老鼠胡子,笑道:“飞儿,你今日吃过晚饭不曾?我知道你此刻才转回来,定然在别的朋友家吃过了。”于飞只是答应了一声:“是。”他叔父又笑道:“你的外婆家里,今天打发人来接你去走走。你倒好有十多年不到外婆那边去了,记得还是你母亲奶着你的时候,去过两次。你外婆十分想念你,特地着人来同我商量。我也觉得你年纪已经长成了,也该过去一趟,让你外婆看着欢喜。你叔父虽然穷得要死,然而因为你最爱体面还特地替你制了一身新鲜衣服。明天,他们押着轿子过来接你。”说到此。叔父便向小金子努嘴道:“你去将我今天替你姐姐带回来那衣服,先拿出来给他看看。”
小金子会意,立刻跑向房里,抱出一个小衣包来。他叔母忙将那衣包打开,于飞用眼瞧着,只见里面放着一件茶褐色华丝葛衫,一条玄色铁机摹本扣花套裙,心里不住暗自盘算:“当初原恍惚有这么一门亲戚,住在城外一座村落里,外婆年纪高大,久经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后来不知道他死了没有平时也没见叔母他们来往过,何以今日忽然想到我,要接我去走动走动?”于飞一时又不便拿话驳回他叔父,只是笑着说道:“这可不行呀,学校里功课很忙,误了一天工夫,便少了一天分数,不如请叔父向那边回一回吧,等侄女毕了业,再去替外婆请安不迟。”
他才说完这话,叔父早仰着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叔母连忙向于飞丢了一个眼色,微微笑着说道:“你叔父的好意,若是违了他的言语,他必然又要生气。我知道学校规矩,也没有个不许学生请假的道理。横竖不上几天,又接你回来了。好孩子,你听我们的话,我们自然喜欢你。况且你叔父的境遇,你是知道的。他好容易替你制着新衣服,出门去光辉光辉,你若不答应,他肯依你么?”
于飞趁势笑着说道:“既然这样说,等明儿早间,侄女去向学校里请一请假,看是如何?”于飞说这话的意思,原想:“出了这件事,文霞还不知道,也该跑去告诉他,同他斟酌行止,不至我走了,他还没处打探我的消息。”谁知他的叔母,哪里还肯再让他出去!叔母忙正色说道:“请假这事,很不用你操心,你的叔父顺便向学校里去说一句好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各事收拾收拾,你坐在家里等着。你外婆家轿子到门,你便坐得进去,他们抬起来,吱吱咯咯的,坐在里面好不舒服,像我做婶娘的,一世都不曾坐过轿子,不料你这点点年纪,竟有这样好福气,把人家肩头当作路走,腾云驾雾,也没有这样飞快。你不相信,到了那时候,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睁开眼睛,便已到了城外。怕你那时赖在里边,还舍不得出来呢!”叔母说毕,又嘻天哈地地笑了一阵,弄得于飞六神无主,只呆呆地听着,理会不得。
可惜这个当儿,著书的又不在他身边,不便将他叔父、叔母的鬼蜮伎俩去告诉他。你们道是于飞真有一个外婆来接他吗?我将这事补叙出来,叫大家明白。
