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袁锦春本同双双约好,说是傍晚时候先向黄致中那里圆光,随后再到这里来吃酒。圆光的事因为要发现银枝的私情,双双当时听了便很有些不以为然,又不便向他拦阻,及至此时锦春同施朗已经人门,双双便笑望着他们询及这事。
锦春笑得双手齐摇说:“不谈了,不谈了。我被这厮们活活捉弄,煞气要气胀了肚腹,笑要笑断了肝肠,停一会我再来细细告诉你。”双双瞧着锦春的神情,已猜到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再看见施朗那种懊丧的样儿,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益发明白。房里已有仆妇们送上手巾,来给他们脸,锦春又不住地嚷饿。双双亲手先捧出几碟细点,然后命人赶快将酒席送得上楼,款款地拍着锦春肩膀说道:“大少可请别的朋友?好咐他们早早去请,免得临时仓猝。”锦春摇头道:“朋友么,没有,没有。我倒想去请致中呢,只是他们夫妻俩正在那里打架,怕一时未必能来。老实就是我们几个人,清清净净地吃酒倒好。”双双扭头笑道:“奇呀!替人圆光的人,原是希望人家夫妻打架的,怎么人家夫妻还不曾打架,他们夫妻倒打起架来?这个道理我就揣测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呢。施大少,你是个聪明不过的,这件事又是打你发起究竟告诉我们,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双双这几句玲珑剔透的话,只把个施朗问得无言可答,只恨地下没有地,若是果有地,他真个要钻进去了。说话当儿,那酒席业已齐备,锦春便先高高地坐在上面,双双同施朗边一个打横陪着。锦春笑道:“双双,你不用理会他,我将这笑话儿告诉你看奇怪不奇怪。”说着便喝了一杯酒,将适才情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引得房里仆妇们都失声地笑起来。锦春又笑道:“我原想在那镜子里瞧瞧我那不贤的女人,究竟同那小叶是个什么亲密样儿,谁知不曾瞧见小叶,倒瞧见许多汉子,又是什么马伯伯、鲍叔叔,闹得一塌糊涂。”又望施朗笑道:“我起先只当你一个舅母,自然只有一个舅舅,哪里料到,你的舅舅有这许多呢?说来真是怪气,据你舅母告诉我说,我们娶过亲的人瞧不见里面形状,后来这话可又不然了,那一闪一闪的光芒里面,分明看见好多人物,便是你那舅母的丑态,居然清清楚楚,丝毫掩饰不来。不瞒你说,我本来还有些疑惑你们拿这圆光鬼混我的,这一来可叫我死心塌地地信服了。”这时候施朗方才转过脸色,咕哝着嘴说道:“鬼混少爷,我们哪里有这样大胆。至于我那舅母对着这圆光上是非常灵验的,但不晓得,替少爷圆圆光罢了,怎生转将那些事迹圆出来了,落得被大少奚落我们。大少若不相信,等一天我再请舅母圆给你看。”锦春掩着耳朵笑道:“罢!罢!你再休提起这事,没的又累你舅母再淘一回瘟气。不过,我家里那个贱人始终不曾将他的私情发表出来,我心里总有些不服,除得这圆光法子,我还听见人说过,世界上有一种扶乩的乩坛,再灵验不过。施大哥,你还懂得这扶乩的玩意儿不懂呢?”
