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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走昆仑荒江挈双美 选总统香国宴群花

小陈儿是站前面的,忙将双手按住脑袋“扑突”一声,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老刘儿见势头不好,掉转身子便想逃走,那黑汉子哪里放他得过,早抢近一步,提起右脚,向他膝盖上一踢,老刘早倒在地上,只喊饶命。

路于飞不知端的,他却一毫畏惧也没有,扯起轿帘,呆呆地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这时火光一闪,已清清楚楚照出那黑汉脸面,暗想:“这人不是昨晚我在路上撞着的那个黑玄坛么?他为何又在这里出现,不放我到外婆家去,是何道理?”刚要开口向那黑汉问话,谁知那黑汉已将刀按在老刘颈项旁边,喝道:“这件事原不怪你,你们是被别人雇得来使用的!”老刘慌忙接口说道:“爷爷的话,一点不错。小的们是上命差遣,身不……”那黑汉又道:“呔!休得罗唣!这位姑娘,我是不容你们抬得去的!”老刘同小陈儿都慌张起来齐声哀告道:“这却不能,小的们逃得掉,行家是逃不掉的!万一前途同行家要人,我们拿什么人给他?”黑汉笑道:“这个我自有计较,你们尽管依我调度,包你们不吃亏苦。此时你们赶快将这姑娘,抬转回城,我另外交给你们一个女孩子,你们照旧抬到那边,放下来就走,不许多话。”

于飞已经听出他们话的口气,很是着急地说道:“我是要到外婆家去的怎么将我抬回城里做什么?”

那黑汉也不去理他,押着那两个轿夫,抬起轿子,复行向城里行去。一路火光,照得路上树木全显现出来。那黑汉依旧将刀披好,轿夫走迟一步老大暴栗子,只顾凿将过来。

进了城门,已瞧见救火的人沸沸扬扬,大家都议论着童家失火的事。于飞在轿里,地吃了一吓。他知道文霞是在今晚去赴银枝的密约,不幸遇着这样大火,不要误了他们好事。刚自盘算,忽听那汉子在后面喊了一声:“站着!”那轿子便止住,不向前进。

那汉子早叉开五指,在一家门上“啪啪啪”地擂得震天响。于飞隐隐认得这门便是文霞住宅,心里纳闷……

再转过笔头,说先前文霞躲在楼梯背后,忽听见外边齐喊捉人,知道上了他们的欺骗,已是吓得手足无措。及至被那家人撞破,早已真魂出窍,准备被他们束手就缚。不料隔了一会,悠悠醒转,耳边一片呐喊之声,更是厉害,方才知道已有火事。文霞一个转念暗想:“不趁此时逃走,更待何时?”于是从众人纷乱之中,挤得出了甬道,直向后园奔去。

园里已不似先前寂寞,左一群右一群救火的人,纷纷拥挤。后门大开着,还有许多挑桶担水的汉子,进进出出。文霞顾不得什么,倏地挤得出去略定了定喘,依旧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向自己家里走来。

他母亲还不曾睡,见他脸上神色大变,刚待诘问,不防外边敲门甚急文霞是惊弓之鸟,还疑惑童公馆那边有人追来,哪里还敢出去开门,只躲在屋里喘气。母亲命那老嬷嬷出去看视,那黑汉早携着于飞,大踏步进来,一眼瞧见文霞,他笑嘻嘻地将于飞向他身边一推,吆喝着说道:“你们权在这里确待,等我勾当过一件事,再来同你们讲话,千万不要离开!若不听我的吩咐,误了大事,可不用怨我!”黑汉说完,头也不回,径自出门去了。

在这个当儿,于飞将文霞望了望,文霞也将于飞望了望,他们呆呆相视各自做声不得。还是那个于飞,他简直是小孩子脾气,起先人要抬他到外婆家去,他也不知道防范,此时人将他忽又抬到文霞家来,他也不知道害怕。他一心还记忆文霞去会晤银枝姐姐那件事儿,劈口就问道:“你会见银枝没有?怎么他家会好端端失起火来?你倒不在那里帮银枝姐姐救火?”文霞将手连摆了几摆,说道:“这话长着呢,停会等我告诉你。但是你怎么随着这汉子,半夜三更跑出来?你的叔叔倒容得你?这汉子究竟是谁呢?”于飞扭头笑道:“我知道他是谁呢?他打从城外将我抢回来的。”文霞听到他说这“抢”字,登时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怎么,你又跑到城外做什么?你可直说了吧,我被我的事,已经闹得头脑不清,再加着你这事,益发叫我六神无主。”于飞偏不肯说,憨憨地向文霞笑道:“我不,你若不将你的事告诉我,我再也不将我的事告诉你。”

文霞没法,只得将适才事迹,从头至尾,向他说了一遍,引得于飞嘻天哈地,拍着手笑道:“如何?我的见解,可知比你高得许多。我料定银枝姐姐断然不肯写这信给你。你死糊涂了心,跑去冒这样险。若是依我,先去问银枝姐姐一句,可不是没有这岔子出了。该死,该死,若非侥幸遇见这场火做了你的救星,万一被他们捉住了,看你还有什么面孔出来见人!”

文霞惊魂已定,尤其意外看见于飞,更是喜出望外,他反问道:“这事你且放着,休得再埋怨我了。你呢?”

于飞微笑道:“你不瞧见我穿着这一身簇新衣服,原是我那叔父,命我到外婆家里去走走的。人家才坐了轿子出了城,偏生碰着这冒失鬼,又将我拦截回来。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同你认识,将我送到你这边来?我还怕叔叔他们盼望,依我,这时候还得赶得回去才好。”

文霞一面听着,一面想着,不禁咂嘴舌地说道:“不好,不好,这其中显有缘故。你叔父他们待你没有好意!赶在夜晚送你出城,使是老大破绽这汉子你怪他冒失,我怕他定是别有用意。他临走还咐你,不要离开这地方,你权且耐心等一会再说。”于飞回道:“你这话倒也不错。记得前天打你这里回去,在路上好像便遇这人。这人也怪,他跟我做什么呢?”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正讲得高兴,不防俞氏已在旁边,听得方明白,才知道他儿子不肖,险些做出妨害性命的勾当,满口子在那里埋怨。又听见适才这黑汉子,要重行到来,吓得战战兢兢的,不敢回房去睡。文霞也是懊悔不迭,垂着头,一言不发。

再望望外边,火势已淡,街上行人,已不及前时声如鼎沸。大家正静悄悄地坐着,蓦听见屋角上,一阵脚步声响,接连便见天井里跳下一个人来众人大惊,刚待询问,只见那人笑着进了堂屋。

于飞认得他正是那城外碰见的黑汉。他没有什么畏惧,迎得上前,笑问道:“你这人究竟是谁?怎么这样鬼鬼祟祟的,兀自叫人瞧着害怕?”此时,俞氏已吓得倒退了几步,躲入屏风背后。那黑汉不不忙,指着文霞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原是宿迁人氏,姓卢,单名叫作魁字,如今在苏州地方,奉着我的师傅命令,叫我来保护你们的。我师傅袁杰,他一生宗旨,抱定贫富均产,知道这孩子很有出息,想提挈你出去走走。不料你受了人的诱骗,几乎陷入罗网。你可知道今夜那火是谁放的?我其时也在那里见你已经要被人捉获,我急切又救不得你,所以借这一场大火,让你逃出来我又悬念这位小姐,他被他叔父卖给人家,假说送你到外婆家走动,我又赶至城外,将这小姐抢转。人家出了银钱,不曾得着人,也不甘心,是我用了一条妙计,适才将轿子押到你叔父那里。可巧你那令妹穿着新衣服,同他母亲在一处看火,我出其不意,悄悄地将他挟入轿中,命轿夫送他出了城,到时候送他上了船,赴苏州去了。”黑汉说完这些话,不由哈哈大笑。

文霞同于飞到此时候,方才明白,心里也着实感激着他。于飞又劈口问道:“照你这样说,我那叔叔委实可恨极了。但是你做出这样事件,我如何还敢回去见我叔父呢?”卢魁又笑道:“岂但你不能回去,便是这位叶相公,在宿迁城里也住不得了。我已定了主见,你们两人快快收拾,我送你们到苏州见一见我那师傅,他那里办有男女学校,不愁不给你们好好读书。”于飞听见“读书”两字,非常欢喜,笑向文霞道:“苏州是个文物之邦,我与其在这地方求学,叔父又容不得我,不如我就同你一齐去吧!”

