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慨叹时事的人,常常鄙薄中国国民的生财手段不及外国,所以外国便一天一天地富强,中国便一天一天地贫弱。这话从表面看起来,却还不错,只是细想了下去,却也未必尽然。
我为什么发这议论呢?即以我书中那个徐俊珍而论,他流落在这苏州要算得是个精光穷蛋了。洋行的职务,既已取消,便是卖卜测字的家传,也难继续。肩上不能担担,手中不能提篮,照这样人,似乎在那乞丐班子里,要替他预备一席了。偏生他时来运转,便碰见哀大少锦春。偏生那袁大少高兴,又要替他意中人运动总统。偏生这运动的权柄,不交给别人,转交给他一手经理。徐俊珍得了这样机会,恨不得在腮颊旁边,多裂开一张嘴;在脊梁背后,多伸出一只手;在腰胯底下,多安着两条腿。成日成夜,他讲说的是运动,招揽的是运动,奔走的是运动。
即如前天公园里,大宴群芳,真个将他忙得舌敝唇焦,筋疲力倦。他为什么这般不惮烦劳呢?他也知道背地里赚得的金钱,足够做他辛苦的代价。这么看起来,不比较那些外国做工的工人,做商的商人,积来的财产还容易几倍么?所以我们中国有这一条发财的捷径,自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更不须要去研究学业,研究工艺了。
讲到这一层,可见社会上帮闲的流氓不怕多,只怕客老爷绝了种;嫖客老爷也不怕绝了种,只怕是提倡废娼!
徐俊珍为这件事,三天两头,便去向锦春讨款。锦春是个纨公子的气,他既是要争这场面,银子概不顾惜,连前搭后,被徐俊珍讨去约有一万块洋钱,用去十分之六,其余十分之四,便都被徐俊珍放人了自己的腰包。有人问锦春:“既然花费了这么多巨款,为什么不向徐俊珍查点查点?”这种意见,便又成了三家村老学究了。大凡阔人做事,既喜欢挥霍,又最怕麻烦。他若知道用银子须用得妥当,他就不该去运动这花国总统了!
果然事机成熟,徐俊珍便替他拣了一个吉日良辰,依旧借那公园,做了选举总统的场所。当时几百枝名花,挨挨挤挤,真是珠圆玉润,锦花团,齐集在公园当中。还加着一班翩翩裙,惨绿少年,也赶来襄助这盛典。大家都知道袁锦春要出这风头,好在这一班人,不曾得他金钱的,也都叨扰过他的酒宴,虽然在背后讪笑他傻气,然而却没有人同他争论。到了投票当儿,自然那些人都投的是双双。可怜还有些连字都写不全的,拈着一支免毫在手里,笑得花枝招展,你推我让,闹得很不安静。幸喜徐俊珍在先授意,嘱托他们如若不会写“雙雙”两字,只悄左一个“又”字,右一个“又”字,写成四个“又”字,便好了。所以票子上,有多半将“又”字接连写得下去,写了个“又乂乂乂”。虽是不算成“双”,字画得还不错,也只得通融着办了。厅上设着一张大餐桌儿,桌上高高供着票箱,却是朱红洋漆,四面一律系着盘龙舞风。单这票箱,徐俊珍也开支它百十多元。及至投票已毕,立即打开恶箱盖子,由徐俊珍一张一张地唱起名来。耳边只听见他高唱“双双”几乎全体一致。唱到末了,力竭声嘶,有些像鬼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唱得完了,又添着一片击掌声音,如雷而起。
这时,早有许多人围拢过来,替锦春和双双贺喜。双双含无语,惟有那锦春好不得意,顾盼飞扬,不停地向四围的人拱手道谢。一霎时,餐桌上已点起五彩方烛,外边鞭炮大作。众人凑趣,簇拥锦春同双双,立在上首,由双双寓里的男女仆役,以及各妓女带来的斯从,雁行般地上前磕头。锦春命人捧出一大盘小银锞子,散给众人做赏号。当时,又预备了席,男女杂坐,舄交错,一直饮到日暮,方才尽欢而散。
锦春携着双双,乘坐马车转回寓所。几个平素在一起相好的,少不得闹着过来吃酒,由徐俊珍殷勤招待。入座之后,各人叫的局也纷纷来到。吃了几巡酒,首由伍美如开口说道:“今天,这个总统被我们袁大哥抢夺了去,大家都是知已弟兄,我也不来妒忌你。但是,我们这次预备的办法,本是和别处花选不同,要先选大总统,再选副总统和内阁总理。这副总统和内阁总理两个头衔,难道我家翠凤,便叫他一点指望没有?老实说,无论什么选举,谁不知道是金钱主义!目下,我须要求袁大哥,借我几百银子,替翠凤去运动运动。你若是不允许,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消组织一个督军团的名目,独立起来,同你们这大总统对抗,不容你就任,那时可不用怪我!”
伍美如的几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锦春正待开口,徐俊珍早接着说道:“这借款的事,包在我的身上。袁大少他是极慷慨的,断不抹了你这脸。做总统的还向外国人借款呢,袁大哥今天借了给你,将来由我们这大总统再大大地借一笔外债,几千万几百万,却也稀松平常,你们还害怕我这袁大少没有钱使用吗?我小区区也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在这当儿捞摸个九五回扣,那时我也拍拍腰肢,回家享福,做一个财主去了。”
晋养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骂道:“怪不要脸的东西,幸亏这总统是玩意儿罢咧,万一当真起来,你这弄钱的本领,大约比较那一班官僚还得厉害。别的闲话,且缓去讲,倒是双双,既做了总统,我们也该替哀大少上个徽号称他什么才好呢?”
这时候,大家齐喝了一声彩,说这个想头不错,他的贵相知既然做了元首,论他这身份,理当比这元首还高得几倍。
伍美如笑道:“这样的微号倒不容易呢,若是在元首上,又加着一个元首,岂非人的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细细想了去,这个怪模样儿,倒要将人吓坏了。在我看,双双这总统是雌的,袁大哥我们便称他作雄总统罢!”刘玉辉笑道:“不妥,不妥,雄总统的字样听了去,实在有些扎耳朵。”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正闹得高兴,转将双双弄得羞脸常红,兀自抬不起头来。
锦春却是眉花眼笑,勉强望着众人说道:“你们休要闹吧,我不过出了点运动费,对着大总统,也算不得有什么功绩,若是替人运动总统的人,都要同总统争起名分来,这不转叫总统拥了一个虚衔,背地里另有一个人大权在握,无怪这总统难做的了。双双他既揽花国政,我是断不干预的。”
众人笑道:“话虽如此,然而论功行赏,毕竟不能辜负了你。老实说,便命你做个总统夫人吧!”这一番话,又引得双双然一笑。
不曾隔了几日,徐俊珍又想了一个法子,集合了他们一班朋友,特地买了两幅大红绫锦,上面全用金线编成碗大的字样,算是花国总统的捷报,装在楠木方亭当中,雇了八个人抬着。前边一班军乐,还夹杂许多旗锣企扇大家穿着长衫,绕转好几条街道,然后送人双双寓里,轮流上前替锦春、双双贺喜。
这一天,锦春又用了许多银子,留着大家饮宴。徐俊珍亲自押着人,挂了一幅捷报在双双房间。另一幅是送给锦春,预备寄回宿迁,好叫宿迁人都知道这事的。
锦春口里虽假作谦逊,心里却暗暗欢喜。又爱徐俊珍办事周到,果然便将那幅捷报封好,打发高贵赍送回里。
这里副总统已经选举出来,是王大金玉当选,笑兰得了内总理,翠风得了内务部总长。连日来轮流请客,好不热闹。
锦春本来身体孱弱,当这夏末秋初时候,骄阳逼人,残暑未净,他日间既须应酬宴会,夜间陪着双双,故体质更加虚弱。这一天傍晚,刚要出门,不觉头目有些眩晕起来,锦春只得将长衫脱下,坐在榻上,略事休息。双双便劝他不必出去,锦春懒懒地说道:“怎么能不去呢,笑兰那边有多少人等着我不但我要去,停会子你也该收拾收拾,跑去坐一坐,不要叫人家怪我们没礼似的。你不要自以为你是个总统,不把内阁放在眼里。万一府院冲突起来,这花国的基础,也还危险得很呢!”