施朗听他问到这句话,不觉动了一动,刚待回答,不防双双接着笑道:“大少,你若是讲到这扶乩的事,须得快来问我。”锦春听了大喜说:“双双,你难道还会扶乩不成?”双双笑道:“我自己却不会扶乩,然而这件事我却有经验的,等我来告诉你们。大凡这扶乩同圆光的法术,不能说它们一定没有灵验,只是这法子越灵,那些神鬼越不肯帮同你们去骗人。即如施大少的男母,他这圆光果然不灵倒也罢了,既然有此神通,所以就将他自家的私情发表出来,好惩戒他一个伙同欺骗的罪名。”双双说着,只顾拿眼去瞟施朗。施朗早将个脖子低得下去,半晌也抬不起来。
双双也怕他过于羞愧,随即搭讪说道:“我们且不讲圆光,我把这扶乩的灵验告诉大少听听。记得我那年才十四岁,随着我妈在镇江城里居住。其时我刚梳着辫儿出去应局,生意又不大好,我妈常常焦烦,不知不觉地得了一个膈食的症候,病起来汤水都不能下肚,可怜我就哭得要死,百般地替他老人家医治,一点效验也没有。我哥哥在江北一带又不务正,写信喊他回来,他也不理会。我年纪又小,疑惑我妈眼见不得活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这城里有几位念书的人,设立了一个乩坛,许多妇女们跑去烧香磕头,求财得财,求子得子,你妈这病何不到那坛里求求仙方,或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我听了虽不很相信,然而事出无奈,有一份心力尽一份心力,才可以对得住我妈。这一天,我便同一个至好的姊妹,带了香烛,到那坛上去求方子。说也好笑,那扶乩的一位老先生,他吩咐我将病原说了明白,第二天再将药方给我。原来这老先生不懂得医理,不敢用药,他们等我走后,巴巴地去请问那个蒋怀仁医生。及至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们才照着药方子誊清给我。我虽然是个小女孩子,却是非常促狭,后来经我打听,原来他们这坛里的规矩,但凡遇见人家问病,他们都去求教医士,或是要画什么符咒,必须去求教道士。只有几句降坛诗儿,他们倒还弄得过来,不过都是在先编好了罢咧。我们送给他们的香资,无论多少,他们便拿去吃酒吃肉。”锦春笑道:“照这样讲,简直的欺骗人的了,同施大哥他们圆光也差不多,为何你口口声声,适才又说他们灵验呢?”双双其时含了一口酒在嘴里,不禁笑得直喷出来,说:“你且再往下听。我拿了他们那药方子回家之后,心里老大不很愿意,暗想,我妈这病服那蒋医士的药已是不少,与其要你们在这里捣鬼,我不会自己去请蒋医士么。勉强将这药剂煎出来,给我妈服下,谁知竟有点意思,服药之后觉得胃口开了好些,当夜便能吃了小半碗粥汤。我这快乐,再也形容不出一等到天明,我又坐轿子到坛里去了。哎呀,这一次可就奇怪极了。说是观音大士降坛,我伏在蒲团上,默祷了一会。菩萨开口便说我妈今生杀戮太多,过贪口腹,近年来尤喜食那龟鳖,此次膈食全系那些生灵壅塞着他的咽喉,不许他稍进饮食,要活活饿死,因果如此,万难挽回。我当时听了这几句话,吓得魂都出窍。我妈平素真个讲究烹调,非肉不饱,五十岁后,以为身子亏耗,非滋阴峻补不可,于是日日买些龟鳖回来做菜。这些事外人何从得知?菩萨冲口就说出来,这种灵验非同小可。只有一件,我当时听见我妈要没有性命,止不住泪出痛肠,一阵昏晕,便哭倒在蒲团上面了。及至苏醒过来,忽又听见那乩盘里沙沙作响,说是姑念他女儿救亲情切,着赐金丹三枚自是以后,务须持斋戒杀,多买物命放生,以赎前而祈后福。我听见这话疑惑菩萨的金丹定是一种宝贝了。哈哈,哪知乩坛上的先生,便在那香炉里撮了三撮香灰放在一碗清水里,说这就是金丹三枚。我也不管好歹,叫人将一碗清水捧得回来,一口气给我妈吃下去,果然不曾膈了,几天所有的病痛立即痊愈。”