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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不贪为宝天富善人 指盗作奸官惩淫妇

中国百姓的职业,不外士农工商。那士人研究学业,虽也下了一番刻苦功夫,至于一经得了遭际,什么升官发财,起洋房,买小老婆,足可以偿他们半生辛苦。工商呢,只要善于经营,长于制造,也还容易做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惟有那些种田的农夫,冬不避严寒,夏不畏烈日,一天到晚,在那田里做极苦的生活。侥幸遇着一个丰年,或者勉强将肚皮吃饱了,将衣服穿暖了。万一水早遍灾,时运不济,卖男卖女,还完纳不了租税。照这样看起来那四民之中,要算农夫最为可怜的了。以外,还有一种种田园的,比较农夫还要可怜得几倍。农夫在田里只忙了一个春夏,一到收成时候,还可以捧一碗白米粥,拣那茅檐底下,晒晒日头儿,讲讲闲话儿,好不有趣。惟有那种田园的,靠着几亩菜蔬,一年到头没有安闲日子。不是浇粪水,便是赶虫蚁,晚间忙到日落,大半夜里,便要起来挑菜进城去卖。所得利息,莫说不够养家活口,便连自己一身的吃着,有时候还没有指望。若讲到发财两字,更是一万年没有的事了。

我为什么说这一篇话,来替种田园的叫屈呢?也因为我书中那个周三为人,不是又老实,又忠厚么?若是谈到迷信,像这种人,老天便应该可怜他,拿点好处来赔偿他的勤俭。无奈他年纪又渐渐老上来了,除得种菜,哪里会有他发迹的日子?说到这里,我却要用那八股老调子来打个岔儿,唱他一句。

周三住的那个篱笆外面,深深的有一处粪坑,专收买别人挑来的稀粪。他爱惜那粪,像是金子一般,轻易舍不得成大勺子地拿粪浇菜。一担粪必须和着两担水,比较那些卖酒的用心差不多儿。

这一晚,周三挑着水粪,一勺一勺地往田里去浇。浇完了,他便跑回他那矮屋,烧好晚饭,吃了倒头去睡觉。睡到四更天气,窝里的鸡和那树头上的老鸦,循例使来喊醒他,似乎催他快快起身,到了摘菜的时候了哇!

周三早一咕碌坐起,揉了一会眼睛,摸着火石吃了一袋旱烟,然后披好破袄子,挑了筐篮,大踏步径自向他菜田里走去。

说也奇怪,他刚低下头来摘菜,猛然瞧见菜棵中问,有一件亮晶晶的东西在那搭儿放光。他兀自觉得稀罕,信手拈起来,在星光底下瞧了瞧,心里暗暗说道:“这是什么物呀?银子又不像银子,石头义不像石头,多半是那些淘气孩子在河旁边摸蛤蜊摸到这碎块儿,玩厌了,把它扔在我这田里。不如把它摔掉了吧!”

周三想到这里,早使劲将那东西向泥土里一摔,依旧低头去把那些摘下来的菜,一捆一捆扎好。他弯着腰,撅着屁股,只顾一步一步向前挪去,不防又碰着一件挺硬的东西,嵌入大拇脚趾,触得十分疼痛。他伸手将硬物拿下来一看,呸!可不还是那块亮晶晶的怪物!

周三重行喃喃呐呐地骂道:“本来我们这沙土田地里,容不得一片瓦砾儿,不知谁使这样促狭,放在这里把苦给我吃。这一来我可不能容得它了等我进城时候,将这物件扔进大河里,瞧它还敢作怪么!”

说完,周三真个将那东西,向袄子口袋里一塞,挑起菜担子便走。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暗自筹划道:“这东西虽然讨厌,然而看人眼里,倒还亮得可爱。世爵年纪已是不小了,万一有个造化,替他娶一房堂客,一年半载,管许生下一个小灰孙子。那时候将这东西紧紧地钉在那个小帽檐上,便是有人笑话我这东西不值什么,横竖我们又不曾拿银子去买,值钱也使得,不值钱也使得。”主意既定,遂将放人大河那句话,实行取消。

隔了五六天当儿,世爵果然回来走走。夜晚无事,周三便问他学校里的会怎生热闹,旗锣伞扇可还鲜明,出驾的是一位什么神圣?可惜我被那菜担子累着,不曾绕到你们学校门首,不然,也许长一长见识。

世爵听了,不由噗哧一笑。周三放下脸色说道:“你笑什么?你有多大点早黄儿,胎毛还不曾干呢!你敢在我面前卖弄你见过的世面?你休要做梦,我有你这年纪,两条腿跑起路来,比驴子还快!无论哪处城乡市镇,但凡赛会,也不管它是城隍会、都天会、观音老会,哪一次没有我周三在那里瞧看?记得有一次,因为你的祖奶奶害了一场大病,我在菩萨面前许下愿,心病好了,赶在赛会里朝山磕头。我也穿了一身青布衫裤,松松的,拖着大辫子,一张朱红漆的小板凳,走一步便磕一个头。依规矩一路磕到山顶上,要磕一千三百六十个头,磕到一千三百五十九个都不算数。叵耐改了什么民国,这赛会渐渐是不兴的了。后来听见你们校长,他到理会得敬重菩萨,居然也赛起会来,我在背后还替他念了 物件,不是在那里放光吗?”懒得跑去瞧看。怎么,我问你一声也不打紧,你便来笑我!你去告诉你那校长,我在先瞧会时候,怕他们都还没有出世呢!”

世爵笑着说道:“爷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瞧不起爷不曾瞧过赛会,实在我们学校里开的那会,与外间赛会不同。”

周三扭着脖子说道:“这话又该打嘴了。天下雷一样响,既讲到赛会,没有个与古时候赛会不同的道理,你休得拿话来欺骗我。”

世爵忙立起身子,郑重说道:“这个孙儿怎敢?”当下,便将学校里开会情形,向爷爷说了一遍。

周三有些似信不信光景,只坐在上面咂嘴舌。世爵怕他爷爷着恼,遂又搭讪着将路于飞失落戒指的话,同他爷爷闲讲。

周三笑道:“这戒指有多少价值,怎么闹得天翻地覆?”

世爵笑着说道:“单论那一颗钻石,据人说要值得二千多两银子。”

周三拍于笑道:“没有的事,二千银子放下来,要堆满半间房屋。这戒指岂不也要有半间房屋大小,小小指头儿,如何戴得上去?况且不过一块石头罢咧,石头值这许多银子?我们那个西庄大路上,像这种石头也多得很,怎么不瞧见别人拿去镶戒指戴在手上?”

世爵忙分辩道:“大路上的石头,如何及得来钻石?钻石是从宝石矿里挑选出来的,虽然没有多大,它在夜里却能发出亮品品的光。”

周三听见这话,不由吃了一惊,想了想,又笑起来说道响,既讲到赛会,没石块儿,倒也稀松平常,大前天在我们田里,还拾得一颗,敢莫是也值得二千多两银子的钻石?”