文霞此时,已是茫无主见,便走人屏风,向他母亲商议。俞氏叹道:“论理,我不能将你们交给这位卢大爷带向苏州,我如何放心得下?但是卢大爷刚才的话,我已听得明白,委实不是个歹人。况且路小姐急切又不便回家,藏在我这里,也怕给他叔叔得知消息。我只得权且让你们去走一趟。你们一经到了那里,赶快写信给我,让我放心。苏州离上海又不太远,便中可以去看看你的父亲,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文霞听了,点了点头答应。

这一夜大家便不曾好生睡觉,俞氏又替他们检点了行李。文霞依旧将那一双金镯交给于飞,戴在他的手腕上。趁天色还未大亮,卢魁慨然挈领他们二人,拜别俞氏,径直出了宿迁,雇好车辆,向运河进发。抵了清江浦,然后换船。其时虽然已是小轮通行,卢魁怕招惹人的耳目,只雇了一个江划顺水顺风,沿河南下。

卢魁终是个浑人,在船上却不同他们多讲话儿。于飞同文却自欢天喜地,常常跨上船头,互相指指点点的笑谈,这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个小燕青夫妇,这一夜在杨家集等候于飞轿子,一直等到四更时分,方才看见那两个轿夫,远远吆喝而来。小燕青知已得手,忙着上前迎接。昏黑之中,揭开轿帘,更不打话,便将小金子扶入车内。小金子虽也乱嚷乱喊,小燕青哪里肯去理会。又深恐被人看见,立即开起车轮,向大道上驰去。那两个轿夫,怀着老大鬼胎,更不敢再说什么,只顾领了赏钱,飞也似的抬起空轿走了。

及至小燕青夫妇登上他们雇的船只,再一细看,兀地怪叫起来,指着小金子问道:“你这女孩子是谁?怎么跑到我们船上来的?”小金子嚷道:“我知道吗?是你们接了我的姐姐,又打发人来抢我。你不过出了六百多块洋钱,怎么买了我的姐姐,又来饶我一个?姐姐这时候在哪里呢?如何瞧他不见?”小燕青的姘妇唐氏,也吓得面面相觑,说道:“奇呀!这又打哪里说起?我们买的是个标致姑娘,为何换了你这丑鬼?”这个当儿,急得小燕青跳上跳下,那船又扯起风篷,驶行得异常快速。依小燕青便要回船上岸,去同路仲由讲理,还是唐氏拦着,说道:“这件事是秘密的勾当,买良为娼,我们原扣着不是。况且这其中显有别人作弄,决非那个姓路的肯做这掉包的事。你跑去问他,万一他再向你要起这女儿来,我们不是跑了那一个,连这一个都捞不到手么?不如认个晦气,权且将他带到苏州去,同你那妹妹斟酌,看是如何办法。他知道你吃了人家的亏,也不至来埋怨你。”一顿话,说得小燕青没法,只是乖头丧气。一会子又跳起来,骂道:“是谁同我闹这促狭,若是被我访查出来,我不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算姓燕!”

唐氏这时候,早过去抚慰着小金子,连骗带吓,叫他不许声张,允许他到了苏州,再替他制衣服,添首饰。小金子听了这话,觉得平时在父母跟前,穷苦日子也过得够了,因为有这许多好处,倒也服服贴贴,随着他们前进。唐氏又替他将身上的新衫、新裙子,换得下来,存放在箱子里面,另取了两件家常衣服给他换上。

不久已抵苏州码头,小燕青押着行李进城,随后便喊了两乘人力车,将唐氏同小金子带至双双寓所。

其时,刚是晌午光景,双双并不曾出门。他洗完毕,正躺在床上闭日养神,听见外边人声嘈杂,知是他哥哥小燕青已经回来了。在这几天里头,本已接得小燕青的家信,大致说是在宿迁,已觅得一个美貌女孩子。双双放心不下,一咕噜站起身子,迎得出房。见了小燕青,彼此也问了好。后边他嫂子,已笑盈盈地走得进来,手里还领着一个女郎,身段看去不足十五六岁,只管骨碌骨碌地翻着那大金鱼眼睛,东张西望。双双不由笑得花枝招展,指着他问道:“哥哥,这是不是你信上说买的那个路姑娘?”小燕青发恨说道:“谁还说他不是姓路呢?”唐氏在旁,不觉噗哧一笑。双双猜着其中定有缘故,当时不便向下再问。却好他母亲已从后面走出。唐氏便指点小金子,上前去叩头。

他母亲望了望,没好气地对着小燕青说道:“好个美貌姑娘,这一趟可是累得你辛苦了。你吃这碗把势饭,也不止一年半载了,难道你带这笨货到来?我见了他,便要吓得栽倒了,那些客老爷,定然胆子比我还大?我家有这么一枝摇钱树,还愁不把我家门眼跑穿了吗?”

小燕青听他母亲这一番冷讥热讽的话,急得满脸通红,跳着说道:“你们也不问问,内里有别的缘由没有,都赶着来抱怨我,我哪里情愿买这活鬼来呢?已经遇见对头,替我掉了包儿了。我一时气得也说不清楚,你们去问一问他吧!”说着,小燕青用手指着唐氏,冷笑道:“你说,你说,我这满肚子委屈,也告诉不得旁人?”

唐氏正待上前分辩,不防双双抿着樱唇笑道:“哥哥你这样着急做什么?娘给你的那几百两银子,也不知道你这一趟,是在外边赌输了呢,还是吃酒吃得精光了?这笔报销账儿也开支不来,只好将就拿几十块钱,买这女孩子搪塞搪塞。若说像这样人物,要卖五六百银子,告诉谁也不相信。”他母亲也接口说道:“可是的呀,你用掉了银子,倒是实说的好,像这样装神做鬼的,不要将人都当作傻子。你叫你的堂客说,你的堂客还不同你串通一气,只顾欺负我同你妹妹是没脚蟹,也没处打探你的真假!”唐氏听见他们说到这里,有话也不便去分辩了,呆呆地望着他们发怔。

小燕青真个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一迭连声,在那里赌咒发誓。双双笑道:“赌咒赌咒,胜过吃肉。哥哥你歇一歇儿,不用闹吧。”