锦春笑道:“啧,啧,啧,好一个孝女!不瞒你说,若是我母亲病了,我就不能像你这样着急。”双双笑道:“孝女两个字我哪里敢当,很不用你称赞我。不过像大少那边的老太太,他是有福有寿的,也不消大少替他悬心。至于我们小户人家的母女,平时总是相依为命。万一我母亲将我抛弃下来,叫我心里怎生得过?所以,经过这事以后,我母便吃了长素。”施朗有好半响不开口了,此时凑趣说道:“我怕你妈嘴里说是吃素,一般会背着你大鱼大肉价吃,你如何会晓得呢?”双双正色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子,你不用枉口赤舌诬蔑人罢。”施朗笑道:“这些没要紧的话提它则甚,我们是学校出身,神权迷信一概是没有的。”锦春冷笑道:“你既不迷信神权,怎生又同你舅母伙串起来,替我们圆光呢!”双双笑道:“可又来了,他分明奚落你大少不是学校出身,他以为他是学校出身,所以不肯相信这些。大少既不是学校出身,便不妨弄这圆光的玩意儿欺一欺你大少了。”施朗觉得双双这话很是促狭,急得夹耳根子通红起来,忙分辩说道:“大少莫要理他,大少是天上一般的人,我施朗如何敢来欺你?若欺大少,便是欺了我老子一样。”锦春摇手笑道:“罢,罢,罢,我很不用你拿老子来比我,就算我是你的老子我也不愿意有你这不肖儿子。”施朗忙答应几个“是”,说:“不敢,不敢,是施朗比错了,请大少宽恕则个。”双双在旁拿冷眼瞧他这谄媚形状,心中着实有些不耐烦起来。
其时大家已吃完了饭,各自分坐在一边。锦春携着双双的玉腕低低笑道:“今天圆光虽然白闹一场,与我家里那个贱人没有干涉,但是我近来瞧见他,总有些愤愤的,好像不是他死就要我亡才好。我母亲也知道我的意思,常劝我在外边走走,不必跑回去同那贱人淘气。斗大样的宿迁城池,我也玩得腻烦了,几时我同你到江南去玩一趟,只不知你妈肯答应不答应?”双双想了想,笑道:“使得,使得。我适才不是说,那观音大士既然救了我妈的性命,我妈同我便请了一位观音神像,是羊脂白玉琢成的,我曾在菩萨面前许过心愿,要随我妈到菩萨老家里去进香,菩萨的老家是在南海普陀山。起先我只当这南海有好远好远的路程,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南海也不甚远,就在宁波地界。大少既然高兴,我们一齐到普陀山游玩游玩,可好不好?”锦春笑道:“好极,好极!谁不愿去使是这件东西。”说着用手弯成一个乌龟模样,嬉皮癞脸地望着双双尽笑。双双将他手指轻轻一拍,笑道:“虔心去敬菩萨,你又罚起这等誓来了?”施朗忙道:“我也随你们一齐去。”锦春笑道:“着呀!你不去,难道不怕变作乌龟?”双双笑道:“施大少如何可以去得呢?你不是告诉过我的,说是不久就要娶少奶奶了,娶了少奶奶你又不在家,怕大少罚的那个誓,你不去也应,你去也应。”施朗哭丧着脸说道:“你还提娶少奶奶呢!我近来穷得裤子也没有,哪里有钱来做这事。我母亲早就同那边商议,改至下半年再择喜期的了。”双双叹息道:“你说的这话,委实叫人听着可怜,我来替你向袁大少讨个情分,借给你几百块钱,将这事完结了罢。”施朗听到这里,不由分说,凭空直爬到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接连便在双双那一支鼻烟灰色丝光袜子上面,尽着用鼻子去嗅个不住。吓得双双缩脚不迭,嚷着:“你这是做什么?”施朗也不爬起来,转仰着脖子笑道:“你们相信菩萨,我是崇拜文明这就叫作行的亲脚大礼。”锦春也笑起来,指着施朗骂道:“你不用这鬼张鬼智,他虽说这样话,还知道我依你不依?”施朗这才立起身子,笑道:“大少不必装腔儿罢,双姐姐说的话,你总没有个不依的道理。像这种事体,我久知道,与其求你大少,不如去求双姐姐。”