原来他叔父,是宿迁县地方上的一个讼棍,平时仗着自己是个秀才,凡是包揽词讼,搭台讹诈,无所不为。他的性情又粗暴不过,没有一点涵养,借此便自命为心直口快。别人知道他的脾气,他恰好姓路,人都喊他为路仲由。他听了很是得意,公然便自居为圣门高弟,益发高视阔步,轻易不把人放在眼里。近年来境遇窘迫,固然没有坐馆的指望,本城虽然也有几处学校,因为畏惧他这鼎鼎大名,谁也不敢请教。当尽卖绝,一贫如洗,租赁了三间小房子,住在北门城根。论他们夫妻心理,早已在于飞身上打点主意。他们看见别的穷人,多有卖了女儿发财的,他的亲生女儿小金子,却是割舍不得去把他卖掉。只有于飞人品好,又生得俊,倘若得了价钱,便可以半世吃着不尽。前几年,又因为于飞认识同城首富童小姐银枝,不时的乞他帮助从童家拿回些钱物,交给他们使用,叔父、叔母由此对于飞还有些另眼看待近年,于飞有了点知识了,银枝又已出嫁,使不能再常常受银枝的好处。这时,路仲由益发憎嫌银枝,要卖于飞的心,益发刻不容缓。上次也曾谈了一家售户,买于飞去做婢女,后来因身价不曾满足仲由的欲望,便不曾出手。今番从苏州来了一个乐户客人,要买一个闺女去接客。背地里看中于飞,便同仲由议妥六百元身价,另外做了六件衣服,仲由倒替他自家女儿扣下了四件,留下两件给了于飞,便是晚间拿出来的那华丝葛单衫,同玄色蔡本套裙了。那客人向仲由要个中人,仲由想起黄致中是他多年好友,所以那一次去访致中,顺便告诉他这事,致中自是欢喜不尽。
有一天,仲由约了那客人,在一家酒楼上成交兑价。彼此等了好半天,只不见致中到来,那客人等得不甚耐烦起来。仲由没法,打发酒保去催过几次。谁知致中此时,已不是先前那样困顿无聊了。他已经到了童公馆,帮办账房,轻易不向外边走动。当晚听见路仲由约他,他故意又耽搁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地在童公馆里借了一名家人,高高提着一柄官衔灯笼。其实那时候,街上还不曾漆黑,灯笼里一支蜡烛却点得明晃晃的。又叮嘱那个家人:“必须将这灯笼,提到请我的那几个客人面前,将这官衔字样,对着他们脸上照一照,方才可以拿它下去。”那个家人只得答应了,暗暗好笑。
再说致中此时走得上楼,只听见仲由拍着桌子喊道:“好了!黄大哥来了,你几乎不把我们等煞!”致中且不向仲由打话,先抬起头来,将那买女孩的客人望了一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客人说道:“哦!原来是你!怪道我们路二哥告诉我,说是一位姓燕的,我猜定你这贵姓,社会上是很少很少的,果不其然,便是燕大哥。如今你是在苏州发了财了,料想记不起我们这些老朋友。令妹在那边想还纳福,这一趟如何倒不曾见他回来走走?”小燕青慌忙起身让坐,笑着说道:“我们只是混饭罢咧,至于说是发财,还差得远呢!黄师爷近来脸上气色很是风光,听说黄师爷被童公馆那边请去,做着账房师爷了,这才是发财的道路呢!如何倒转向我理论起来,要罚你多少酒才好?”
