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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寓劝于惩镜无遁影 安良锄暴魅尽潜形

其时,黄致中冒冒失失向房里走进,一眼瞧见他的妻子喜氏,正坐在蔡妈床边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那里尽哭。他却万料不到,致中这时候会跑到这里来会面。一时触起那副镯子的缘故,好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突然跳起身子,直向致中扑过来,抬起双手,便来拥抱致中的颈项。

当时致中心里想着,还疑惑他这位爱妻,要来同他行个西式接吻的大礼,却不曾躲避喜氏一张大嘴,已凑近他的额边,使劲将他鼻尖头一咬,致中疼得要死,连忙握着鼻子,尽喊“哎呀,我痛……哎呀,我痛…”

喜氏不由分说,重行指着他脸上骂道:“你这死糊涂了心的奴才,我有什么亏负着你?家里又不缺钱使,为什么方才将镯子接到手里,等都等不及便抢着拿去抵押?抵押也罢了,张家也不押,李家也不押,偏偏押到冤家面前去了,你不是有心要丢我的面子?被人家认出来,说是他家女儿的首饰,还加上我一个贼名。如今那个死鬼老奶奶,要将我赶得出门,他休得做梦!他对你使这促狭,以为你一来,我可安然回家,陪你一桌儿吃饭,一床上睡觉,尽让你享福了,你做梦呢!我便是回去,也瞧不上你这副乌龟嘴脸,不会让你白玷污了我,我也不甘心叫你快活……”

这一顿臭骂,骂得致中白眉瞪眼,一共也不晓得他说了些什么。鼻子又疼痛,手上鲜血淋淋。还是蔡妈看不过去,抓了一把香灰过来,替致中按上去,血才止住不流,然而致中已变成一个黑红鼻子了。

致中想了想,方才哭丧着脸说道:“这镯子又不是我押的,你白枉了我。”喜氏听了,很是诧异,忙竖起两道眉毛,恶狠狠地问道:“不是你押的,是谁?”致中嗫嚅说道:“是外甥施朗。那天打从这里出去,便撞着他,拼命向我借钱。我告诉他没有钱,他就硬生生地将这副镯子抢了去了。”

喜氏跳脚骂道:“这砍了头的,半路上打劫!他只管骗钱去使用,便不顾别人性命了!好,好,冤有头,债有主,将来我同那猴儿崽子总有一番大大的斯拼!这话且放着,我且问你,这时候你跑来寻魂还是做什么?”

致中回道:“是袁少爷请我来的,劝你回家去的。”

喜氏将脸一沉,从鼻子里嗤了两声,冷笑说道:“雌乌龟,他们叫你来,你就答应吗?家私多大祸多大,凭着他们有钱有势,我也不怕!老实说,我一个花枝般的堂客,白白叫人骗着做了女儿,这女儿是容易做的么?我已经向他们提议过了,分给我一半财产,我便好好回去了,若有半字不肯,我这性命也不想要了,死在这家,还怕没有好发送?难得他们瞧上了我,衣衾棺椁,水陆道场,七七不例竿,四十九个和尚,六十四名道士,你大摇大摆过来,做个现成丧主。末了不怕他家不捧出几万银子来,也够你同阿梅下半世过活了但是你得了钱,不要忘记我,又去娶堂客进门……”喜氏兑到这里,又鸣鸣咽咽哭将起来。

致中瞧这模样,料想劝他不转,只得越趄着脚步子,说了一句:“既这样我便走了……”

话还未完,忽见喜氏收了眼泪,像是想起一件什么事来,连忙喊着致中说道:“你且缓走,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将耳朵凑近些……”

这句话不打紧,直吓得致中面目失色,不由望着喜氏下了半跪,哀告着说道:“好奶奶,玩是玩,笑是笑,鼻尖头适才已被奶奶咬破了,我这耳朵务请奶奶开恩,饶了它吧!万一再咬下来,五官残缺,以后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喜氏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就破涕为笑,正色说道:“起先我错怪了你,所以恨得咬你一口。如今已是明白了,当真有件重要的事,让你回去准备着。你为什么装出这闯茸样子,你简直不是被当条恶狗看待?”

致中真是没法,少不得一步一步走近喜氏,侧身轻轻将个耳朵送得过去。喜氏方才将身子动了动,致中又吓了一跳,顿时缩转身子,望着喜氏傻笑。后来引得喜氏发急,致中才敢站着不动,战战兢兢听他说了好些话。经听完,便离得老远的,答应说道:“这个你放心,我自理会的,包你不会露出破绽。”

致中刚刚出了房门,却好瞧见锦春。锦春见他这狼狈样子,心中暗暗发笑,便问他劝说得怎样。致中只管摇头说道:“可是不行呀,你若不信,我这鼻子头便是证据。”锦春笑道:“先生如何连个师母都劝说不转来?”致中冷笑道:“男女平权,目前又讲究一个开放主义,他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法。”致中说着,又连连说了几个“对不住”,早徜徉走了。

锦春老大懊恼,只得跑到里边去告诉银枝。银枝冷笑道:“他这个无赖,这可就不能怪我们情薄了,大约非到官厅起诉,不能了解这事。第一件,明天你便去会那姓施的,多多允许他的酬谢,不但这镯子要他做个证人,至于以前被那贱妇偷漏的资财笔据,还需仰仗他替我们搜罗出来,那时就不怕那贱妇抵赖了。”

锦春听了,倒还欢喜,称赞银枝很有智谋。赶在第二天,锦春踱向施朗那边,前去会他说话。他家门首也用了一个老家人,闷头闷脑地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好像在那里打盹。锦春喊了一声,兀自将他惊醒。老家人揉揉眼睛,认得是衰大少爷,忙站起来招呼。锦春笑问道:“你们少爷在屋里么?”那个老家人摇头说道:“可是不巧,适才我们少爷到童公馆里拼命去了。”锦春吃了一惊,正待问他为什么跑去拼命,蓦不防一眼看见施朗垂头丧气,打从街上走得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火纸卷儿,沉的,好像有许多洋钱。

