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温玉软之中,忽闻骇浪惊涛之语,也不知道那天公故意同袁大少恶作剧呢,也不知道是作者无端用此奇险之笔,好借此收束上一回事情。在这个当儿,无论袁大少要问一问缘故,便是读书诸君,必定也替他悬着心儿,巴不得高贵赶紧说将出来。
谁知那个高贵,偏生不肯明说。他抢近了一步,附着锦春耳朵,仓仓皇皇,叽哩咕噜,不晓得他告诉锦春是些什么。
在下发个誓,真个不曾听得清楚,恐怕那个王大金玉,离着袁大少的身子不过三五尺远近,你便跑过去问他,可曾听见不曾?他一定也要摇着头说是不曾听见。这可真要将人糊涂煞了。
但是,他们的言语,虽然瞒得住人,至于他们脸上的气色,却是瞒不住人的哟!只见高贵说完了那句话,不住地用手按着心口,喘得上气有些不接下气。再讲到锦春呢,锦春的面目一霎时变了颜色,血轮停滞,像是有一层极冷极厚的严霜,罩在他的尊庞上面,舌头又硬又短,要说也说不出什么,呆呆地怔了半晌,好容易挣出一句,向高贵说道:“快去预备轿子,我立刻同你回寺!”高贵不敢迟缓,连爬带滚,下楼伺候去了。
王大金玉不识时务,忽然听见锦春要走,不由吃了一吓。可怜他这时候,已是云鬓半松,酥胸微露,倚在床栏杆上,正用着一幅罗衾,将下半截娇躯轻轻掩盖着。他更顾不得什么,忙掩了掩贴身短衫,倏地跳得下床,乜斜着星眸,望锦春笑拦着,说道:“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少这般着急?无论怎么样,大少耽搁这一夜,再转回去不迟。像这半夜三更,忽然将大少放得走了,别人不知道,一定将牙齿要笑掉了呢!便是我妈听见,也要将我骂个臭死。他不说大少有事,他必定疑惑我得罪了大少。大少替我想想,怎可去得?”说着便斜欠着身子,将柳腰扭了扭,倒人锦春怀里,粉靥微红,那眼波里早汪汪地溶着一泓秋水。
说也奇怪,若在平时,袁大少对着那柔情媚态,莫说他两条尊腿本来有点毛病,行动不大方便,便算他腿脚再灵活些,到此也该将机就计,包管要重行钉住了。
哪里知道,袁大少这次决意不肯留恋,轻轻将王大金玉推过一旁,勉强赔笑说道:“你不用误会我的意思,委实有点小事,回寺走一走,立刻转来陪你。况且这时候,也不过刚近三更,耽搁一会,往返尽来得及。”
锦春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钱小表,将那长针指给王大金玉瞧看。王大金玉转弄得没了主意,只憨憨地笑道:“你若是哄我呢?我打发人跟你同去,去了之后,叫他押着大少一路到我这里,看可用得?”
锦春想了想,笑道:“这又做什么呢?我义不是犯人,押来押去,还怕我逃跑了不成!”
王大金玉也笑了,只得望着锦春一步一步地下楼。许多仆役也猜不出缘故,只是指指点点地,在背后议论。
锦春心忙意乱,匆匆地跨人轿里。两个轿夫抬起来飞跑。珠儿先前本躲在门房里打盹,被高贵打了一个耳刮子,方才惊醒。此时,随同高贵,大家往江枫寺走来。
著书的讲了这一大篇话,究竟高贵走报的是一件什么要事?锦春听了,何以如此着急?累诸君在此替他们打这样闷葫芦,倒委实抱歉得很了。好在他们在路上,还有一会耽搁,趁着这闲暇工夫,先来补叙一番,倒还有理。俗话说得好,时来风送滕王,运去雷轰荐福碑。大凡背了晦气的人做出事来,着实有些颠颠倒倒。譬如袁锦春眼巴巴地望着家里寄款,好容易瞧到五六百元。论这区区数目,原不够自家在那花天酒地里挥霍。若是知道安分的,便在这江枫寺里静养几天,有何不好?偏生他雄心未死,得了这钞票,无端地又高兴起来,先捧出许多,嘱那徐俊珍替他牵马。吃了番菜,又去嫖院。主仆三人一同出外,并不曾有人看守门户。及至高贵回寺安歇,那两扇山门,已是关闭得紧紧的了。“扑通扑通”敲了好半晌,方才出来一个香伙,将门开放,让他进去。一路黑魆魆的,连一星儿灯火都没有。高贵高一脚,低一脚,摸到后面,寻着火柴,将煤油灯点亮。刚跨人锦春那一间卧室不防脚下一绊,一个蹦踵跌了好几步远。
高贵喃喃地骂着,再低头望了望绊脚的那件东西,原来是一个皮箱,铜锁扭落在地,箱盖子大敞着。高贵觉得不好,嘴里已经连珠般叫起苦来。他安定心神,将箱子检点了一番,不但那许多钞票不翼而飞,还有些值钱的衣服,一概都搜刮得干干净净。内里只剩了两本旧小说,同几只用坏了的毛笔。
高贵这一惊可是不小,他直着喉咙一路喊得出来,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来答应。顾着道儿,寻了和尚住的那所方丈。房门虚虚掩着,床边放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只见有一个肥大和尚睡在榻上,袒胸露腹,两条毛腿跷得高高的,隐约听见他在那里打鼾。高贵连推带搡,将那和尚摇醒,告诉他被窃的话。那和尚揉了揉眼睛,跳起来问道:“谁被窃了?被窃的物件在哪里呢?”
高贵急得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嚷道:“在哪里呢,果然在哪里,倒不寻你来讲话了!你是寺里的住持,闹出这样祸事来,你还装作朦胧,快快起来!替我们查点,我去报信给我们大少去了。”
圆净下床,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我们是出家之人,戒律上第一怕犯偷盗。”
高贵此时也无暇同他讲话,径自跑去禀告锦春。若在平时,这几百洋钱,原是不算作什么的。无如锦春刚在窘乡,好容易盼来这笔款项,方且张大其词,仍想让徐俊珍帮着他在苏州出一出风头,稍抒双双看待他这一番闷气。忽听见高贵告诉他这意外变故,你叫他怎生不会着急?所以连夜跑回寺里,匆匆走人房间。只见那盏煤油灯依旧半明半灭,锦春再向床上望了望,还有一个小皮包儿,也不知去向。他坐了下来,惟有唉声叹气,也没有一个主见。
珠儿也是白翻着眼,站在旁边,动也不动。高贵急着说道:“和尚呢?难不成他又睡觉去了。好好,出了这样事,他却置身局外,那还了得,等我去扭他出来!”
高贵话还未说完,谁知圆净正躲在阶檐底下,瞧着风色。听见高贵要来寻他,他忙放下满脸笑容,匆匆走出,到锦春面前,刚待行礼,高贵气愤愤地指着他说道:“难道你们都睡死了,这贼是打哪里进来的?说快!快说!”
圆净也没分辩,只笑说道:“阿弥陀佛!”
高贵又道:“你既然指不出这贼,可想这贼定然同你是一路,偷去的赃物,便着落在你身上交还!”
圆净依旧笑道:“阿弥陀佛!”