他们两下在这里寒暄,此时酒保早又捧上许多酒菜。黄致中只随意吃了两箸,便放下了。小燕青笑道:“黄师爷真是换了一个人了。当初我记得你随着袁大少,在我们那里所有的筵席,都是黄师爷同那位施少爷一扫而光,怎么近来的食量大不如前了?”致中将眉头皱了皱,扬着喉咙说道:“讲起这句话来,应该天雷来劈我的脑袋。兄弟在敝东那边,承他家大少、二少的盛爱,也不顾人吃得下去吃不下去。”说到这里,致中用双手比划着,再笑着说道:“那,那,早起才下了床,这么高、这么大的一个五彩红花饭碗,满满的一碗燕窝,才算勉强吃完,又是这么高、这么大的一个康熙窑青花礅盆,一盆猪油八宝饭,接二接三,又是这么高、这么大的一个西洋茶杯,一杯冰糖湘莲煨的稀饭……”致中还待再往下说,仲由早嚷起来,说道:“罢咧,罢咧!是谁看见你的?没要紧地说这些大话!”仲由又转过头,望着小燕青说道:“你不用理会他这些鬼话,我们来谈我们的要事是正经。”黄致中此时,脸上红红的,抖着那双腿,摇头说道:“信不信由你……信不信由你……”说了这两句,方才侧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只见仲由将两只臂膊向桌上一搁,扭头笑道:“我适才不是告诉你的,我那侄女儿性情不好,万一被他瞧出破绽,那个就决裂了。”小燕青冷笑道:“这个你请放心,我的布置已是十分妥当。这一次本系奉着舍妹的咐,叫我来接内人的一切行李杂物,已经雇好车辆,只要令侄女上了车,哄咙哄咙,推到运河旁边,换船一直过江,饶着他知道,已来不及了。但凡一个女孩子,起先都有些撅头拨脑的,只须一两顿皮鞭,也就伏伏贴贴,会出去应堂差,陪酒席了。我们做这件事情,已非一次。就口的食,难道还怕他飞去不成?”仲由不住地点头,笑道:“这皮鞭子,要么不叫他尝着味道,若要叫他去尝,手底下倒要放辣些,万一不痛不痒,被他瞧得不怎么要紧,那便无济于事了。明天,你赶日落时候,打发人来接他上轿,家里一切布置,都有愚夫妇在那里料理,包不误事。”
说完,仲由伸过手来,似乎叫小燕青交价的意思。小燕青一边在腰里掏出一卷钞票,一张一张,摊在桌上,点明数目,说道:“除得前天二先生收过我二百元定钱,这是四百元整数,请你收好,便将字据写给我吧!”仲由早已将字据写好,命酒保拿上一份笔砚,自家画了押,又请致中画押。致中只管迟迟疑疑地不肯下笔,仲由便在款子里取出二十元,放在致中于边。致中望着笑道:“这个可不消客气吧,我在童公馆,出息很大,每天所得也不止此数。”仲由急道:“可又来了,那一天去告诉你这事,你欢喜得个什么样儿,如何刚隔了两日,你的口气便蛮大蛮大起来?既这般说,我就老实收回来,给你侄女儿添妆也好!”致中吓得一把将洋钱按着。笑道:“我说二哥脸皮太急,同你取笑玩的,怎么就认真起来了?你不用闹罢!快将字据拿过来,让我画押。论理,我们是读书君子,像这样勾当,原不应该做的。但是替你令侄女打算,他这一次,随着燕大哥到了苏州之后,照常芳名鹊噪,将来一般会有做姨太太的指望,归功还是我们成全了他。便有鬼神,他那簿子上应该替我们记着大功,没有罪过的。”说罢,哈哈大笑。主客均要下楼,致中一迭连声,喊着那个家人,快上楼来点灯笼。那个家人在下面答应道:“灯笼已经点好,请师爷快些回去吧!”
致中在路上还百般地埋怨那个家人,说:“这灯笼上面有官衔的,应该拿上楼去亮一亮,好叫他们看着害怕,怎么你不依我的吩咐?”那个家人只抿着嘴笑,也不去理会他。