读书诸君,见我写到这句,不要疑惑施朗又弄到一笔意外款项了。谁知他手里这包洋钱,却全是铜质的假币,说出却很可笑,又很奇怪。原来施朗自从抢了他舅男一副镯子之后,欢天喜地,寻到田妈,向童太太押钱使用。自家开口,只索了二百元,偏偏童太太并不还价,登时二百块洋钱,完全到手,直喜得他跳跳跃跃的,捧着回家。又想到上次诈来锦春的钱,刚走到路上,便被人偷窃而去,空喜欢了一顿,此时遂紧紧地挟在腋下东张西望,深忍又碰着歹人。好容易到了屋里,丝毫并不曾损失,立刻将洋钱摊放下来,点了点数目,计算了好半会。谁是偿还债务的,谁是开支日用的,除得拿出些来,替那个相好的妓女添置点衣服首饰以外,还剩得不少,尽够一个多月的挥霍。越想越是高兴,把那洋钱一块一块地取在手里,用指头搭着,互相敲击,那叮当叮当响的声音,灌入耳朵里,比三弦、胡琴还觉得有趣。敲来数去,差不多将二百块洋钱都敲遍了,真是雪白崭新的纹银制成连一块哑板都没有。尤其可爱的,内中倒有一大半印着袁大总统的肖像,圆圆的面庞,短短的胡须,亮晶晶的半身制服。他又拣在一处玩耍,可怜忙了一晚上,连晚饭都不肯好生去吃。依他的主意,便恨不得陪着这洋钱,老坐一夜。无如瞌睡上来,他那一双老鼠眼睛,尽管朦朦地要往下闭。约莫有起更时分,重行将洋钱紧紧裹好,正在那里踌躇收藏的地方,柜子里既嫌关闭不严,箱儿笼儿乂怕被人扛抬得去。

他刚坐在灯下盘算,猛听得屋瓦上微微响动,隔壁巷子里,似乎又起了狗吠的声音。他本是个惊弓之鸟,不由陡吃一吓,暗暗说道:“不好,不好,敢莫是有贼来了。”他连忙跳出房外,向四面瞧了瞧,也没有个人影子,自家觉着是疑心生暗鬼,也就笑了笑。然而毕竟放心不下,重又将老家人喊得下床,帮着他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连水缸里都用竹竿子捞了好几遍,见没有躲藏着贼,方才转回房间。沉吟了半响,决计将那洋钱搁在枕头底下,有自家一颗脑袋压在上面,料想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前来偷窃。主意已定睡下来的时候,翻来覆去,哪里睡得成熟?不料辛苦已极,及至四更天气,转鼾呼声大作,睡得像个死人一般。

一觉睡到天明,心里记挂着这洋钱,醒来第一件要紧事,是先伸手向枕边摸了一摸,觉得那洋钱包儿,依旧放在枕下,一块石头从心坎上方才落下再也睡不住了。施朗披衣下床,喊起那个老家人,替他预备盥洗的水。老家人仰头望望,喃说道:“日头还不曾升上来呢,少爷如何起得恁早?”

施朗急道:“你问我吗?有了钱就有事干了。譬如我不过欠了你五六个月工钱,整日价听你的罗唣,耽迟不耽错,今天不是完全偿还你了么!以外还有好几处局包,袁少爷、童少爷他们先前是把钱给了我,不幸被我挪借用去,以至受那些龟鸨好几场瘟气,停会子你也替我送还他们。早晚我还得过去吃酒,叫他们预备着。柴米铺子里,究竟亏空多少?叫他们开一篇细账来,到我公馆里领款。”施朗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枕底下掏出好几块洋钱,还清了老家人的工钱,又将局包递给老家人。

老家人倒有好久不见施朗用着整块的洋钱了。日下陡然见他流水般地将洋钱取出,登时也就心花怒放,一迭连声,答应得比放鞭炮还响亮。

施朗梳洗已毕,将洋钱藏在一个匣子里,用锁锁好,又揣了好些在身边准备上街去买物件。他走了几步,思量在一家钱铺里兑换几角小洋使用,便郑郑重重从皮夹子中间取了一元,掼向钱铺的柜台上。那个当儿,柜台里边坐着一个小官,早听见这声音不对,拿起洋钱敲了几下子,随即递给施朗,笑道:“这洋钱没用,请先生再换一块吧!”施朗睁着一双圆眼睛,吆喝道:“怎么没用,难道不是银子铸成的!”那小官又笑道:“离银子还远呢!像这洋钱,值不了二十个大钱的一块废铜。”

施朗哪里肯信,随又掏出一块,发恨说道:“这又是铜的吗?”那小官用眼瞥了瞥,冷冷地说道:“先生的铜洋人家掉哪里得来这着这不是铜的,又是什么?”

两人正在这里辩驳,早惊动了好些人走过来瞧看,都说那小官的话不错。施朗方才吓得呆了,老实将所有的洋钱,一古拢儿拿出来,请他们仔细认一认。说来谁也不肯相信,竟连一块真正银元都没有,都变成铜质镀银的了。

施朗这一急,也无暇再说什么,随即将那些洋钱拾掇起来,心慌意乱地向家门飞跑。刚刚跑进自家门首,早看见那老家人哭丧着一副脸,在那里等候施朗呢!

老家人一见了施朗,更不怠慢,抢了两步走来,先说道:“这是少爷还的局包,这是少爷赏给小人的工钱。局包人家都不肯收,我开始还疑惑他们同少爷客气,谁知竟是不然,赶着我骂我混用假洋钱,要送我到警察局去惩办幸喜小的溜走得快,不曾被他们抓住。回来我就防着我这工钱也是假的,给人看了看,委实一点不错。好少爷,横竖你的洋银很多很多,换些真洋钱出来,给小的去使用吧,免得被别人说我们混账。”

施朗听了,也没有言语可答。先进了房,将所有的洋钱都捧放在桌上检点了一会,又敲了敲,便连自己都诧异起来,委实不像昨晚敲得叮当响亮而且袁大总统的肖像都跑光了,剩的净是些洋杂板。施朗暗暗叫苦不迭知是着了人的道儿了,只猜不出在几时被人家掉换的。他只翻着眼,撅着嘴,怔怔地发呆。老家人不知死活,还尽管催他去换。

施朗愤愤地说道:“换什么呢!我的好洋钱已经被人换成歹的了,我不相信我这命运就这样不济。”

老家人也吃了一吓,忙说道:“既这样说,少爷这洋钱打从哪里来的?在我看,不如拿去同那边碰一碰机会看。”

这一句话,转提醒了施朗。他立时换了笑容,真的将洋钱一兜儿包好箭一样飞快去寻田妈,见了田妈,讲了此事。田妈哪里肯信,去转告童太太。童太太听了,震怒非常,说我的洋钱,光这匣子里不知藏着多少呢,可有一块铜的没有?况且银钱是不能过手的,他起先难道瞎了眼睛,也不望一望就拿跑了,隔了一夜,重跑来同我厮赖,我们如何能承认!

田妈将这话告诉了施朗。施朗想想,委实人家不曾错给了洋钱,都是自己不小心,便是闹起来也无济于事,这时候免不得依旧又把洋钱捧回。其时,适值袁锦春过来相访。他是正在窘乡,听见锦春托他的事,有推诿的道理。他满口答应,说道:“少爷放心,一切都包在兄弟身上,包管没有舛误。我那男母本是个泼妇,男男又没有这本领去压服他,若不经官,这事如何了结?事不宜迟,少爷一面去递禀帖,一面去向他家里抄掳赃证,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少爷允许兄弟的酬款,千万不可缺少,知恩报恩,我是决不亏负少爷的,少爷也休得亏负了我。我们一言为定,永不更变!”