说得世爵也笑起来,说道:“爷爷又来取笑了,钻石也不曾长着翅膀,它会从我们学校里飞出城外?况口有人拾到这宝贝,怕不掩藏收拾好了,不比那些不值多少钱的东西,可以随意搁在哪里的。”

周三见他说得有理,便不忙着取来给他看。一直挨到临睡时分,周三又想起这话,便在那个放置火刀火石的小里,轻轻拈出那一块亮晶晶的东西,笑着向世爵说道:“喏,喏,你瞧这物件,不是在那里放光吗?”世爵仔细一望,他毕竟也认不得钻石是个什么模样,呆了半晌,又见那物件居然花碌碌地射出异彩,样式同他们讲的又一般无二。世爵怔地说道:“这可真怪极了,莫非是于飞遗失的钻石?又为什么在这里发现?且休管他,等我明天带回学校,给他们仔细认一认,如果是于飞的物件,便交还给他也好。”

当时,便将这意思告诉了爷爷,爷爷周三笑道:“你的话一点不错,还给他,包叫他们都欢喜。”

世爵又说道:“这东西万一不是什么钻石,他们不过笑我不识货,少不得仍将这东西带回来给爷爷。如果竟是真的,爷爷,你可知道这其间,照常逼出人命关系,那还了得吗?”

周三点头,便叫世爵送至学校里,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袁杰很是表扬了世爵一番。依鲍超雄意思,预备将钻石留在校中,做个纪念,哀杰主张仍给于飞。

于飞说道:“这件东西,依学生主见,理应送交那个翠风,使它物还原主美如借人家的东西来欺骗我,现在我已……”

袁杰不等他的话说完,忙拦着笑道:“好好,路于飞的见解委实不错,我方才倒反轻视了他,其实鲍校长他也不是真要留作纪念。等我自有办法,须得当众宣布,你们且不用在此辩诘,转觉得多事。”

再说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全校。众多学生全问周世爵啧称,说他拾物不昧,在人格上要算得完全无憾。叶文霞尤其倾佩他,一长一短,询问他这钻石从何而来。

周世爵刚要叙述缘故,不防校长已命摇铃开会,将男女众学生,齐齐集合在礼堂上面,首先由袁杰登台报告,并称赞周世爵祖父的盛德。又说:“如今这颗钻石,路于飞既不肯领,我想取决大众,不如将这钻石由我们赠给周世爵的祖父,算酬报他。这番赠送的美意,诸君若以为然,请即举手表示!”袁杰的话方才出口,众人不约而同,全行举起手来,整个礼堂似乎沸腾起来,欢声雷动。周世爵瞧这模样,不山吓得茫然无措。等他们略静一静,忙立起身来,脸色很低沉地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我爷爷曾经告诉我说祖宗传下的那张木柜子,只许藏蓄十几串铜钱,像这许多银子,万万放不进去。我若将这东西拿回去,爷爷一定还要骂我。”

这番话说得众人哄然一笑。袁杰也笑着说道:“世爵你呆什么呢?你爷将这钻石拿回去,卖出许多银子,便不愁没有高房大屋,箱笼柜子益发多了,难道还没有藏银子的地方?”

世爵连连摇头说道:“这个可是不行呀!爷不卖这钻石,这钻石既不能当衣服穿,又不能当饭吃,放着也没有用。若是拿出去卖呢,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卖菜老头子,忽然卖起钻石来,怕没有人不将他当作窃贼看待。”

袁杰想了想,觉得他这话也近情理,于是重新发言道:“我替世爵打算他们拿这钻石,一时也未必觅得地方售出,诸君如若热心帮助,尽可将这件事回去禀明家长。人之好善,谁不如我,多或数百,少或数十,先凑集一千两银子,替他们存放在银行里生息,随后等这钻石卖去,然后再将款子归还诸君。万一多余出来,便留着做学校常年经费,一举两得,想诸君听了,一定乐从!”其时,众学生果然都答应了。所以那粒钻石便暂时收藏在哀杰那里。

过了几天,银数已齐。袁杰又将周三请到学校,告诉他如此办法,周三只有惟惟称谢。此后,周三不再去种菜,在城里开设了一个铺子。世爵的学费,自然充足,也不消再出去贩卖货物。这也是他们祖孙二人心存善良,所以无意中得了这番报酬。

但是,于飞的钻石,本在学校中遗失,却如何在周三城外的菜田里发现呢?这个问题,却也费人研究。我在此处,却不得不代它叙述明白。

原来于飞那一天,替一位女宾在路小金的篾篓里购取食品,匆遽之间这钻石掉进小金的货篓里,彼此都没有注意到。等到小金将食品卖完。那钻石已耀入自己眼睛,觉得光怪陆离的可爱。他便伸手取出来玩弄,旁边也有几个小女学生,大家都看见了的。

及至校长查究,却不应该发出那条布告,说什么如果有人隐匿,立即开除学校。你们想,这小金子年纪又小,见识又浅,他哪里知道自首免罪的法律,自然吓得掩饰不迭。及至别的同学报告了他,他一面狡赖,一面便跑回自家卧室,为防着有人前来搜查,于是人急计生,顺手将那颗钻石向嘴里塞。不防钻石很小,喉管很大,一滑早滑入肚腹,他们跑来搜检,哪里还会搜检得到?

这硬硬的东西,任是胃的消化力再强,也不能损害它丝毫。少不了隔了一天时问,依旧随着那许多排泄物,一直转输到粪容里去了。正巧挑粪的将这含有钻石的粪尿,挑到城外,卖给了周三老汉,钻石便从城里游到城外,又落到菜棵子里,被周三终于发现了。

这场笑话,算是只吃亏了一个翠风,白白地将这宝贝弄得不翼而飞。然而据我想起来,黎凤也是敲的别人竹杠,来得不明,去的正好。那些富商大贾、公子王孙,与其让他们一掷千金,作缠头之费,倒不如周济周济那个苦学生的忠厚祖父。可惜这种事不能常常遇见,如若能够常常遇见,那袁杰主张的均产主义,冥冥中岂非在那里帮着他积极推行吗?我瞧我们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叫人瞧着快心的固然不少,然而叫人瞧着怄气的也很多很多。

即以我书中的喜氏而论,因为丈夫不能争气,凭着他一个妇女的于段居然将那袁太太笼络得言听计从。他若是凭着良心,知恩报恩,住在袁太太那边,也还不愁温饱。无如他心术狠毒,从来不肯安分,不时地要兴风作浪所以政府里有了这样人,自然民不聊生;家庭里有了这样人,也就岁无宁日了。

喜氏怀着一种野心,百般地做孽银枝,恨不得将银枝置于死地,自家便想嫁给锦春。如若做了袁家的媳妇,这份财产家资就不愁不安然享受了无如那个锦春第一件碍着师生名份,第二件看他那副尊容,越看越是打寒噤。喜氏虽做了个落花有意,锦春却是个流水无情。后来,喜氏便将这怨毒移到锦春身上。