再说小燕青同那卢魁,本来住在苏州,只因为袁杰先打发卢魁回宿迁一趟,暗中授了他好些机宜,叫他当心去干,万一有了劳绩,回来再给他事做。卢魁也不曾告诉小燕青,便先走了。小燕青是奉着他妹妹双双的命令,叫他回宿迁,接他那个姘妇。临动身的当儿,他母亲又絮絮叨叨,说双双近来不大肯接客,将来这份门户,怕还支撑不起。北边一带,女孩子身价便宜些,若是买一个回来,可以叫他接了双双的营业。他母亲又交了些银子给小燕青。小燕青回了宿迁,料理料理事务,遂向他那姘妇计议到这事。风声传得出去,早有许多媒婆前来接洽。路仲由的堂客,先前已将要卖侄女的话告诉过媒婆的,媒婆便将这件买卖撮合成功。小燕青和他姘妇,有一天在背地里,也瞧看过于飞,真是生得花娇玉润,比起双双来,还美丽得许多。小燕青心下大喜,觉得有了这一株摇钱树到手,是不愁淫业不发达的了。于是情愿出这般重价,又向路仲由计议完好,准在明天晚上,用轿子去抬于飞上轿,自家夫妇两个,在城外十里路远近等候。因为怕招摇别人眼目,路仲由满口子答应。
却好路仲由从酒楼回来,于飞因在文霞那边耽误,回来迟了,所以并不责备于飞,还百般用好言去安慰他。可怜于飞哪里知道他们的鬼伎俩,还只当到外婆家去走走。
第二天,又被叔母同小金子监视着,不许他出门一步,一直挨到傍晚,路仲由有了洋钱,早躲在一家烟馆里去消遣,家里交给他妻子料理。于飞一意一心,还想着文霞今晚要去赴银枝姐姐密约,究竟还猜不出银枝是否约他不是,自己还解释着说道:“横竖我没有几天便要回来,随后再去问他,也不为迟。”
当晚吃完晚饭,于飞转向他叔母,问道:“外婆家到这时候,如何还没有人来?迟了怕路上不好行走。明早动身也是一样,今夜我们便早些睡了吧。”
他叔母听了,着急地说道:“你不晓得外婆家离我们这里,有好远的路呢!就是忙忙地打发人来,也须迟至半夜。他们乡下人,走黑路是惯了的。好孩子,快不要睡觉,你便将你叔叔做的那套衣服,穿起来吧,省得临时手忙脚乱。”
大家刚在这里说话,已听见外边“扑通、扑通”地敲门。他叔母向小金子丢了一个眼色,说道:“好了,外婆家有人来了,你还不快去开门!”嘴里说着手里便去替于飞穿衣裳,又逼着他抹了些脂粉。这时候,轿子已经停在门外,他叔母不由分说,同小金子两边搀扶着他,半推半送,早将于飞催上了轿。两名轿夫,更不怠慢,抬起来拔腿飞跑。
小金子笑嘻嘻地关好了门,母子俩转入堂屋,小金子便嚷着闹着,要穿那四件衣服,试试看可好不好,他妈也只得由他。小金子一件一件穿得起来,照着镜子,只是扭头扭脑的,好不有趣儿。
路仲由在上灯时分,进了平时常走动的那个烟馆,拿出许多洋钱,还了旧账。开烟馆的老板,随即另眼看待,取出烟具,请他躺在铺上吸烟。另外有好几张铺,人都睡得满满的,素来同路仲由认识,大家遂不住地向他道贺,说他得了这般意外财爻,以后的境遇再也不消愁了。
仲由好生得意,跷起大腿,西皮二簧,乱喊起来。不防对面铺上,横躺着一个粗大黑汉子,忽地自言自语说道:“叵耐这些杂种,不卖自家女儿,转去卖他侄女,你们道这些银子是好消受的么?我瞧着他将来总有报应。”路仲由生平何尝受过别人这种奚落,忙坐起身子,将那人望了望,冷笑道:“我卖我的侄女,干你屁事,要你说这抱不平的话!”