锦春笑道:“怪油嘴儿,你一经有了洋钱,可知你也不陪我们到南海去。也罢,我虽是出门,家里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男子,你那一位令母舅,他是没用,我也不放心将家交给他,倒不如就托了你罢。只是你须各事替我当点心儿。”施朗巴不得这句话,立刻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垂手说道:“天老爷在人头顶上,承大少爷这样恩典,我若不替大少爷尽心竭力,简直是狗彘不如的了!”锦春又说道:“至于你要银子使用,便在我那支付银钱的折子上,向钱庄里去领取,需用多少便领多少,等我回来之后,你交给我一篇细账罢了。”施朗没口子地答应着。大家又闲谈了一会,旌朗才别过他们,径自回去。这一次比较那八百两银票还格外欢喜,一路跳跳跃跃报告他母亲去了。
此处锦春同双双并肩睡在枕上,兀自商量动身事宜。双双笑道:“我妈呢,自然同我们一齐上路。只是我哥哥燕青,我打算叫他在这边看守门户想他一定是依的,我明天便将这话去告诉他。大少也该回去向老太太禀明一句,几时回家,也该请老太太一个示下。”锦春笑道:“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这倒不消虑得,他也不配管我的事。我们行踪也没有一定,若是再逛逛西湖,一年也不算多,半载也不算少。”双双听了低头不语。
次日起身之后,双双坐近妆台,早有仆妇上来,替他将头发打开,一绺一绺地梳篦。锦春披着一件长衫躺在睡椅上,目不转睛向双双瞧看。双双搭讪着,命人将他哥子唤得上楼。不多一会,小燕青果然斜戴着一顶毡帽,笑嘻嘻地向锦春请叫了一声“大少”,然后向着双双说道:“姑娘可是唤我替大少预备早点?”双双笑道:“早点固然是要预备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明白,早晚我同大少向普陀山上进香,原是还我妈的心愿,妈少不得是要去的。这份门户,意思想交给哥哥,一切当点心儿。外间的那个嫂子,哥不用只管向那里去跑,再不然就将嫂子接回家来住着也好,吃酒赌钱也要各事收敛些,比不得我在家里银钱来得容易。”小燕青刚听双双说完这话,不由拍手笑起来说:“再巧不过,再巧不过,我们大伙一路走。”双双正色说道:“谁要你一路走?这家掼给谁照应?你又没事,无缘无故地跑到宁波则甚?”小燕青笑道:“谁说没事来,妹子今天便不提起这话,我也要出门一趟的。我告诉你明白,你就知道了。在这三日以前,我那个至好朋友卢魁便跑来约我一齐同往苏州,我还恐怕妹妹这里离不开我,我兀自不肯答应,他哪里肯依。原来卢大哥近来混得很是不济,他便想去寻觅我们那位和尚师傅。先前这件事,妹妹不是知道的,和尚出的主意,弄来银子很是不少,以后又没处去寻踪迹,我们弟兄们以为这银子可以完全吞没的了。耐那和尚非常厉害,趁我们那一次在关帝庙里开会,他鬼张鬼智地重新换了一副面孔,又不是和尚了,装作一个少年模样,将我们吞没的银子一古拢儿逼着我们取出来,依旧交给了他,方才干休。”锦春在旁笑道:“这话哄谁?你们当强盗的,难不成还讲道理,肯将取了来的银子双手交还给人?”小燕青道:“这话也难怪大少不肯相信,可惜大少不曾身当其境。那个和尚委实厉害不过,浑身筋肉好像似铜浇铁铸的。若是带谎说,其时我辈弟兄们至少也得百十来个,一齐刀砍斧削,莫想损坏他分毫。不敢欺骗大少,果使那和尚稍微没有能耐,卢大哥他们又岂是个肯舍财的,断不能像这样伏伏贴贴听他指挥自如的了。后来经卢大哥他们打听出来,第二次遇见的那个少年,就是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和尚。