锦春说着,又笑了笑,便一迭连声命人预备马车。及至等到马车已来锦春扶着桌子,想趁势站立起来,可是两条瘸腿,兀自在那里打晃,锦春只好复行坐下,着急地说道:“奇呀!我的身子,怎么软哈哈的,真个要不许我出房间了!”
双双见状,说道:“我说的话,你总不相信,吃酒的日子多着呢,也不在乎这一时,老实叫珠儿替你回信去吧!我在早间,预备了几碟小菜,停一会,我陪你吃点稀饭。连日被这些荤腥油腻的饭菜,将肠胃都塞住了,清淡一点省得酿出别的毛病来,叫人烦心。”
锦春见双双这半颦半嗔的样儿,委实不忍去驳回他的话,忙点头笑道:依你,依你,自从到这地方,究竟还不曾有一天清清净净地同你坐着。连日闹这选举,将脑袋都胀得破了。你放心,我也没有什么大病,歇一会,定然会好。你不用为我再累出事来。
双双见他答应不再出去,方才放下笑容,静静地向外边绕了一圈,然后跨进房门。锦春瞧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素罗衫子,粉红香云纱的大脚裤,脑后梳了一对风凉鬏髻,一边插了一支茉莉花蝴蝶儿,越衬得面如满月,眼似秋波,肩削环瑶,腰挪杨柳。他右手执着一柄六角罗扇,向妆台旁边坐了下来,却也不去理会锦春,只是款款地手托腮颊,像是思量什么事似的。锦春在睡椅上躺了一会,再忍不住,便起身踅近双双身边,微微笑道:这点点衣服,你倒不凉,我怎么觉得身子有些寒浸浸的呢?”
这时,锦春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两个水品碟子,一碟子是雪梨,一碟子是新出水的鲜藕。他拈了一片藕,便想送入嘴里,不防被双双瞧见,“扑”地一声,向他手里打落下来,眨了一眼,冷笑道:“这冰冷的东西,你还吃得?仔细肚腹里要疼!”锦春笑道:“我这时候,只觉得舌唇有些干燥燥的,冷的既然不许我吃,我倒想吃点甜津津的有味儿的东西。好人,你替我想想看。”双双低头想了一会,笑道:“先前剩的燕窝粉子,还搁了好些在那里呢,我调来给价吃吧。这东西又不结实,吃下去也还容易消化。”锦春说道:“很好,很好,须替我多加点冰糖,我也觉得有些饿了,你便招呼他们去办吧,不要又累你费这手脚。”双双一扭身站得起来,和蔼地说道:“他们知道什么?还是我去妥当一点。你安静些在此躺着吧,不要又瞎操这样神,同我客气起来了。”双双说着,便跨人右首一间套房,现成的洋炉着开水,准备泡茶的:双双便将那水将燕窝粉子调匀,忽地又从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白纸包儿,打开望了望,见里面全是研得极细的药末。刚待向那燕窝里掺下去,不由紧眉头,那眼泪便直滴下来。待要将那包儿搁过一边,却好锦春在那边催促,嚷着饥饿,要吃那燕窝粉子。双双又恐被他瞧出形迹,只得将银牙咬了咬,簌地将那药末全和进去了。一面用银勺子调着,一面跨得过来,将杯子递在锦春手里。
锦春直着脖子,一口气吃得干净。看看天已人暮,双双早吩咐人将晚饭摆在房里,同锦春对面而食。锦春也胡乱吃了一碗稀粥,笑向双双问道:“我前次带来的那折子,存款本没有多少,这一顿挪付,不知还剩得多少了?放在你那里,也该替我调查调查才好。”双双回说道:“哪里还有得剩呢?统共不足三万银子,选举上倒花费两万开外。伍少爷同你借的款子,那数目也只够敷衍他。我还拿出一百多两,贴在里边,交给徐少爷送去了。”锦春听了焦急起来,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呢?照这样看起来,我还待回去走一遭,不然这银子如何会飞到这里,久住下去,拿什么使用?”双双回答道:“这也不必忙在一时,你要用,我还有点私囊,交给你去用就是了,将来再由你还我不迟。”锦春说道:“话虽如此说,总算不得是长久之计,我倒不料这选举上的用费,要这许多。”
刚说到这里,双双早将脸往下一沉,愤愤地说道:“你懊悔吗?这倒是我要做总统的不好了。罢,罢,好在这总统的味儿,我已经尝过,左右不过如此,也不见得怎生荣宗耀祖。你要取消我这总统,就取消了吧!我不承你这情。我早经打算过了,像这样事体,原要是肯挥霍的阔少做出来,方才可以没埋怨呢,像你大少,这样掂斤拨两,只配同你们少奶奶,在家里度那油盐酱醋的日子,也不应该打肿嘴巴充胖子呀!”双双说完这话,早调转脸去,气得言不发。锦春忙赔笑说道:“人家不过闲谈罢咧,又不曾当真埋怨你,值得成篇大套,说出许多赌气的话?怪我一时糊涂,说话不小心,你若将身子气坏,倒值多了!”锦春说着,便挨挨擦擦,着实敷衍了双双好一会。双双见他这一会子总没有动静,心里转委决不下。顺手在钮扣上摘下那枚金表,瞧了瞧,长针已指至亥正,随意向锦春问了一句:“你觉得饿吗?我还燉着冰糖莲子,留给消夜的,不妨叫他们端过来。”
锦春刚要答应,忽地将眉头紧紧一皱,喊了一声“不好”,便扶着桌子要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子还不曾站起,早听见“哗啦”一声,忙忙弯下了腰,用手托着下边,苦眉皱脸,急得说不出话来。双双的鼻孔,已嗅到一阵木樨香味,又腥又热,知道是那活儿发作了,又有点害怕。看他这怪样,又觉得好笑。他假意问道:“你是怎么了?”锦春飞红着脸,急切地说道:“不好!肚子坏了,你快搀我到马桶上去坐一坐,我的腿,此时只觉得非常的软。”双双将袖子一撇,连连用手掩着鼻子,说道:“哎唷!我的胃很弱,实在禁不得你这气味,你挣扎着走过去吧!天气暑热,不要连累着我犯恶心!”说着,双双又笑得哈哈的。至于他的娇躯,却笔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锦春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刚待挣扎,又喊道:“不好!不好!又到……”
话还未毕,这一声“哗啦……”较前更响得厉害,可惜椅子上搭的一幅绣花纱垫,已经流了一大片黄澄澄的粪汁,两只手还不住地淋淋漓漓,若是甩一甩儿,包管要甩到双双粉脸上。
双双跺着脚,说道:“你这个人好生没趣儿,怎么白白赶来糟蹋人,又不是小孩子,如何又撒起屎来!快站着别动,我去喊人替你料理。”锦春真个没法子,大张着两只臭手,哀告道:“请你快些喊他们来吧,我肚皮还在这里怪叫呢!再迟一刻,包管又要溜出来了!”