锦春又笑问道:“适才听见贵管家说,大哥到童公馆里拼命,毕竟为的何事?”

施朗脸上一红,笑道:“便是少爷说的那副镯子交涉。如今也不必再提了,承少爷情,肯看顾我,我还愁吗?”

施朗说着,又哈哈笑了一会,然后将锦春送出大门,他也再不怠慢,将铜洋钱一齐都丢在桌上,飞也似的跑向黄致中那边,去检查什物。在他意思以为给那边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其实,这件勾当,早被喜氏料定。诸君可记得喜氏同致中咬耳朵说话么?他也防着锦春这边有人去搜查,故忙教导了致中,吩咐他将偷窃来的那些首饰文契,藏在一个秘密所在。致中会意,随即依他的指示,赶回去布置严密,然后方转回童公馆去吃晚饭。等到施朗去翻箱倒笼,早一点形迹也没有了。问那女孩子阿梅,阿梅只是笑嘻嘻地说道:“不曾瞧见。”施朗没法,只得转去告诉锦春。锦春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呢?”锦春没精打采地又将这话去告诉银枝。银枝笑道:“这个不难,等我来设个计策,包管可以到手。”

当时便向锦春说了几句,锦春拍手笑道:“好计,好计!”随即又将这计告诉了施朗,施朗大喜,便遵照这样去办。

自从锦春在警署里递了禀呈之后,厅长得了这件公事,知道事关财产着实有点好处,与寻常斗殴打架之案不同,于是立刻将喜氏提得入署,坐堂讯问。喜氏却并不畏惧,仗着自家口才,便侃侃辩驳,将腾挪银钱的罪,推向银枝的身上。又说锦春袒护爱妻,凌虐义姊,求厅长重惩诬告,以恢复自己名誉。

厅长又问道:“这珠镯可是你偷窃出门的吗?”

喜氏又说:“这珠镯发现,不但与妇人没有相干,便连丈夫也没有相干。”

发生这事,另有一人,他名子叫作施朗。或者请厅长将这施朗提来严讯,便知下落。”

厅长这时候,也就没法,又不肯擅自去提别人,只得派警士向袁锦春那里去请示。这时候施朗刚坐在锦春那里闲话,听见这个消息,立刻笑嘻嘻站起身来,望着来的那个警十,说道:“好极,好极,我在此等候已经好久了,不劳贵厅长拘提,兄弟便随同大哥向厅里去走一趟。”

那个警士见这模样,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自做主张,只得向锦春赔笑道“施先生为人,真是爽快极了,但是我们虽说奉公差造,然而像少爷这样门第,没有个不可通融的道理。只要少爷知道小的们的好处,小的回去向我们敞厅长说一句,包管没有施先生的事,施先生又何必牵涉在这案里,同那妇人黄喜氏去对质哩。”

说到这里,又故意噗哧笑了一声,低低说道:“不瞒少爷说,若在别的警士们,就没有这样大胆了。因为我有个妹子,是嫁给厅长的,平时很蒙宠任。叙起这门子亲来,厅长是我的妹夫,我便是厅长的舅老爷,不然就敢在少爷面前,担这样很大的干系吗?”

·番活将锦春和施朗说得笑起来。锦春知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他悄悄递给警士两块洋钱,笑着说道:“这是给你买酒吃的。至于施先生,很愿意亲自到厅,并不是你擅自拘提,你却不用拦阻,不过各事都还望你们照应罢咧。”

这个警士将钱揣人怀里,又退了两步,喏喏连声地说道:“这个如何敢领,我在少爷面前,还不曾有点好处,这不是无功食禄了哇!既这样吩咐,施先生便请前走一步,我在后面伺候施先生。但是那个黄喜氏,泼辣得很呢施先生倒要好生对付着他。”

施朗走着笑道:“没事,没事,我们是娘男外甥,再不曾有冲突的。”那个警士笑道:“这更好了,既是自家的至亲,倒是我过虑了。”

他说话时间,早将脚步慢得下来,趁施朗出门,他又悄悄望着锦春,笑道:“少爷也该斟酌斟酌,怎么这施先生同黄喜氏有这样瓜葛,万一他们顺了腿,岂不误了少爷的大事?”

锦春摇手笑道:“不妨,不妨,施先生是我这边的人,断然没有错误。那个警士将舌头伸了伸,有些似信不信的,含笑赶着施朗去了施朗走人警厅,先由那个警士向厅长耳边说了几句,一时传出话来,命施朗进见。喜氏此时心里总希望施朗庇护自己,在厅上一见了施朗,他便挤眉弄眼,先向施朗示意。”

无如这时候,施朗满心想着袁大少的谢仪,任你喜氏百般做作,他却高高仰着脖子,装作不曾瞧见。

厅长问道:“袁公馆那副珠镯,据黄喜氏口称,是你拿去抵押的,究竟有这件事没有?”施朗慨然说道:“如何没有!委系学生亲自在童太太那边押钱使用。”厅长拍案喝道:“你知道这珠镯是哀公馆的贼赃,既然这镯子在你的手里,难道这贼便是你做的吗?”

施朗笑道:“押款是一事,做贼是一事,厅长还须分别办理,学生自信却不是贼。”

厅长又问道:“你可知这贼是谁呢?”

施朗不慌不忙,伸手向喜氏一指,笑道:“这贼便是家母舅的妻子,是学生的舅母。”

此时厅长还未及答话,喜氏急得早跳起来,劈头劈脸向着施朗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囚!你这千刀百刚的贼囚,你几时见我做贼?你说的话全是血口喷人!人不可将良心放人夹肢窝里,我平时看待你错了,你不怕坠人拔舌地狱!”

喜氏骂得正自热闹,两旁警十忙吆喝道:“低声,低声!这是什么所在容你在这搭儿撒泼?我们厅长恼了,看敲你的嘴巴!”

喜氏刚才住口,施朗又说道:“我何尝冤赖你?你那珠镯不是你偷出来交给了舅舅,我从舅舅手里借得来押钱用的?”说着便把那一天晚上事情,一一直说出来。厅长对着喜氏冷笑道:“人赃现获,你还抵赖什么!”

喜氏重行说道:“珠镯是我拿的,我也不赖。这点点东西,我做十女儿的,偶然取出来穿戴,也不能便算我是贼。”

施朗笑道:“厅长休信他一面之词。学生虽然不是律师,却愿意替袁少爷做个辩护。我的男母家里还藏着许多赃物呢!只要厅长委我前去查检包管可以立刻破获。”

喜氏听见这话,虽然暗暗着急,然而仗着已经同黄致中有了准备,那藏东西的所在,再秘密不过,外人决意不能瞧出形迹,故忍着怒气说道:“好,好,我藏过他家赃物,你难道是个证见?凭着厅长向你评论一句,若是寻得出赃物呢,我甘心认罪,万一寻不出来,你便怎生办法?”