小燕青哪里肯依,拿过一方手巾,将头脸上的汗抹了抹,刚待再说,忽然从外边大踏步走进一个黑汉子来。

小燕青抬头一望,见是卢魁。卢魁此时已瞧见他们在一处辩论那事,又见那小金子依依站在唐氏肩下,忍不住好笑,忙向小燕青问道:“你几时回来的?瞧你这光景,大约同我差不多同一天到达的苏州。”小燕青惊问道:“怪道好些时不见大哥,你这一趟到哪里去了?”卢魁笑道:“不过到宿迁去走了一趟。”小燕青忙道:“怎么你也在宿迁,我如何不曾瞧见你?”卢魁回道:“你不曾瞧见我,我转瞧见你的。”

小燕青责问:“你瞧见我在宿迁干些什么?”卢魁回道:“干什么呢?拿六百块钱,买了一个姑娘!”小燕青忙望着双双说道:“可是青天菩萨跑入屋里来了,我可曾说一句谎吗?”卢魁笑道:“谎却不曾说,只是不该被人换去一个标致的,带回来一个丑的。”小燕青领悟过来他这口气,不禁怒从心起,指着卢魁问道:“你怎生知道这事?”卢魁笑得拍手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上有天,下有地,不瞒你说,这件事原是我干的。”

小燕青不听犹可,听了这话,他大喊一声:“好!”顺手拎起一张条凳,向卢魁脑袋上直劈过来。卢魁将身子一闪,笑道:“好呀,你还同我做对呢!来来来,怕你的不是汉子。”说着也就拔出腰里那刃薄背厚的小刀,要来斯拼。这时,吓得双双同他母亲都避了进房。唐氏扶着小金子,也躲过一边。有些打杂的伙夫,见他们势头不好,都赶到近前劝解。

小燕青恨恨地说道:“你是好汉子,不应该夺人衣食。我这苦头,算是吃尽了,我若是再想活着,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说毕,又将那条凳向卢魁下三路扫将过去。卢魁倏地将双脚一提,让过那凳,蹿近一步,右手拿刀,左手揪着小燕青衣领。

他们两人,在先虽说都是打闷棍的朋友,然而小燕青的身段力,远不如卢大哥结实。况且近年来小燕青是享福惯了,所有的技艺,渐形退化。惟有卢魁,他是毫无嗜好,依旧练得一副铜筋铁骨。你们想,小燕青如何是他的对手?幸喜旁边有人扯着卢大哥的臂膀,不然早将他打个半死。如今,小燕青被他按在地下,头也抬不起来,条凳已踢过一边,口里只不住喊着:“我也不要命了,被你欺负得好苦!”

这时候,双双的母亲深恐他们出了乱子,也顾不得许多,大着胆子赶出房来,向卢魁和气地说道:“自家好好的弟兄,有话放开手来好好地说。但是你做哥哥的,也不该欺负他年轻,平白地用这偷天换日的毒计,累他花了银子,买不到标致女孩,也不能怪他同你拼命。”

卢魁听了,睁圆双眼,急道:“老奶奶你不知道,这不是我愿意干的。我们师傅本吩咐我去保护那叶相公同路小姐,叫我得空将他们携带出来,师傅情愿好好造就他们。可巧碰着你这儿子,偏偏也看上路小姐了,我如何能容得他?那时候,我毕竟还瞧着弟兄情分,怕他落空,吃你老奶奶埋怨,又去捞了一个过来。虽然丑些,只好将就着使唤罢了。叵耐他不容我分说,径自同我使起家伙来,横竖师傅这会子在学校里等你呢,有话你去同他讲论吧,我也不管你们的事!”说到这,卢魁才将小燕青衣领放松。

小燕青听见是袁杰使的促狭,早寒了半截,不由仰着脖子说道:“既是师傅有这样的话,你进门时何不先行告诉我?你这鲁莽脾气,至今还是改不掉!”

卢魁笑道:“呸!我倒要告诉你呢,你也不问问你那条凳子来得飞快!我又没有师傅那个铁布衫法,万一被你捞一下子,这张嘴还能讲话吗?”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双双的母亲本来知道这哀杰在苏州很有名望,再也不敢提起路于飞的事。

小燕青也是没法,便换了一件长衫,偕同卢魁,一路来见袁杰。卢魁将刀子插入腰里,两人大踏步,不多一会,已到袁杰办的那所小学校。

这时,袁杰正在书房里同叶文霞谈话,一长一短地问他的家世。路于飞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讲话。

卢魁同小燕青进了房门。小燕青一眼早看见于飞,心里又羞又气,只得垂手叫了一声“师傅”。袁杰便欠了欠身子,指着于飞笑道:“这位小姐,是你出了钱买的?如今却对不住你,被我将他接得来了。他是人家好好儿女,你们忍心想让他去卖娟营业,这就未免太狠毒了!便是那个小金子,你也须另眼看待着他,不可叫他去接客。至于你们损失的银两,明天开个数目给我由我如数交付你,不知道你情愿不情息!”小燕青哪里还敢分辩,只有满口地容应,说道:“这件事委实是徒弟错了,师傅不责备我,已经感激万分,如何敢领师傅的银子?”袁杰笑道:“这个却不能叫你白白赔贴银子,你尽可拿去,若是你嫌小金子貌丑,一古拢儿交给我,让我收他做一个女学生,这也是一件好事。”小燕青听了,忙答道:“使得,使得,徒弟停刻便将他送得过来,悉听师傅怎生办理。”

卢魁在旁笑道:“你这时候又讲起情理来了?怎么适才你那样发恨,几乎同我拼命。”

袁杰笑道:“这也难怪他,别的不打紧,这银子舍掉,是最伤心的。依我的意思,如今世界上,方讲究一个人道主义,男女都是平等,你不该硬逼人家女孩子去做这贱业。你那妹妹双双,他是你母亲自己养的,如今没奈何,已经堕落,我还想方设法去提拔他。你看这路小姐小小年纪,像似一朵花儿含苞未放,你倒忍心买他来家,误了他的一生还不算,还要玷辱他祖宗父母,你这罪名就很大很大的了。上海现今正提议要废娼呢,如果能实行起来,那是再好不过。怕像你这一种人,从中阻挠,以至有名无实。我已筹划好了,等我将他们安插妥当以后,少不得要往上海去走一回,务必将这件事做个圆满,你瞧着吧!”小燕青听到“废娼”两字,已是愁眉苦脸,又不敢拿话去驳回,少不得接连答应了一句,然后缓缓退出房外。

果然不曾隔了两天,便将小金子也送得过来。小金子见了他的姐姐于飞,十分诧异,不由哭起来,说道:“姐姐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了?我原知道爹将你卖给人家,我想要告诉你,妈又不许说,我如若走了一点风声,便要送我的小命。姐姐,你可是卖到这里来的不是?”