双双跑得出房,一班仆妇们,听见呼唤,赶快抢人房里,见锦春这个模样,无不掩口暗笑。没奈何,将他扶上马桶,只听得“忽喇喇……忽喇喇……”左一阵右一阵的泻肚。
双双此时已抢了一瓶兰花香水,重重地在手帕上泼得透湿,躲在天井里一株蔷薇花底下,一手拿帕子掩着鼻孔,一手扶着花枝,不住地呕吐,呕出好些清水,娇喉微喘,香鬓蓬松,死也不肯重行进房。
锦春泻了好一会,勉强挣得起身,但是小衣多弄得污秽了,要重新换衣服,又没有气力去换。仆妇们谁也不好意思替他换,无奈,他们只得跑出房来,向双双请示办法。双双说道:“叫我有什么法儿呢?我倒不料他弄得这样腌臜。我已经被他糟蹋得够了,再去惹一惹那种气息,包管我也要病起来。你们老实将珠儿唤来,服侍他们大少。”仆妇们听了,当真传话出去,叫唤珠儿。
珠儿因为近来大少运动选举,腰包里分润着实不少。高贵又回宿迁去了,没人管束他,他也背着人去钻狗洞,在那些三瓦两舍地方,非嫖即赌,轻易也不见他的影子。外边用的人,寻觅了好一会,并不见他回来,只得进来告诉双双。双双叹了一口气,也没主张。
叵奈锦春刚离了马桶,不曾隔了五分钟工夫,兀自又泻,挨到半夜,泻了足有十多遍。房子里冷清清的,喊人又喊不应,从床上扒上扒下,累得声嘶气竭。所有淡青芙蓉罗的罗帐,以及白绫绣花洋枕头,皆染了好些污垢。
双双的母亲得了这个信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探问,望着双双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大少会病起来了?外边瘟病很盛,像这样泻得厉害,怕不是霍乱症候?你也该请位医生来,替他瞧瞧。”双双说道:“我知道吗?日间他还有谈有笑的呢,不是我留着他在屋里,他早向笑兰那边吃酒去了。妈妈你尽管放心,他上边又不吐,神智也还清楚,不会是霍乱,半夜三更何必敲门打户,去请医生呢?想是不过受了点暑气,过一会子就会好了。娘那边有个空房间,我少停便来睡觉。”他母亲惊道:“怎么你不同他睡在一处?他身子不舒服,夜间若有要茶水,交给谁去照应?好孩子,你须放长厚些,不要叫人们瞧着寒心,背后议论你!”双双将头一扭,说道:“娘不曾闻见那房里气味呢腌臜得叫人跨不进去。我这身子娘是知道的,一个人已经病得这样,再不能叫两个人一齐病了。”
母女两人刚说着话儿,珠儿已打从外边一步一步踅将进来,像是怕人呵斥的样子,垂着手尽瞧着双双发怔。双双笑道:“珠儿,你来得正好,快进房去瞧一瞧你家大少吧!夜问你也不用出去睡觉,老实在榻上躺躺,要什么尽管向我去说。”珠儿笑着点头,慢腾腾地径自走人房里。
锦春这时候困顿床褥,伸着头盼一个人进来,半响半响也不见人的影子,正自家着急,见了珠儿,便叫他在箱子里取出一身小衣,替自己换上。锦春又问道:“你瞧见双双没有?”
珠儿点了点头。锦春见此时已近三更,便催珠儿去请双双。珠儿去了好一歇,回来说道:“双双已在他母亲房里睡了,叫大少耐烦着,他明天再来看视大少哩!”
锦春没法子,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足足泻了有三五十遍。挨到天亮嚷着口渴,唤醒珠儿前去倒茶。茶已经冰冷的了,锦春也顾不得,端起茶杯喝了大半。
次日益发泻得不止,双双的母亲慌了手脚,赶紧去请医生前来医治。小燕青知道这事,也帮着料理煎药。惟有双双,却像没事人一般,一步也不进锦春的房,偷着空儿转雇好马车,到各地方去游玩。
锦春一连病了三日,幸喜这肚泻不是他的本病,后来也渐渐止住了。只是精神萎靡,四肢酸痛,急切不能下床。有时向双双的母亲询问因何不见双有指望的”母亲只是拿话支吾,也说不出一个缘故。
这一天,可巧徐俊珍前来看他,意思想向他借贷几十两银子,做前番运动的酬谢。见锦春情形十分狼狈,也吃了一惊,笑说道:“几天不见,只知道大少身子不甚爽快,不料病到这步田地。这一番可把双双累煞了,又要服侍你,又不免替你担心。”锦春只冷笑了几声,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近来双双看待的真情。又说从家里带来的款项,全在选举上用了个干净,一时没处去挪借。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看这苏州,可有什么朋友,请你替我借三五百两银子,权且做病中的使用,等我硬朗起来再设法去偿还他。”
徐俊珍听见这样口气,不由大失所望,立刻变了面孔,将锦春望了望,半晌方才冷冷地说道:“哦,借钱吗,这事倒不容易呢!我替大少设想,何妨打一个电报,到府上再拨几千银子来,也还宽松平常,不比开口去向人求告,转失了大少身份!”
锦春皱眉说道:“舍间财政,目前仍归家母掌管着,便是此番用项,也还瞒着家母,将折子悄悄偷出来的。若是理直气壮去向家母拨款,这是万万没有指望的。”
徐俊珍连连咂着舌头,说道:“这就难了,然则我才向大少要求的话,大约大少就没有指望了吧?”
锦春笑道:“真是对不起,还请徐大哥看平时的交情,体谅我的困境,不要见怪。”
徐俊珍先前进房时候,本是弯腰曲背,笑容可掬的,此刻忽地换了一副冰冷面孔,那脖子越仰越高,差不多瞧不见他的脑袋了。他勉强挨了一会,双手将衣服一扑,站起身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朗朗地说道:“你好生养着吧,我们容日再会。”
锦春拦着说道:“好大哥,我连日闷得正慌,难得大哥过来,我们再谈一我叫珠儿去泡好茶来给你吃。”会。
徐俊珍笑道:“不消费事,伍大少今天还约我在翠凤那边碰和,你还怕他们没有好茶给我吃么?适才我从公园门首经过,看见双双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同一个男人一块进园里去了。起初我还疑惑是大少,谁知却不是。你会见双双,替我问问他好吧。”说毕,徐俊珍头也不回,径自大踏步出门去了。锦春看见这种情状,不由向床上一倒,从丹田里发出一声长叹,暗想徐俊珍这所刚才的一番表演,真是叫人气闷不过,不禁默默说道:“我有钱的当儿,他同我何等亲热,如今见我一时拮据,不但不肯替我设法,而且换了一副气色,简直不愿意理我了。”原来社会上的朋友,是一概靠不住的。
锦春闷闷不乐,因此又牵连想到双双:“怎样我病的这般模样,他忍心不过来问我一句?前几天,或者因为我泻肚,他是最爱清洁的,恐怕沾惹气味。近日来我泻的有限了,房里又蒸着龙涎香屑,如何也不见他形影?据徐俊珍口气,敢是他又交结了别人,不来理我么?他有这总统名誉,自然不愁没人赏识他。但是,他也得想一想,这总统是谁替他出的力?难道我花费了许多银子,转让他去出风头,竟不再来管我的死活……”
想到这里,锦春不禁浑身有些暴躁起来,倏地将一幅纱被翻转过去,赤着臂膊,用指头插自家的手腕。可是,他又转念想道:“没有的事,他若果然不同我要好,我在宿迁的时候,他又何苦特地写信去叫我?我用的这一笔银子,他不是不知道的。一个女人家,心再毒辣些,也断不会这样反脸无情,不要错怪了他,反叫他寒心。但是我也不能不去诘问一番,究竟他有什么事缠着不能分身?”
锦春一调转身子,早见珠儿捧着一碗煎好的汤药来。锦春叫他放在桌上,说道:“珠儿,你去看看双双可在家不在?若是在家,你请他过来,我有要紧的话同他讲呢!快去,快去,早点告我!”珠儿笑道:“双姑娘适才打扮得非常娇艳,已坐马车出门去了,是我在廊下煎药,亲眼看见的,此时向哪里去寻找他呢?”锦春听了,两眼直呆呆的,张着大嘴。停了一会,恨恨地说道:“你有这些舌头嚼呢!偏生是你打听得清楚。罢,罢,你去唤他母亲来,横竖也是一样!”珠儿忍不住好笑,真个放下药碗跑进去了。
不曾隔了片刻工夫,双双的母亲果然含笑进房,劈口先问:“大少身体痊好了?请来的医生用药想还不错?”锦春冷笑道:“多谢你问候,只是我这病,哪里就会死呢?前几天泻得人事不甚清楚,除得我家珠儿在身边伺候,你们谁都不理会我了。烧烟的人又没有,珠儿他不济事,老引得我发急。请你替我问双双一句,他如果要离我也不难,只消明白说出来,我又不赖在这里。”双双母亲听了,很是诧异,忙笑着说道:“这话打哪里说起?双双夜间虽然在我那里住宿,至于白天里,据他说都伺候着少爷的,少爷肝气太旺,不要白冤枉了人。”
锦春听了,急得心如火焚,说道:“当真我病糊涂了不成!他在房里,我竟会不知道?珠儿你说,这几天可曾瞧见双姑娘影子没有?”珠儿忙接口说道:“委实没有瞧见双姑娘影子,大约除得夜晚来家睡觉,其余都是坐着马车,东跑西跑,也不知道是局事忙呢,还是应酬那一班姊妹?”