施朗笑道:“寻不出来,办我诬告,可好不好?”

喜氏冷笑道:“就这样吧!你伸过手来,我同你拍一拍掌。”那些警士又吆喝说道:“公事公办,谁能容你们在这里闹着玩儿!”

说得厅长也笑了。当时便派了两名警士,随同施朗去向黄喜氏家里起赃。

再说黄致中自从得了他妻子被警厅传讯的信,吓得坐立不安。第一件防着有人来搜检赃证,没日没夜地将那秘密所在,整顿完固,真是人不及知,鬼不及觉。他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不时地又跑到警署打探消息。他又舍不得用钱,哪里有什么消息会让他知道!

这一天,致中刚又秘密跑到这里,老远地站在照壁面前,伸头探脑地张望。可巧瞧见施朗匆匆忙忙地从里边出来。论他心里,固然恨施朗不过,又猜到施朗此番也人了警署,必然是妻子喜氏挟仇牵涉,因此不好意思上前去同施朗相见。随即将身子一闪,想从侧面躲避过去。施朗眼快,早瞧见致中身影,不由动了一个念头,与其跑去骗那阿梅,不如就在这个时候,将致中骗得一骗。

主意已定,施朗抢了两步,扬着喉咙喊道:“舅舅打从哪搭儿来的?真是巧极了,此刻甥儿正想去寻男男,有一句要紧的话,须得同舅舅商议。”

致中被他这一喊,转不好意思再跑了。他立定脚步,也赔笑说道:“我因为不放心你的舅母,特来看望看望,不料转同甥儿会在一处。但是甥儿好好地住在家里,为何也向这里来走动?”

这句话原是致中借此掩饰的意思,不防施朗笑着说道:“舅舅难道不晓得吗,原是舅母因为那副镯子是我押的,所以在厅长面前将我说出来,由厅长这边传我到案。”

致中故意失惊地说道:“这个就怪你舅母不是了,自家亲戚有什么袒护不得,何必定将甥儿牵涉到里面,他不怕甥儿着恼?”

施朗两边望了望,忙凑近致中耳边,笑着说道:“男男倒不要错怪了人原来舅母并不是恨我,才提出我的名字。他老人家实在因为单身在署里,一个商议办事的人都没有,所以以这押镯子为由,故意将我牵涉人署,好彼此接洽接洽,以便对付那个姓袁的畜牲。”

致中蓦听见这话,心中有些似信不信,只顾板着面孔,上上下下向施朗瞧着。

施朗见状,便说道:“这地方也不是同舅舅谈心的地方,对面有一所小酒馆,我同男男去吃一杯,并请这两位大哥哥做陪客。”

说着,便暗暗挤眼,望着那两个警士,打了暗号。大凡公门中人,巴不得有酒吃酒,有饭吃饭。此时听见施朗这样说,如何肯不答应。四个人便大踏步向那小酒馆走进去,选了个精雅房间,施朗请那警士坐在上首,自家同致中在侧面相陪。堂倌们拿上许多酒菜,大家吃了一会,先出施朗开口说道:“好在这两位大哥都是我们一路的人,有话也不用相瞒。我还不曾告诉舅舅呢,说出来包管舅舅听了欢喜。”

致中忙问道:“什么使我欢喜?”

施朗继续说道:“我一人了警署,承大家照应,先同舅母在背地里谈了好些秘密,通盘筹划计议好了,然后才同着舅母一齐上堂。那位厅长真是和气,一句威吓的话都没有。不是甥儿夸口,这也是甥儿平日的名望,那厅长饮佩得什么似的,我说怎么着,厅长便答应着怎么着,好容易将舅母的这场讼事,完全恢复过来,由厅长做主,将袁家的财产,同舅母三七二十一的平分。不过,须将男母平时在袁家偷窃的,一齐拿出来核算。舅母除得在厅长面前一一发表,特地又命甥儿来寻男男,请男将那收藏的各种物件,都拿出交给外甥儿。”

施朗刚才说完,便拿眼去偷看致中。谁知致中这时候手里正端着酒杯,听见这话,忙将酒杯望桌上一掼,跳起身来嚷道:“这是哪里来的梦话,你舅母何曾偷窃过他家的物件?我又何曾替他收藏,岂不是冤枉煞人!”

原来,致中虽然是个读书呆子,至于施朗的为人狡猾,他平时却是知道的,深怕他受了袁锦春的嘱托,拿这话来欺骗自己,当时所以斩钉削铁地不肯承认。施朗早猜他有这番分辩,故不动声色,向那两名警士冷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道:“真个不出我那个舅母所料了。舅母也就防到舅舅不肯承认,还百般叮嘱我劝一劝男舅,说是要想平分人家的财产,却不可昧心瞒下这些物件。好在便是拿出来,也不过点一点数儿,说不定依然还分派给我们。既是舅男这样疑惑我们,我们也不消再啰唆了。停会子便将这话去回复舅母,等舅母讼事输了,然后由他再出来同舅舅算账。”

两个警士有什么瞧科不出,也笑着说道:“因为吝惜这点东西,白望着许多财产不得到手,将来你们夫妻懊悔起来,须不用怪我们同施先生。”

施朗接着说道:“哦,可又来了,我算是欺骗舅舅,难道这两位大哥也帮着我欺骗舅男?”

说毕,彼此相视而笑。黄致中因见他们说得活灵活现,深恐当真误了事,将来要被喜氏抱怨,踌躇了好半晌,嘻嘻地笑道:“既这样说,你们何妨将我带人署里,悄悄同你舅母会一会面。”

施朗忙说道:“好轻巧话儿,不是我奚落你老人家,真的不懂得局所里的公事。若是平白的能够将闲人带出带进,舅母他也是个有经验的老手,不会悄没声儿去喊舅舅谈心,何苦费这周折,故意将我牵人案里,同他老人家秘密接洽!我说的话,全是为的舅舅、舅母,听不听只好由你了!”

警士们也笑道:“黄先生只老想无故到我们署里去走动么?那更好了怕没有绳子将你老系在梁柱上,用皮鞭抽起来,一拍一转,一抽一转。”

这时候,黄致中低头想了想,方才笑着向施朗说道:“物件是有点,藏放在家里。目前既要拿出来,我也不能强迫着不放。等会子我回去查检清楚然后再送人局所里去,可迟不迟呢?”

施朗说道:“迟了,迟了,这是与你们大有好处的事情,误了机会,再也无处去寻!况且厅长坐在堂上等候。在我看,还是愈快愈妙!”

黄致中跳起来说道:“依你,依你,饭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施朗大喜,随即催着吃饭,掏出钱来付了款,同两名警士,像押犯人似的,将黄致中押回家里。致中便请警十们在外间坐等,自己悄悄地将施朗引至内房,又问了一句:“究竟可是你舅母说的不是?”