于飞心里原怨恨他的叔婶,这时候看着小金子,觉得他们膝下连一个女孩子都没在跟前了,委实可怜得很,因此转抚慰着他,说道:“以往的事,你也不用提了,如今难得遇见了好人提拔,你在这里读书,比较在家里好得许多。只要你肯守规矩,将来造就出来,一般会再见你的爹妈。”小金子听了,微微笑道:“怎么又叫我念书了?他们在船上告诉我,不是叫我来学弹唱,准备出来接客?”于飞啐道:“什么接客不接客,看你这点点年纪,你倒懂得这些玩意儿呢!快别再说这些话,被学校听见,是要责罚你的。”小金子将舌头伸了伸,方才不敢言语。

袁杰便将他们姐妹二人,送至鲍超雄那个女学校里,经过鲍超雄考验了他们的程度,于飞插人高等科三年级,小金子只能在国民科认字读书。惟有文霞,尚没有安置的地方。因为袁杰办的那个学校,是高初两等合级,论文霞的资格,却已在中等学校以上。苏州学校虽多,平时又没有招考的办法,袁杰权且将他留在身边,替自己料理料理文牍,又命文霞将这事写信禀告他的父亲。文霞父亲接看了来信,很是欢喜。他回信给袁杰,重重拜托他,若需学费,由他那里供给。

袁杰没事时候,也同文霞谈到银枝的为人,文霞少不得一一告诉袁杰袁杰叹道:“中国婚姻不能自由,以至生出这种波折。若是他们夫妇感情甚好,外人的谗言,又何从而人?好在那个袁锦春,并非穷凶极恶,不过生于没有教育的家庭,以至仗着他富有多钱,遂觉着世间的事,无一不可随心所欲。若能叫他着实磨练一番,未尝不可造就他成了一个敦厚子弟。”袁杰说到此心里若有所思。他沉思片刻,又缓缓说道:“这件事,还须我来调度。双双执业虽贱,他的胸襟却与人不同,我同他去商酌,他一定可以照我的办的。”文霞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开口去问,只得心里暗暗纳闷。

袁杰又因为卢魁有这一番功绩,一心想提携他改邪归正。这一天,将卢魁唤得近前,先奖励了他几句,卢魁只是张开大嘴尽笑。袁杰说道:“论理我须酬劳你,但是我便谢你些银子,这银子一到了你的手里,依旧挥霍干净于你仍然无益。我想你出身很是微贱,若不在社会上做些正经事业,将来终究没有人瞧得起你。这正经事业,莫过于充当一名教员。你去思量,还肯干不肯干呢?”

卢魁听见叫他去做教员,直羞得从耳根子通红,半晌才嗫嗫说道:“我替师傅做事,是应该的,师傅便赏给我银子,我也不敢去拿。一个人都要知道好歹,想那先前,我们躲在关帝庙旁,忍饥挨冻,一天遇不见行路的人,就须受一天活罪。今儿承师傅恩典,饭也有的吃了,衣也有的穿了,只求师傅不来驱逐我,我情愿服侍师傅一辈子。徒弟是何等人,怎么师傅拿我开起心来,忽地叫我去充做教员了?这句话,便该折煞徒弟一生草料。”

袁杰正色说道:“谁来拿你开心?大凡一个人生在世上,只要肯向上巴结,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你听了不用生气,像你们这一班人,都因为将自己看得太轻太贱,背地里去打人闷棍,觉得是你们应分做的,做出来便不知道惭愧。胆子越做越壮,先是鼠偷狗窃,后来自然就明火执杖。一旦蹈了法网,身家性命便白白送掉了还不算,还要叫人提着祖宗父母名姓,说他没有道德,才生下这种不肖的子孙,在家族里便算个罪魁,在社会上便成了巨害这就不怪那些不满意共和政治的,说民国百姓的程度不够了。呵!我的志愿,总以为要造就我们这中华民国,必先从下等社会里造就起来。你看我回国以后,从不去干涉政治,从不去反对政党,及那一班官僚,倒是拣那老百姓身上有好处的,便竭力去提倡,有坏处便留心去整顿。无如我一个人的力量也很有限,知道的是去做了,还有许多不知道的,哪里能够一一去挽救他们?你是我身边的一个人,我怎么能看你陷在坑坎里,不来提拔你上来?你不用将这教员位份看得太高,凡是当教员的,也不过将他们所有的一知半解,灌输到儿童脑筋里,便尽了他们的职务。你既然做了一个堂堂的汉子,你难道就没有一些儿本领吗?”

卢魁听了,笑道:“徒弟也有本领呢!只是会打闷棍,难道就将这本领去教给他们?我说一句不怕师傅着恼的话,那一来学生可都成了打闷棍的学生,学校也成了打闷棍的学校了,这个如何使得?”

袁杰笑道:“好了,好了,你就使出你这打闷棍的本领,包管做得他们的教员。咳!你要知道,这闷棍没有点拳术,也打不成的。拳术是我们中国国技,目前是没有人研究了。你果肯将这拳术,去指点他们,却是绝好的一种科学。他们学了你这种科学,谁都去打闷棍呢?一者可以活泼精神,二者可以抵御强暴。我明日便去同超雄提议,叫诸女生添这一门功课,就聘请你去做教员,薪水按月支领。一年半载,有了资格,也不枉我造就你这一番的意思。”

卢魁说“打闷棍”的意思,原是用来取笑的,不防袁杰竟认真起来,又有些羞愧,又有些害怕。他涨得一副紫膛面皮,像从乌云里透出霞光来一般,兀自做声不得。

袁杰当时便将拳术同他研究,命他使出几个套路,有不周到的地方,又殷殷勤勤地指点他,教导他。后来,袁杰真的去会超雄,告诉他这事,将各级女生的功课单子上添了一个钟点,叫他们学习拳术。女生听了,觉得新鲜有趣,无不乐从。

及至卢魁进来教授,他们都认得卢魁是在先曾经吊在牢房里被打的那个黑汉,众人心里便有些不服,交头接耳,在旁边议论。幸喜卢魁却毫不介意,教授时候,尽心竭力,诸女生也就被他感动,不但不去反对,而且感激他认真办事。

再说袁杰安置卢魁以后,心里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却好这一日,闲着没事,便站起身子向电话筒里招呼了一句,立刻便向那电筒问道:“双双在家吗?房里可有别人没有?既然这样说,我停会子便来访你……”

当时,袁杰放下话筒,又向文霞笑道:“你且缓出去,我去会一个人,恐怕还有一封信函要请你写呢!”说着,披起大衣,拎了一根手杖,也不乘车,径自大踏步,向双双那边走来。

再说双双,自从袁锦春得了电报回家之后,他同锦春本不及前时恩爱彼此却也不曾通过信息。双双住在这苏州,虽说是人地生疏,然而以他这副姿容,再加着应酬的功夫非常纯熟,那些游蜂浪蝶,也就络绎不绝,弄成个其门若市了。只是双双性情冷僻,有时高兴他便整日价在外边游山玩水,甚至别人招他侑酒,他也不去应局。以此艳帜虽张,生涯却不发达。因他哥哥介绍,也去会过袁杰。袁杰都是平等看待,将他当作一个女友,有时约他在鲍超雄那里,互相谈笑,随机应变,往往拿话去打动双双,劝他不必干这营业。双双也领会他的好意,有什么心事,都跑去同袁杰斟酌。

这时候,袁杰跑来同他会面,他焉有不欢迎的道理呢?登时便请他在房间里去坐。

袁杰先向他道歉,说道:“前日令兄那件事,我觉得很有些对不起他,虽说身价银子,我已交得过来,但是平白地夺了人家所爱,于情理上总有点讲不过去。不过我的主意,遇着你们已经堕落的,尚不惜设法去援一把手。路家两小姊妹,天真未丧,若是将他们身子硬买过来,一经接了客,终身就洗不掉这污染了。你也是个有心的女子,谅情不至责我鲁莽吧!”