锦春笑道:“阿弥陀佛,屋里跑进太阳来了,我若不当面折证这话,你们不蒙在鼓里呢!这样情形,你们仔细去想想,可是他应该这样对待我的?我花的这笔冤枉钱,简直不但不能买他的心,转买出冤家对头来了!”锦春说到这里,连连冷笑了几声,脸色十分难看。他拍着床沿恨恨地说道:“我如今才知道你们吃这碗把势饭的人,想从五脏里掏出一点良心来,总归是没有的事!”
几句话,说得双双的母亲脸都气白了。他仰着脖子,想了半响,说道:“大少,你千万不用生气。我不料这小蹄子如今竞换了个人了,我若知道他这样情形,帮着来欺负大少,叫我嘴上立刻害着碗大疮疗。我们念佛的人,是从来不打诳语的。停会子,他横竖要回来的,等我拷问他。大少,你不晓得呢,我也不瞒大少了,他近来同那一个姓袁的,常常鬼鬼祟祟地在一处,小蹄子定然没有别的去处,包管成日价在姓袁的那边,有得没得去白舌头。小蹄子他糊涂到脑子里去了,那姓袁的是个光蛋,又没有钱,借着办了两处学校,白骗人家银子使用。放着大少这般人物倒不来理会,转同那穷鬼接洽,不是我家应该倒运了吗?”
锦春听了,失惊问道:“哎呀!那姓袁的名字,可是叫作袁杰了?不但那个人是个大骗子,且要算得是个强盗。身段并没有多高,新近留起两撇胡须,两边翘得高高的,浑身穿着西洋衣服。他以前的妻子,是被他骗上手的,后来嫁了别人,他又不服气,装神弄鬼,硬同人家胡赖。如今两人轮流着做那女子的丈夫,在他们新名词里,这便叫作公妻。老太,你在世上也活到六十多岁了,别的东西都还可以同别人公得,怎么连一个堂客,也都彼此可以公起来呢?便是你们那些当妓女的,背地里虽然有这样事情,表面上也还不好意思担这样名目,这姓哀的偏忍心说得出,干得出!哼,哼,双双他是个没有阅历的孩子,怕不要被他拐了去,那时候你老太就苦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便跑去同他讲理,他们有那‘文明’两字做护身符的。文明人是另有歪理的,随后你应着我这话说好了。双双呢,你倒是好生劝一劝他,也不要拷呀问的。秋暑还不曾退净,他身体又弱,不要人为地再委屈了他,弄出别的岔儿来吧。”
再说双双的母亲,好容易见女儿接着这个袁大少,性情又懦弱,手头又挥霍,又知道他家产富足,平时一家的用度全部依仗在他的身上。若是女儿同他打得火热,将来便是讨他回去,少不得还要大大敲他一笔身价。他们开这门户的人,别的一概都不知道,只要这客不顾惜银子,便把他当作祖宗看待。若是女儿不知好歹,轻易将这样的客得罪走了,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从锦春那边打听出这番情形,已经气得眼珠都红起来,他撅着嘴,鼓着腮颊,坐在屋里等双双回来拼命。
唐氏见婆婆生气,也就走上来凑趣,告诉他:“袁大少便因为双双看待他不好,在先已跳了一回槽,那姑娘叫作银珠。幸亏银珠开了上海码头,这一回选举总统,方才有双双的指望,不然袁大少早就跑了。婆婆真个再不给他点厉害尝尝,怕我们一家老小,还不喝西北风度日子吗?”
双双的母亲听了这话,自然是火上加油,格外着急。所幸双双是他亲生的女儿,平时又娇纵惯了的,自然不会对他发狠到不可饶恕的地步。
这一晚,双双刚自打外面欢天喜地地回来,虽然从锦春的房门前经过:他却埋着头,蹑着脚步,早飞也似的,跑人他母亲那一屋里去了。双双一眼看见母亲气色不好,他是个玲珑不过的人,早猜出八九分光景,转脸笑望着他母亲,说道:“又是谁给母亲气受了,这般没高兴似的?”说着,双双便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送在他母亲面前,自己便卸去外边大衫,亲亲热热地坐在他母亲旁边。
他母亲看见自己的女儿这种娇憨样子,又怜惜他,又恼恨他,半晌方才冷冷地说道:“谁敢给我气受呢!我这时有一件心事要同你讲一讲。你如今也将近二十岁的人了,不能还一味地装作孩子脾气,凡事都要有点分寸,你死鬼老子去世得早,那时候谁也不劝我再走一步?我因为想提挈你成人,咬口生姜呷口醋地挨命,好容易盼到你能接客了,而且接的客也还不错,你就该体贴我的意思,替我撑着这一份门户。不料你近来人大心大,不把我做娘的放在眼里,全不听我的调度。我待同你淘气,掼下脸来捶打你,你此刻又有了体面了,新近做了什么大总统,闹起来白白被人听见笑话。我是把眼泪往肚子里淌,没人知道我的苦处!”
双双听了,笑着说道:“你这是从哪一搭儿说起?娘责备我是哪一件事,絮絮叨叨的,又说不明白。”
他母亲冷冷地说道:“你也不用同我装作哑,难道真个要我明说出来?我请问你,这大总统,是谁替你出钱弄得来的?”
双双笑答道:“袁大少呀,这个谁不知道?娘问我这话做什么?”
双双的母亲又说道:“可又来,人家看待你,总算是天字第一号了,你为什么将良心歪过来?他病成这个模样,你也不去理一理他,你还算个人吗?不怪人家骂我们吃这碗把势饭的,一颗心比蛇蝎还毒!”
双双拍手笑道:“哎呀,皇天菩萨!娘如今又讲起良心来了。依娘的良心上,还是叫我将他的病料理好了,赶他出这门呢,还是留着他在我们这里混着?”
双双母亲急道:“呸!这话是你应该说的?他少了你银子使用?像袁大少这样嫖客,千里挑不出一个,如何说赶他出门?”
双双不由也咯咯笑了两声,姑起来说道:“照娘这样议论,是但凡有钱的子弟,我们都应该哄着他,拿出笼络人家的手段,必定叫他成千上万地把银子捧出来,给我们享受,不去顾他的父母,不去养他的妻子。弄到末了,财产也完了,名誉也坏了,小则做一个拉东洋车的大少,大则在破窑里做那讨饭乞丐。这时候,我们的良心,可算得是尽了,再也没有人比我们做蛇蝎了,可是不是呢?”双双说话的当儿,早就眉横翠黛,脸红潮了,不是笑,也不是气。至于他母亲,却被这良心的话,堵住了嘴,一时辩驳不来,尽呆呆地瞅着他,一言不发。
双双接着说道:“娘不提这良心,倒也罢了,既然教导女儿不该将良心撇在半边,老实说了吧,他这场病,我不但不肯去理他,并且他这致病的缘由,还是我用巴豆粉给他吃的呢!他不泻肚,更待何时?”
双双说到这里,把唐氏同几个仆妇都吓得呆了。他母亲急得跳起来,想用手去掩他的嘴,又一面骂道:“这小蹄子敢情是疯了,有的没的乱嚼舌头!你与其这样歹毒,不如拿砒霜去药杀了他,不更好吗?”