高贵向他脸上啐了一日,骂道:“你尽念佛有什么中用?”圆净又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念着,依旧直撅撅地站着不动。高贵怒极,伸手便向他脸上打了一掌。圆净用手摸了摸,笑道:“南无耳光王菩萨,摩诃萨……”
圆净正厮缠着,珠儿也喊起来,说道:“前几天买了一双新鞋子,放在自家床下,如今也没有了!”
珠儿不由分说,跑过来认准和尚腰眼“啪”的一拳击去。圆净将头扭过来,笑道:“南无弥物佛菩萨,摩诃萨……”
高贵见他十分赖皮,骂他他也念佛,打他他也念佛,怒从心起,使同珠儿一齐上前,拳脚相交。圆净也不躲闪,也不还手,疼痛不过的时候,他还是合掌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千手千脚的观世音菩萨”
锦春忙拦着高贵、珠儿两人,说道:“你们尽打他做什么?算我晦气罢了。再不要弄出别的岔枝儿来。好和尚,你回方丈去吧!”圆净巴不得这句话,早一溜烟跑得没有踪影。此时,已是夜深,初秋天气,东方容易发白。主仆三人,将什物拾拾,彼此面面相,又不便再行入寝。大家挨到天亮,依高贵主意,便劝锦春写帖子去报官,说和尚窝藏盗贼,务要追回赃物。锦春沉思片刻,说道:“失物经官,余财未尽。我虽然是个失主,至于进了那座衙门,少不得上上下下,还要打点些使费,这款子又从何而来?我的朋友,虽是不少,然而只有人捞摸我的,我若向人家开口借贷,那就难了。”锦春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束纸钞,摊在桌上点了点数目,冷笑道:“幸喜,我晚间多带了几张钞票,除得送给徐少爷而外,此处还多着十几块钱。没有别的法子,停会子带向车站,去买车票吧。”
高贵问道:“难道大少便想回去不成?”
锦春叹道:“不回去做什么呢?我此时梦已醒了。少奶奶好意,瞒着太太他们,拿钱来救我的急,不料我没长进,没福消受,不曾隔了一夜,依旧弄得干干净净。若再迷恋在这地方,不但对不住你们少奶奶,而且对不住我自己!”
高贵想了想,说道:“这十多块钱,只够买主仆的车票,其余一路上的盘费,又在哪里设法呢?”
锦春说道:“那些且不管他,便是乞化回去,我都愿意。”
说着,那眼泪便直淌下来。高贵也无话可说,只得跑到厨房里,烧了锅水送进来,给锦春盥洗。锦春早逼着珠儿打叠行李,也不通知圆净,悄悄地从寺门出去,空空洞洞的,也没瞧见人影子。
到了车站,时候还早,锦春便在道旁,拣了一座小茶社儿,吃了些点心。
少停,火车已到,他们便上了车,风驰电掣,一路走了。
徐俊珍当夜别了锦春回去,心里十分畅快,知道锦春这番又得了巨款,自己着实可以沾点油水。略盹了盹,清早起身,便跑至王大金玉那里,来向锦春会面,不防扑了个空。王大金玉告诉他昨夜情形,他还有些待信不信,放心不下,坐了车子,赶到江枫寺来。
徐俊珍听见说袁大少已经返里,吓得徐俊珍伸出舌头,缩不进去。向和尚询问,和尚又不肯说出被窃的话,直弄得徐俊珍茫然不知所措,又猜不出为了什么缘故,定要速返故里。
后来,王大金玉得了锦春返回家乡的消息,那一晚两台酒席,硬生生逼着徐俊珍替他还钱。只恨得徐俊珍咬牙切齿,大骂锦春浑蛋,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锦春闷恹恹地上了火车,却喜火车上客人不多。他们坐的却是三等车子,地位还很宽绰。锦春倚在窗子旁边,沿途风景,却也无心浏览。因为一夜不曾睡觉,转朦胧地将眼闭得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路,那车子忽然停了下来。一时叫卖的声音,嘈嘈杂杂。锦春兀自惊醒,揉了揉眼睛,却好对而坐着一个少年男子,浑身穿着西装衣服,摊了一本书,捧在手里观看。高贵当时买了好些茶叶、鸡蛋,捧至锦春面前,刚待坐下,那车子重行又开驶起来。高贵见锦春有些没精打采,使搭讪说道:“那和尚委实讨厌,简直是不像沙门弟子,可惜少爷不去追究。若查点清楚,这贼不是别人,定然便是那个秃驴!”
锦春叹道:“这个我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是我归心甚急,刻不容缓,谁有工夫再去同他打这没头的官司!你还不知道那秃斯的把戏正多呢,不但尿壶里炖肉,背地里瞒着人吃荤,而且又在外边姘识婆娘,无所不至。后来那婆娘死了,剩下一个无赖的哥哥,不久还跑来同那和尚姐夫纠缠!”说着,锦春便一五一十,将那樊厨子的怪状儿,形容着讲给高贵听。此时,车里的人倒有一大半,闷坐无聊,听见锦春说这样笑话,真个比那唱鼓儿词的,还觉得有趣儿,都伸头探颈,在旁边静听。锦春说到那樊厨子装作女人模样,众人无不哈哈大笑,便是那个西装少年也笑起来。他将书本子搁过一旁,只目不转睛地向锦春上下打量。
锦春又笑着说道:“我一时看不下去,还拿出几百铜钱,打发了那樊厨子,免得他们纠葛不清。”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将那樊厨子带入我的卧室,他那一双眼睛,登时不住地东张西望,简直与活贼无异。可想昨夜被窃,一定是那活贼悄悄瞧着后面土墙……”
锦春话未说完,高贵愣了愣,突然问道:“大少,适才说那姓樊的是个五短身材,脸上一块块杨梅疮瘢,可是不是?”
锦春诧异道:“你怎么看见过他?他打那一次出寺之后,就不曾再见他的影子进门。”
高贵将手一拍,跺脚说道:“完了,完了,无怪大少着了他们道儿了,大少爷你此时还蒙在鼓里呢!你知道那人是谁?原来便是他寺里打杂的伙夫刘二,另外还有一个叫小马的,单管替他们挑水。我第一天押着行李人寺,在山门里面便碰见他。早问到厨房里去替大少拎水,也是那刘二递给我的。什么樊厨子不樊厨子,一概都是假话,分明是那和尚串通一气,想来骗大少的。昨夜的窃案,不是那刘二干的是谁?咳!大少若是早告诉小的,小的早经戳破他们纸老虎,也等不到这时候,白在这里着急。”
珠儿也笑起来说道:“真是的呢!我好几次见了他,他只做鬼脸子,对我发笑,我一时就想不起来。觉得那一天,他装作樊厨子的时候,眼眶子旁边有两道黑圈子,是用黑墨涂着,并不是生就的,后来便没有了。”
锦春啐了珠儿一口,骂道:“糊涂蛋呀,那黑墨圈儿是用黑墨涂着的,并不是生就的,你既瞧出这破绽,为何不跑来告诉我?这会子在这里说风凉话儿,有什么益处呢?”