双双脸上一红,皱着眉头说道:“这原出自家母意思,哥哥去买这孩子,也是出于不得而已。后来经先生的指教,他也知道悔。先生便不给他的钱,他也不敢去争执,何况如数得了身价呢?听说他们姊妹俩,都入学校去读书了,真是他们的造化。”

袁杰回道:“这事且缓去谈他。近来我打听得有一班朋友,想仿照上海的办法,在这地方替你们开一选举大会,这总统的希望,还不曾定着是谁,你还有这想头吗?如果你有这想头,我不妨替你去运动运动。”

双双平素知道袁杰的为人,对着政治的竞争,他还不肯去过问,如何提起这件事,转想替我运动起来?心里非常诧异,遂笑着说道:“我哪里敢起这妄想呢?金阊诸姊妹,色艺出众的不知多多少少,我既无奥援,又乏金钱,使是数遍过来,也数不到我。况且这花国总统,虽属游戏,举的人毕竟也须名称其实,若一味凭着人去运动,我们当日拿这话去菲薄政界诸公的,不是转要叫政界诸公来菲薄我们?”

袁杰笑道:“这话却又不然。民国总统,不可着人去运动,花国总统却不妨着人去运动。你的色艺,何尝不佳,然而你若存了不屑去运动的心,这总统自然轮不到你。我还有一句笑话,做民国总统呢,年纪越老越有经验,便迟得过十年八年也不妨事。你们当妓女的,春花秋月,眨眨眼芳时已过,后来再想有这样遭遇,可就难了。我替你打算,既要运动,这一笔运动款项,是万不可少的。你当初交的那个袁锦春,他的财产不能算少,你为什么不去同他商议,叫他替你争一争这而子呢?”

双双笑道:“袁大少么,承他不弃,虽然瞧得起我,然而我们两人的性情,却有些格格不人。他前番因为接到他的少奶奶服毒的电报,匆匆地赶了回去。后来也有信给我,说他的少奶奶并不曾死,又说不久还要到这个地方来。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我却懒得去招揽他。至于因为这运动选举的事再去同他要求款子,我也不肯折了我这身份哩!”

袁杰回道:“你这人的脾气,我是很佩服的。但是你既提到他那少奶奶,我却不得不直言奉告了。适才我说的一番话,固然是替你打算,也有一半替他们少奶奶打算。他们少奶奶的为人,想你也知道,真要算得是个清净纯洁人物。不幸遇见这专制的家庭,婆媳既属参商,夫妇又俨同陌路,统却不中有几个奸人播弄,岂但将来的幸福没有指望,便是性命也在万分危险之中。”

双双说道:“这话也不用你说了,去年在宿迁时候,不是闹过一次的?不瞒你说,那一杯鸦片烟音,还是我在袁大少手里夺下来的呢,不然,他们少奶奶早就死了。”

袁杰点头叹道:“这就瞧出你的好处来了,但凡做丈夫的有了外妇,哪个外妇没有个不怂恿他同自己妻子反对的。你不仅没有这条心,而且遇着这意外的变故,还在里面替他们解释。不过做人需要做彻底,你既有前番的一片热肠,以后你就不想再尽一番心力吗?你若肯依我的调度,赶快写一封信,将那袁大少喊到这里来一趟,你的总统固然跑他不掉,因这上面,或者还可以保全他们夫妇的情爱,一举两得,你还愿意不愿意呢?”双双想了想,笑道:“这话我可就不懂了,我既同袁大少好,如何还能叫袁大少同他少奶奶好,难道叫我去拿话劝他,我劝他就保得住他相信我么?”袁杰摇着头说道:“不是要你劝,你若一劝,那事可更糟了,等我来告诉你吧。”

袁杰一面说,一面早俯着身子,向双双耳边说了好些话,引得双双“咯咯”地笑个不住,说道:“这个我可不愿意,白白地担着这薄幸名儿,不是要叫别人听见骂我?”

袁杰忙正色说道:“你这话可又糊涂了,用手段去坑害人,才被人骂呢!用手段去救济人,那骂你的那个人,心术就不可问了。我同那个银枝,本无感情,尚不惜竭这心力,你与袁大少,又不是寻常的交际了,你忍心白瞧他们夫妇不睦,不知道的还疑惑你挑唆他们的呢!有了这么一着儿,不但对不住他们少奶奶,而且对不住你自己的良心。其实那样去做了,还不知那个袁大少是否能够回头,依旧没有把握。只是除得这法子,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双双微微一笑,问道:“这封信怎样写法呢?”

袁杰回道:“只要你慨然允许,那信倒不劳你费心,我打发文霞去写好了。”

双双听了,有些疑虑,便说道:“这个文霞,不是在先有人诬他,说他同袁少奶奶背地里有交涉的。他的那四首小诗,我也曾见过,只是不大懂得罢了。他到苏州来,是来干什么?”

袁杰笑道:“这话很长,一时也告诉你不完。论那银枝小姐,对他原没有私情。他年纪轻,经历太浅,将这事看错了道儿,也是有的。前天我已经训饬过他一次,说当这文明时代,男女界限,方要去提议开放,所以青年男女遇在一处,不但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不应该有半点,便是这形迹之间,也不能稍露轻薄,方算得是完全人格,免至被那里顽固头脑,借着口议论我们不是,转去将他爱妹爱女,牢牢关闭起来。银枝爱你,你益发要保全他的名誉,方是正办法呢。如今文霞也知道懊悔了,我适才同你商议的这话,他也着实赞成,叫他去写信,一定是肯尽心尽力的。”

双双听到此处,眉字双展,朗朗地笑了,他说道:“那可更好了!”袁杰自从得了双双同意,心中愉快非常。当晚回来,便将文霞唤至面前,吩咐他赶快去起稿儿。文霞此时已是天良发现,巴不得他银枝姐姐立刻同袁锦春和好,享受他们家庭的幸福。因此再三斟酌,将信稿儿写好,交给袁杰阅看。信中全用的双双口气,大旨总说的,是苏州行将开花国选举,这总统位置,没有多数金钱运动不能达此目的。叨蒙宠爱,谅不肯使妾作第人想。接信之后,务祈从速来苏州,以便商酌进行办法。袁杰点了点头,便打发人送至邮局。

过了几天,袁杰又将卢魁喊得来,笑着说了好些话。卢魁握拳擦掌地说道:“这事在我一人身上,便可完结。师傅尽可放心!”袁杰笑道:“凡事须要见机,也不可苦恼了他们。”卢魁笑道:“这个我怕不懂得,我只吓吓他们便了。”

自古以来,那些当妓女的,原没有一定出类拔萃、色艺兼佳的人材。在先便仗着那一班文人墨客,用那状元、榜眼、探花的名目,常常开一次花榜。虽说未免阿其所好,然而尚没有凭金钱神力,为运动阶梯,果然名列花魁,一般声誉鹊起。如今却是不然了,状元既不人时,遂父想入非非,将那总统的名称,借作花丛的游戏。又因为政界人物,每逢选举尚且公然侈谈运动,是以这许多姊妹也就兴高采烈,各人去要求各人的恩客,不但叫他们破一破囊,而且互相竞争,贿赂夤缘,闹得烟雾涨气。可怜近来士大夫的精神,不但隔了三年五载要在那真正选举上耗去一半,留着一半还须拿出来报效所眷的妓女,你说冤枉不冤枉呢?