双双正色说道:“这有什么不能,我凭我的良心,便把砒霜给他吃了,也是良心上的作用。”
双双扯脱了身子,也恐怕母亲同自己生气,重行将大衫穿好,吩咐人去套车子,说是出去会一个朋友,径自出门去了。
再说锦春,自从同双双母亲说过那一番话,总还希望他母亲劝他回心转意,暗暗支使珠儿去打探消息,窃听他们议论什么。
珠儿踅到后面,别的却不曾听得明白,只听见双双提到巴豆粉,又说要把砒霜给他家大少吃。他得了这话,便不怠慢,早飞也似的跑到锦春房里一五一十学说了一遍。
锦春不听则已,听了这话,不禁毛发直立起来。又值新病初起,牙齿便一对一对地碰得咯咯直响起来。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觉得酸甜苦辣一齐进人肚子里。良久良久,才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也不像先前的明亮。他一欹身子便倒在枕上,那眼泪已禁止不住,把锦褥湿了一大片。
珠儿走近前,问他可吃稀饭?他只摇摇头,不去理会。一直挨至初更时分,翻来覆去,要睡也睡不沉,思前想后,只想不出哪一件事儿得罪了双双:“他简直想要谋害我的性命!怪道那一天,他调了燕窝粉给我才吃下去,不多一会,登时就泄泻不止。倘非医治得快,我的性命早就保不住了。离家千里,便是一命鸣呼,家里的母亲,一时还不能知道我的消息呢。我以前都将双双当作亲人看待,虽然栖身异地,却不觉得寂寞。如今可是伶仃孤苦的了,除了珠儿是我带来的一个仆役,其余这里的上下人等,还有一个依靠得住吗?而且据双双那样口气,巴豆以后,还要奉敬我的是砒霜。这砒霜更是厉害之物,吃下去料想人难活在世上。他既存了这样的歹心,我吃的茶饭又全是他家厨房里预备的,万一在菜蔬里放一些下去,白白让人家将我毒死,做了冤死鬼,还没有人去替我伸冤呢!我知道了,一定这贱婢看上了那个袁杰,左右只多着我,借此想同我绝交,又怕我不干,去同他算那运动总统的账目。咳!其实这点点使用,论我家的财产,好像在九牛身上拔了一根毛,可算得了什么?我再小气,也不会去在这上面计较。好,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偌大的一个苏州,除了你这总统,不见得再寻不出一个色艺双全的人物。那时候,我将所有家私,都拼着花费在他的身上,让你瞧着,看不把你气个半死不活!”
锦春盘算了一夜,也没有沉沉地睡着觉。第二天清晨时分,只觉得肚子有些饥饿,却再也不敢去吃双双家里的饭食。他唤过珠儿,抓了一把铜角子给他,叫他亲自到街上,买了半升绿豆、半升香糯米,回来在洋炉子上煨了粥,吃了下去。锦春一面使同珠儿斟酌,打算搬出去住。
珠儿说道:“少爷着什么急呢,一发等病痊愈了,搭火车回家去不好?”锦春着急地说道:“糊涂东西,这地方还能耽搁得一天半日吗?你又嚼那些舌头,此刻又来拦阻我,想必你是同他们串通一路的。”
珠儿见锦春生了气,忙说道:“搬出去住也不难,苏州旅馆多得很呢。”珠儿一口气,便说了许多旅馆的名字。
锦春听了,心里盘算着说道:“我此时还不想急着回家,但常住在旅馆里,经济上也不很方便。况且我的病体刚刚痊好,也耐不得那些地方的嘈杂。我倒是想寻觅一处僻静所在,静养几天,你瞧什么地方好呢?我记得春天同双双去逛寺院,离闾门不远,那里有座江枫寺,天井里不是有两株合抱不过来的大柏树么?遮得院子里绿沉沉的,连天都瞧不见,后面还有一所小小院落,土墩上有个六角亭子,四围都栽着枫树,还夹杂着许多翠竹,那倒是轻易不见人迹的所在。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见人堆着满脸笑容。他额角上长着一个小肉瘤,那时候我还拿他开心,称他独角兽。他不但不恼我还称赞我说话说得有趣。后来捧出缘簿,我便写给他五十块钱,还扰了他顿素斋,一直玩到日落时分才转回来,你可记得记不得?”
锦春的一顿话,说得那个珠儿只是瞪着白眼,也回答不出什么。
锦春见珠儿困惑不解,便重行想了想,不由在自家头上,用手凿了一个暴栗子,哈哈笑得起来,说道:“我固然病得昏了,也被那贱婢把我气得发昏。春间的事,你还不曾在我身边,白告诉你,你如何会懂得?横竖我说的这个地方,你依照这个方向去寻一寻,那江枫寺大约没有人不知道的。停会子你去替我跑一趟,只消那和尚肯答应,今日便将行李挑得过去。事不宜迟,干妥帖了,我自然另外赏你。”
珠儿答应着,欲帮着锦春洗漱。锦春不用他伺候,催他赶快去做这件事。
珠儿不敢怠慢,真个跑出门,大约午后光景,回来告诉锦春道:“那和尚叫作圆净,身边有个小沙弥,是他的徒弟。另外还有两个伙夫,替寺里挑水煮饭。圆净听说少爷要过去住,他笑得狗颠屁股似的,立刻去拾房间。又指给我看说,怎样宽敞,又怎样清净,租金是断然不敢领少爷的,只要少爷住下来,觉得舒服,随后出点功德,替他修理修理佛殿好了。”
珠儿说到这里,又将肩头耸了耸,细眯着眼睛,笑道:“那和尚委实和气,·定留小的在那里吃饭,还将他尿壶里炖的五香面筋烧肉,拿出来给小的吃得饱饱的。”
锦春听了,皱着眉头笑道:“该死!该死!尿壶里炖肉,腌臜不过了,亏你不嫌臊气,竟吃得下去!”
珠儿正色说道:“少爷你不知道这里的诀窍,他那尿壶是不曾溺过尿的,专预备着炖肉。用完以后,明摆放在檐下,也没有人疑惑他吃荤,是他们做和尚偷吃肉的好办法。少爷将来住得长久,包管他也要拿这尿壶来敬奉少爷的哩!”
锦春说道:“我们且缓管这些闲事。你不是只顾吃尿壶炖肉么,想该是将这事说定妥了。”
珠儿笑道:“怎生曾不妥呢?小的临走当儿,他还给我二百铜钞,嘱咐坐车子回米。我哪里依他,依旧骑的两条腿毛驴……”说着,伸手在腰包里,敲得那铜钞沙啦沙啦地响。
锦春的心转为安定了,立逼着珠儿收拾行李。仆妇们偷瞧着这样光景赶快去报告给双双母亲知道。
双双的母亲哪里肯容他走,赶紧到房里来拦阻。便是小燕青,也笑着进来,向锦春说道:“少爷好大气性,妹子年轻,免不得有一言半语得罪了大少,大少还该看他平时的情分,体谅他些。这么一来,别人不知道双双不好,还要议论我们不会应酬客人,这份门户,我们也不想支持得住了。好大少,看我们母子俩情面,千万不要赌气出去。”
锦春此时,已经拿定主意,也不容人分说,把脸色转为笑嘻的,说道:“你们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不一定怪着双双,只是我的病体还不曾复原,住在这里,有许多不很方便,不过想拣一所僻净寺院,暂时去静养一养,倘若得了闲暇当儿,依旧还向你们这里走动的。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出走的意思,一经误会,那反不好了。”
大家见锦春说的话全是平心静气,一点激烈的神态都没有,反弄得面面相觑,再也插不进话去。
可巧,这时候双双忽地打从外边回来。早有仆妇们告诉他这样事情双双听了,不慌不忙,含着满脸笑容,走近房门外边,向他哥哥小燕青说道“袁大少要走,由他自走罢了。俗语说得好,留得他的身子,也留不住他的心。”
锦春一眼瞧见双双,不由想起当日恩爱缠绵,觉得一阵心酸,那眼泪止不住直流下来。又防人笑话,自己早背转脸检点行李,偷偷地拭着泪痕,才望着双双冷笑了笑,也没有开口说话。
惟有双双的母亲一时面子难下,指着双双骂起来。依他性子,还待上前来揪打双双,早被唐氏做好做歹劝住了。
锦春知道他们假意做作,兀自不去理会,真个雇了马车,吩咐车夫驶向闾门江枫禅寺。所有箱笼什物,由珠儿随后押着人挑得前来。那个圆净和尚,像是接着宝贝似的,不消说得,自然加意奉承,忙忙地穿了袈裟,颈项里套着极长极圆的佛珠儿,上前合掌膜拜,听凭袁大少爱在哪里住,便住在哪里。
锦春喜欢后面那所院落幽净,圆净便在前引导着,走人里面。见朝南一排三间房屋,虽然不十分华丽,倒还是纸窗竹牖,陈设齐整。靠东边檐下,一株大梧桐树,浓郁葱绿,只刚刚黄了几片叶儿,迎着风在那里干响。迎面一条乱石铺的甬道,甬道尽处,便是那六角小亭。一带围墙,也缺了好几处,被那绿竹遮掩着,倒也不甚难看。太湖石上搁着几盆荷花,欹欹斜斜地剩了些枯叶,盆里的泥,已经晒得雪白。锦春背着手,同那和尚闲话。珠儿偕同那小沙弥,将行李铺盖展放下来。珠儿在茶桶里,取出一把紫砂茶壶,命沙弥前去拎水,将茶泡好,斟了两杯,放在几上。
锦春便邀和尚进来坐,圆净哪里肯坐,笑道:“大少是何等人,一定是罗汉转世,小僧若是同罗汉并坐在一处,不怕打人阿鼻地狱!大少请自方便小僧这两条腿多站一会也不妨。”
锦春见他说话很是有趣,心里非常高兴,便笑问道:“奇呀!大和尚怎生知道我是罗汉转世?”