一顿话又说得众人哈哈大笑。珠儿被骂得不敢开口,只咕着嘴,低低说道:“告诉你呢,你得了银子,倒忙着向王大金玉那里吃酒去了,有话也没有告诉你的当儿。”
锦春这时候越想越气,真是愤不可遏,又听见珠儿在旁边辩嘴,不觉急得跳起身子,只顾按着珠儿的脑袋凿暴栗子,凿得那珠儿像猪也似的喊叫那西装少年看不过去,忙近前劝锦春道:“事已过去,先生尽管凿他又有什么益处。”高贵也来扯着锦春的手,珠儿早躲得远远的。
正闹着,那车子已抵镇江码头,乘客纷纷下车。高贵也拾拾什物同锦春、珠儿一齐跳至平地。那少年也提着一个极大皮包先自走了。
锦春因为腿脚不便,好容易挨了一箭多路,出了车站,高贵正去唤轿子不防人从里走出那个西装少年,将锦春衣服扯了扯说:“先生借一步说话。锦春在车上已同那个少年厮熟,便命珠儿站在这里,看守什物,自家便随那少年走了几步。”那少年忽然转身笑道:“先生此去宿迁,水陆程途还有好几日耽搁。先生适才情形,可想一切用度不甚充足。兄弟这里有好几百元钱不妨权借给先生拿去使用。倘若不够,喏喏,这皮包里还有些衣服珍物,一并都交给先生吧!”
说着,便将那个大皮包儿,拎至锦春面前,转身就走。这一番举动,早将锦春吓得怔住了,暗想今日社会上,哪里有这样好人?真是感激涕零,一把要去扯那少年,说道:“萍水相逢,荷承厚赐,还祈先生留下名姓,以便日后重重酬报!”
那少年笑道:“些小通融,朋友常事,何消提及酬报的话?我此刻是另有要事,不能再有耽搁。先生好自为之,相会有日。”说完这话,只见他一转身子,早挤人人从里,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锦春赶他不上,只得呆呆望着身边这皮包发怔。却好高贵已经赶来,锦春略略说了几句,高贵好生欢喜,笑道:“这也是少爷的造化,无故地有人周济,我们且不管他。大少便请上轿,今日权且在大观楼暂住一住,清江长班轮船,不久想要快到了。”说毕,提着皮包,嘻天哈地,随着锦春轿子,率同珠儿,一路向大观楼去了。
第一个是珠儿忙得高兴,趁高贵替他们少爷检点行李,他早顺手将那皮包打开,果然在里面抽出一大包洋钱,数了一数,却是三百四十四元四角六分。锦春低头拾起一件衣服,不由吓了一跳,分明是自家的那件松灰湖绉长夹衫儿。再将其余的衣服打开一望,全系前月质当在典铺里的,便是那一枚金链小表,依旧纹风不动地搁在旁边。锦春拍着手喊道:“捉贼!捉贼!”
高贵摸不着头脑,调转脖子惊问道:“贼在哪里?”
锦春急道:“适才下了火车,碰见那个西装少年,他便是贼。你去想想,我的质当票子,全都放在枕边,已被贼人偷窃去了,这少年如若没有当票,这些衣服什物,又从何而来?这贼不是他,又是谁?可惜白白将他放得走了!”高贵笑道:“我劝少爷息一息怒吧,像这样好贼,哪里能挑选得出一个?”
他偷了少爷,又重行还给少爷,我们应该感激他。但是这钱的数目,如何不尴不尬,还夹杂着四角六分零数呢?可就猜不出他的用意了。”
锦春掐着指头想着,突然说道:“哎呀!这真奇极了。你在先交给我的不是五百八十四元四角六分吗?我的金表当了五十,衣服当了一百二十五连两个月的利息计算起来,应该一百八十二元,除得我给徐少爷五十元以外,此时身边还剩得八元。这三百四十四元四角六分,分明全行交还我了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倒难为他替我赎当,跑了一趟。”锦春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高贵又道:“少爷可曾将那少年认清楚了,敢莫便是那圆净和尚,过意不去,特意跑来还给少爷,也未可知!”
锦春笑道:“不是,不是,那和尚额角上生着一个肉瘤的。这少年虽然也没有头发,举止谈吐,却与那俗恶和尚不同。好了,我们得了这款子,回去的用费且不消顾虑了。你还怪我冒冒失失,只顾忙着动身,一点筹划都没有其实我早知道,大凡一个人,只要合着眼,放开脚步向前行,走到了急难时候,不愁没有人扶助的,这一来可不至于讨饭回去了。我连日里也闹得困乏不堪,你好生让我睡一会子,明天一定搭清江轮船吧。”
主仆三人,这才安心乐意,乘轮船回到故里。至于锦春回里之后,怎生去对付喜氏,再则同他妻子银枝,究竟和好不曾和好?此处却无暇直叙下去。我倒转一支秃笔,须得先叙一叙袁杰。
这一天,袁杰刚在自家办事室里,对面却盈盈地坐着一位如花美眷,对袁杰笑着说道:“这一次却有累先生跋涉了。论先生的苦心,真是为人为彻底,但不知道他可能从此回心转意,不再荡而忘返,保全遗产,雍闺房,为哀家造就成一个令子?”
袁杰笑道:“我们若是不盗窃他,就不能逼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若是不送给他,不能叫他又有柳暗花明的境地。好在我为学校的事,本要向这南京、镇江走一趟,顺便的人情,也无庸你道谢。不过好端端是你的一个恩客,你们相处得又甚亲密,因为我的指使,白叫你担这薄幸之名。双双你可怨不怨呢?”
双双忽地脸上一红,笑道:“先生又来取笑了,互助的精神,文明时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虽执业卑贱,然而为世界潮流所激,还不至黑白不分是非倒置。袁大少同我好不好,还当别论,越是承他的厚爱,越不能累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古今以来,薄幸’两字,不知误了多少男女。请问先生,女则妖淫狐媚,出色相以示人;男则荡产倾家,弃名誉而不顾,便算他们甘为情死,与国家何益,与社会何益,与个人又何益?甚至遇着那些文人墨客,再替他们编为佳话,以至后来的青年俊秀,相率效尤。欲免薄幸之名,甘做淫昏之鬼,父母有这样儿女,便是父母的不幸;中国有这样国民,便是中国的不幸。长此以往,我怕这莽莽神州,不到一二十年后,也不消人家来灭亡我们,我们先怕灭亡了的。”
双双说一句,袁杰便点点头。及至他的话方才说完,袁杰早跳起身子拍掌笑道:“适才的话,我不过是同你开心,不料转引出你这一番侃侃正论真是痛快不过。我原知道你的为人,方才帮着你干这件事的。若在寻常妓女,我不但不能向他提这样话,便提这话,他们也不肯相信。但是你既已逼走了袁大少,我替你们想,这营业上怎生打算呢?你母亲他们,不来怪你?”双双正色说道:“我母亲他也不是糊涂的人,目前大家都在那里提议废娼,这娼废掉废不掉,另是一个问题。然而照这样闹下去,可想我们这营业也不见得能支持下去的了。我母亲也随着我的意思,好在历年以来,他们也稍有积蓄,只要省吃俭用,也还不至没有饭吃。我倒想求先生,在那边女校里,替我报个名儿,若能侥幸能在那里读几年书,便算一得是我一生造化,这事先生却万万推诿不得。”
袁杰听了,笑着说道:“好,好,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如何肯来推诿?只要你拿定主意,老实说,学生去模仿妓女,那才十分可耻,若是妓女愿意充当学生,这是万分荣幸,我们何忍拒绝你呢?你今天回去,便同你母亲商议好了,便是超雄听见这话,他也没有不欢迎的道理。”
双双走后,袁杰越想越是得意。他真没想到双双有如此志趣,居然肯人学校读书。袁杰当时交代了自己在学校里的一些事物,随即坐了车子,到超雄这边来谈心。第一件先将双双要来读书的话告诉他。
超雄笑道:“这个有什么不可呢?况且他年龄也不算大,我们私立这学校,原为造就人材起见,只要他有志上进,以前的种种事迹,一概可以不去过问。你去告诉他一个日期,就叫他人校试验。我瞧着你的情面,无论试验得及格不及格,总不至于使他向隅罢了。”