他的易容术再巧不过,据说,要装什么样人,简直就像什么样人。又有人告诉卢大哥说,这和尚此时在苏州地方,就拿出那一笔银子,设了一家工厂、几处学校,使用的人很是不少。卢大哥同我商议,与其在这里忍饥挨冻不如径去访一访那个和尚,或者他念我们给他做徒弟的情分,便在那边弄些事儿,聊且栖身,所以今天听见妹妹说同大少要同往宁波,同我们却好是顺路,自然合起伙来走,彼此有个照应些。至于家里一切的事,不妨使将你嫂子接回来住些时,他也愿意。”双双听他哥子这一番话,觉得也还近理,便不去阻拦他。大家又聚议了一会,择定四月初一日动身,今天已是三月二十七了,离动身日子只有三天,双双便催着锦春赶回家去料理料理。
正在说话当儿,那施朗早又赶得上楼,望着锦春只是咧开嘴要笑。锦向他眨了眨眼说道:“你笑什么呢?昨晚我吩咐你的话,你回去同你母亲商议,总该赞成了罢?”施朗笑道:“赞成!赞成!”锦春笑道:“既已赞成,就赶快同我一齐转回公馆,我将各事一一交待给你,凡事你总替我做主。”施朗忙道:“这个自然,我若有一点偷懒,不怕天雷来劈我。”锦春笑道:“既这样说你就快去吩咐轿子。”施朗哪里还敢怠慢,霎时使出他浑身气派,向家人们呼吆喝六起来。
不表施朗同锦春怎生回去接洽,再说那个黄致中。自从因为圆光失败以后,羞得有好几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及至出来去寻施朗谈论这事,才知道施朗已经升做了袁府的都总管,锦春和燕双双他们齐赴普陀山进香。心里又气又急,免不得又跑去向施朗吵闹,说他迎合袁大少的意旨,如今爬上高枝儿去了,也不携带携带我这舅舅。施朗哪里将他放在眼里,不但不拿话去敷衍他,而且放下脸色说:“你既下在哀府里教读,这地方便不许你擅自出入。”当时便命家人们将致中赶得出去。致中这一气非同小可,然而却也奈何施朗不得,只得快快地转回家里,将这情形告诉喜氏去了。
我如今且将他们的琐事权且搁过一边,须先将袁锦春同燕双双他们的举动略叙一番。四月初一这一天,由小燕青将船只雇好,锦春带了两名家人以及行囊什物,一一挑得上船,双双同他老母坐着轿子,一个随身仆妇也上船来了。其时,小燕青已偕着卢大哥卢魁住在后艄上。船行之后,锦春除得同双双在内舱里讲讲话儿,一时寂寞起来,也命小燕青将卢魁唤得进舱,彼此谈些江湖上的勾当。卢魁生成是个蠢人,初时还躲着,不肯同锦春相见,后来见锦春一般的和颜悦色,他才将心放下。锦春问他一句,他也回答一句。
如此消遣了好多日期,不觉已抵江南地界,大家从船窗里向岸旁观看只见那些妇女打扮得千娇百媚,与江北风气,毕竟大不相同,引得那个锦春茶饭都无心去吃,没事时候,尽管不住眼地向外边瞧望,一会指指点点,批评这个,夸赞那个,给双双听。双双向他呸了一口,笑道:“大少,你有本领,只管去同他们吊膀子,我不吃醋。可惜是在这船上,使是将这膀子吊得成功,也不能容得你去同人家勾搭。依我主意,还是安静些坐入舱里来罢了。”这一番话原是双双同袁锦春闹玩笑的,不防给那个卢大哥从旁听见,觉得这“吊膀子”三个字十分新颖,生平却从来不曾研究过这种学问,打了半日的闷葫芦,只猜不出怎生叫作吊膀子。他忍耐不得,背着人将小燕青扯过旁,嬉皮癞脸地向他询问这事。小燕青笑道:“这个有什么懂不得,大凡男人家遇见女子,或是女子遇见了男子,只要彼此看得中意,任是不曾厮会过,他们有这本领,你拿眼睛勾我,我拿眼睛勾你,这勾的时候两下就心许了。上海那些自由恋爱的男女,没有一个人没有这种本领的。”卢魁听了恍然大悟,不禁笑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哦!原来这就叫作吊膀子。像这样事一点也不难,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生着眼睛的,只要生着眼睛,谁也不能禁止他不许吊膀子。”小燕青将他望得一望,冷笑道:“卢大哥,你难道也想干这种把戏不成?”卢魁被他这一问,不禁羞得将头低了下来,那黑皮里面也微微涨起一股红晕,小燕青也就笑着走过去了。