再说袁锦春,自从接到双双来信,觉得这样盛举生平还不曾遇到过。又仗着自己家资充足,便拿出几千银子,去出一出风头,也还值得,登时心里就动了一动。无奈这选举日期又不甚远,非得立刻赴苏不可。偏偏他岳翁出殡在即,按理又不能决然舍去。后来思索再三,毕竟天理敌不过人欲,悄同他母亲商酌,假说苏州有要紧的事务,不能不前去料理。他母亲素来溺爱他,转向锦春说道:“你既然有事,尽管走罢,那边有你媳妇在家里守孝,也是一样。他们如若有人问你,我替你回复他们。但是在外间,要少狂滥赌。”锦春听了,甚是欢喜,笑着说道:“媳如原算不得是我家的人了。当初母亲一人在家里,我还有些不甚放心,目前难得黄家师母肯在这里帮着母亲整顿家务,我是再感激不过的。”

锦春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喜氏站在他母亲身后,锦春忙近前作了一个揖,说道:“一切费师母的心,你是知道轻重的,也不消多嘱咐了。”喜氏将头一缩,眯着眼睛笑道:“大少说哪里话,我既给娘做了干女儿,娘的家便是我的家。大少在外边,一切保重,莫说娘一时一刻悬念你,便是我……”一句话不曾说完,便提着袖子去拭泪,又忙笑了笑,了一口,说道:“呸!大少出门,凡事图个吉利,我只顾舍不得大少,倒忘却忌讳了。”

禹氏感叹道:“你瞧我这干女儿,说出话来,真个叫人打心眼里欢喜,又知道轻重,又面慈心善。我那媳妇,能及得他一二分,我便做梦也应该笑醒闲话休提,你端的在几时动身?”

锦春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便上路了,我也不向那边去告辞,横竖黄先生在那边哩。打发人去告诉他一声吧,省得又累舅兄们设酒饯行,闹得暂时走不开去。”禹氏点了点头,笑道:“这个也好,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准了你。那边丧事一经完毕,媳妇少不得还要回家,你瞧这事,如何办法?”

喜氏抢先说道:“办法却有,只是我不好说得。我听见南边一带文明地方,凡遇着夫妇不和的,只消在官厅里递一个状子,立即可以离婚,不过我们宿迁,不常有这种举动罢咧。大少这一趟到了苏州,何妨去同那些律师商议商议,拼着用两千银子,还愁那个贱人不离开这里?”

禹氏听了,方在沉吟。转是锦春听见“离婚”两字,毕竟有些不忍,笑着说道:“这事且缓,过后再看他的行为怎样,要知道不拿着他的把柄,这婚也是不容易离的。横坚我们家里再穷些,也不少他这一碗饭吃,白养着他再说罢。”大家当时商最妥洽,造了一个家人高贵,一个小厮珠儿,跟着锦春上道。锦春当晚便在自家房里安歇。禹氏押着家人替他料理行囊,又买了好些路菜,一直忙至二更多天。锦春悄悄在箱子里将上海汇丰银行的支折带在身边,预备做运动总统的使用。因困倦已极,刚要上床,不防有人将房门一推,悄悄地走得进来。锦春吓了一跳,再一细望,原来是他干姐姐喜氏。喜氏松松地掩了衣扣,堆着满脸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儿,里面放了好些密枣,用手帕包着,挽了一个同心结子,递入锦春手里,笑道:“这东西给你带在路上,滋补滋补,饥寒饱暖,须要当心。我身子虽然不能跟你去我心是一时一刻地离不开你。”说着,声气便有些哽咽。锦春一点摸不着头脑,很觉得有些诧异,只得笑说道:“又劳师母费心,我出门也不止一次了,凡事都理会得。倒是家里一切事务,全要仰仗着师母呢。”

此时,喜氏已经坐在椅子上了。忽又笑嘻嘻地说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嫁给你的先生,并不是明媒正娶,也是打从半路上姘识起来的。”锦春益发觉得这话有些不伦不类,忙笑道:“这些旧事,师母提它做什么,不要被人家听见笑话。”喜氏这时候,将眼皮子微微抬了一抬,瞟着锦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这人委实糊涂极了,怎么依旧师母长、师母短地叫得这么热闹?论起班辈来,我是娘的女儿,你是娘的儿子,桌子、板凳是一样儿高低,不瞒你说这称呼我是要你改口的。适才讲的离婚那件事,我知道你是一定实行的了不过离婚以后,你少不得还要补一房人,与其头生面不熟地娶别人家女儿我倒想……”喜氏说到这里,毕竟有些碍口,忍了一会,又笑着说道:“这话我也不好明说,你去想一想,我才告诉你姘识你那先生的话,你应该就明白了。”说毕,便走出房门,复行回头,望着锦春笑了笑,然后才一扭一扭地走转回去。

喜氏这一顿举动,转弄得锦春摸不着头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想着,不禁咬着牙齿笑道:“世界上竟有这样不顾着耻的淫妇!怪道我这番在家里他看待我的情分肉麻得很,没事时便同我挨挨擦擦的。我袁锦春再是不济也不能结识你这又丑又老、四十多岁的妇人。再一想起银枝的性情品性,比较他真有天渊分别了,他同我还是夫妻呢,我不去同他亲热,他从不曾露过一点轻狂样儿。万一像这淫妇,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了!”锦春越想心里越气,拿起那个荷包儿向抽屉里一掼,再不拿眼瞧一瞧它。随即扯开锦被,闭着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锦春起床,洗盥完毕,走向佛堂里,去同母亲告辞。禹氏早就起来了,已替他在佛前点齐了香烛,强着他磕头。喜氏也站在一旁,只望着他挤眉弄眼,锦春恼得不去理会。一会,高贵进来,说外边轿子业已备齐。锦春随即下了堂阶,可巧天井里有一株极高的槐树,立着一对白颈项老鸦,一声一声不住刮刮地叫。禹氏将眉头一皱,叩着牙齿,低低念道:“赤舌上天白舌人地。”又说:“春儿,今天日期,想不吉利,不要动身吧,明日再走也是一样。”锦春心里悬挂着那选举的事,深恐误了机会,如何肯去答应?一面走面笑道:“娘真是迷信不过,如今的时代,是开通的了,有了树,便有老鸦,它叫它的,与我什么相干?”说着大踏步,已出了大门,坐着轿子,一路赶出城外。

其时,行李已经上船。高贵便上前搀扶着锦春,开了船,一直沿运河驶去。不消几日,那苏州城已映入眼帘。锦春没事时候,便在船上将双双寄来的信函,拿在手里瞧看。锦春暗暗说道:“这封信偏是双双寄给我的,论我们的交情,在先原也不错,不过后来,他待我便有些冷落了。论理,我原不该去交接别人,但是你既冷落我,我不交接别人,又怎样呢?这也奇了,难道银珠他们,使不想运动这总统去做么?”锦春一时想到银珠,使吩咐高贵:“等船泊下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句,我是先要到仁丰里去走一趟的。”

原来此时,锦春已改变了主意,准备先到仁丰里去会银珠。如若银珠有心去应选,自己便拿出巨款替他运动,出其不意,也好借此气一气双双,不见除了双双,自己便没有了知己的朋友了。

主意已定,船一抵岸,锦春随即命高贵在船上稍等一等,自家只带了珠儿,从大路旁雇了一辆人力车子,风驰电掣,一直向仁丰里驰去。这是他当初走熟了的道路,更不怠慢。到了银珠的住处,锦春跳下了车,天色已是近晚。珠儿将车价开发,也跟着走过来。

锦春再仔细一望,见那门首平时挂的一盏电灯,乌光漆黑,两扇大门,虚虚掩着,也没个人影儿。锦春不由吃了一惊,自家便将门一推,挨身进内,门房里只坐着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伏在桌上打盹儿。

珠儿上前唤醒了他。那老头子揉着双眼,站起来问道:“少爷是谁?到此有什么贵干的?”锦春笑着回答道:“怎么这不是银珠的栈房?他们可在里面没有?你进去告诉一声,我姓哀,是打从宿迁下来的,此刻特地前来会他。”那老头子笑着说道:“哦!这就不怪了。少爷原来不知道,银珠姑娘同他妈、他妹子,十天头里,便开了别的码头了。我在这里是看守房屋,楼上楼下,鬼也没有一个。”

锦春惊问道:“好端端的,他们离这苏州做什么?”