袁杰大喜,站起来便深深地一期躬。超雄掩口笑道:“很不用你同我行礼,老实说,别的学校怕学生不多,便想方设法遍处去招徕。这次承你介绍,我不谢你,你又谢我做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早想告诉你一句。大前月里,你不是将路家姊妹两人送入我这学校里插班了么?他妹妹路小金,虽生得丑陋些,插入预科补习,倒还愚而安愚。惟有于飞那孩子,仗着他程度还好,又生得玲珑可爱,在这活泼当中,就未免骄矜一点,对于别的同学,常常不把人看在眼里。只同三年级一个女生,名叫伍鹃红的,非常要好,散课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这也罢了,小姊妹互相亲密,也是有的。不过鹃红他是走读,每天是要回家宿歇,怎么于飞也悄悄地跟着鹃红往来?有一夜,由我们舍监孙先生去查他们宿舍,于飞将慢子深深垂放床下,床下还搁着一双睡鞋,其实,床上并没有于飞的身影。问到别的同学,才晓得他睡在鹃红家里像这样不止一次。我听了很是震怒,第二天便着实训饬他几句,说他违背学校规则,要替他挂牌记过。说也好笑,他也不知道羞愧,不知道畏惧,尽望着我憨憨地傻笑。瞧他那天真烂漫的样子,委实叫人可怜,转弄得我不忍实行我的严厉手段,当时转为温情劝说了他一番。他这样的行动,虽说没有别的妨碍,然而他是单身住在这里,又没有个家族,是你将他弄得来的,你还该训斥训斥他才好。”
袁杰说道:“你办事也太认真了,女孩子同女孩子交涉,又算得什么?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商议进行呢。目前的新人物的主张,第一件便想我们中国实行男女合校,因为经济上和平权上,都应该这样办理。听他讲演的人,文明的固极端赞成,也还有些头脑顽固的,訾议他说的不是。别人的见解,我们也不必去管他,我想我办的那个小学校,经费虽然还够支持,然而我们要在两处办事,管理训练,都觉得有些不大方便。既然风气开通,渐渐有这男女合校的动议,我们何妨先行试办起来,也好做全国一个模范。好在这个学校里,屋舍很多,据我的意思,便将我那边的男生,一并合拢到你校里。一者经济上到底节省些,二者又省得我东跑西跑,两边兼顾不过来。再讲到于飞身上,他同那个叶文霞,在表面上虽然还没有什么举动,至于他们的内容,我是知道的,只待一经撮合,他们将来便是一对未婚的夫妇。放他们在一处读书,有文霞各事防闲着他,不比我们去干涉的好?但是,这男女合校,事体很大,不知道你还赞成不赞成呢?”
超雄听到这里,不由眉飞色舞,跳起身子,一手扶着椅背,笑道:“还待你说呢,我早已把着这个希望了。最可恨那一班烘冬头脑,他们防范 着一双睡好像防范囚徒一般,似乎女孩子一经见了男人,便都荡检逾闲了,将女孩子看得猥鄙不堪。如今迫于时势,纵然肯将他女儿送入学校,至于提到男女同在一处,他们又都睁圆了眼睛,乱撅着胡须,说这个万万使不得。难得现在有这么一班崭新的人物,公然提倡这事,可想是一班女孩子的造化。真个要冲破藩篱,送他们到自由天国去了,可喜!可喜!”
超雄说着,又将胸脯拍得“扑通扑通”价响,一会又笑道:“但凡青年男女,越是轻易不会面,会面时候免不得就生出许多欲望。所以旧时的家庭防范越急,越会闹出些私情密约。若是真是让他们耳磨,司空见惯,前清那个随园先生有句话,最说得好,他说一个人若终日在那花底下,见了可爱的花,他也不去攀折;见着花就跑去攀折的,转是那些一年到头瞧不见花的人。就拿我鲍超雄做个榜样,我打从了解知识之后,也不曾一日离过男人,有人疑惑我便应该在这情欲上,有些不尴不尬的了。然而别人不明白,你总算是该明白我的,我除了结识了你袁杰,又结识了一个贾秋岚,以外还有别人没有?”
袁杰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世界上像你这样守身如玉的女子,能有多少呢!有你这校长本身作则,可想男女合校的事一定可行。我们便决定向前进行吧!”
自此以后,果然不曾隔了两个月,袁杰便将男校里所有的学生,一概都迁入女校。耳目之间,焕然一新,男生女生在一处求学,进步格外来得快。因为女生当中,尽管聪明的,那男学生相形之下,未免觉得惭愧,由此便勇猛进取,迎头赶上,而不甘心步女生的后尘。女生好胜的心,也不异于男生,静慧专一,还有男生及不来的地方。真是马融绛帐,后列女乐,前授生徒。袁杰同超雄看着,自然非常欢喜。
就中单表个叶文霞,他第一个赞成这事。在先同于飞分居两地,除得星期日偶一会面,其余时间,都因为功课缚,不能得这闲暇去常常同他款洽。不料天从人愿,忽地有这合校的举动。论他的学业程度,却比于飞高些,两下虽然不能同在一个教室内授课,然而在那休息当儿,总可以把谈心,并肩问字。无如于飞近来的情态,却有些顾盼飞扬,对着文霞还不如当初亲密。文霞心里纳闷,又不敢拿话去试探他,只见他同那伍鹃红,不时地往来。有时候,文霞想凑入他们从里行动,鹃红的意思倒还可无不可,偏生于飞不肯答应,百般向他阳挠。文益发疑心。
不防有一天,被文霞打探出一种不祥的消息,只气得他两片小腮颊儿,鼓成像癞蛤蟆似的,便装作头痛,不曾上堂去听讲,老坐在自修室里发愣原来于飞自从同鹃红联络,不时地偕着同学姊妹,到鹃红家里去坐地。鹃红虽是宦裔,然而他这一辈子,却甚清苦。堂上只有一个老母,一个不曾娶过亲的哥哥,男仆一人,看守门户,女仆一人,伺候他们母女。于飞虽然到过他家里好几次,却不曾同他哥哥会过。这也罢了,也是合当有事。清明假期头一天,鹃红在学校里,便约定于飞第二天去逛虎丘,于飞喜欢得连连答应。于飞毕竟是个孩子脾气,一兴奋,这一夜便不曾好生安睡。清晨起来在学校里换了几件簇新衣服,使一直去寻访鹃红。走到他家门首,大门还没有开放。于飞敲了几下,那个家人方来开门,于飞使问他们小姐起身不曾?家人笑道:“昨夜小姐睡得很迟,怕这时候还不曾下床,路小姐进去,催催他也好。”
于飞点了点头,径自大踏步向内室走去。好在鹃红的卧室,是他们常常走惯的,也不消人引导。于飞走人堂屋,静悄悄地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阶沿下放着一个风炉,一柄芭蕉扇子搁在旁边,还有些灰,被那冰冷的寒风,刮得在天井里团团乱转。侧首一间套房里,用的那个女仆,依然在床上打鼾,于飞暗暗好笑。他见鹃红的门虚虚掩着,遂推门进去。只见案上夜灯半明不灭,罗帐四垂,不闻声息。于飞轻轻咳嗽了一声,仍不见鹃红答应。于飞忍耐不得,蹑着脚步,轻轻将他帐钩挂起,分明见到那鹃红裹着一幅香衾,沉酣不醒。于飞使劲向他身上推了推,笑说道:“姐姐好懒,多早晚了,你约了人,还在这里高卧。”
话还未完,蓦见那人探头出来,含糊应道:“妹妹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母亲身子想还安静?”说着,使一骨碌翻身坐起,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夹纱小袄,眉眼惺忪,言语饧湿,彼此打了一个照面,都吓得面面相。
于飞见那人并不是鹃红,却换了一个美貌少年的男子,羞得倒退了几步,调转身便蹿得出房,心头把不住突突地乱跳。
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当儿,早惊醒了对面房里的人。鹃红掖着衣襟,趿了一双睡鞋,步出房门,见是于飞,忙揉了揉眼睛,笑道:“妹妹来得好早,我们真是睡死了,如何不曾知道你来?”