一日,船抵苏州,双双他们也不耽搁,随即在码头上将行李挑至火车站旁,搭了夜班火车径赴上海,由上海再往宁波。
此处小燕青同卢魁便进了苏州城里,拣了一个小小栈房住得下来。卢魁急于要寻他和尚师傅,浑头浑脑地将茶房唤至面前问道:“你们这苏州有一处学校是在哪里?”那茶房被他问得懵住了,说:“我们这里学校多得很呢,你老问的是那一处学校?”卢魁急道:“你问我,我知道吗?”那个茶房也笑起来,冷冷地说道:“不瞒你老说,若问学校,偌大一个苏州城。大大小小至少有一百多处,你还须打听得清楚,再来不迟。”卢魁益发急得了不得,只顾将他一双脚在地板上顿得价响,白张着大嘴不能开口。还是小燕青有些主见忙接着说道:“我这位朋友,他不会说话,也难怪你回答不来。我们这番来访问的,是位姓袁的办的学校。”茶房想了想笑道:“哎呀,你老问的话似乎比较那位先生明白了好些。但是论这许多学校,姓袁的却也不少,究竟不知你老问的那个姓袁的?”卢魁拍桌喊道:“袁杰!袁杰!”那个茶房依旧摇头说道:“小的们充当茶房,同那些学校里先生委实不曾接洽过。圆杰,扁杰,我们却不得而知。”说完这话,径自走了过去。依卢魁性子还要赶去向他厮闹,小燕青将他袖子悄悄扯了扯说道:“这个你怪茶房则甚?总由于我们过于托大了。瞧着我们宿迁地方,大小学校不过只有两三处,以为苏州也差不多,一问管许问得出来,哪里会想到这地方有这许多学校哩!好在我们闲着,在栈房里也没有事干,不如我同你分头向城里去寻觅,但凡遇着学校使问他问,不怕那姓袁的会飞上天去。”
两人计议已定,当日吃完早饭便各自上街去逛,一直逛到傍晚,彼此转回栈房,互相谈论。原来卢魁不认得字,莫说姓袁的问不出来,便是学校他也不曾探出一处。至于小燕青,却访问了好几处学校,其中只有一个小学校长是姓袁的,却是一个五六十岁老者,与那个袁杰和尚截然不同。两人埋怨了一会,也没有一个办法。
过了两天,小燕青是日日在外奔走,逢着学校或是工厂都去问一问袁杰。惟有卢魁气愤愤地坐在屋里,不肯出来。他若是真个不肯出来倒也罢了,偏生他是个坐不稳的魔头星。这一天因为小燕青不在屋里,他勉强将午饭吃下肚去,觉得很闷得慌,他将茶房唤至房里问他:“这苏州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茶房笑道:“这苏州是一个顶顶有名的省城,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呢。”一口气当时倒说了好几处。卢魁听去也不大明白,便命茶房将门锁好他独自埋着头向街坊上走去。
不到一箭多远,只见人烟辐辏,车马喧阅,真个不愧是座繁华所在。至于一路上的男女都是文绉绉的,形容清秀,举止安详,比较江北的风气大有天渊之别。卢魁心中暗暗称羡不止。顺着脚步行去,抬头一望,然看见一所大寺院,红墙碧瓦,画栋雕檐,山门上绿地金字,分明将那寺院名字嵌在上面,只是苦于自家认它不得,又不好意思向别人去询问。再看那寺院面前空阔的地面倒占着十来亩大,一堆一堆的人拥在那里,正猜不出他们做什么把戏。沿墙还有许多卖吃食的,卖要货的,不住地连声吆喝。东首却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大栲栳圈子,从人头上远远望见,圈子里有一杆红缨长枪在那里飞舞,想是有人在这当儿卖弄武艺。卢魁却中其所好,遂挨身一挤,挤人人从里面,果然看见有个江北口音的汉子,脱得上身精光,露出虬筋铁骨,手里呼呼地使他那一柄花枪。