那圆净被他兜头问这一句,一时回答不出,怔了怔,忙笑着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呢!贵家珠大爷不曾来的头一天,小僧在夜间便得了一梦,梦见…”
圆净刚说到这里,忽见那个小沙弥匆匆跑得近前,说道:“师傅,快出来吧,舅太爷又闹起来了。他说打听得师傅这里有了住客,特地来向师傅借钱。”
圆净眨了一眼,皱眉说道:“你不曾回他说,大少住在这里,是不容闲人跑来嘈杂。他不相信,大少拿着名片,送他到吴县去打板子!”
小沙弥扭头扭脑地,撅着嘴说道:“谁不曾说来,男太爷哪里肯相信呢不是我拦得快,他早就将大殿上的铜磬抢得跑了。”
圆净跺着脚,向锦春赔笑道:“大少不要见怪,小僧去去就来。”说着,头也不回,径自走得出去。
锦春瞧这光景,不觉动了好奇念头,便问那小沙弥道:“这舅太爷,究竟是谁,你师傅这样怕他?”
小沙弥先前还不肯说,只是抠着嘴尽笑。锦春又允许他:“不告诉你的师傅,他也猜不出是你说的。”
小沙弥方才伸头向外间望了望,然后笑着说道:“这舅太爷,本来是街上一个屠户,人都喊他作樊厨子。他又卖生肉,又卖熟肉。几年前,师傅因为常常买他的肉,两下便厮熟起来了。樊厨子有一个寡妇姐姐,嫁到第七次上,又将丈夫死掉,没人赡养,便帮着樊厨子照料门户。后来不知怎的,又嫁给我们师傅,坐家招夫,那樊厨子自然便是舅太爷了。人都替我们师傅担忧,说那寡妇命硬,挨着我们师傅,定然补入第八死鬼数里去了。谁知和尚的命,比什么人还硬,不到一年年头,那寡妇伸腿去了,我们师傅依旧是安然无恙。舅太爷近年又穷得要死,猪也没得杀,肉也不得卖,把两扇铺门关闭得紧紧的,不时跑来向我师傅薅恼。他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姐姐虽然死了,他这和尚姐夫是要认的。大少,由他们去闹好,你不要管这般事。”锦春听了,着实好笑,一手按着小沙弥的肩膀,挣起身来,说道:“左右闲着没事,我同你悄悄过去,瞧他们怎么样厮闹。”
锦春拐呀拐的,绕到大殿背后,将身子藏在那所大佛座旁边。小沙弥怕他师傅瞧见,早夺手跑过一边去了。
锦春一眼看见和尚正在那里跳上跳下地乱嚷,光头上的紫筋,粗胀得比指头还壮。至于那个舅太爷,却是五短身材,满头满脸的杨梅瘢儿,一块紫一块红,好像阳光渲染的云头。眼眶上用黑墨画着两个大圈,小辫子在头顶上,还插了一朵绒花。手里握着一柄破烂不堪的芭蕉扇子,在衣服上扑个不住地扇着。他尽让和尚在那里着急,自己却笑嘻嘻地,说道:“天气暑热,姐夫急出乌痧,倒值多少?我常同姐夫说,看我年纪虽老,至于肌肤,也还白净,掐都掐得出水来,便充作姐姐,替你在寺里当家,你有了这般内助,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心?偌大一座寺院,难道多着我这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人,不成……”舅太爷一面说着,一面又怪声怪气地扭着头颈脖子,在佛殿上走起浪步来了。
圆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说道:“樊厨子,你休得这般惫赖,有话好说装这鬼样子,看被人家瞧着笑话!”
樊厨子又笑道:“不错,不错,像奴家这样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少妇,自当遮遮掩掩地藏在和尚房里,替你料理料理家务,不该在这殿上出乖露丑姐夫,你刚才的一顿叫喊,汗也淌得不少了,等奴家来预备香汤,给你洗澡可好不好?”樊厨子说着,跨开大步,便直向佛殿背后飞跑。
圆净要拦也拦不及,只得在后面追赶着,想去扯他。樊厨子身子灵活早跑人佛座后边,可巧和锦春撞了个满怀。樊厨子瞧见生客,转吓得愣住了,退了几步,趑趑趄趄的,便不敢再走。
圆净见是锦春,羞得满耳根子通红,又指手说道:“大少,你瞧这人可怪不怪,他是这街上的一个无赖光棍,白白地跑来讹诈我们佛门弟子,我又不认识他,可怜和尚吃的十方常住的供养,哪有闲钱来应酬这些恶棍?”
锦春此时已笑得喘不过气,听见圆净说这番话,少不得做好做歹,向那樊厨子呵叱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所在,容得你在这里撒泼耍赖!”
樊厨子将锦春打量了一番,重行嬉皮癞脸地拢着两片破袖子,轻轻向锦春福了几福,捏着喉咙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少不用睬他,我们夫妻闹会就和好了。”
圆净这时候又差又气,更忍耐不住,趁他弯腰的当儿,提起右脚,使劲向樊厨子屁股上踢了一下。樊厨子不慌不忙,趁势往地下一挫,紧双眉,“哎唷哎唷”喊将起来,双手捧着肚皮,嚷道:“和尚!你好狠心,我的胎气将近三个多月了,此刻肚腹疼得要死,你踢我不打紧,生生的将个未成形的和尚小产下来,他舍得奴家,还舍不得和尚你呢!姐夫,你快去买点红糖草纸罢!”这一番做作,直把个锦春笑得弯腰曲背,好容易忍了又忍,方才正色说道:“姓樊的,大和尚被你蹂躏得也够了,你左右不过诈他点油水。我今日既然碰见你,我替你们做个和事老人罢。快跟我到后边来。我拿几百钱赏给你去吃酒,下次不许再跑到这里恼!”