老头又笑道:“内中详细,我也不大明白,好像听见人说,有一天他们这里跑来一个黑汉子,又凶又蠢……”说到这里,老头又望了望锦春,继续说道:“大少不要见气,这人却也是北半边口音,一进来就闹着摆酒。酒吃醉了,硬要银珠姑娘陪他睡觉。大少,你想想,一个人头生面不熟的,刚刚摆了台酒,岂有个姑娘便同你结线头的道理!他妈少不得便上前赔着笑脸,想拿话支吾他们出门。那黑汉哪里容人分说,劈手揪着银珠姑娘,便打蛮腔调的,闹得一个落花流水。同他一齐来的几个朋友,也跟在里面打太平拳头,灯也打翻了,桌子也倒转过来了,经旁人一顿解劝,那黑汉子方才气愤愤地走了出去。他妈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毕竟仗着他们是出过花捐的,过后倒也不大防备。”

老头停歇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那些人以后日间却不来薅恼你,一到了五更半夜,便在房屋上头抛砖弄瓦,闹得他们鸡犬不宁。甚至银珠姑娘出局回来,不是从暗里跌你一脚,就是明里捏你一把,这样举动,你使向警署里去告他,也没有凭证。过后有人告诉他妈,说这地方定然安身不得了,恐怕你们得罪了什么人,所以买嘱这些侉子,出来同你做对,不如让一让风头,除得这苏州,不见得便没有吃饭的所在。他妈想了想,委实没法,真的带了他两个女孩子,收拾收拾,搭着火车,到上海去了。这房子业已给房主收回,一时还不曾觅得租户,所以命我暂时住在这里。大少歇一歇脚,再走不妨。”锦春听到这里,目瞪口呆,也说不出什么,调转身便走,望着珠儿说道:“幸喜没有耽搁,若是到了双双那边,千万不要说出这事。”珠儿答应了,两个人折回泊船所在码头,然后命人挑着行李。高贵又替锦春喊了轿子,都向双双家里走来。

双双好像知道锦春今晚要来似的,自家便不曾出门,坐在房里静等。锦春一拐一拐地才进了大厅,小燕青早上来请安。锦春笑问道:“你妹妹在屋里吗?”小燕青赔笑说道:“自从大少回府以后,双双没有一天干过眼泪。如今只是闷恹恹地坐在他卧房里呢,听见大少声音,还怕他不笑着出来迎接?”这时候,锦春在前头走,小燕青也直璧壁地随着进来。锦春走着问道:“你妈他们都好?”小燕青答道:“托庇少爷洪福,合家都还安静。小的在宿迁当儿,知道大少正忙着童老大人那边丧事,所以不敢来惊动大少,悄悄地便转回来了。”锦春笑问道:“怎生你也到宿迁的?可笑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动身时候,可晓得我们那边闹出故事儿来了?路二先生家里,跑掉了两个女孩子。那个姓叶的小畜生,也在同一天里不见踪影了。路老二急得跳上跳下在知事署里递了禀帖,要追他家女孩子的下落。至于叶家,倒是鸦雀无声的,一点动静没有,便有人疑惑到这女孩子是小叶拐逃,你在这边可得些消息没有?”小燕青听了,哪里还敢搭话,只是摇着头回说一概都不晓得。锦春说着,已进了双双卧房。双双含笑叫了一声“大少”又问了几时来的。锦春抢近一步,笑嘻嘻地携着双双的手,向他脸上端相了好一会,笑问道:“你哥哥说,你想我都想得消瘦了,可有这话没有?”双双夺出手,笑道:“我想大少,有什么用呢?大少也不会想我!”锦春说道:“这话是谁说的?我接了你的信,连岳翁的丧葬事都等不及,一飞就飞到你这身边来了。”双双笑道:“飞的倒还不错,只是飞得太快了,一飞就飞到仁丰里。”锦春不觉吃了一吓,怔怔地望着双双,笑着说道:“这话打哪里来的?你不相信,可以问跟我的珠儿,我们一上了岸,便坐着轿子赶到你这里。”双双笑道:“这可见你的情义了,但是银珠你也该去看看他。”锦春忽地忘了前情,不由顺口说道:“你还提银珠呢,他们竟都到上海去了。”双双接着冷笑道:“好呀,这才是不打白招了呢。我问你,你既不曾到仁丰里,你如何知道他们的行径?”说毕,早含羞带泪,背转身子,坐向妆台旁边。

锦春好生惶恐,重又走至双双身边,低低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如何这点点过节儿都不懂得?你我交好在先,凡事简略些原不要紧。银珠那妮子,同你又不可一概而论了,我不赶去同他打个照面,他晓得不要怪我?这也是我的应酬手段,难道你便因为这上面,恼了我不成?如今听到他已到上海我心里欢喜不过,由他去吧,还是我们在一处亲热的好。可是这苏州又闹着花榜选举了,你既然有这个想头,无论如何,总不能叫旁人抢了这总统去!”双双将手一推,含泪说道:“你也不用同我闹这花胡梢!可不是呢,如若银珠不到上海,我们这贱地,今晚也不能叫大少贵步踏着。罢,罢,横竖我的颜色又不如人,艺技又不如人,不要白白玷辱这总统名位。”锦春笑道:“既然这样说,你怎么又写信给我,叫我来替你拿钱运动呢?”双双忍不住噗哧一笑,勉强说道:“你不来,我便想抢这总统,你来了,我就不配做总统了。”

锦春此时见双双娇俏动情,不由软了半截心肠,一手扯着双双,只管低声下气地在那里赔罪。双双也怕过于撒娇撒痴,将这事弄得决裂,也就对着锦春柔情蜜意,拿出手腕来去笼络他。

双双的母亲知道锦春已到,早吩咐厨房里备了席,替锦春接风。小燕青又上前来请示,是袁大少在房里同妹子对酌呢,还是另请别的朋友?锦春回道:“不知不觉,我回去已有许多日子了,这里的朋友,着实疏阔了好久,停会子将酒席开在客厅上,我写好条子,你们分头去请他们来乐一乐。便是这运动总统的事,也须得同他们商议,方才有个办法。”小燕青连连答应。掌灯时分,锦春的请客条子已发出来,不到半刻时工夫,第一个便是徐俊珍同那个杜文台,一路笑着进来,不住地嚷着问道:“怎么袁大少,耽搁到这辰光才来,是不是被你们少奶奶缠着大腿了?我们做朋友的,原没有叫你想着的份儿,但是你这贵相知由日间想到晚间,由夜晚想到天亮,论起法律来,你这人该当何罪?我们来了不单为的吃酒,是要替双双来声罪致讨哩!”双双已经掀起门帘,笑迎出房。锦春然后才拐着向他们作,笑说道:“徐大哥不用闹吧,现在我已经被双双责问得不容分辩,还禁得起二位在这里旁敲侧击吗?且请人房里来吃茶。”