施朗正色说道:“不是他说的,我如何知道你们的秘密?哼,哼,这藏东西的所在,就在这床后板壁里。”

这句话原是施朗信口说的,不料真个被他猜着了。致中笑道:“你但知道这板壁里能藏东西,可就不晓得这地下窖子里,还藏有洋钱银子呢!”

施朗说道:“我的话原不曾说完,早被男舅抢着去说了。男母早就告诉我,说地窖里比板壁上面还严密些。”

致中点头笑道:“这真不错的,板壁里只能放些文契簿折,至于银子可就放不下去了,所以我们巴巴地又背着人挖了一个地容。”

施朗听了暗暗发笑。又见致中忙得十分高兴,一迭连声喊着阿梅帮着自己扯帐子,拖踏板,施朗也在旁边帮着动手。不多一会,已在地窖下捧出五六百块现洋,另外还有些零碎银子,多也没有十两,金簪、金戒指倒有好多件。施朗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了,谁知致中依旧蹲在地下,伸长臂膊,在里面掏摸,摸出一只元宝,上边还有用红绿绳子系着。这原是喜氏那一次碰着银枝,装作肚腹疼痛,在袁太太箱子里偷回来的。致中已是忙得满头的汗,站起身子扑扑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又跑入床后,去摸那壁缝。原来那壁板是新近打成的,外面看着,丝毫不露痕迹。经致中向上面轻轻用手一推,有一块木板,便向左边推过去,顺手带出一个金漆匣儿。当着施朗的面,打开看视里边文契簿折,各样俱全。施朗早接过来,点了点数目,方才连同那些银洋,一古拢儿打入包袱。施朗更不怠慢,打一声招呼,那两名警士已直闯进来。施朗交待完毕,惟有阿梅扯着他父亲袖子,嚷道:“这些东西,妈曾经吩咐你。不许告诉人的,怎么好端端地被他们拿跑了去?妈妈知道了,管许骂我看守不好,这事怎么说呢?”

致中忙拿话安慰他道:“好孩子,你不用着急,暂且拿出去瞧一瞧,随后还有更多东西交给你妈带回来,包你看了要欢喜。况且你施大哥哥,又不是外人,他没有个不帮助我们,反将苦给我们吃的。”

阿梅见他父亲这样说,方才快快地走过一旁,不再说什么。

再说施朗,见真赃已获,也不再同黄致中敷衍了,立刻放沉脸色,向那些警士说道:“包袱你们拿好了,各人有各人的责任。至于黄致中这个人呢,也交给你们,一齐带入警署听候发落。”

警十们吆喝一声,走上前便逼着致中一路同行。致中不由吃了一吓赔笑说道:“在酒馆里诸位不是讲过的,我是局外的人,不敢前去走动,防着绳子吊在梁柱上,这会如何又带我一同去局署了?”

警士将双眼一翻,厉声喝道:“那是骗你的,你还不明白,你妻子既已做了贼,你使是一个窝赃主了。贼既到案,窝赃主能够不到案吗?我劝你放爽直些,快点走吧!如若再迟疑一两句,看我们用绳子捆你!”

致中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知道受了外甥儿施朗的欺骗。刚待同他辩论,再瞧瞧施朗,早大踏步赶在前面跑去,更不理会致中。致中此时的懊丧,再也形容不出。他也不只是怕见厅长,只是想到喜氏的叮嘱,如何叫我着实保住秘密,此番中了他们的奸计,叫我拿什么面目去见妻子?致中越想越怕,向前走了两步,倒向后退了三步,仿佛牵鬼上那桃树一般。他们走了一会工夫,已抵警署。由警士将致中押人一所小房里。施朗早同那两名警士交头接耳,去办交涉。虽然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然而赃证交给局署的时候,里面却少了一百元钱,首饰又差了几件。这却也难怪施朗,因为社会上多有这种人,只消有钱瞧入在他眼里,都叫作经手不穷。

闲话不提,隔了一天,厅长又来升堂讯问。这事,喜氏自然还蒙在鼓里,丝毫不知道外间消息。他虽然听见施朗率同警士前去提赃,然而他心里却安然无惧,拿稳他那个秘密所在,断然不会被人寻觅出来。及至到了堂,第一个先瞧见施朗,笑嘻嘻走得近前。旁边便有警士呈上一个包袱,喜氏并不知道里边藏着什么。再一眨眼,又见他丈夫致中跟着进来,方才暗暗吃了一吓,劈口向着致中问道:“这地方你又来撞魂做什么,你不坐在家里看守门户?”

致中猛听见这话,觉得同施朗所说的大相反背,登时小鹿在心头乱跳不住。他站的地方,却离喜氏不远,便哭丧着面孔,说道:“不是你叫我来吗?家中所有的东西,一齐依你的吩咐,都给你们带得来了!”

说着,又用手向公案上一指,低低告诉他道:“喏喏,一古拢儿都在这里外甥说得明白,有了这个便可以同袁少爷平分财产了。”

喜氏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忍不住双眉倒剔,重重向致中脸上一啐,跳起来骂道:“这话是谁说的?我说有什么凭据?你老实相信他们,指使你怎样你就依着怎样办,糊涂透了心的人,再也没有长进!好,好,等我回家之后再同你这个浑蛋算账!”

喜氏只顾乱骂乱跳,引得那个厅长按捺不住,拍案骂道:“别的且不讲单论他这咆哮模样,可想平时不安本分。”当下便检出那些赃证,一一向他询问。他也知道抵赖不过,只一口咬定,说是袁太太赏给自己的,并非偷窃。叵耐那个施朗更不容情,喜氏辩一句,他便指实一句,一点不肯放松。厅长又威吓了一番,喜氏登时软得下来,逐件都承认了。

厅长又将致中重重申斥了几句,说他治家不严,纵妇女为非作歹。故念献赃自首,暂行饶恕,以后若再有此等劣迹,立即从严惩罚。喜氏着押监狱半年,赃物给袁姓领走。喜氏除交给女警士看守外,又命黄致中具了安分结据,驱逐出署。施朗也眉飞色舞地跟得出来。此时,致中已恨施朗深人骨髓,依他主意,便想上前同施朗厮闹。施朗不敢靠近他的身边,早一溜烟跑人袁锦春那边,报告这事去了。施朗同着锦春,又将自己如何设计,如何诓骗致中,才把赃证一齐哄到手,不无又添了许多装点的话,说得非常高兴。

锦春也着实道谢,彼此正在谈笑,早有警士将包袱送得进来,请锦春一过目,索了收条,回署复命。

可巧那只元宝,刚自放在桌上,一闪一闪地发光,施朗看人眼里,差不多他的口涎流下有二尺多长来,恨不得一把抢人怀里就走。偏生遇见这个袁锦春,毫不解事,忽地命身边一个家人,将元宝及其他物件,一并捧入后房里去了。自家依然坐在厅上,同施朗闲谈。施朗只是老坐着,不肯告别,锦春又不好催促。他两人相对,已经没有话可讲,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言不发。