说毕,锦春便拐着前走,樊厨子见有人肯出钱,他依旧装模做样,也一拐一拐的,跟着锦春走。这时,圆净早躲到一旁去了。
锦春走人他住的屋里,吩咐珠儿取出一封铜角子,递在樊厨子手里。樊厨子站在檐下,圆溜溜睁着那双贼眼,不住地向里面张望。他接了钱,笑嘻嘻地向锦春道了一声聒噪,早如飞一般跑出寺门去了。
圆净见樊厨子走了,才懒懒地走来,向锦春道谢,假意要拿钱来偿还锦春。锦春一定不肯,圆净也只得罢休,还说了一句,将来这款子便在房金里扣除也好。
锦春一连在寺里住了三日,身子虽然渐渐硬朗,只是精神总不能复原,有些懒得动弹。静极思动,心里便想出去访一访徐俊珍他们,总想再姘识几个妓女,好让双双知道懊悔。一时想起身边并没有现款,只坐在家里发闷。不防暮秋天气,几阵西北风,早刮下满天秋雨,浙淅沥沥,日夜不休。那些树叶子,有一大半枯黄起来。每值黄昏,那芭蕉上的雨点子,一阵阵,一声声打人自家心坎,百忧交集。坐又不是,卧又不是,弄得恹恹憔,不知怎么消遣时光才好。每逢无聊时候,那圆净和尚却也跑来谈天,不过,那和尚满脸酒肉气,俗不可耐。说出来的话,多半是柴荒米贵,又说厨房里伙食,因为开支不来,连日里差不多要没有饭吃了,意思便想同锦春支付银子。
锦春也猜得出他的心事,只是手头着实拮据,背地里包了些衣服,命珠儿拿出去质当,连自家一只金链子的打簧表,也寄入长生库里去了,勉强打发了圆净索要的银子。
锦春左思右想,仍旧要写信回家去筹款。当晚便在灯底下写了一封信告诉母亲,此时病倒在寺里,至少需要一千多两银子方够开销。
信去之后,锦春便日日盼望他母亲将款子汇来。又耽搁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不但没有家里的寄款,甚至连家里的一封回信都不曾接着。急得锦春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三间的房屋里,只是团团乱转,一时恨起来,便长吁短叹。一时想到如果有了一千多两银子,又着实可以向那些妓寮里挥霍一顿,这时,锦春满脸泛着红晕,着实得意。
有一天,秋雨初停,一抹晚霞,映入窗子里,鲜明好看。锦春出了屋,沿着苔径,走向那六角亭子上。凭栏四眺,只见半天里无数的晚鸦吼着,向着远树林里乱扑,翅膀拍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锦春刚自沉吟着,见珠儿打从外边跑得进来,向锦春笑道:“大少,高伯伯来了,刚在佛殿上同师傅讲话呢!”
锦春不由心里跳了几跳,忙说道:“你快去叫他来见我吧!同那和尚又叙什么契阔。”
说毕,锦春遂步入自家卧室,果然看见高贵大踏步走进,后边还跟着一个挑行李的汉子。
高贵上前替锦春请了安,将那房屋望了望,皱着眉头说道:“少爷,怎么住到这个地方来了?倒不嫌冷清。”一面说,一面又命那汉子将行李搁在一边,拿了一把铜角子,打发他走了。
锦春更忍耐不得,急急问道:“你们可曾接到我的信没有?如何弄到这早晚才来?几乎将我的眼睛都望穿了。太太给多少银子,可让你带来?是现款,还是汇票?”
高贵听了,垂手禀道:“银子虽然有些,却很不多,而且这当中还费了好些周折。但是少爷好端端地住在双姑娘那边,怎么一会便离了那地方?若不是少爷在信上注明了这江枫寺,小的少不得还要向双姑娘那边扑个空儿。这其中情节,倒要少爷告诉小的。”
锦春急道:“这个你且莫问,将来你自然会理会的,你只告诉我带了多少银子吧!”
高贵笑着说道:“自从小的将那幅总统喜报送回公馆以后,太太同少奶奶一齐都瞧见了,倒都不曾说什么……”
锦春忙问道:“怎么,那贱妇也回公馆来了?他倒不曾老住在舅老爷那边?”
高贵正色说道:“少爷倒不要说这样话,这回要不是少奶奶卫护大少,这时候怕小的还不能赶到少爷这里。”
锦春似信不信,接着问道:“快说,快说,太太见了喜报,不曾说什么,还有谁说什么呢?”
高贵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原是很奇怪的。其实少爷在这选举总统上并不曾花费什么银子,但算花费银子,也是太太和少爷自己的,断断与干小姐没有相干。谁知干小姐气得像个鼓胀的蛤蟆,当时便在太太面前唠叨了一顿,埋怨少爷不该在苏州迷恋婊子,替他白白地捧这场面,这总统虽然到手,怕不要糜费一千和八百。任是少爷不记得少奶奶,至于他待少爷的一番情意,少爷也不应该便忘却了,老恋在外边,不肯回来。一顿话,将太太果然说得十分气恼,先前还吩咐小的将这喜报张贴在公馆大门里边,给亲友们瞧着光辉光辉,一会工夫,便不许小的去张贴了。当着我们少奶奶,着实训斥了一顿,说少奶奶连自家一个丈夫都劝说不转,容他在外边花天酒地地胡闹。又说少爷自幼并没有这种行动,自从娶了少奶奶进门之后,便变了一个人了,这都是少奶奶的命运不好。登时便吩咐蔡妈,将那喜报搁入少奶奶房里,说这样东西,看在眼里,着实讨厌。可怜少奶奶也没有分说,含着眼泪走过去了。”
锦春听了,愤愤地说道:“这真怪了,我用的又不是他姓黄家里的银子要他从中挑剔做什么?”
高贵回说道:“少爷且缓着气恼,小的的话还没有讲得完哩!适才说的事迹,却是小的亲眼看见的,并没有一字撒谎,这也不足为奇,谁知隔不了两天,太太突然非常震怒,要亲自赶来,同少爷扭着衣领去跳河。”锦春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怎么,这又是什么缘故?”高贵回道:“当时,小的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劝太太息怒的份儿。后来经蔡妈告诉小的,原来又是干小姐的撺摄。干小姐一总不放心少爷,怎么能有这笔银子替双姑娘运动总统,便在背后怂恿太太,查点查点存款的折。结果,竟被太太查点出来了,说上海银行里存了三万多银子,这个折儿被少爷偷窃出去了。干小姐听了,甚为得意,他拍着胸脯子,说他有先见之明,少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在这个当儿写回信来,向太太筹款。这益发叫干小姐说得嘴响了,说少爷若不是将三万银子全部用尽,怎么会十分拮据,在外的使用及回家的盘缠,连一点法子都没处去想呢?气得太太肝病大发,十多天不能下床。干小姐便同太太打定主意,断然不来理会少爷,任凭少爷讨饭回来也好,或是……”
高贵说到这里,只微微含笑,不肯再往下说,锦春急道:“这也没有什么忌讳,或是怎样呢?”
高贵笑了笑,说道:“或是死在苏州这个地方也好!”
锦春听了,好生惶恐不安,固然恨那喜氏同自己做对,又想到一个孀居老母,平时不能孝养,反因为儿子不肖,累他气得痛苦。锦春越想越是难受,转将高贵在先说的话忘了一半。他搓手顿脚,自言自语地说道:“坏了,坏了,银子是断然没有指望,空手赤拳怎么能回宿迁去呢?”