于飞通红着脸,微嗔说道:“你这人真坏,怎么不睡在自家房里,给人吃这样苦头!”
鹃红已知道他适才认错了人了,不禁笑着说道:“这也没有什么打紧,他是我的哥哥美如,不瞒妹妹说,昨夜家母忽然肝痛大发,整整闹到三更多天,延医服药,叫人忙得不了。”
鹃红又指着阶沿下面,说道:“那不是药炉子还搁在这里,不曾收拾呢。我因为不放心家母,便同哥哥换了床铺。我睡在家母旁边,便于照应家母点。”
这个时候,伍美如已经出来,尽管瞧着于飞发笑。又见于飞生得花柳媚。他是在风月场中阅历最深的人,今早偏生睡在床上,碰到这番美遇,心里高兴得很。他搭讪着向他妹妹鹃红问道:“这位想就是路小姐了?舍妹在学校里,多蒙关切。舍妹又常常提及小姐,说小姐学业又好,品格又好,真是女界中的鸾风,鄙人着实饮佩!”
鹃红此时又替他们两个人作了介绍。于飞觉着美如说话很是知趣,也就微微一笑,谦逊了两句,便调转头向鹃红问道:“不知伯母身体欠安,请姐姐领我进房,看一看伯母。”
鹃红摇手笑道:“家母适才睡熟,也不必去惊动他老人家,随后我替妹妹道谢吧。”
这时候,仆妇已进来洒扫,又忙着拎水,给他们兄妹盥洗。美如自向房里去穿衣服,于飞便随着鹃红,进了他的卧室,一面瞧着鹃红簪花敷粉,一面笑着说道:“姐姐平时倒不大弄这个,今天为什么这样打扮起来?”
鹃红笑道:“自从做了女学生,脂粉是久经不上脸了。因为要同妹妹去逛虎丘,所以略略修饰,你却不用笑话我。”
子飞笑道:“不是妹妹阻你的高兴,伯母既然闹得肝痛,你如何还可以出门闲逛?我们玩的日子多着呢,我停一会,依旧回我的学校。”
鹃红笑道:“承妹妹体贴,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昨天我们曾经约定的,这会子由我凭空失约,累妹妹跑这一次,在信用上未免有些对不住妹妹。好在妹妹回校也闲着没事,不如便在这里耽搁半天,大家闲着讲讲话儿也好我叫他们去预备午饭,没有许多菜蔬,妹妹不要见怪。”
这时,美如也从对面房里跳出来,笑着说道:“这样办法最好,我也不出去瞎跑,便陪妹妹们在家里消遣消遣。”说着,又将一座风琴移得出来,让于飞过去抚琴。
子飞含笑说道:“我在音乐上面生疏得很,不要叫人听了发笑,还是请伍先生抚一套给我们听吧。”
美如答应了,便上去抚了一曲《春之光》。然后又一长一短,絮絮叨叨问着于飞的家世,可有父母没有,于飞摇头笑了笑。
美如说道:“没有父母也罢了,各事倒还自由些。我们中国,单这家庭压制,也不知误了多少青年男女。”
鹃红笑道:“妹妹虽没有父母,却还有一个哥哥呢!”
美如忙问:“是谁?”
鹃红笑答道:“姓叶,名字叫作文霞,也是我们同学。”
美如笑道:“妹妹这话,我就不大懂得了,怎么路小姐的哥哥不去姓路,转姓起叶来?”
鹃红未及答应,于飞早噗哧一笑,脸上义微微红了一红,低声说道:“你信他呢!文霞原是同我在一处长大的,在家乡时候,我们最是投契。此番到苏州求学,又是他一路偕着我。到这里我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所以依旧哥哥长哥哥短的,同小时候一样亲热,到姐姐嘴里,便闹出这罗唆的话儿来了。”
鹃红将他背子一敲,笑着说道:“我啰唆什么?我说他是你哥哥,又不曾说是你的……”鹃红说到这里,便忍笑望着他做鬼脸子,引得于飞抢过来拧他的嘴,大家又是一笑。
自此以后,于飞同鹃红往来,便常常会见美如。美如有时候也约他去逛公园,踱马路。不过两人从没有单独行动,都有鹃红随着他们在一处游玩。论美如心里,以为自己年逾弱冠,至今还不曾授室,终日酒地花天,虽没有多少冤钱,究竟终非了局。自从遇见于飞,心上爱他不过,背地里曾经同妹子鹃红商议,意思想同于飞开口乞婚。鹃红却不以为然,拦着美如说道:“这事且缓冒昧,我瞧校长他们的意思,都以为于飞同那文霞是天生佳偶。你同于飞,虽是往来过几次,却没有特别的感情,万一被他驳回,那时候反不好了。且等待几时,再看机会,或者由我先探一探他的口气。女孩儿家的见解,你若是没有好处赛过他心爱的人,他再不肯轻易俯就。”美如听了鹃红的一番话,也就将这事搁下了,且缓去表。
再说袁杰同超雄办的那个学校,却是十分兴旺。单论那男学生,已不下一百多人。内中有个学生,名字叫作周世爵,今年已是十九岁。自幼儿跟随祖父,住在城外,家道极是贫寒。父母已经死了,祖父周三,靠着种几亩菜园度活,哪里有钱去让孙儿上学?偏生世爵有志,上进心很强,便投入袁杰那座学校里。学费没有着落,他赶在下课时候,沿着马路旁边,卖些梳篦什物,同那惠泉山的泥人儿,赚着几文饯,轻易不敢浪费,按期去交纳学费。如此已非一日,先前还悄悄地瞒着同学,后来被同学查察出来,有的便鄙薄他,不肯认他做朋友,有的也还可怜他,说他是个苦学生,像这样求学才有长进。他在课业以外,却又酷爱枪棒,跟着卢魁学拳,算是卢魁第一个门徒。
叶文霞同周世爵最合得来。世爵生得肌肤粗糙,若是将他放在煤炭里简直秋水长天一色。只是性情爽直,却没有一毫文明学生的习气。
可巧这一天,碰着本校第三周纪念。袁杰便问超雄斟酌,想开一个游艺大会,将各学生家长请得到场,实验校中成绩。超雄表示赞成,在几天里头便印刷了几千份人场券,又将那个极大操场,搭了几处棚屋。所有一切工作,全由教职员率领学生办理,毫不假手外人。
袁杰知道周世爵家居城外,凡系扎棚屋的松枝松叶,命他回家去在乡间购买,去时交给他大洋六元。叶文便想陪他一齐出城,吸取点旷野清新空气,向校长说明,校长也应允了。
傍晚将要起身时候,周世爵向文霞说道:“我也有好多日子不曾回家瞧瞧我的祖父了,既得了这样机会,请你稍等一等,我再去卖些货物,能赚点钱钞,好买些饮食孝敬我的祖父。”
文霞笑道:“你又来拘执,购买松枝松叶,哪里用得着许多?你在那款子里吞没一点,也就够了,还巴巴地去做买卖干什么?”