卢魁本来在这些上面很研究过的,觉得那人使的没有什么家数,不觉暗暗好笑,便伸着头,垫着脚不住地在那里瞧看。见那人使了一会枪,随即将那枪递在一个小孩子手里,然后叉手当胸,说了些“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的江湖话儿,意思想人有钱给他。谁知说了好半晌,也没有一个人慷慨出钱,那人急得满脸通红,重行换了一副口气说:“兄弟初到贵地,久仰贵地人材出众,不给钱也不打紧,如有好汉,不妨跳进来同兄弟比一比试,替兄弟捧个场面罢了。”卢魁此时十分技痒,听见这话,也不管好歹,真个掳了掳袖子,三脚两步跨近那人面前。那人吃了一惊,又见卢魁生得威风凛凛,不由堆下满面笑容,先向他询问姓名。这时候看热闹的人见有人出来要向那汉子比武,益发围挤得水泄不通。卢魁好生高兴,说过姓名之后,就待同那人放对。不防大家一声吆喝,都将头转得过去,向外边注视,竟没有一个人肯来看他们两个英雄好汉。
卢魁很是诧异,随即顺着众人眼光向众人看的地方瞧去,原来没有别的缘故,因为他们这里热闹,引动一位少妇也插身进去观望。那些人觉得这少妇生得十分甜净美丽,所以不约而同的都将眼光移到那少妇身上去了。少妇见这光景,不由噗哧一笑,向身旁那个小婢笑道:“呸!我们还是进观里去罢。”说完这话,早移动跚跚莲步向那山门里走进。说也奇怪,那少妇走也罢了,叵耐那一班看热闹的人好像脚底下被那少妇抹了一层滑油似的,不用彼此招呼,竟都随着那少妇跑得干干净净。这空阔场所只剩下了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同十来个黄脸婆子。
卢魁急得活跳,暗想:“这些人真个见识与人不同,放着我们好汉比武不来赏鉴赏鉴,为何转跑去赏鉴那个少妇?别人讲起来,都说这苏州地方滑头少年太多,我先前还有些不肯相信,如今可是觉得一点不错,他们跟那少妇跑去,定然没有别的事干,一定去吊膀子去了。”卢魁因为想到“吊膀子”三个字,不觉触动一点好奇心肠,暗想:“我在船上时候,曾经同那袁大少研究过一种吊膀子学问,一直到了今日总还不曾实验过一次,适才看见的那个少妇,生得真是异常标致,莫说我们江北没有这样人物,便是江南这地方,我来了也有好多日子,一共也不曾看见有比他再标致些的了。我若是要实验这吊膀子法门,何妨就先同这少妇去试一试?过后也可以叫袁大少他们佩服我,不再笑我是个浑头浑脑的汉子了。”想到此处,更不再同那卖艺的汉子纠缠,立即迈开大步,飞也似的去赶那少妇。
窜入山门,见一带长长的甬道,两旁栽着无限的桃树,游人往来不绝。他兀自东张西望,也寻不见那少妇的影子,心里很是发急,也不管青红皂白,只拣那游人多处去走。好容易又绕转了几处院落,忽地看见一群人丛里竟有那个少妇,婷婷袅袅地站在一边。卢魁好生欢喜,分开众人凑近那少妇身旁,又暗暗将那吊膀子的神情揣摩了一回,然后咧开一张大嘴先望那少妇一笑,随即又将眼皮子向他挤了挤。那个少妇不防来了一个黑汉子,对着自己调情,芳心里不由吃了一惊,忙将身子掉转过去,故意逗那小婢讲话。卢魁觉得第一次吊膀子不甚灵验,自己总还不肯相信,且等我再来试他一试主意已定,于是又跳到那少妇面前,依旧望他一笑,随即又将眼皮向他挤了挤。这一挤不打紧,几乎挤得水淋淋的出来。那个少妇此时见他这怪模怪样,忍不住噗哧一笑,笑过之后便将个头低了下去。卢魁被他这一笑笑得浑身酥痒,暗暗夸赞着自己说道:“如何?第二次吊膀子,便吊上手了。一不做二不休,且待我接连地吊将起来当时便将那眼皮子又挤一挤那个少妇委实不耐烦起来,领了那个小婢,撇转身子便走。卢魁这时候已吊得十分有趣,哪里肯舍,于是跟着那少妇脚步行去。