那汉子正待开口,猛听见壁上挂的一架自鸣钟,“铛铛”地打了十一下子。急忙跳起来就走,说:“我还有我的要务呢,没有工夫陪你讲话。”说毕早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说:“哪里跑来的这冒失鬼,他一经听了路二太爷动了真气,早吓得屁滚尿流,早知如此,适才又何苦向老虎头上扑苍蝇呢!”路仲由益发快活,将大拇指竖了竖,依旧躺下吸烟去了。
再说那汉子离开烟馆之际,正是文霞偷赴密约之时。文自接得银枝信雨,一夜也没曾好生睡觉,好容易挨到第二天响午时分,重行将头上的发梳掠好了,中间露着一条青溜溜的缝儿,成大捧的凡士林,只顾向上面去搽抹。又换了一身簇新衣服,洒了许多香水,对着一面镜子,照了又照,止不住笑得点头晃脑。可巧他母亲一脚走进房来,见他这般打扮,便问他有什么要事。
文霞扯了一个谎说:“朋友约着去吃晚饭,万一回来得迟,请母亲便同老嬷嬷关好门户,安睡了吧,不必等我。”他母亲虽然猜不出他有什么用意,毕竟心里不大舒服,便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劝你安静些吧,何苦跑去打扰人家,朋友们要好,原不在酒食方面。今天他请你,明天你再请他,花费钱财还是小事,白辛苦了身体,也不值得!你不瞧外间天色阴沉沉的,若是再落起雨来,怕你便回家,路上也不很方便。”他母亲说过这话,也就快快地走转内室。
文霞主意已定,哪里听人劝说。只是先前还看见日头映在窗子外面通黄的,怎生没有一会工夫,天色便沉下来了,自家还不甚相信。急忙跑人天井里,四边望了望,果然是阴云密布,不住地刮那大北风,吹得树头上的晚鸦,在那里“哑哑”地争食厮闹。文霞心里一急,暗暗跺脚,说道:“天呀,你有多少日子不好下雨,定要专拣在这一夜里同我做对,你想我瞧见这模样天气,着急不着急!银枝姐姐,他一定也在那里边唉声叹气。其实莫说是下雨,便是你在半天里,将一把一把小刀子掼下来,我也不能因为爱惜我这不值钱的脑袋,怕给你凿成小洞,便裹足不去,白叫银枝姐姐在家里盼望。”文霞一个转念,乘此时雨还未落,不如早些跑去,会一会他吧!
文霞当时便咳嗽一声,整整衣服,大踏步走出门外。望一望那街道上行人如蚁,各家店铺还未闭市。他心里是有事的人,此时见别人的情状,都安闲自在,不觉暗暗有些羡慕,自言自语地说道:“时候还早哩,总没有在这青天白日,同人家去幽会的道理。”于是早又折转回来,闷恹恹地和衣躺在床上,一时想到同银枝欢会的乐处,把不住心头跳突,翻来覆去,偶然困倦起来,便沉沉睡熟。
他母亲见他不曾出门,打发那个老嬷嬷进房,问他可吃晚饭。谁知文霞在睡乡,正碰见银枝,好像他还不曾去,银枝等得不耐烦起来,遂亲自过来访他。文霞是又惊又喜,跳起身子,便上前米握银枝的玉腕。
这一握,早将那个老嬷嬷的手握得紧紧的,死不肯放,几乎连“姐姐”两字,都叫出来了。吓得那个老嬷嬷不知就里,夺手不迭,文霞方才惊醒,好生羞愧,便憎恨老嬷嬷多事:“要你白白地跑来做什么?”老嬷嬷一面揉着手,一面叽哩咕噜说道:“谁还要跑来呢?不是太太吩咐,我肯多这样事?平时憎嫌我的皮肤干燥,怎么此刻又同我亲热起来了?扭住人死命不放,这不是笑话!”文霞将双眼揉了一会,搭讪着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老嬷嬷回道:“此刻大家都吃过晚饭了,少爷究竟是吃不吃呢?”文霞忙说道:“不吃,不吃便吃也吃不下去。你进去告诉太太,我出去了,不定早晚才回来,你们不必等我。”