周世爵将脸一沉,正色说道:“我将你当作好朋友看待,你应该教导我好话,怎么说出这样龌龊的语言来,岂不是玷了人格!你忙什么呢,我在马路旁边等你,趁着星月,挨城出去不迟。”
文霞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只得由他自己。自己在学校里耽搁一会,便去寻觅于飞,想将出城的事告诉他。谁知寻了好一会,也不见于飞的影子。后来在请假簿子上翻了翻,才知道他已同鹃红出校去了,心里便有些快快不乐。瞧见时候不早,便一径来寻周世爵。
文霞在街旁找到世爵,见他面前围拢了许多人,在那里争论价钱。文挤得进去,向他招呼了一句,世爵便拾掇了什物,数了数钱,也卖得三五百文。立刻将那些箩筐寄放在一个熟人家里,文霞便约他到一家小酒馆里去吃晚饭。
世爵也不推辞,进了酒馆,嘻嘻笑道:“你来的这样早,我知道你胆子小,深恐迟了,路上不便行走。其实像这点点道儿,便再挨一会上路,我也不怕。”
文霞说道:“准及得你这铁罗汉呢?铁罗汉在黑道上行走,还不是像座巍巍的宝塔,别人瞧见,还要怕你,你如何会怕起别人来呢?”
这“铁罗汉”三字,原是同校学生称呼世爵的浑名,经文霞巧妙发挥使用,倒也恰当。世爵听了,也哈哈地笑了一阵。好在他们两人都不大喜欢吃酒,他们匆匆将饭吃完,世爵忽地从怀里掏出一双麻鞋,弯着腰,将布鞋子脱下,将麻鞋换上。其布鞋、袜子统统系在背上,洋钱、铜钞都人一个大布兜里。又数出百十来文,命堂倌切了半只熟鸭子,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回,给他祖父亨受。
文霞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同他谦逊,尽将饭账开发清楚。两人出了馆门,放开脚步,便上了路。
走了不多一截路,世爵直嚷起来,说道:“哎呀,像你这样鸡行鸭步,走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城?我却不耐烦奉陪,老实在城门口等你一齐出城吧!”说毕,他也不等文霞答应,早使出他那八百八十码赛跑的本领,眨眨眼,已瞧不见他的影子。
文霞没法,提着自家手杖,从后面赶来。其时,已是初更时分,一钩新月,已斜向西林。星斗光中,觉得眼前的野景分外好看。平芜浅草,含着那夜深宿露,已将皮鞋微微浸湿。在这个当儿,忽然见对面来了两个女孩子慌慌张张的,只顾向前奔走。文霞侧身一让,再一凝视,原来后面有一群流氓赶将过来,立刻便蹿在那两个女郎前面。女郎向左,他们也向左边拦着女郎向右,他们也向右边拦着。嘴里还夹杂着言三语四,引得那女郎喃喃地骂起来。听那骂的声音,分明使是于飞。
文霞不由吃了一惊,顿时愤不可遏,倒曳着手杖,直抢过来,大声吆喝那些流氓正在这里得趣儿,不防忽地跑出这少年前来干预,哪里容得他分说,便团团将他们三人围人核心。
文霞怒极,举起手杖直扫过去。说也好笑,他的手杖还未落下,早被一个流氓夺人手里,劈头奉敬他一下。不是文霞避闪得快,差不多就要脑浆进裂。路上又没有行人,便是叫喊也无济于事。流氓个个奋勇上前,要来揪扭文霞,蓦地从人丛里跳出一个汉子,凭着他两条臂膊,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那群流氓叫苦不迭,抱头鼠窜,四处奔逃。
这个人是谁?不消说自然是那铁罗汉周世爵了。世爵从草地上将手杖拾起,递给文霞,哈哈大笑,说道:“你走得好慢,我等得不耐烦起来,又转回来找你,谁知道你赖在这里,与那些狗头厮打起来。我若再迟一步,你可就要吃他们老大亏了!”
文霞这时忙将心神按了按,望着于飞说道:“你们为什么跑到这没有人迹的地方,还几乎连累了我!”
于飞指着那个女郎说道:“这都是鹃红姐姐约我出来散步,可巧便遇见这些浑蛋了。要不是遇见你们,却怎么是好。”鹃红惊吓未定,望着他们,也没有言语。
文霞终究放心不下,强着周世爵,一同将他们护送至马路,看他们坐上了车子,方才回转原地,不住地望着世爵道谢。
世爵将头一扭,笑道:“大家都是同学,岂有望着他们受人蹂躏不去救护的道理,要你谢我,这又是什么思想?”
文霞被他这一问,转觉得惭愧起来,两人一边走,一边便将于飞同自己相处的情分,一一告诉了周世爵。世爵听了,笑道:“原来于飞是你的未婚妻子,这就无怪你着急,拼着鸡肋,饱受人家尊拳去了。但是我瞧于飞的神情并不大同你好,时常同鹃红的哥哥混在一处,有好几次,我在马路上碰着他们。像这样事,你可知道不知道?文明时代女孩子的心,很是活动,你不要叫别人将他骗了去,那可就不算好了。”
文霞叹了一口气,郑重说道:“这事我久已瞧出来了,他有他的自由权我能拦阻吗?只好随后……”
文霞刚说着,那世爵早又放开快步,差不多离文霞有一箭多远。
文霞急道:“你又跑了,适才不是因为你跑得太远,何至出这岔子?与其像这样跑来跑去,何妨慢一点,大家说说话儿倒不好?”
世爵才立定脚步,向着他笑道:“我这两条腿生成是个贱胚,越跑越是快!活。我瞧不见你,宁可赶回来寻你倒使得,要叫我陪着你文绉绉地一摇二摆,那可不行。适才跑的这枉路,我倒愿意,怎么你转不愿意了?”
文霞没法,只得拼着劲,紧追紧赶,及至走到他家里,已是喘得要死。周世爵笑得拍手打掌,说道:“学校里第一要讲究体育,可惜你平素在操法上欠缺一点,所以走了这几里路,便喘起来,可不要被人家听见笑话。”
文霞也不同他辩驳,此时只留心瞧他家住所所在,却是几间草房。门外面有一株大皂荚树,从黑夜里头看去,简直像是一座小山,几乎要压到头顶。周围篱笆上边,全覆着些牵牛花。他们刚在外边谈心,从眼里已瞧见一个老者,颤巍巍的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提着袖子遮那夜风,一闪一闪地走出来,问:“是谁在这里?”