不多一会,忽然后边走出一个女仆,向锦春笑道:“少奶奶请少爷进去谈心!”锦春随即向施朗拱了拱手,说:“暂且失陪,施先生不妨在此多坐一会用过晚膳,再行回府不迟。”施朗点头笑道:“请自方便,自家朋友,不消客气。”

锦春含笑人内,银枝笑道:“姓施的还不曾走么?”锦春笑道:“他一时如何肯去,我们允许他的谢仪,还不曾到手呢!”银枝笑道:“这话也难怪他,他吃了自己的饭,巴巴地跑来替你做事,不为谢仪,又为何来?我看不如将取回的这一只元宝,权当便宜了那个贱如,送给他算是谢仪吧。”锦春点头笑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因为不曾得到你的同意,所以不敢擅自做主。”

说完这话,锦春便取了那只元宝,笑嘻嘻地捧得出厅。施朗一眼瞧见,还猜不出是送给自己的,立刻眼睛里又生起火来。及至锦春说明意思,施朗把不住心头跳了几跳,便伸手接得过来。说也奇怪,先前不曾得这元宝的时候,像是只要得来,欲望便已满足,如今得了元宝,又觉得欲望并不十分满足。他想了想,重行笑说道:“论小弟效这番微劳,原不该领少爷的重赏,但是小弟的境况,少爷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押镯子的款项,无端变了铜质,搁在舍间,丝毫没有用处,外间债务,抵挡不开,若蒙少爷再慨然助我二百元以外再无多奢望,区区之数,谅少爷断不至吝惜。”

锦春听到这里,不觉怔了一怔,一时又不能驳回,只允许他改一天再送过来,绝不误事。施朗见锦春竟自允许,欢喜得什么似的,便不久坐,抱着元宝,径自回家。

锦春复行转身人内,将施朗的话告诉银枝。银枝皱眉冷笑道:“去了一秦,又增一秦,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且待随后再议吧!”

自此以后,袁太太深悔错认喜氏做了干女儿,心中懊恼非常。又知道银枝实在是贤惠媳妇,平时看待他过于苛刻,一时想起来,只是自怨自艾,从此对待银枝换了一副面目。银枝也不记挂婆婆的过处,转更和颜悦色,奉侍晨昏。夫妻之间,也极其亲热,乖戾之气尽消,家庭中顿时十分和睦。

这一天,银枝刚坐在房里,同锦春闲话。锦春望着他笑道:“我到了今日,方才知道你的为人了。起先娶你时候,不知为什么,见了你兀自生气。固然由于我性情浮躁,然而小人的谗言,委实叫人害怕。你同那个姓叶的相公,分明没有暖味,何以到了那施朗嘴里,便说得活灵活现。他还怕我不肯相信,偏生有那四首律诗,拿来做个证据。”

银枝听他提起旧事,不觉粉脸上流下两行珠泪,哽说道:“这也难怪你生气。你虽然生在这文明时代,至于外间那些新鲜的思潮,一共不曾输人你的脑袋。黄先生教你读书,依旧是那些外言不人于阔,内言不人于阃的腐败旧学。其实,像我们做过女学生的,谁也没有个三朋四友?只要各人心底干净,不能算是为非作歹。不过有一层苦恼,凭你做女孩子没有什么私心,却不能禁止男人不生爱念之心。即以我同那个叶文霞而论,虽然没有婚姻指望,依我的意思,却要替他觅一个才色女郎,成全他的眷属。又怜恤他家世寒素,解脱珥,资助他的音火,这也是寻常的事,不足为怪。可惜他误会了我的用意,以为酬报我的地方,必须是……”

银枝说到这里,面颊微微泛出些红晕,又改口说道:“所以世界上的男子,对于我所亲爱的人,第一要审度他所处的地位。若是罗敷,已经有夫,则行事居心益发要踌躇慎重,保全爱我的名誉,方算得是真正爱情。”锦春点头道:“听你这话,真是有理。但是今日那一班文明朋友,未必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存心,所以社会的风气,愈是开通,男女的行为愈是暖昧,就无怪那些老顽固,都说女孩儿家,万万解放不得了。别人的事,我们姑且不论,但是你适才说要替文霞觅一个才色女郎,这女郎究竟是谁呢?”

银枝笑道:“据说这女孩子,已被他叔叔卖掉了。又说不曾卖掉,在路上被强人劫夺而去。叶文霞在苏州,曾经寄过我一信,内中事情又极模糊,也提及这女孩子也到了苏州,又不曾说出到苏州的缘故。文霞写信,不见得便像这枝枝节节,或者其中另有应该秘密的话,也未可知。当时,我因为家难纷纭,日夕如坐愁城,遂也没有这心肠去复他们的信。”

锦春笑道:“说起来一点不错了,那姓叶的真的住在苏州,有人告诉我说,他已好好地进了学校读书去了。过些时候,我不妨替你向苏州走一次,打探打探他们的一个确实消息,好让你听了放心。”

银枝将眼睛微微一皱,冷笑着说道:“这个我却不感激你,你不用借这个名义,好跑去再访一访你那情人,可是不是?”

锦春急道:“人家好意,经你这一挑剔,可就糟了蛋了。那个贱婢待我的情形,我告诉你已不止一次,亏你还拿这话来奚落我!”

银枝见他着急,也就微微笑了笑,刚待再往下说,忽见蔡妈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匆匆地走进房来,向锦春说道:“高贵适才进来,说外边有个姓路的要会少爷。另外还有两个汉子,一齐坐在厅上,他们却没有名片,这名片是那姓路的,说少爷瞧瞧就会知道。”

锦春说道:“他是坏人,我不会他。蔡妈你代我回绝了他,说我不见。”银枝听了,忙说道:“拒绝坏人,也是招祸之道,况且我正要访问路于飞的踪迹,他们一定知道。不但你须赶快同他们相见,我还得求你允许,我在屏风背后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这一来不比较你跑到苏州去打探得更好些?”

锦春听了,不敢违拗。夫妻俩遂并肩走至大厅背后,银枝悄悄立在一边,推着锦春出厅。锦春凝神一望,三人之中却认得一人,正是那个小燕青不由笑道:“小燕青你几时又回宿迁来了?”小燕青忙站起来,笑道:“到了有好几天了,还不曾过来替少爷请安。少爷近来越发发福了,面目光彩得很!小燕青说话时候,那两人已经跳下炕沿,抢近前同锦春鞠躬。”小燕青指着那个有胡须的汉子说道:“这是路仲由路二先生。”又指着那个黑巍巍大汉说道:“这是卢大哥卢魁。”锦春听见“卢魁”两字,暗暗吃了一吓。他还了礼,便邀他们上座。卢魁和小燕青一定不肯,只在侧首坐下。路仲由却不谦虚,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炕上。

先由小燕青向锦春笑着说道:“舍妹双双,托我问候少爷安好!”锦春笑了笑,说道:“承他盛爱,我在你们那边的时候,看待我是个什么样子?光侥幸保全性命,安然回家,总不能算是不好的了。我走后,他定然是称心满意,怕不有比我好的人前来照顾你们?”