高贵回说道:“少爷近来的神智,果然及不得当初清爽了。小的刚才不是回明少爷,这次已带来了六百元现款,除了小的在路上用了有十多块钱,此刻还净剩得五百八十八元四角六分。”
高贵说话当儿,早弯腰向那竹箱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一张一张地点给锦春瞧看。
这时,寺里那个小沙弥正巧一头撞得进来,瞧见这许多票子,不由咕嘟咕嘟地翻着那两只贼眼,张望着钞票。高贵毕竟有些经验,忙用纸包儿裹好,便挥着手叫那小沙弥出去。
再说锦春,他当初挥霍那几万银子倒还不很介意,不知怎么今日瞧见这六百多块钱,转觉得喜出望外。他笑呵呵地望着高贵,说道:“太太既然赌气不肯给我款子,这款子又打哪里来的呢?可想而知,是你替我设法的了。我很知道感激你,回家时候,少不得加着四五分的厚利偿还你。你不晓得,我此时得了这笔现款,如同大旱得了甘露一般,再凑趣不过。”
高贵将锦春望了一望,深有感慨地说道:“不是小的敢批驳少爷,少爷到今日委实还不知道外面的世情,说出话来叫人发笑。想小的不过一个当奴才的,便有积蓄,至多几十元罢了,怎么有这许多数目拿来报效少爷?”锦春觉得他的话很有情理,忙掩饰说道:“我并不曾说这款子一定是你的,或者是你知道我拮据,去向童大少他们那里挪借得来也未可知。”
高贵冷笑道:“再休提童大少他们了,世界上的亲戚,是再也靠不住的亲谊越近,他越瞧你的笑话。少爷在家时候,同他们不是在一处吃酒谈笑觉得非常亲热?自从得了少爷写信筹款的消息,有一次童大少、二少,偕同黄师爷跑来探望,不料在太太面前,转向死眼睛里挑剔,简直将少爷说得不堪,不值一文钱了。又说过去的老爷,留下这许多金银,一定在少爷手里,要把家产弄个尽绝。不怕少爷生气,像童大少这等人,心薄肉厚,说话做事都非常刻薄,连小的都瞧他们不起,亏少爷还疑惑他们有款子借给你使用呢!不要在这里做清秋大梦么!”
高贵的一顿话,说得锦春垂头丧气,只有默默一言不发。高贵接着说道:“这就瞧出人家夫妻的情意来了。少奶奶见这光景,知道太太是气极了料想不会再有指望。他又想着少爷羁身异地,一日没有钱使用,一日不能过活。可怜他背地里将我唤了进去,将这款子交代给小的,叫小的瞒着太太,假说来接少爷转回公馆。太太见小的又不曾携带款项,方才应。少奶奶又叫我告诉少爷,把外边的首尾偿还清楚,还须赶快回去,家里一切事务,被那干小姐已闹得不成模样了。”
锦春听到这里,却也不曾说什么。兀自地半响,忽然吩咐珠儿去套马车。又向高贵说道:“徐大少住的所在,你是认识的,你替我赶快去请他,说明白了,在马路上一枝春饭菜馆相会。我先自去了,千万不要误事!”
高贵皱着眉说道:“时候已经不早,少爷何苦又请他们吃酒?”
锦春瞪着眼说道:“你管我呢,我们有正经事须得接洽,不干你事,快去快去!”高贵知道锦春的性子,是再也不听人劝说的,只得垂着头,匆匆地去了。锦春又向高贵叮嘱道:“你转回来,若是徐大少问你带了多少银子,你只含糊应着,不许告诉他实在数目。”
高贵走后,一会马车已到。锦春从箱子里取了一把钞票,向怀里一塞,觉得腿脚有劲了许多,带了珠儿,一路飞驰而去。
锦春先到,在一枝春楼上占好了座头。不曾隔了片刻工夫,早见徐俊珍大踏步上得楼来。他一眼看见锦春,早笑得弯腰控背,说道:“好大哥,你真个将我想死了。我说这话,或许你还不肯相信,横竖人生在世,总免不得要死的,大哥等我死后,将我这颗心取出来,仔细瞧一瞧,如若上而不深深地嵌着大哥的名讳,大哥永远不要将小弟当人!”
锦春拱手笑道:“大哥不用闹吧,前天在双双那边,着实简慢得很。只因兄弟日在窘乡,所以免不得疏亲慢友,无怪今日不去奉请大哥,大哥依旧还不肯来呢。”
徐俊珍忙正色说道:“你还说这样话呢,自从那天别了大哥,我一时一刻只不放心大哥的病体,几次三番跑去问候。据人告诉我,大哥又移了居处江枫寺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何竟探访不出?”
徐俊珍说到此处,停了片刻,又哈哈大笑地说道:“大哥不必拿兄弟取笑,我知道贵管家这番抵苏,带的款子怕不成千累万。他虽然不肯明白说出数目,我却是个鬼灵精儿,一猜便着,大约多了没有…”
徐俊珍说到此,伸手在茶杯里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万”字,重行笑道:“一两万是准有的。”
锦春只笑而不答,开口便命堂倌拿上酒来,又要菜单子点菜,彼此吃了几杯酒。锦春在怀里取出五十元钞票递给俊珍,笑道:“大哥日前同我设法我是委实没有。如今幸喜敝处已汇来大宗款项,这点点洋钱,大哥先行拿去使用吧。”
徐俊珍慌忙离座,深深鞠躬下去,笑道:“多谢,多谢!小弟此时正在窘乡,得此资助,感激万状。但是小弟为人,索来廉介,无功断然不肯受禄。大哥若是有所驱遣呢,小弟便接受此款;若是无故见惠尊款,原封不动,立请收回成命,断断…”
锦春笑道:“你且坐下,自家相好的兄弟,做这鬼脸做什么?”徐俊珍人座之后,重行笑道:“大哥此番出了双双的门,定然别有缘故双双若是不曾得罪大哥,依我愚见,不如还是……”
锦春连连摇头,说道:“这话你再休提起,那个双双再也歹毒不过。锦春说到这里,便将双双如何谋害自己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徐俊珍将舌头伸出一寸来长,咂嘴说道:“哎呀!我们算是白生着一副眼珠了,怎么先前一点瞧他不出?早知如此,那个花国总统,也犯不着去替他运动了。不瞒大少说,那个王大金玉,在背地里同我商议,很想请大少到他那里去坐坐。我因为大少同双双打得火热,谁又无故地来挑拨大少跳槽呢?大少既然同双双反脸,小弟斗胆,便想替王大金玉介绍介绍,不知大少还肯赏脸给他不肯?”
锦春一听,正中下怀,登时眉开眼笑,胡乱吃了些火腿蛋饭,便命高贵去雇马车,率同珠儿四个人,一路直向王大金玉寓里走来。
却好王大金玉出去应局,由那鸨母款接进去。袁锦春在界里,很有些名望,谁不知道他是替双双运动总统的阔客,本就不肯怠慢,再加着徐俊珍叽哩咕噜说了些秘密的话,鸨母立刻打发人去唤王大金玉。
不多一会,王大金玉已一路笑得上楼,好在彼此都是熟人,却也不消客气。王大金玉笑盈盈地说道:“什么风将大少吹到这里?前几日有人传说大少身体不很舒适,心里很是记挂着。大少,近来可是大好了?倒不曾偕着双双姐姐一路来逛逛。”
徐俊珍见他提起双双,忙向他挤了挤眼,笑道:“我们袁大少最是个多情的人。他近来同双双缠得腻烦了,久仰金姑娘芳名,特地竭诚来奉访。金姑娘若不鄙弃我们大少,我倒想不揣冒昧,替你们做一做媒,你们两家头,料也愿意”
王大金玉已经会意,将粉脸微微红了一红,笑道:“承大少盛爱,只是怕我们仰恋不上。”
徐俊珍拍手笑道:“彼此腔调都够使得了,不要客气,这镶边酒我们是要吃的。”于是不由分说,便命人下去传话,叫厨房里预备一个双台,取个好事成双的吉兆。依徐俊珍还要去请别客,锦春恐防招惹人家耳目,一定不肯,只叫了几个局,大家热闹了半夜。
席散之后,锦春假意要走,经不住徐俊珍涎皮癞脸,将锦春硬送人王大金玉房间,向他们拱了拱手,笑道:“暂时失陪,明天再来叨扰喜酒。”
锦春又想起寓内没人看守,使将高贵喊至身边,吩咐他赶回寺,只留珠儿在此伺候。高贵答应着,径自去了。
这里王大金玉,使出他浑身本领,奉承得锦春无可无不可。娘姨们将锦缎绣花被褥,铺放得齐齐整整,含笑将门替他们带上。锦春宽衣解带,刚待上床,蓦地耳边听见外面有人直嚷进来,像是高贵的声音。锦春听了,心头把不住突突乱跳。
高贵更不怠慢,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望着锦春跺脚说道:“少爷,不好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