正谈笑之间,外面早又进来几人,却是刘玉辉、晋养之。双双忙着张罗便邀他们向客厅上去坐,一面又发了好些叫局的条子。锦春笑问道:“伍美如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来?”徐俊珍道:“大约也快到了。”

说着,徐俊珍又将锦春扯近一张榻上,两人并肩坐着,交头接耳地在那里私议。锦春不住地点头,又叹了几口气,刚说了一句:“这究竟是谁同我做这样对头呢?”不防双双也走得过来,锦春便将徐俊珍衣角扯了扯。俊珍会意,方才不往下说。

一时酒筵齐备,大家也等不及伍美如,都纷纷入席。随后叫的局也陆续俱到,随意弹唱一回。锦春坐在主席上,吃了几杯酒,便提起此番选举的事徐俊珍先说道:“这花国总统,还有谁呢?定然是我们双双才配夺这锦标的了。”锦春笑道:“这话也难说,论他的人材,不能说是不配。不过谈到选举是没有金钱就没有指望的,我怕这一层,倒很有点为难。”晋养之笑着说道:“我们生意人,原不大懂得这些,但是世界上的事,只怕不要钱就没法子想了。若是没钱,那有钱的可就做总统了。袁大少既要替贵相知捧这场面,只消拨出几百银子,就可以达这目的。”刘玉辉却冷笑了一声,望着晋养之说道:“几百银子,还不够酒席开支呢!养翁说得好轻巧话儿。”晋养之将舌头一伸,笑道:“哎呀,要这许多可就难了。像我们铺子里,连本国的钟、外国的表,总共计算起来,也没有两千银子,所以我不作此妄想!”说着,晋养之用手拍了拍他叫的那个小如意子,笑说道:“你去听听,不是我不肯替你出力,难不成为你要做总统,我一家大小人等,连饭都不要吃么?”杜文台接着说道:“养翁这个倒不消多虑,只要小如意子上了台,还怕他不特地下一道命令,什么督军、省长,少了你养翁的位置?”

晋养之方要答话,外边已有人通报进来,说是伍大少爷到了。这时,大家早看见伍美如,吃得酩酊大醉,一颠一跄地携着他的婊子翠凤走人厅上,硬着舌头说道:“累等,累等,兄弟在那边已翻了两台了,因为袁大哥的宠召,不敢有拂尊意,酒是万万不能再吃。”

锦春忙上前请他入座。伍美如见大家讲着选举的话,忙正色说道:“诸位不知道,这番选举,只有两个人可以有望。一是王大金玉,一是李家的笑兰,他们都有仗腰子的人哩!别人断然插不下脚。”

徐俊珍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说道:“然而不然,王大金玉,我记得去年有人替他做过二十整寿,这样年纪,在花界里也算过了时。笑兰唱的不能说他错,但是鼻准头上几点碎麻子,总还是个美中不足。投选举票的人,未必就没有耳目,难道肯忍心害理,举他们出来做花国总统?不是我替双姑娘吹牛,哼哼,那苏州一带地方,还挑选不出第二个呢!只不过要瞧我们袁大少心里罢咧。他若真同双姑娘要好,只须他同兄弟们吩咐一句,我们要不出死力,替他运动,诸位瞧吧,就是这个东西……”说着,便翘起一个小指头儿,竖在嘴边,众人齐声喝采,说道:“俊翁的话,我们一律算都赞成!来来来,快干一杯,表示同意!”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一阵碰杯声音,各人喝得一滴不剩,全将酒杯底子翻转过来,摆在桌上。

双双正抱着一面月琴,早将粉脸藏在月琴背面,笑着说道:“这个我也不想,我也不配。”锦春忙说道:“大家还须从长计议。”

惟有伍美如听了这话,大不谓然。原来他早已允许翠风,又着实运动了好些人,答应替他帮忙,所以他一来,劈口就借那王大金玉和笑兰为名,好打消袁锦春的希望。这时候看见徐俊珍说出这话,他又知道锦春是个阔少,深恐遇着绝大阻力,不由放下脸色,向俊珍说道:“你不要做梦吧!你以为目下大总统是姓徐,你便认他去做同族,凡事都可以任你横行霸道了。你须知道,这总统与那总统,是截然不同,不能由你要给谁就给谁去做。”

伍美如说着这些话,耳根子通红起来,气得喘吁吁的,只嚷着口渴要茶吃。翠凤用手推了推他,忙端过一杯茶,就着香口试了试温凉,才一口一口递给他,喝了大半杯。

徐俊珍也十分生气,指着他冷笑道:“哪,哪,这是打哪里说起,我替人运动选举,与你何干,要你死命同我反对?我不能因为大总统姓徐,我连这姓也除掉!看你吃得死狗似的,临咽气的人,也没有你这样谗言呓语。”

伍美如跳起身子,骂道:“我说过了,你要干什么?不要恼了我,看我有这本领,当真不许你姓徐!”

徐俊珍急了,说道:“反了,反了!共和时代,言论自由,竟有这野蛮的狗子,信口咬人,这还了得!”

众人怕他们反脸,大家做好做歹,将伍美如扯人房间里,叫翠凤权且陪他坐一坐。伍美如哪里肯依,偏要赖在酒厅上不走。晋养之便搭讪问道:“都是为着别人的事,自家好兄弟,不须赌气。我偏要问一问伍大少,那个替王大金玉仗腰子的人,他毕竟肯出许多运动使费?”伍美如冷笑道:“说出来,将你舌头要吓短了!笑兰的客,情愿掼出八千块洋钱,也就算不少了,谁知王大金玉更是厉害,他有本领叫他相好的加了四千,总共一万二!你去想想,谁还及得他们标劲?”

众人听了,互相惊异,咂嘴咂舌地说道:“游戏罢咧,怎么拼得花费这许多银子?买他们身子回去,也不消得这些,这不是有点痰气了哇!”

袁锦春仰着脖子一阵冷笑,缓缓地说道:“我还猜着运动费须得三十万五十万呢,原来只消这一点点,多了我也不敢说这大话,双双他若愿意做这总统,两三万银子,尽管来同我商议。”这句话不打紧,众人听了,都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时徐俊珍得了这样的口气,登时踅进锦春座侧,附了他的耳朵,叽呷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锦春扭头向他笑道:“你能拿得把稳吗?明天就烦你调查他们一干人的花名,在公园里开它一个群芳大会。钱呢,你尽管来讨。不瞒你说,上海银行里,我早就有信去了。”

他们在那里说话,伍美如早就呼呼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翠风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徐俊珍这一快活,真是形容他不出,恨不得将那袁锦春搂入怀里,深怕被别人抢了他去。

大家终了席,方才各各散去。这一夜,锦春便住在双双房里,少不得议论着这运动总统的事。

第二天,袁锦春还不曾下床,徐俊珍早就跑得来了,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单。大凡在苏州有些名色的妓女,都开列在上面。当晚便借了公园地址,开了一个群芳大宴,除得开发局包,每人都有赏号,由徐俊珍向他们嘱托,一俟选举时候,都叫他们写“双双”两字。

这消息传遍出去,有笑锦春呆气的,又有佩服锦春用钱挥霍的。眼见这花国总统,除了双双,大约再没有别人的指望了。

袁杰知道这事,不禁点头微笑。直等他们选举完毕之后,方才去同双双联络,弄得那个锦春,死又不死,活又不活。毕竟他们使的什么手段,怀的什么作用,尚未发表。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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