周世爵忙答应说道:“阿爷开门,世爵回来了。”
老者听见这话,忙开了门,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世爵便将学校里要买松枝的话说了一遍,又从怀里将那洋钱递得过来。
那老者,人都喊他作周三。周三将洋钱试了试,笑道:“要这许多钱做什么?冯伯伯坟山上,像这松枝多得很呢,挑两担去也不要紧,拿几百铜钱,给他家孩子买糖吃就完了。”
说着,大家已经走进堂屋。周三将灯搁在上,笑道:“等我去烧点水来,给你洗脚。这位相公,初次到我们这里,清汤寡水,也不成个意思。早间进城,我还带回来四个黄面馍馍,倒是一肚子沙糖,吃得嘴里甜迷迷的,停会子拿来给你们享用吧。相公,你不知道如今被那些学生们闹着不许买日货,这糖越发贵重了。中国出的糖又不多,将来还怕有没糖吃的日子呢!”
当时,周三又伸手在桌子底下拖出一张短凳,请文霞坐。文霞刚坐下去,猛不防向后面一仰,跌了个仰八叉。原来那凳子的四条腿,倒缺了一条。周三很不过意,又寻出一段木桩,垫在凳子底下,扑了扑凳上的土,说道:“好了,这回可稳当了。”
文霞方才坐定,见堂屋上面,挂着一幅关帝神像,被雨水淋得一条一条的痕迹,差不多连那副红脸都瞧不清楚。两旁也贴着褪了色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多福多寿多男子”;再瞧那下联是:“九天红日照财门”。写得七颠八倒,文霞便不禁噗哧一笑。
周三见他发笑,心里好生不悦,放下脸色,说道:“相公,你倒不要瞧不起这字,还是五年头里,请西庄子上一位教读先生死鬼赵胡子写的。我总舍不得将它换掉,因为这赵先生肚才很好,可惜死的早,后来的人,便没有及得他的了。据人说,目前那些学校里的教习要想写这样好字,怕不得能够呢!”
好在他的厨房,离堂屋没得几步。周三一面烧火,一面尽管同文霞讲话。这时候,世爵已提了一桶热水,在旁边烫脚。
周三忙忙地泡了一瓦罐浓茶,将那馍馍端来,一齐放在桌上。世爵洗毕,早将买的那半只熟鸭子,笑嘻嘻地捧至周三面前,笑道:“爷吃酒不吃酒?”
周三将一只眼睛观了一观,笑得拢不起嘴,说道:“哎呀,还有这好肴馔呢!有酒有酒,我们来乐一乐儿。不怕你们笑,像这样荤菜,我倒有大半年不同它见面了!”
说着,他便在神龛底下,掏出一洋铁酒壶,盖子已没有了,上面用一团草纸塞着,防的泄了酒香。周三把酒壶凑近鼻子闻了闻,又摇了几摇,听见里面豁啷豁啷价响,好生高兴,套着壶嘴先呷了一口,然后递给文霞,说道相公,你尝尝这酒,虽比不上好高粱,也还是秫米酿成的,味道委实不错。”文霞掩着鼻子不迭,忙笑道:“你老人家自己吃吧!我是不会吃酒的,没的白糟蹋了,倒反可惜。”
周三也不客气,早扯了一大片鸭腿子,放在嘴里咀嚼,点头叹道:“如今的鸭子,怕不值到八九百钱一只,粮食贵了,养鸭子的人也不划算。譬如那个猪肉,我在小时候,只卖得四十多文一斤,怎么眨眨眼,一斤要卖出二三百钱,一倍贵到六七倍,这还了得!再过几年,怕除得那些老爷们吃肉,像我们再也捞不到嘴里了!”
周三见文霞斯斯文文坐在那里,连馍馍都不曾动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相公你吃不惯这东西,我床底下还有二升多米,再不然煮点饭来给你吃吧,饿了倒不是要的。”
文霞连连摇头,说是不饿,傍晚时候,已同世爵在酒馆里吃过了。
周三听了,不由笑起来说道:“这也罢了,日前的米价,已涨到十二元开外,若再不爱惜一点,怕雷公老爷不来打头!”
周三只顾在这里唠叨,说个不住。再看看文霞,已经颠头晃脑,一对小眼珠儿,眯眯地要往下闭。周世爵将他搡了一,说道:“你若瞌睡,便到我的床上去躺一躺吧,明天还要赶路进城呢!”
周三跳起来,说道:“不错,不错,时辰可是不早了。”说着,便放下酒壶提着油灯,送他们到右边一个小房间里。文霞见那铺上全堆着乱烘烘的稻草,只有一条破席子搁在上面。因为辛苦已极,也无暇拣择,一倒头使沉沉睡去。
一直睡到有辰刻光景,方才醒转,也瞧不见周世爵影子,便跳下床沿见世爵在院子里,正捆绑那些松树枝儿,文霞问道:“你起身好早,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爷爷呢,想还不曾起来?”周世爵笑着回道:“谁曾睡觉的五更里头,我的爷爷已经下田,挑了一担菜,进城叫卖去了,差不多要卖完了才回来。我是连夜到冯家坟山上,将松枝捆得来,只等你醒来,我们一齐返校。”文霞听了,十分感动,又转问道:“这松枝儿买来,得多少钱?校长交的那款子可够也不够?”世爵笑道:“我爷决意不肯要钱,整整六元,还放在我口袋里,少停依旧交还校长。”文霞听了,心里暗暗佩服,心想乡间难得还有这样好人。
其时,世爵将松枝扛在后背上,放开脚步,催着文霞同走。文霞笑道:“你爷还不曾回来,这屋子交给谁呢?”世爵笑道:“你放心,穷人家没有什物贼是不肯进来的。你不瞧见,我家那两扇门板,一夜到天亮,都不消关闭。况口在这青天白日,更是不消虑得了。”
我且缓表他们两人陆续回校。再讲一讲昨晚于飞同鹃红,本系在家里吃的晚饭,伍美如也陪着坐在一处。于飞便谈到学校里开会的热闹,届时男女来兵,必然不计其数。只是别人家钗钏环钿,少不得穿得十分齐整,便觉得自家没有什么妆饰,连一粒钻石戒指都没有,相形之下,委实觉得惭愧。说话当儿,于飞便露出无穷失望的意思。伍美如不禁心里动了一动,笑道:“这也不难,等我设法买来,赠给你可好不好?”于飞扭头笑道:“你的手头也不很宽,这是我知道的,白累你花钱,叫我怎生过意得去?”美如说道:“承你关切,原也不错。但是一粒钻石,也不过值个二三千银子,一个男人家,这点东西都置办不来,还称得起吗?横竖贵校在后天开会,明晚包管将戒指交给你,让你戴在手上,光辉光辉!不过临时有一句话,想要求你允诺,你瞧这戒指分上,千万不可拒绝我!”于飞也知道他话中用意,顿时绯红了双颊,轻轻地将个头低得下去。鹃红怕他羞愧,趁势便约他到马路上去逛逛。美如见这光景,非常欢喜,也就出门办那个钻石戒指去了。
按鹃红的意思,以为他哥哥断然没有这巨款,或者买一粒假钻石来哄骗于飞。至于于飞听见这话,却十分高兴,两人并肩在新月底下,一直走去,不觉走人那个荒僻所在,几乎被那些流氓所欺辱。幸亏碰着文霞他们,打退流氓,将他们押送回校。鹃红当时也就返家宿歇。