说着,真个将衣服整了整,头也不回,径自出了大门。可喜一路上,连个雨丝也没有,那半轮新月,从黑云里穿来穿去,仿佛同自家走路一样飞快。宿迁城市静僻,路上已无多少行人。文霞穿过几条街巷,早见童家那座大门楼,巍然人目。门上一律糊着白纸,一盏门灯,悬在空中。那灯笼内的蜡烛,已快点得完了,影影绰绰,映着那讣状。矗立着的两扇门,半掩半开。门凳上坐着一个老家人,低头在那里打盹。再听听里面,已是鸦雀无声。
文霞哪里敢过去打探,只得沿着围墙,绕转过来,直向后门行去。一件长衫,被风吹得乱卷,黑魆魆,奔近后门侧,果然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文霞大着胆子,将后门推了一推,那门便应手开了。他心里不由暗暗佩服银枝做事妥帖:“他知道我这会子要来,自然将门开在这里等我。想到这里,文霞便连一点惧怯都没有了。他蹑着脚,直闯进去。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假山石,堆得重重叠叠,许多苍松古柏,其影子黑压压的,像是几座大山,当头扑得下来。文霞将头一缩,只顾高一步低一步,向前乱撞,惊动园里两只小哈吧狗儿,立在一座小土山上,汪汪地不住向他乱叫。幸喜那风声、树声,像虎一般地乱吼,将狗叫的声音都搅住了。”
走了一截路,忽然被一堆太湖石挡着,寻觅不出路径,左摸右摸,才知道那湖石底下有个小洞,低着头方才穿得出去。这时脚下露出一道石桥,石桥旁边,全是不满一尺来高的栏杆。文霞走得满身是汗,猛觉得背后有人向他咂嘴,不禁吃了一惊。他凝神听了听,原来是那池里的金鱼儿,游浮到水面上来,唼那荇藻。文霞几乎失声笑出来,忙将心神按了按,重行将信函上讲述的地势,默默地在嘴边念了两遍。不知不觉,那眼前已露出一座五开间的敞厅。
文霞走得近前,深思里面藏着人,便踅着脚步,悄悄地向窗洞子里一望只见乌光漆黑,厅门紧紧关闭着,方才放胆走上游廊。果不其然,那大厅旁边,便安着一座小门,转入小门,正是长长的一条甬道,甬道中间,全是青石砌成的道路。文霞好生欢喜,度量了那房屋形势,直向第三重住宅走去。这时,反将文霞弄得有些模模糊糊起来,看见房屋很多,不知道银枝姐姐住在何处。
正在沉吟,不防迎面来了一个女仆,手里仿佛拎的是煤吊子,低着头,只顾咕噜说道:“半夜三更,还不睡觉,赖在这里闲话,要茶要水,叫人忙个不住。”文霞将身子向墙壁上一贴,幸喜那人并不曾看见,自己径向那三重门里走进去了。文霞暗暗想道:“且不管他,等我跟着他走去,试一试,银枝大半是住在这地方了。”接着便听见前面的女仆,“登登登”,跨上楼梯。文霞略停了一会,就趁势也上了楼梯。
只见楼梯尽处,安着一座六角房门,垂花帘子放在那里,纹风不动,耳边听着有妇女谈笑声音。再巧不过,其中便有银枝在里面说话。文霞这个时候,又是快活,又是惊慌。他便蹲下身子,侧着耳朵,在那里静候。又挨了好一会,不由埋怨起银枝来,暗想:“你既约我到这里来相会,怎么转留着别的女人在上面讲话?万一你们讲到天亮,我便躲到天亮,岂不白白将这机会辜负了。”
文霞正在这里凝神屏气,忽见栏杆外边,有个黑影子一闪,像是要迎面撞过来模样。文霞吓得浑身发抖,觉得这地方不是藏身之所,随即放轻了脚步,又轻轻地下了楼梯。刚算脚踏地,突然起了一阵哗噪声音,从四面八方抢入许多人来,口口声声喊着:“不要放走这厮!不要放走这厮!”