也是锦春不好,平白地高兴要为那双双运动花国总统。有了这样把喜氏便整天在袁太太面前蜚语谗言,相继而进。近年来,袁太太也日渐衰迈,整日价坐在佛堂里,满嘴里地喊那观世音,喊得又十分起劲。大凡念佛的人,都讲究个四大皆空,一尘不染。大约每天除吃一碗素斋,睡半夜好觉其余的很少去想,袁太太故把这家里的事,都交给这心爱的干女儿前去经理。不时地又恨那儿媳如没有长进,以为这都是前生的冤孽,所以今生跑来同我做对,我若是想来世生养好儿子,娶一房媳妇,除了赶紧多敲破十几个木鱼,断然享受不到那样的好造化。所以,每遇烦闷的时候,那个“扑突突”木鱼的声音,真个响彻户外。说也好笑,袁太太的木鱼敲得越响,喜氏便趁这当儿,在他房间里翻箱倒笼,偷摸袁氏的银钱什物。那木鱼声音,仿佛告诉喜氏,你尽管大胆放心在那里去偷去摸,我是绝不会来查检你的。你若不信,听见我这木鱼的声音,就可知道我不能分身到房里来了。

惟有那个银枝,整日价愁眉双锁,长吁短叹。虽然交给高贵几百元,叫他去接锦春回家,然而至今却杏无信息,又不知道他得了这款子依旧在外间游荡呢!又防他们主仆路途上发生意外的危险,每日里虽然循例到婆婆身边问一趟安好,至于会见喜氏,彼此却不款洽谈话。

这一天清晨,喜氏瞧见银枝粉脸上泪迹未干,心里暗暗好笑。却好大家都坐在佛堂上,喜氏忽地挤了挤眼睛,流下几点泪来。袁太太吓了一跳,便问他因为什么缘故。喜氏望着银枝哽咽说道:“少奶奶,你近来可曾梦见过少爷没有?”银枝觉得他这话问得突兀,只将个粉颈略摇了摇。袁太太惊问道:“难道你得了什么梦兆吗?这梦兆是最有灵应的。当初观世音菩萨的父亲,不是在狱里曾经得了一梦……”喜氏接着说道:“真的我昨天夜里得了梦,觉得很有些不好。梦见我们少爷血淋淋的,将自家的头提在手里,哭着向我要银子。我刚要回答他,他蓦地将那个头,掼到我身边来。我一惊便醒过来了!”袁太太听见这话,毕竟因为母子感情,不由一把眼泪,一搭鼻涕,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银枝似信不信,也不曾说什么,径自走回他的卧房。喜氏了一会嘴又指着他的身后,向袁太太冷笑道:“世界上有这样狠心的淫妇,他一定有了别的丈夫,才将自己丈夫不放在心上呢!岂有听见自己丈夫被人砍了头,还装着像没事的人一般。他没了少爷,还可以再嫁人,只是苦了娘!”袁太太经他这一激,真个觉得儿子已死,媳妇又不关痛痒,忍不住放声大哭,叫起冤屈米。喜氏和蔡妈望着十分好笑,假意赶在旁边劝慰。

正乱哄哄的时候,忽地外面跑进一个家人来,嚷着:“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袁太太糊里糊涂,忍着眼泪,忙问道:“少爷真个回来了吗?你们瞧见他还有头没有?”这一句话问得那个家人只是发愣。

喜氏此时刚挟着满腔高兴,忽然听见少爷回来了,好像兜了一勺冷水忙正色吆喝道:“你这话是打哪里得来的?少爷在苏州穷得一文也没有,保不定要死在外面,他如何有回家的指望?你们若是乱报,看我有这本领赶你出门!”那个家人将脸往下一沉,冲着喜氏说道:“这样事,小的们还敢讲谎吗?小的虽然不曾瞧见少爷,至于那珠儿押着一大堆行李,挑呀抬的,已压满了一大门房,这不是少爷回来,还有谁呢?”喜氏冷笑说道:“照这样讲,少爷回来不回来,还不能定准,娘休得听他们瞎说,见了风就是雨的,只管往里通报。还不滚出去,重行打听?再不然叫珠儿进来,让我来问他,少爷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谁知不曾隔了一会工夫,不独珠儿欢欢喜喜地跳进门来,便是那个袁锦春,也由高贵搀扶着,一跷一拐走人内空。

喜氏见了,登时露出满脸不快的颜色。锦春却也不曾注意,少不得近前问了母亲的好,随便向一张椅子上坐下。袁太太一眼看见,他面目消瘦,形象萎靡,又想到他在外间不安本分,把好好身体被酒色淘坏了。此番见了他的面,不由勾起满腔愤恨,冷冷地说道:“你这一回折腾得很好!我听见人说,我们这中华民国里,五六年才选出一个总统,总统的身份比起当初皇帝来,差不多的尊贵。哪里想到我们这份人家,居然也有个总统了,而且还是个女的!这样大喜的事,难为你还巴巴地送信给我们,叫我们欢喜,如今那一张喜报,还交给你的媳妇收着呢!哼,你的婊子还能够做到总统,你的媳妇将来益发要比总统大了。所以他也瞧不起我这婆婆,我这婆婆也不敢将他当作媳妇。我请问你,总统是弄到手了,料想那银子也花得够了,但不知你近来的用度,同回家的盘川,是从哪里来的?你且告诉我听听,好让我放心。”

袁锦春经他母亲这一顿冷讥热讽,好生惭愧,又望见喜氏坐在一旁,牙咧嘴地向自己发笑,哪里还敢说出银枝寄钱的话,只得含糊笑应,说是向别的朋友挪借的。

袁太太倒还相信,惟有喜氏将舌头一伸,脑袋一缩,冷笑说道:“世界上有这样好朋友?他们知道你是异乡人氏,白白把钱借给你用?娘不用理睬他,他若果然有这事体,他就不会急急写信回来,同娘拼命价要银子了。依我愚见,这事放着容再打听,我怕他将所有的衣囊什物,都变给他的朋友,那些银子才来得这样容易呢。”说毕,喜氏又从鼻孔里“噗噗哧哧”笑了几声。锦春听他说到这里,胆子反倒壮起来了。他立即命珠儿将随身一个箱子拿得进来,当着喜氏面,打开来给他瞧看。果然不但衣服没有损失,还白花花地剩了好多洋钱。

喜氏见了,十分纳闷,只得佯佯地说道:“要这样才好呢,做少爷的人没有本领在外边弄钱,若是再将祖上的产业败坏得干净,那还成个人吗?”

锦春口角本不甚尖利,知道同他辩驳不过,只得忍声吞气,向四下里望了望。袁太太停了半响,才问道:“你望什么呢?想是不放心你的媳妇?你要会他,跑到他的屋子里,便会瞧见的,我这佛堂里有老虎哩,他轻易也不肯过来。”

锦春正待答话,不防银枝早盈盈地走得进来。

原来锦春回来的时候,已有那个小婢跑去告诉银枝。银枝正因为喜氏说的那梦,甚是害怕。虽然不大相信,然而一经想到锦春没有信息,便把不住心里突突地跳,那眼泪也就潜然而下。他正坐在窗前发闷,忽然听见这话,自!”而然地樱唇微绽,杏靥增娇。用手帕子拭净了泪痕,要想前去见他又觉得平时彼此不甚和洽,不免有些羞答答的。要是老躲在房里呢,又会被他们编造我不知礼数,丈夫回家,视同陌路,也非情理。银枝想了几想,只得带着小婢径自走人佛堂。

锦春蓦地见了银枝,不由想起此番寄款的情分,忍不住笑容满面,低低问了一句:“你近来身子可好?”银枝含羞带笑回说:“也不算好。只是婆婆很记挂你,如何挨到这时候才回来?”