这一夜,美如却不曾回来,及至到了第二天午后,于飞又来访鹃红。他们彼此正谈论昨晚事情,忽地美如从外边笑嘻嘻地走人内室,一见了于飞早从怀里掏出一只钻石戒指,晶莹夺目,光芒四射,轻轻地往于飞的右手第四个指头上一套。不独于飞瞧着欢喜,使连鹃红也吃了一吓,暗暗纳闷。又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很不方便,便假装着更衣,暂时避人房间。
美如更忍耐不得,遂涎着脸儿,开口向于飞求婚。于飞怔了一怔,若是允许他呢,觉得对不住那个文霞;万一不允许,又瞧着这戒指的情面,受了人家这样厚礼,拒绝了他也非情理。于飞左思右想,只得盈盈一笑,将那只戴戒指的玉腕,轻轻伸得过来。美如会意,含笑近前,握了一握。鹃红跨得出房,见他们这样情形,遂笑着替他们道贺,直羞得个于飞彻耳根子通红……
他们在这里缠绵的当儿,正是文霞同世爵返校的时候。世爵将松枝搁在操场上,径自来见袁杰,又将他祖父不肯要钱的话说了一遍,随即将洋钱如数交出。
袁杰着实奖励了几句,所有松枝自然山校仆向各门头上编扎完好。
到得开会这一天,合城男女来宾,陆续而至。除了讲演台上,由各学生讲演成绩,并演出种种戏剧,又由校长支配各项职务。
叶文霞偕同许多男生,在场中招待男宾;路于飞偕同许多女生,在场中招待女宾。又选出几个勤朴耐劳的学生,贩卖食品。男生以周世爵为首,女生以路小金为首,挑着担子,背着篓子、水果茶点,往来在场上,四周绕走。路于飞好生得意。当时他穿了一身簇新衣衫,手上的钻石戒指不时地露出在人面前,璀璨夺目,十分炫耀。他一眼瞧见妹子小金走得近前,于飞见一个妇人欲买糕饼,便伸手在小金篓子里翻检了一会,将糕饼取出来,递给那个妇人。不料隔了片刻,蓦见手上那枚戒指,只剩得金箍儿还在手上,至于那一粒钻石,因为镶嵌得不甚坚固,不知脱落在什么地方,于飞登时大大吃了一惊,又不敢去询问别人,只悄悄地向四下里寻觅。寻觅了好半天工夫,也不见那钻石影子。急得于飞虚汗浮淫,躲人自家那个宿舍里哭泣,任是外间再热闹些,他也没有这心肠去招待了。
鹃红本系在台上演剧,及至闭幕以后,众宾客已纷纷散走,他才来同于飞会面。听见出了这样岔子,也吓得茫然无措,便替他打了主意,说道:“这戒指不是寻常价值,又关系着你同哥哥的婚约,必须禀明校长,派人在会场查勘形迹,若是被同学的拾去,无论拿多少银子去赎回来都使得。”于飞没法,只得偕同鹃红含泪去报告校长。鲍超雄先埋怨于飞,不应该戴这贵重戒指,随即发了一纸布告,如有学生捡到此物私自隐匿,查明立即开除出校。这个布告传得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各校役就将会场翻遍,也没有一点踪迹。
文霞得了这个消息,很是诧异,又不知道于飞这钻石戒指是哪里得来的,背后便去询问于飞。于飞见了文霞,哽咽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外边乱了一会,又有别的女学生告诉超雄,说有人曾瞧见路小金,日间拿着一粒亮品晶的东西在手里玩耍,敢莫便是这钻石,也未可知。
超雄得了这话,随即将路小金唤至面前询问。路小金吓得脸色雪白,赌咒罚誓,说不曾看见这钻石影子。于飞想了想,说道:“不错,我曾在他的糕饼篓子里翻检了一会,后来这钻石便没有了,一定是他藏匿起来,务请校长在他身边严加搜查。”
超雄觉得这话有理,带领许多女生,先向小金卧床上以及箱笼书盒里着实查了半响,又命他将自家衣服解开,差不多连鞋袜里都搜寻遍了,真个连影子都没有。整整闹了一夜,因为这件事,第二天全校便不曾上课。
还是袁杰胸有主见,向超雄说道:“我们且缓替于飞寻觅失物,倒要先问一问他这戒指的来历。凭他这点点女孩子,家里又极寒素,哪里来的这珍贵装饰?怕他内中不有别的缘故。万一有损我们学校名誉,不但这戒指,当然置之不理,而且还要施以相当的惩罚。”
超雄笑着点了点头,袁杰立刻让众人退回,单单将于飞找来,问他:“这戒指是谁给你的?还是你同人家借贷得来?必须明白说出,不许有半字隐讳。”
于飞先尚不肯直说,后来被迫不过,方才将美如要同自家结婚,因此赠他这枚戒指的话,一一告诉袁杰。
袁杰转过脸,对超雄说道:“我的话如何?”又望着于飞说道:“结婚是个重要的问题,须是双方同意。我闻你对这姓伍的,不过是暂时交游,断不能将这戒指当作贿赂,便轻轻允许了他。况且你同文霞的情意,是我久经知道的。单就那童家银枝而论,他早已有心替你们撮合。你万一受了人家哄骗,不但置文霞于何地于不顾,而且如何对得住你那最知己的银枝姐姐呢?于飞听到此处,顿觉芳心里受了无穷刺激,不由扑地落下泪来。”袁杰笑道:“伍美如借财渔色,这人品行已算不得纯粹,你姑且勿忙寻这戒指,等我将他请到学校,着实责问他一番,便是将戒指寻得出来,也该还给他,这婚约断不能成立。”说毕,便命人向伍鹃红家里去请伍美如谈话。谁知隔了一会,校役回报,伍美如此时业已逃走,不知去向。袁杰还不肯相信,只当他拿这话来搪塞。其实这却冤杜了美如。
原来美如在那一天,听见于飞要买钻石戒指,他虽是满口答应,却没有这笔款项出这重大的代价。人急计生,忽然想到翠风身上,曾经瞧见他戴着戒指在手上。当时便跑至翠凤那里,假说妹子鹃红因为学校开会,要借这戒指一用,翠风便应允了,将戒指交给美如。美如欢天喜地,拿回来便赠给于飞,不防于飞只戴了半天工夫,忽地丢失。风声传了出米,翠风便想到自家戒指,连连地向美如索还。美如知道事体弄大了,遂瞒着他母亲和妹妹,悄悄搭了火车,径自逃往上海。翠风急得没法,只得派了人向上海去寻觅他的踪迹。
至于那美如是否被他们寻觅出来,究竟作何结局,却与我这书中没有交涉,不必再絮絮叨叨,去替他们叙述。
又过了两天,于飞会见鹃红,方才知道为美如诓骗,真是又悔又恨,因此转觉着对不住文霞,以后看待文霞格外亲切。
文霞也体谅他年轻识浅,已往的事,也不同他计较,两人自此转专心致志在学校里求学。后来便由校长袁杰替他们做主,订好婚约,只等毕业时候,正式行那婚礼。文霞的欢喜,自然不消说得。
再说那个周世爵,每逢星期必回家看视他祖父一趟。不料便在于飞丢落钻石戒指那一星期中间,周世爵由城外回校,高高兴兴来见校长,手里拿着那亮品晶的钻石,呈给校长验看。不独校长当时吃了一惊,便连一群学生,都惊奇诧怪,争着来探问他得这钻石的缘故。不晓得周世爵说出什么话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