小燕青笑道:“舍妹如今是不干这营业了,已经在学校里去读书。”锦春诧异地说道:“这又算什么呢?果然是他有这上进之心,我不见得便阳拦他,何苦硬生生逼我出门,在那江枫寺里,被盗偷得干干净净!”小燕青笑道:“少爷被盗,原也是有的,只是盗去的银钱什物,一概有人还了少爷了,少爷又何必再行埋怨?”

锦春将头一扭,笑说道:“这话你从哪里探听出来的?”

小燕青又说道:“这又何消探听,不偷少爷的银子,恐防少爷不肯回家;偷了少爷的银子,又防少爷不能回家。这件事委实难办,舍妹的心为此烦恼,所以托了袁杰。袁先生在火车上将少爷的一切东西,全行交待清楚。”

袁锦春此时,方才醒悟,跳起来笑着说道:“哎呀,火车上那个少年,原来便是哀杰。照这样讲,我的一举一动,皆在令妹掌握之中。我不应该去恨他,转应该感激他的了。你这一次来访我,定然是双双约我到苏州去走一趟,我这猜的定然不错。我横竖在家也是闲着没事,稍停几日,便同你束装就道。”

小燕青连连摇头,说道:“少爷再休提这话,舍妹终日求学,一点闲工夫也没有。他若是愿意少爷再去,前番倒不必设计,追少爷回来了。”

锦春不由怔了一怔,搭讪问道:“然则你无故走到此地,又为什么事呢?”

小燕青将手一指,笑道:“我同卢大哥奉了师傅命令,特地来接路二先生的。他的令侄女,不久要同叶文霞少爷结婚,眼见没有主婚的人。师傅又知道他老人家境况不好,难得他的小姐路小金,已由师傅做媒,聘给周世爵了周世爵自从得了那一分意外财产,他那祖父年纪老迈,不能主持家务,请路先生夫妇过去,替他照料,真是一举两得。我们也不能多耽搁,本拟立即动身。无如路先生又接到他侄女的来信,说他的婚事,当初全是你们少奶奶从中撮合,他不能亲自登门拜谢,吩咐路先生过来行个礼儿,这也是他们不肯忘本的好处。”

小燕青刚说到此,路仲由趁势已跳下炕沿,连连向锦春作揖。又要亲自拜访银枝,替他侄女于飞行礼。锦春明知银枝藏在屏风背后,又不敢冒失替他答应,便吩咐身边的一个家人,进去问一间,少奶奶可肯出来同路先生相见?

再说银枝将他们的话,一一听得明白,心中已是喜欢不尽。他倒也不装模做样,立刻袅袅婷婷走出大厅,肩下立着小婢。

路仲由看见银枝已经出来,急把于飞感激的话,以及自己代表行礼的意思说了一遍。银枝笑着说道:“于飞妹妹自幼儿便同我十分谈得来,我们可算是耳鬓厮磨,形影相对的了。自从他失踪之后,我经常悬盼着他。后来虽然略略知道他在苏州就学,但还不料他便同叶文霞住在一处。我的心事,已蒙这位路先生代我布置一切,我此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些微薄礼物,请路先生顺便带给于飞妹妹,做他添妆的费用。”

说至此,银枝便向那个小婢附了一个耳朵。小婢会意,不多一会,小婢已从里边捧出一个朱红匣子。银枝亲自打开,取出一对镶嵌翡翠的金针,对牛奶大珠的耳环,以外又有二百块洋钱,用红纸紧紧裹着,命小递给路仲由。

路仲由轻易不曾见过这样宝饰,两只大眼睛珠子,光碌碌地只管随着那些物件滚上滚下,嘴里流水价地喊着“多谢”,复行揭开包洋钱的纸,一五一十数个不了,好像若是差得一块,还须向人家要求赔补似的。

银枝见他这委琐样子,早低头一笑,扶着小婢,转身人内。路仲由眼里只瞧见洋钱,却瞧不见银枝,银枝虽走,他也不曾晓得。

小燕青笑道:“路先生仔细瞧瞧也好,银的莫要变作铜的,那就可了不得了。”卢魁哈哈地笑起来,指着他说道:“你这刻薄鬼儿,从来不替人讲好话。”小燕青也笑道:“奇呀,这些事只许你干得,不许我们讲得,世界上也没有样情理。”锦春听他们在这里斗嘴,不禁触起施朗的事迹,随即向小燕青问道:“你的话中用意,必然有个缘故。何妨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小燕青指着卢魁笑道:“我替你说了吧!”卢魁拦着说道:“你敢告诉少爷,随后看我能饶你!”锦春笑道:“你们不说,我也猜着了。敝友施朗大哥的铜洋钱,一定是这位卢大哥弄的玄成,可是不是?”

小燕青拍手笑道:“袁少爷真是聪明绝顶,一猜便着。不瞒少爷说,我们师傅常常同我们演讲,说如今的时代,所有一切道德已经泯灭尽净。当日的什么人情天理,神权国法,一概都失了效力。新道德呢,一时又来不及挽回薄俗,维系人心,以至弄得目前这样现状。稍知自爱的,又只顾防身避害,不敢出来做事。剩了一班踢天弄井,牛鬼蛇神,只知要权力,不知有良心。小则诓骗,大则劫夺,像少爷那个朋友施朗,便是这一流人物。师傅也曾吩咐过我们,万一遇见这样事体,应该帮助人的地方,就去帮助;应该惩戒人的地方,就去惩戒。小的因为家室之累,不能出来尽点义务,惟有我们这位卢大哥,天性耿直,力又强,很算我们师傅的一条膀臂。他前天打听得施朗抢了他母舅的金镯,跑去押钱使用,依他性子便恨不得砍了他的脑袋,替社会上除一巨害。还是我苦苦拦着他,说:我们这番到此,是干什么的?何苦又惹出一场命案,累地方上的人吃苦。不如权且饶恕过他,看他随后可改悔不改悔。卢大哥还是急得暴跳如雷,必定要想个法子,出他这口怨气。我便打了一个主意,命卢大哥又寻我们起先一班打闷棍的朋友。那些朋友面前,像这些铜质洋钱,着实不少,原是制造出来,留着在社会上混用的。卢大哥对取了二百块铜洋钱回来,悄没声儿,在当夜便同那个施朗做了一出把戏。少爷你想想,这不过是个风流小罪,叫他损人不得利己,比害他的性命好得多了。咳咳,姓施的经此大创,谁知他依旧执迷不悟,放着自家亲戚不顾又施展出他的毒手,做舅舅、舅母的见证,好博取少爷的酬谢。哼,哼,像他这样狼心狗肺,任是骗得钱来,怕也不容他安稳享受。少爷随后瞧着便了!”卢魁见他已将前事和盘托出,便也毫不隐讳,使劲地拍着大腿,笑道:“可惜,可惜,我再没有这闲工夫,去将少爷的那枚元宝替你拿得出来,叫我如何放他得过?”