他们两人说话却不打紧,转将堂上堂下的人,看得出神。疑惑他们夫妇素来不相和,如何这一回子变了一个模样。喜氏尤其暗暗着急。

当时大家坐在一处闲话,时已人暮。锦春便同母亲吃了晚饭。晚饭之后,珠儿便近前,问少爷在哪里安歇?书房虽床褥已经布置妥帖。锦春只嘻地望着母亲呆笑。袁太太笑着说道:“你也许久不回来了,要想媳妇房里去住,便老实去住,装这鬼脸子给谁瞧看呢?”

一句话说得银枝脸上通红起来。转是喜氏冷笑说道:“不是我多话,在我看少爷新近打从远道归家,一路上辛辛苦苦的,少不了受了点风霜,讲究保重身体,便不应该进房。娘也是老糊涂了,你老人家不去阻拦他,转在这甲怂恿。其实不干我的事,我也是爱惜少爷的意思。便是少奶奶怪我,也只好由他去怪罢了。”

袁太太忙接着说道:“这话真是有理,我果然老糊涂了,一其不曾想到难得你干姐姐想到这儿。春儿,还是在书房里休息几天,况且你又是病后等身子养得复原,再进房去睡不迟。你们夫妇年纪都还轻呢,相聚的日子很长,亲热也不在乎一时。”

银枝听了,却不甚介意。转是锦春心里十分不快,迫于母亲的吩咐,又不敢违拗,大家坐了一会,只得快快地走人书房去了。

喜氏等待袁太太人寝之后,他悄悄地命蔡妈去将珠儿唤人内室,笑着向他询问道:“你的少爷在苏州已经没钱使用,所以巴巴地写信回来,叫家中寄款给他,怎生这一会子又有钱了?这钱是谁给他的?你须老实告诉我,不用撒谎!”

珠儿其时老翻着眼珠子,左望右望,只笑着不肯说。禁不住喜氏连骗连哄,又允许他若是说出来,定赏给他银子,让他买一双花鞋去穿,珠儿方才将少奶奶命高贵带了五六百块洋钱去接少爷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洋钱在寺里已被人偷窃得干净,少爷怎生着急,后来在火车上碰见那个窃贼,那个窃贼又将洋钱一一交给少爷,所以少爷在路上,除去一切费用,同来还剩得许多…

喜氏笑着向蔡妈说道:“你听见吗?别人一其蒙在鼓里呢!平时总疑惑他们夫妻俩像是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吃了你。谁知道他们原是做出来哄人的,背地里专门这样卫护他的丈夫。哼,好在是不心疼的钱,一个五百,两个五百,还不由那小妇去偷漏?高贵既在家里带去一笔银子又着人在火车上寄去一笔银子,算起来这不是有了一千多款项了!”

珠儿怔了一怔,忙道:“大小姐,你这话猜错了。火车上的银子,还是我们寺里的银子,是被贼人偷去又送了来的。”

喜氏此时夹头夹脸向珠儿重重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还做梦呢,这样事骗得你们这些浑蛋,骗不得我这玲珑心、水晶胆,头顶上拍一下子,脚跟底就知道好歹的女陈平、雌诸葛呢!蔡妈,你活在世上,已有了岁数了,你可听见过世界上有这样好偷贼,偷了人家的钱,又巴巴跑去送还人家?他与其要还,不会不偷,没的吃饱了饭,在那里做这样笨事!”

蔡妈忙接着说道:“委实没有的事。但是大小姐想想,这火车上的银子究竟打哪里来的呢?”

这时候,连珠儿也有些将信将疑,尽管竖着耳朵在旁边听他们谈论。

喜氏重行冷笑道:“这个有什么难猜,我是已经明白透亮了。肯定是那小妇怕他们不够花费,特地又打发人送给少爷的,正巧在火车上遇着少爷自然便将这款子当面交给了他。只不过猜不出这送银子的,毕竟是谁?哦我知道了,适才据珠儿口气,说道窃贼是个西装少年,蔡妈你想想,做贼的断然不会还穿上西装。除非像少奶奶当初做过女学生的,认识这些文明朋友,或许这西装少年,便是少奶奶的情人也术可知。好呀!他有这本领在背地里捣鬼,放着我姓黄的不死,然后你们再看罢!”说完,气得伸手揉抹胸脯子,更不去理会珠儿。珠儿见喜氏生气,早伸伸舌头,飞快地跑到外边去了。锦春回家休息了两天,少不得向各亲友处走动走动,也和童氏弟兄会了几次面,知道童毅业已安葬。黄致中仍旧在他们公馆里做着食客,面貌举止与从前迥不相同。致中又在锦春面前叙述他妻子喜氏,在他们那边如何出力,如何操持家政,说得津津有味。其实,锦春心里很不为然。因为他夜问虽尚未曾同银枝入寝,至于白日里夫妻们闲话间,银枝已略将喜氏的情状,一告诉了锦春。锦春当时听得不甚耐烦,转别了童氏弟兄,径自转回到自已住宅。

刚走近内室门外,忽听见他母亲大哭大闹,在里面台拍桌子,喃喃地骂着,也听不清楚是为了什么。锦春吓了一跳,缩着腿不敢进去。

偏生喜氏眼快,早笑着向他招手,说道:“可是少爷回来了,娘也不用着急,有话问一问少爷,难道少爷还肯欺骗你老人家不成?”

袁太太见了锦春,方才止了哭骂,恶狠狠地对他说道:“横竖你们夫妻,只多着我一个人,不如拿绳子将我勒死了,所有一切家产,还愁不给你们承受?省得鬼鬼祟祟的,男人也来偷摸,女人也来偷摸,雀儿头上能有多大点脑子?偷摸空了,大家便不要想过安静日子!”

锦春听了,也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了一会,接着问道:“娘责备我们,是为的什么?说明白了也好让人有一句话来分辩。”

袁氏冷笑道:“你还装作呆子呢!你妻子做的歹事,你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亏你还来问我?”

锦春急说道:“孩儿委实不明白这话,媳妇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他又做出什么歹事来了?娘的耳根子休得太软,何苦听了别人的撺掇,白白同自己儿媳怄这闲气。”

喜氏将头一仰,冷冷地说道:“你们听听,谁曾撺摄娘来的?他要栽害人便栽害罢了,皇天菩萨不是没有眼睛,撺掇人的叫他活活现报给人看!”