一霎时,灯火齐明,更夹杂着许多叉耙扫帚,兵器绳索,隐隐还听见有好几个人站在天井里指挥。文霞这一吓,真是三魂少二,七魄剩一。正不晓得是躲向什么地方才好,偶然瞧见楼梯背后空着,他也不问好歹,一扭身便藏得进去。接连便听见楼上有女人喊着:“你们快来,这厮已上了屋檐了!”一语未毕,那屋上果然有人脚步,跳得咯咯登响。这时,便有许多人忙着上屋,那不曾上屋的,依旧点着火把,向四下里寻觅,看着就要寻到楼梯后沙…
著书到此,不消说得叶文霞,以屠弱之躯,坠人这龙漂虎穴,惟有束手待缚,再也没有挽救的指望了。在这百忙之中,著者少不得还要忙里偷闲,说几句闲话。
当那文霞接到银枝信函的当儿,任是何人都猜着这封情书大有破绽论银枝为人,却还端庄贤淑,断然不会做出这秽亵的事迹。读我这部小说的诸君,见识高明,当在路于飞之上。于飞尚在指瑕索瘢,劝文霞须要斟酌,不可率意前往。偏偏那个文霞,他只从好的一方面去落想,不从歹一方面去思量,还猜疑是妒忌自己,又不许于飞去问一问银枝。咎由自取,夫复何尤!我要诌一句不妥的文言,叫作当局者迷之叹了!
但是这封信函,既不是银枝所寄,又是谁寄的呢?这又不得不提到那心辣手毒的施朗了。施朗几次要陷害文霞,却都不曾遂了他的心愿。恰好近又打听得银枝同文霞在袁宅里闹过一番变故。不幸银枝既不曾死,文霞又脱然无累,遂在那一天,请童氏弟兄同袁锦春的当儿,酒阑人静,大家坐在一处谈笑,施朗心生一计,遂说出来同他们商量。第一个便是袁锦春先行赞成,童氏兄弟也就随声附和。那一封情书,便出自施朗手笔。
这一晚安排已定,袁锦春同施朗都坐在那边等候。童仁又派了他妻子伴着银枝,恐怕文霞当真会见银枝,银枝便会识破他们的计策。适才文霞听见女人的声音,后来又嚷着有人上屋,便都是银枝的嫂子在那里讲话。惟有银枝一点摸不着头脑,忽听得楼下沸反盈天,口口声声喊着捉人,又不知捉的是谁,便是做梦也想不到文霞会在这时踏人罗网!
闲话休提。这时已有一个家人寻到楼底,分明看见文霞身影躲在那里,战战兢兢的,抖个不住。只须吆喝一声,便会蜂拥齐上,使有一百个文霞,也逃脱不掉了。
若讲句迷信的话,也不知天不帮助恶人呢,也不知文霞将来有点造化不至横罗他们的毒手?那个家人还不曾喊得出口,只听见外边的人大呼着:“有火!有火!”那家人刚一掉头,已见通屋里照得赤血也似的一般通红。那梁柱被烧得爆裂的声音,比放洋枪还厉害十倍。风势又猛,火头闪得有几丈来高。又猜不出火在哪里,一伙家人,各顾性命,各顾什物,飞也似的去救火。童氏弟兄,以及锦春、施朗,也都惊得面面相觑,分头探听哪处屋里有火。
解氏已奔入银枝楼上,只顾执着银枝双手,喊那皇天菩萨。银枝哭得说不出话来,再瞧他嫂子,早已跑回他的住屋,掳摄什物去了。银枝向他母亲哭道:“别的不打紧,爹爹灵枢还搁在底下呢!娘须吩咐一干人等,预备着万一火势蔓延,赶紧将爹爹灵柩搬得出去才好。”银枝的这几句话,提醒了解氏。母女两人,便从百忙里下了楼,赶至童毅停柩所在,碰着几个家人,气喘嘘嘘地指着后园说:“太太放心,这火是花园里起的,那座藏书楼烧个正着,此时外间已来了许多水龙,在园子里拼命浇射,只恨风势大了一点,不然那火也不至这般厉害。”解氏同银枝听了这话,方才将心神略略安定下来。