锦春心中暗暗惊异,勉强笑道:“你们真要算得是东方福尔摩斯了!怎么无论什么事,好像都被你们亲眼看见一般。以后还有什么事迹,可以瞒得住你们?我呢,倒有些害怕起来了。”

卢魁笑道:“少爷你害怕做什么?我虽然偷了你的银子,依然交还了你。这也是因为少爷天性忠厚,与那个施朗不同。后来少爷将这件窃案,疑惑在那个樊厨子身上,我在背后将嘴都笑得歪了。真是偷牛的跑了,捉住了一个拔桩的,岂不冤枉到底!”

锦春惊问道:“哎呀!庙里的案,原来是卢大哥干的,委实一点形迹都瞧看不出,兄弟佩服已极!”

卢魁此时听见锦春称许他,好生得意。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冲着锦春说道:“少爷你不用瞧不起我们做强盗的人,凭着一身本领,水里水去,火里火去,使因此送了性命,誓不皱眉头的。不幸不遇见好人,下半世便埋没了万一有人赏识我,提拔我,我一经改邪归正,倒可以在社会上打许多的不平做一番的事业,不比那些衣冠禽兽,外边装作圣贤模样,心里却非常歹毒,逢人则堆着满脸笑容,暗中给你一个不防备,或是挑唆别人同你为难,他却置身局外,或是用匿名信札,败坏人的名誉,揭发人的阴私。这种人侥幸不遇见他,算他的造化,若是……”

卢魁正说得高兴,路仲由歪着头,向他说道:“你这些话骂谁,谁是衣冠禽兽?谁又外面装作圣贤?学生侥幸身列胶庠,你不应该指桑骂槐的,在这里乱嚼舌头!”

卢魁哈哈地笑道:“可是的么,贼人心虚。我其实并不是骂的路先生,路先生又动起真气来了。来,来,来,我有一句话要请问你。你可记得有一天晚上,路先生睡在一家烟馆子里,卖弄你那一件勾当,说得津津有味?当时,同你冲突的那人,究竟是谁?”

路仲由说道:“不错,不错,那天晚上,果然有个粗鲁黑汉子,同我苦苦驳诘,难不成就是你卢大哥!幸亏你见机溜走得快,不然我立刻使出生员的威风来,叫人活活将你捉住,送你到警察局里,去挨板子。”

卢魁笑道:“呸!你不用说这大话吧!我为什么要溜走呢?是因为我有件要事,迟了便赶不及。刚刚听见壁上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子,不使再同你多讲,白饶了你,你不要做梦,疑惑我畏惧你不成!”

彼此说了好多闲话,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小燕青便催着路仲由快走。路仲山慌慌张张地将洋钱同首饰拾掇,带在身上。三人又打躬作,向锦春道了歉,然后出门告别。

锦春送过他们之后,含笑人内,正待告诉银枝在江枫寺被窃,以及袁杰送还银子的事迹,银枝笑道:“适才的话,我已经听得明白,不消你再说了别的我不欢喜,惟有听见路家小姐,已同叶文霞正式结婚,这是我再快活不过的,也不枉当初我替他操了一番心力。”锦春听了,也就微微一笑。

自此以后,他们夫妻的情谊,更加一倍亲热。银枝益发提起精神来,侍奉衰姑,主持中馈,所有杂乱无章的家政,自从给他一手经理,顿觉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紊。男女仆从,提起少奶奶来,没有个不怀德畏威,欣然心服的。锦春也一心一意地坐在家里亨福,花天酒地的事情,再也没他的踪迹。

惟有那个施朗,自从骗了他母舅黄致中,喜氏一时固然不能出狱,致中除得在童公馆里吃碗闲饭,依旧赤手空拳,一贫如洗。提起施朗来,恨得牙痒痒的。又因为施朗十分狡猾,自家不能奈何他,只是没日没夜喊着施朗名字,在背地里咒骂他。

童氏弟兄,也觉得施朗这事做得太毒,凡事都远避着他,轻易不同他往来。童公馆那座大门,施朗在当日是出人惯了的,至此却一步不能人里面去了,境状日渐艰窘。他尚不知道悔过,依旧无恶不作。有恩给他的人,他不去感激,又百般遇事生波,睚的小怨,必思报复,社会上受他累的,很是不少。他仗着替锦春出过劳力,除得一枚元宝而外,又索要了好几百元洋钱。

无如贪心不足,过些时候必向锦春那边薅恼一次。

锦春也着实有些憎嫌他了,却又拒绝不得。背地里常向银枝议论,说这姓施的,我们不应该招惹他的,如今俨然成了一个附骨之疽,有什么法子同他脱离才好,不要走了一个刁妇,又来了一个恶棍,弄得全家不得安宁。可是,银枝左思右想,终究没有想出一个驱赶他的好办法来。

说也奇怪,当那卢魁、小燕青偕着路仲由离了宿迁时候,第二天在街市之间,忽然沸沸扬扬,闹出一件怪事。说离城十里的那座古关帝庙,在一棵大柏树底下,忽然伶伶俐俐地吊死一个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许多好事的都跑去,瞧看热闹。

锦春用的一个家人,也随着众人走了一趟。他不看犹可,看了以后,气喘吁吁地奔得回来报告锦春,说那吊死的不是别人,正是施先生施朗。锦春和银枝,始则吃了一惊,继而转笑起来,望着那个家人说道:“你再去打探打探,瞧施先生究竟因为什么死的?”那个家人答应了一句,径自退得下去。

再说关帝庙,既然出了这场命案,少不得由本地地保察报县署知事。知事当即委了警佐带同忤役,前去验视尸体。差役们将尸体放落在地,仔细检察了一遍,说是委系生前被人谋害致命,然后由凶手将死尸系在树上掩人耳目,并非自缢身故。警佐听了这话,也就没法,只得草草用薄棺殡验,交给施朗亲属认领。然后,警局悬了赏格,捕捉凶手。至于这场疑案,将来能否破获,却与我这部书中无涉,无暇再替它交代。

读者诸君,若是不放心这位施先生,只好等在下有了闲工夫,另编一部《魅镜》续集,将施朗一生历史,详细补叙出来,才见得天道福善祸淫,毫厘不爽,死者不为含冤,生者并非侥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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