袁太太这时候瞧见锦春袒护银枝,格外气得颤巍巍的,厉色说道:“你们夫妻俩,做成圈套,将我所有的家私暗中偷漏,贱人拿着这不心疼的钱去笼络自家汉子。怪道你这次回来,看待他的情形与从前大不相同,原来是你受了他的贿赂了,也不想想这贿赂是打从哪里得来的?既这样说,我箱子里的银钱簿折,一一记得清楚。我们此时就同你进去,查勘查勘,万一少了什么,再同那贱人算账不迟。”

锦春此时也毫不退让,转挺着胸脯说道:“要查就查,我自己相信得他绝不至做那难防的家贼,倒是查个水落石出,好让大家明一明心迹。”说着锦春倒先拐入他母亲房里,想去打开箱子。

再说那喜氏,先前见他们母子口角,他在旁边笑得合不起嘴,只管挤眉弄眼,望着大家做鬼脸子开心。忽然听见袁太太要查勘箱子,不山变了脸色,顿肘垂下两搭眉毛,像个吊死鬼的模样。幸亏他心思灵巧,凡事都能够随机应变,转笑嘻嘻上前拦着袁太太,插嘴说道:“娘,你呆什么呢?一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比不得我,像我们人虽穷,至于那些瞒心昧己的事,便砍了我的头也不肯去做。我想这一千多银子,他房里一定拿得出来,不见得敢来偷娘的什物。况且娘将我当个人,吩咐我看守箱笼,我若是白白容他做了于脚,我也对不住干娘。哼,哼,不是我敢说一句大话,像娘这房里,除得苍蝇可以飞得进来,他想做贼还不容易呢!依我主张,娘倒不用查勘自己的银钱,不如径去抄没他的财产。老实说,有婆婆活着,做媳妇的人,也不应该私自积蓄。若遇见现银子,一并充公。其余的贵重首饰,便存放在婆婆屋里,也不为过。横竖娘也不要他的,不过替他看守着。便是他母家晓得,这关系着我们一家子的家政,他们也不好来责问。这么一办,可保得他以后再不敢为非作歹。说句笑话,打折膀子朝里弯,这一次,还是偷贴了自家丈夫呢,将来万一再偷贴到外人,那真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来了哇!世界上的妇人,越是有钱,越不尴尬,有几个像你干女儿,这样清清白白的呢!”

袁太太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是有理,只顾得个把头点了几点,也不去理会。然后早捻个一串佛珠子,拔腿就走,嘴里还不住地念那药师佛、琉璃佛普光王佛。喜氏非常高兴,将蔡妈衣角扯了扯,蔡妈会意,大家随着太太,一路哄人银枝房间。

银枝见这模样,一时摸不着头路,勉强站起身来迎接。袁太太冷笑着说道:“少奶奶该坐,不敢劳动你的大驾!”说了这句,便立刻指挥蔡妈和喜氏一齐动手,将所有的箱笼厨柜,一一打开。袁太太又说道:“衣服呢,不值多少钱,我们不用拿他的,其余的都替他们搜查出来。你们若是私,不替我切实办理,看我有的饶你们!”喜氏笑道:“这个女儿不敢,娘请放心。”一面说,一面早同蔡妈七手八脚取出四盒首饰,都是金珠宝石,现钱却只有七八百元,一齐弄来放在桌上。

袁太太抠着一双近视眼,向前望了望,向银枝说道:“我知道你有父亲的孝服在身,这些首饰一时也用不着,收藏在我那边,料你也该放心。我做婆婆的,断不至拿你的首饰去换钱使用。至于这些洋钱呢,你在我们这份人家做了媳妇,衣不愁穿,饭不愁吃,一切门户开支,都有我婆婆料理,你也没有丝毫用处,权当是我借用的,按月算个二分利息。你如有正经使用,却不妨向我明说,省得有了钱,转鬼鬼祟祟地偷贴这个,偷贴那个,倒反不好了咳,做父母的,原是子孙的守财奴,如今对不起,我确实做了你们的守财奴了。”其时,袁太太说一句,便念一句“阿弥陀佛”。说完之后,早又一路的“药师佛、璃琉佛、光王佛……”直念到他那个佛堂去了。喜氏同蔡妈,各人端着首饰匣子,捧着洋钱,嘻嘻哈哈,奏着凯歌,也跟进来。锦春在他母亲房里等了一会,知道他母亲已经闹到银枝房里,很不放心,一拐一拐地跑去看视银枝。

银枝见他婆婆已走,想起自己在这专制家庭之下,已没有自由的指望,再加着权奸当道,肖小盈庭,这一番举动,分明是喜氏的怂恿。银钱虽不足惜,然而婆媳之间常常龃龉,也绝非家庭幸福。想到这里,不由滴下泪来。锦春进房,瞧见箱子大开,柜门也不曾关锁,问明缘故,登时怒焰上升调转身便要同他母亲去争论。银枝含泪,一把将他扯住,说道,“这个原不怪婆婆,他是听了别人的谗言,总说我寄钱给你的不好。好在如今你也不出门,不至没有银子使用。至于那些首饰,放在婆婆那里,同放在我这里都是一样。你若再因为这些小事吵架,婆婆不说是你的主意,又该骂我不贤,疑惑我撺摄你去的了。可怜婆婆原是个忠厚没用的人,自从你那干姐姐进门,便闹得鸡犬不宁,骨肉反对。为今之计,婆婆虽然不慈,我们却不可不孝,总想感动得他老人家圆心转意,瞧破那贱妇不是好人,我们自然有出头的日子。你若再任着性子胡闹,不是越叫婆婆寒心,益发觉着那贱妇好,瞧出我们的不好?譬如哪个有权势的人,他所信任的心腹,任是怎样跋扈,怎样不妥,由他自己去惩办,倒还可以。若是別人不识时务,想出法子来推翻他,必至弄得倒行逆施,老羞成怒,一样为这一个人,将大局闹成一塌糊涂,他也不恤。这有权势的固然不好了,然而局外的人,也不能不负这重任。政府里有这样现状,是政府里的不幸;家庭里有这样现状,是家庭里的不幸。我侥幸读过几年书,心里也还不怎么糊涂。你权且听我劝说,千万不可再去寻事。好在那贱妇也欺负我们够了,如果有天理,或另有惩罚他的去处,我们口耐着瞧吧。”

银枝这话,也是出于无可奈何。其实共和时代,破除迷信,哪里还有天理可讲呢。

谁知喜氏随着袁太太回房时候,太太因为念佛要紧,也没这心情去点洋钱的数日同那首饰的件数,只吩咐喜氏在一旁查检,凭他嘴里报告。喜氏早悄悄藏过一百多块洋钱,盒子里除了别的簪环钗钏,单论那赤金镯头共有四副。喜氏心里一动,拣了一副嵌着大珠子的,向怀里一塞,然后才将盒子重行锁好,搁在袁太太箱子里。蔡妈也整整得了洋钱十大块,彼此欢喜不尽。喜氏随即又向蔡妈咬了一个耳朵,蔡妈笑着答应,说这个我理会,包省姑少爷立刻就来。果然约莫有傍晚时候,黄致中悄悄地踅着脚步进门,蔡妈指点他在大厅背后稍等。不多一会,喜氏已扶墙摸壁走近致中面前,递给他一大包东西,又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黄致中竖起一个大拇指头,又使劲在喜氏腰膀旁边捏了一下,引得喜氏笑得哈哈的,趁势将致中一推,说:“快滚回去吧,将东西收藏好了,不可被别人瞧出破绽。”