两人站在童毅柩前,向外间瞧看,只见许多火鸦火鸽,在半空里卷来卷去,一阵黑烟冒起来,便接连一道火光。那楼房倾倒的声音,好似排山倒海加着救火人的呐喊,众声齐作,将人耳朵都震得了。一时,屋里已有好些军队进来,一律举着高挑灯笼,仆妇们啼啼哭哭,你扛一个箱子,他拖一床被褥,闹得一塌糊涂。
地方官得了警报,不敢迟缓,大家都坐着轿子,赶来弹压。童仁又要照顾里面,又要周旋那些官长。施朗望袁锦春,只是跺脚发急。黄致中睡在账房里,猛地惊醒,慌慌忙忙地端着那个小账箱儿,走投无路。足足闹了两个时辰,那火势才渐渐挫得下来。一座藏书楼,固然已成灰烬,其余还牵连烧了好些房屋。
解氏望着银枝急道:“那楼上又没有人住,这火是打哪里来的呢?上面除了搁着许多粗重家伙,只有三五箱子字画。我猜那地方太空阔了,平时都是大仙住着(北方称狐狸为大仙),不知谁得罪了它,所以放给我们这一把天火。我刚才已经收拾了手脚,才要上床,外间便闹起来,吓得我只放你不下留着二媳妇在那边看守上房,我此刻使同你进去瞧一瞧吧!”银枝走着说道:“女儿刚同大嫂在楼上闲话,忽地听见下面喊捉人,后来便听见屋上有人脚步声响,敢莫这火还是贼人放的呢。”解氏将头一扭,说道:“这个就奇怪了这贼人打从哪里进来的呢?”
彼此说着话,已走人上房屋里。童仁、童智都聚拢在一处,议论这事解氏便向他们询问说道:“怎么好端端地捉起贼人来了?可知若不是你们赶这贼人太紧,他也不至放火!”童仁因为不曾捉得文霞,又碍着银枝也在这里,不便将这事叙述出来,只得支吾了几句,便将那事掩饰过去。大家又查点了杂物,幸喜还不曾多所损失。施朗同锦春,因夜色已深,各自扫兴回家。童公馆里上下人等,忙了一个整夜,也不曾好生睡觉。至于文霞究竟如何脱险?我且慢表,我这一支笔,转要倒过来叙一叙于飞。
于飞自被他叔母连催带逼,昏头昏脑坐人轿里。那两个轿夫,原系小燕青在码头上新雇的,指点了路家门户,小燕青便在离城十里地方,那地名叫作杨家集的,约定了在那里等候。轿夫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只顾匆匆地抬起来就走。刚出了城,只见星月无光,沿途漆黑,那一阵一阵的狂风,吹得大路上尘灰乱卷,轿角上虽然也挂着一个小灯笼,禁不起那风一吹,便熄灭了。前头那个轿夫,将头向脖子里一缩,说:“哎呀好冷。”后边那个轿夫,也埋怨着说道:“小陈儿,你抬轿子,也抬得好多年了,连一点计较都没有。譬如这趟买卖,依我就不承揽,黑夜里跑这许多路,还怕赶到杨家集,不把脚上弄起大泡来。你瞧瞧前面,倒越走越暗了,好不怕人!”小陈儿那时刚要搭话,忽地仰头说道:“老刘,你不用嚷吧,天可怜我们,半空里放起亮光来了。前面不是那座荐福寺吗?你看那一带的红墙,都显露得明明白白,真是有趣得紧。”小陈儿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老刘毕竟有些见识,回头一望,喊道:“了不得了,城里有了火了,这火头很高,怕烧的还是楼房呢!老实在荐福寺山门口,歇一歇脚,瞧这火势究竟在哪一搭儿,也好放心。”
于飞先前听见他们说话,也不理会。此时又听见说是有火,不由吃了一惊,轻轻将轿帘揭开,向外边望了望,果然半边天通红。
这时候,觉得轿子已经歇下,于飞刚要向轿夫问那火在哪里,不防寺门里蹿出一个黑汉子,手执明晃晃的刀,在火光影里,向着那两个轿夫的脑袋直劈下去。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