致中连忙答应,转身便走。刚刚走出大门,不防照壁后面,黑魆魆地跳出一个人来,将致中拦腰一抱,说:“什么地方都寻到了,好容易才打听得你在这边,累我在这里好等,暂借一步讲句话儿。”

致中此时正怀着鬼胎,他们做的秘密,深恐被人撞破,哪里想到才出袁家大门,便撞着这一个冒失鬼,吓得浑身乱抖,忙按定心神,仔细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外甥施朗。

致中正色说道:“便是闹着玩,也应该有个分寸,怎么不给人防备,躲在这里吓人!”说着,致中又噗哧笑起来,说道:“假如我也冒失,把你当作活贼看待,立刻叫人将你捉住,那时休得怪我!”施朗厚着脸皮,笑道:“舅舅不要冤赖我做贼,男舅此刻做的勾当,到底是贼不是贼呢?半夜三更悄悄地跑来会我们的舅母,万一被人捉住,虽不至指舅舅做奸,也应该指舅舅做盗。这些事打量谁不知道呢!”黄致中红着面皮说道:“谁告诉你的我已经到了这边?我在袁少爷这里吃的晚饭,你不信尽管跑进去问一问!”施朗抹着脸笑道:“这句话显见舅舅情虚了,我刚才在童公馆的门房里,问你老人家的行迹,他们告诉我,说是男母得了好东西,赶紧命男男去接受。怎么眨眨眼的工夫,你早同袁少爷吃过晚饭了?推开窗子说亮话,大家放明白些还好,不然嚷出来,谁也没有体面!”

黄致中被他逼得没法,只得悄悄将他引至僻静处街道,问他究竟有什么意思。施朗笑说道:“既承你老人家问我,我若再不把实话说,也恐怕神明容不得。甥儿近来,委实窘得要死,几乎连日用开支都弥补不出来了。意思想同舅舅借一百两银子,用得十分紧迫,利金不拘多寡,五分、六分、八分、九分,俱使得,听凭限个日期,连本带利,如数归还,绝不短少。”自从致中夫妇手头宽裕之后,那个施朗便不时地问他索要,前前后后,应酬他的款项已是不少。最奇不过的,只要致中获得一种意外的财,施朗便事先知道,便趁火打劫,没有一次不来薅恼,致中也有叫不出哑巴的苦。他的手段,又及不得施朗狡滑,只得耐着性子,拿出钱来去敷衍。他这一次,不知怎么又被施朗识破了,两个人在街上死拼不舍。致中急得顿脚说道:“你借我的银子,数目究竟有多少,已经记不清楚了。借的时候,恨不得将脑袋都允许下米,像是丝毫不得欠缺,其实,至今谁曾瞧见过你还过银子来?今天对你不起,银子一分也没有,便是通融,须待我回家去想法子,你明天来听信吧!”

施朗嘻嘻地笑道:“没有银子,便是首饰也好。”说话的时候,他早伸过一只手,轻轻向致中怀里一摸,嚷道:“哎呀!这硬邦邦的是什么东西?”致中忙用手掩着,说道:“这是一副金镯,是我替你男母购置的,难不成又要你来十预?”施朗哈哈大笑,说道:“你老人家编谎,不用将下颏编掉了吧!既是替舅母购置的金镯,如何不交给舅母,转由舅母交给你呢?”致中分辩说道:“你舅母嫌这式样不好,吩咐我带出来,向银楼里去换一换。”施朗再促狭不过,见他说这样话,便趁势问道:“这话也说得活像,但不知道这镯子是个什么式样,你老人家不妨说给我听听!”

其实,致中也不曾瞧见这镯子的式样,他欺施朗也不知道,便信口说了一句:“这镯子是个双龙抱柱,你舅母说是不新鲜了,所以要另换一副。”施朗说道:“也罢,这镯子如果是双龙抱柱呢,我陪舅舅到银楼里去走一趟。如若这话不大确实,哼,哼,那其中情节就大有可疑了。”

施朗此时,已不由分说,便来夺他的包裹。致中哪里抵得过他,又防被外人瞧出破绽,没奈何找了一根电灯柱子底下,打开布包一看,金镯虽然不错,至于式样却并非二龙抱柱的,每头还嵌着一粒极大的珍珠。施朗笑得喘不气来,故意说道:“咦!这镯子怎么变过来了,男母的那副双龙抱柱呢?可想这一副绝不是男母的,不如借给甥儿吧!”当下,施朗冷不防,抢过来就跑急得致中在背后赶着,喘嘘嘘地说道:“你借去不妨,千万不可将它毁掉了!或是当,或是押,等我拿钱去赎,要紧,要紧!”他虽是这样喊,转了几个弯,已不见施朗的去问。

再说施朗得了这副银镯,好生欢喜。隔了一宿,便匆匆地去寻觅童太太身边一个女仆田妈。你道为什么呢?原来童太太自从童毅死后,自己身边很有些积蓄,时常放给人家使用,贪图得点利息,补贴补贴所有替他经理借款的人。使是这田妈,也曾替施朗屡次在童太太面前押款。所以施朗不去另寻道路,一经拿了这副镯子,径来同田妈接洽。

田妈问他要押多少,施朗伸了两个指头。田妈笑了笑,随即将镯子送给他们太太阅看。童太太见了那镯子,顿时怔了一怔,暗自寻思,说道:“哎呀!这副镯子分明是银枝陪嫁的物件,单论这两粒珍珠,是我最心爱的,他父亲当初还舍不得给他。我认得明白,再也不会弄错,如何落在别人手里?这可怪极了!”当下便将田妈唤至面前,问他这镯子是从哪里得来的,田妈遂将施朗要押二百块钱的话说了一遍。童太太点头,冷笑道:“施少爷的为人,是我知道的,怎么这次又敲诈到锦春那里去了?好笑,他还不识这珠子的价值呢!你先在我匣子里取二百元交给他,同他也不必讲些什么。快些打发人,到亲家太太那边,替我将姑少爷请得过来,我有话同他面讲!”

田妈随即遵着太太的吩咐,去请锦春。不曾隔了一会,锦春已拐得进门。童太太先笑着问他:“你身体可好?”锦春笑道:“近来算是复原了,只是精神还不曾完全恢复。大约过几时可望痊愈,倒累岳母记挂着。”童太太笑道:“我也不单为记挂你,今天请你过来,想问你一件事儿。同我儿子在一处的那个施少爷,近来可否向你借什么首饰没有?”锦春摇头说道:“当初回家时候,曾经同男兄他们吃过一次酒,有那施朗在座。大家谈谈笑笑是有的至于财帛上,他却不曾同小婿通融。”

童太太听到此处,登时怔怔地不能开口。你知他是什么用意呢?因为这镯子,分明是女儿银枝的首饰,既不曾由锦春借给施朗,难道说银枝同那姓施的竟另有什么秘密,或者瞒着锦春私下交给施朗,也未可知。童太太了半响,倒反不敢提起这事。锦春瞧这情形,很是奇诧,忙笑问道:“岳母何以突然问及施朗,难道施朗有什么物件,给岳母瞧出是小婿的吗?”童太太掩饰说道:“没有这事,我不过随意问一问。我知道施少爷手头很是拮据,难保没有向你腾挪钱财的去处,既是没有,那就更好了。”

随后,童太太又搭讪问道:“他们婆媳,想还过得和?有你在家里,你的母亲应该磨折得他好些。”

锦春听了此话,触起心中的怨愤,不由从丹田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哪里能够希望和睦呢!有我们那师母在舍间一天,舍间便一天不能安静有一件事,正待过来禀告岳母。”

童太太接着冷笑道:“姑少爷你听着,不要生气。当初同府上结亲时候,依他死鬼老子的一厢情愿,冒冒失失便让府上放下聘了。其实,究竟贪图府上什么呢?若说你们有钱,我家银枝也不是少茶没饭吃的人家女孩子。姑爷你的两条腿,又有残疾,银枝嫁了你,他还委屈得什么似的。当时,我们好容易劝着他,说别的还罢了,一件可取的,是府上没有多少人,又没姑姑嫂嫂,又没哥哥弟弟,说起来,不过小夫妻俩,总该没有什么鸡争鹅斗的。后来过了门,我们那位亲家太太,看待银枝的情分,你是知道的,从没有好言好语。你又不肯学好,左嫖右嫖,从宿迁嫖到苏州。依我性子,便想去责问责问我们那位亲家太太。还是银枝背地里百般拦阻我,说是闹出来大家面子难下。如今我这气痛毛病,还是因为这些缘故而起。好了,一位婆婆还不够淘气,又添了一位外来的婆婆,这贱妇是个什么东西!他的骨头及不得银枝一半重,配他拦着银枝的头,想出法子来给银枝气受?我这女孩子,我也不想要了,一古拢儿给你府上,杀也好,剁也好,等到那时候,我们有话再谈,有理再谈,有官司再打!”

锦春听了岳母的一番话,沉思了半响,方才开口说道:“岳母怪我有什么用呢?我母亲,他别的性情也还罢了,惟耳根子最软,吹着风就是雨。没有那贱妇在里面挑拨,尚且免不了打架吵闹,何况那贱妇的一张嘴,白的能说成黑的,圆的能说成扁的,颠倒是非,捏造谎话,是他一生的本领。上次因为你们小姐背地寄了些银子给我做回家的路费,那贱妇打听得清楚,立即怂恿母亲,说你们小姐偷漏家中财产,虎也似的抢人我们房间,抄掠得干干净净便连首饰匣子都拿人母亲那边去了。当时我就要向他们大闹一场,你们小姐委实贤惠不过,还苦苦地向我劝说,叫我耐着性子不用理会他们。”

童太太听了,拍着手说道:“哎呀,竟有这样的事!我可是冤枉银枝了。”锦春忙问道:“岳母冤枉他什么了?”童太太忙掩饰说道:“别的话且不必谈我要问你,银枝的几副金镯,可曾被他们取去没有?”锦春回答道:“怎么会不给他们取去呢!除了几件衣服不曾动,连几百块钱都抢去了”童太太冷笑道:“哦,这就不错了。”他一面说,一面命田妈快将那副珠镯取出来,给姑少爷瞧看。

田妈从匣子里将珠镯取至锦春面前放下,童太太指着问道:“你仔细认一认,这镯子是谁的?”

锦春望了一会,含笑说道:“瞧这模样倒像你们小姐的,但是我也不大记得清楚。”

童太太笑道:“你真糊涂呢!自家首饰给人偷了出来,你都认不出来,将来你妻子给人偷了去,恐怕你也不会知道的呢!你记不清楚,我却记得清楚。镯子刚刚到了你母亲手里,就会冷不防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不瞒你说,今天由田妈经手,有人将这镯子在我这里押了二百洋钱。其实,单论那两粒珍珠价值,也不止此。横竖偷的人,只知道骗钱使用,他哪里晓得东西值钱不值钱哩!你回去也不用声张,需请亲家太太将那些首饰查一查,如若另有一副珠镯在那里,可就不谈了,或者这镯子是别人家的物件。万一少了一副珠镯,你们也该查个水落石出,看谁干的这把戏?算是府上家私再多些,也经不住暗中这般偷拿!”

锦春听一句,点一点头,等童太太说完,他说道:“我便权且将这镯子带转回去,如果是你们小姐的,少不得随后将押的款子照数归偿,不能叫岳母白吃这亏。”

童太太正色说道:“你这话又来小看我了。二百块洋钱能有多少,何须得要你们来赔偿我?你也不必在此耽搁,快快回去料理这事吧!”

锦春十分感激,刚待要走,又笑问道:“讲了半天话,还不知道这押款子的是谁?岳母告诉我,也好让我们心里明口。”

童太太想了想,笑道:“这个且缓,假若没有偷盗的事情,何苦白白地损害别人名誉。等到那时候。果然与这个人有了关系,然后再告诉你们不迟。”

锦春不便再问,随即折回家里。他也不及去同银枝商议,见他母亲正坐在佛堂上念经,可巧喜氏也不在身边,便走得近前,请他母亲去查勘首饰匣子。

袁太太听了,很是诧异,忙说道:“匣子在我房里,你还不放心吗?你们这点点首饰,难道我看得上眼,竟自藏匿起来不成?”

锦春说道:“不是疑惑母亲藏匿,实在因为岳母那边发现这事,所以不得不检点一番。”

当时,锦春遂将童太太押得珠镯的话,说了一遍。

哀太太听了,心里也就动了疑心。正待答应检点,地不防喜氏已走得进来,便问袁太太在这里讲说什么。

袁太太笑道:“你瞧可奇不奇,怎么好端端一副珠镯,说是被人拿去,向亲家那里抵押,锦春特地回来询问这事。前天那匣子不是交给你的,你便将它取出来,给我看一看也好。”

喜氏听了,顿时打了一个寒战,脸上便有些讪讪的。暗想那镯子原是递给致中,论我家里近日却不少钱使用,他断不能冒冒失失拿去押钱。便是押钱,也不应该拿到童太太那里去现眼。

喜氏虽然这样想,然而再向桌上瞧了一瞧,见那珠镯分明放在那里,与自己偷去的,丝毫没有差别,忍不住说话时间,那三寸舌头立刻有些硬邦邦起来。亏他脸皮生得还厚,勉强笑道:“少爷又来寻事了,不放心别人,难不成还不放心娘?依我主张,不必去翻箱倒笼,转叫娘见了生气。”

他这说话意思,分明是挑拨袁太太。无如袁太太也不是没有生着眼珠,听音辨色,见喜氏很露出老大破绽,立起身来,笑道:“你们说的话,都还有理,横竖自家的首饰,便查一查也不妨事,等我来替你们去捧匣子出来。”

蔡妈当时站在旁边,见太太亲自进房去捧匣子,他便凑个趣儿,早三步两步将柜门开放,将匣子轻轻捧出堂屋。袁太太轻轻将锁开了,展开匣盖锦春伸手在里面拨了几拨,哪里还有珠镯的影子!以外还少了一支金文明针。他便一迭连声,大嚷起来,问这珠镯是谁偷窃出去的。

袁太太也就惊讶非常,嚷道:“我这房间,除了干小姐和蔡妈出人惯了的,以外没有别人,这事便该着落在他们身上!”

喜氏见这事已经败露,他却毫不惧怕,又恨那蔡妈不该在太太面前讨好,径自捧出匣子,遂冷笑说道:“这案件定是蔡妈做的,不久我还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在房里走动。”

蔡妈听见他诬栽自己,不由怒冲冲地发话道:“太太尽管放心,偷这镯子的人,却瞒不过我。”说着,又指着喜氏骂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你除了偷了这副银镯子,另外还藏起一百多块洋钱。当晚又吩咐我将师爷请得进门,你便将这镯子递给他去了,可是不是?”

喜氏知道此刻是无法抵赖了,只好老着脸说道:“那洋钱你也拿去十多块呢!难道你就不算是贼?”

蔡妈冷笑道:“那是你买嘱我的,我又不曾向你索要!”

哀太太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他表面上也不生气,转身自己打自己嘴巴,打了好几下,恨恨地说道:“我不识好人。自己家的媳妇倒不去相信转来相信别人,这不是现世现报么!”

屋里正闹着,银枝已得了消息,忙赶得过来安慰婆婆。袁太太见了银枝,止不住流下许多眼泪,说道:“你瞧这怎么好?平白地将贼养在家里,有这一件,还怕另件?好孩子,我不怪你别的,我只怪你平时为什么推聋装哑,简直不告诉我一句话儿,将我紧紧地蒙在鼓里?这还了得,你们快将这贱人打发回去,我这屋里容不得他!”

银枝还未及说话,喜氏听见袁太太要赶他出门,他早大嚷大哭,闹将起米,喊着说道:“在先要我做女儿,也是你!此时不要我做女儿,又是你!我又不曾犯法,不能听信别人诬陷,说我是强盗,便是强盗。说得好轻松话儿叫我来就来,叫我走就走,天下也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你们一家子串通好了,来欺负我,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

袁太太见他这样泼辣,早吓得面目变色,除得索索地抖,更没有法子去摆布喜氏。锦春也是唉声叹气,抱怨着家运不好,在那佛堂只管走来走去。银枝一面安慰婆婆同丈夫不要害怕,一面吩咐蔡妈,将喜氏权且扯过一边,好生劝着他不用厮闹,你有什么话,尽管向我们说,总有个调停办法。

喜氏睁圆双眼,喊道:“要调停也容易,我在你们这里,将近一年多了支持门户,料理家务,这一番酬劳,你们应该送我多少银子?好在你们家私很多呢,儿子摊派一份,女儿摊派一份,这是明公正理!我并非勒索你们,你们想想,我好好一个人,为什么白给人家做了女儿,赶着别人去叫娘呢?我不贪图家私,还贪图什么?”他喃地说着,也就跟着蔡妈到他房里去了这时候,银枝又将平时瞧见喜氏偷窃银子的话,一一告诉袁太太。又说:“婆婆起先很是溺爱他,我便说了,也不相信。如今既然发现这样变故,总该想个法子去对付他。你们听他这口气,非常蛮横,简直要同我们平分家产起来,这还了得!”袁太太哭道:“我也不恨你们,我只恨脂油蒙了心,一点瞧不出他的破绽,转累你们受他这样怄气,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好儿子,你若有什么处理他的法子,我一定听从你,我此时后悔已是不及了。莫说我们家里现在也没有多少现钱,便是有钱,也不能再让这贱人白讹诈了去!我便死了,也不瞑日!”袁太太说着,又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银枝不慌不忙,先向锦春问这珠镯究竟是谁押的,有了押的人,然后才好在这人身上去追寻下落。锦春急道:“你问我,我知道是谁呢?岳母又不肯说,左右不过是我那先生黄致中罢咧!”银枝听了,摇头说道:“这个恐怕不是黄致中干的。黄先生既知道他妻子偷得我们的首饰,他如何不防我母亲瞧出赃证,冒失跑去押款?其中定然另有缘故。”

彼此正在思索当儿,忽然那个田妈走得进来,说是他们太太不放心这事,特地命我过来打探打探。

银枝便将适才情况,略略说了一遍。田妈不由叹气说道:“哎呀!这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这边太太看待他这样好,谁知他还在背地里弄这样把戏!幸亏是我们太太心细,一认便认出来了,不然谁还晓得这镯子是小姐的首饰呢?”

锦春接着问道:“田妈,你经手的这事,可是那黄师爷拿来的不是?你们小姐刚才向我询问呢,我又不明白是谁押的。”

田妈笑道:“不是,不是,是同我们大少爷在一处玩的那个施少爷拿来的,姑少爷倒不用冤赖别人。”

银枝笑着向锦春说道:“如何?但不知这镯子怎生又落在施少爷手里?难道你那干姐姐,同这姓施的又有别的情节不成?”

银枝转过脸,又向田妈说道:“你回去回复太太,请他老人家不必烦心如今人赃均获,他也抵赖不去。不过我们不去计较他,他还在这里胡闹,请你顺便告诉黄先生一句,若是黄先生能将他劝得回去,各事也不提了。不知道黄先生可在我娘家公馆里不在?”

田妈笑道:“这个容易。那个姓黄的死活都赖在我们公馆里,吃了睡,睡了吃,你便拿炮轰他,也轰他不动。包管我叫他来,他即刻就来了。”田妈走后,银枝又向锦春计议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万一你那黄先生有这权力,将他妻子压服住了,不再吵闹,以前所有的损失,只好权认个晦气横竖婆婆已知道他的坏处,从此永不许他进门,也就一清百净。”锦春咂嘴说道:“黄先生是个著名怕老婆的都元帅,怕没有本领挽回这事。”银枝笑道:“那就不能怪我们了,再闹起来,非得惊动官府不可。我已盘算定了,这姓施的便可做我们一个凭证。你先向这个姓施的去接洽接洽,省得临时局促。”锦春笑道:“你又来糊涂了,你难道不晓得这姓施的是他们的外甥?做外甥的人,不帮助舅舅,倒反帮助我们不成?这话怕不白说了么!”银枝是个很有心计,对世道看得也很清楚的女子,他听了锦春的话,不以为然,便笑着说道:“你说我糊涂,其实你才糊涂呢!这姓施的为人,我也略知一二,只要我们多允许他些银子,包管他忙不迭地来帮你做事。世界上什么叫作甥舅,有了雪白的纹银,便连亲老子还顾不及呢!越是亲戚越好捉弄。”锦春还待辩驳,外面已有家人通报,说是黄师爷已在厅上求见,锦春随即款步出外。当时便将这一番事迹,说给黄致中听。致中脸上不山讪讪地红起来,满口说着抱歉的话,允许进内劝解喜氏,将他携带回家。锦春大喜,便命将他送人蔡妈房里去,同喜氏会面。锦春便走向后面,去静候消息。

不料锦春才走人佛堂,忽地听见蔡妈房里,有人“哎唷哎唷”地喊痛。霎时间,蔡妈又笑得出房来,禀告锦春,说黄师爷的鼻尖头,已被喜氏咬掉了半边。锦春听了,吃了一惊,慌忙赶出去瞧看,喜氏为什么咬致中的鼻子?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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