少妇出了那座寺院,他也赶出寺院;少妇上了大道,他也跟上大道。相离约莫只有三五步远近,走不到一箭多路,卢魁又暗暗盘算,一想那少妇背后不曾长着眼睛,老远像这样走法,再也莫想同他吊膀子了。想到这里,他随即又抢走了几步,拦便拦在那少妇面前,依旧一笑一挤。”陡见那少妇眉横翠黛,脸晕羞霞,先前本待发话,不知怎生一个转念,忽地伸出纤纤玉指,从衣角边向卢魁招了招手,然后提起那窄窄的皮靴“咭咯咭咯”,比花蝴蝶还快,那个小婢几乎赶他不及。卢魁瞧出这种模祥,再也写不出他心中快活,暗念:“袁大少真不欺我,这苏州的女人要是不同他吊膀子则已,如若一经吊起膀子来,大约没有个不勾搭上手的。我早知道这吊膀子有这等趣味,我早就出来逛逛,也不至在栈房里闷得慌了。瞧他适才向我打那手势,分明是约我到他家里。他既有情,我老魁焉能无义?我不料今年也有四十多岁的汉子了,这少妇至多不过在二十岁左右,偏生承他不弃,吊膀子吊了三次,居然奏了功效,自是以后,我老魁的眼珠子一天不瞎,定然日日去研究吊膀子功夫,还愁结不到三五十个相好么?有趣,有趣!怪道算命的算我近年来命犯桃花,这桃花的运大可行得。”他是越想越乐,脚步子越来得快,眨眨眼已绕了几条马路。面前忽然露出一带粉墙,中间有一所大门,门旁边还悬着长长的一扇木板,花花绿绿也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字样。那少妇同着小,径自走人门里去了。卢魁心里有点疑惑,脚底下便迟迟疑疑起来,偏生那少妇进门时候还掉转粉颈向自己望了望。卢魁此时已是色胆如天,万不肯错过这绝好机会,大着胆子,公然踉踉跄跄直闯进门。进门一看,益发将卢魁笑得拢不起嘴。
原来门里一片空荡荡的芳草地面,远处虽有好些洋房洋楼,至于那场中却是左一堆女郎,右一丛女郎,一例的粉脸油辫,年纪都在十五六岁上下,不是站在那里谈心,就是在那些秋千架子上玩耍,见了卢魁,大家却跑过来向他瞧看。卢魁暗暗思念道:“这一来,膀子益发有得吊了。你看这许多丫头,等我将来偷个空儿,只消向他们笑一笑,将眼皮子挤一挤,还怕不是同那少妇一样,一吊就许吊上。”嘴里提到少妇,心里便想到少妇。咦!再仔细一瞧,那少妇影子已不知去向,又被这许多女郎乱得头晕眼花,只不知道怎样才好,尽管大张着嘴,似乎要向人询问模样。
刚一沉吟,蓦觉得脑子背后“啪”的一声响亮,顿时两眼珠子仿佛火星乱冒,一阵漆黑,险些倒将下来。幸亏他身体健旺,晃了几晃,重行立定,便见那棍棒交下,如雨点一般没头没脸地打将过来。卢魁知是不妙,急得双脚乱跳,嚷道:“哎呀!这是彼此愿意的勾当,不该诱我进门来打我!”接连便听见有一阵呖呖莺声说:“你们替我将这瞎了眼睛的狗才,高高吊在门房里,尽用鞭子去抽,然后再送官惩治。”说时迟,那时快,卢魁见身子左右,全是些凛凛汉子,不由分说,横拖倒曳,真个用一根极粗极壮麻绳,将卢魁四马攒蹄的系在柱子上面,拣他不致命的所在,用鞭子抽得他杀猪也似的喊叫。
自从卢魁闹着吊膀子以来,时候至此已是不早,电灯业已一齐通明,又仿佛听见“当当”的敲钟,敲得价响,那些鞭打自己的人便都嚷着吃饭,一齐跑出房外去了。卢魁这时候虽然吊着,却不住地拿眼向外边瞧看,又猪不出这地方是个什么所在,真是呼天无路,人地无门,懊悔适才做的事,做得十分鲁莽,不应该研究这吊膀子学术,以致研究出这种大祸。
正在焦急万状,不防从这个当儿,打门房前经过,忽地有一个少年进来身着西装,头上却不曾戴着帽子,那光头依旧像是和尚模样,见门房里吊着一人,那少年忽立定了脚,问了声:“这是谁在这里吊着?”卢魁先将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来又听出他的口音,不由心花怒开,直着喉咙大叫道:“师傅救我!师傅救我!”那少年听这口气,很吃了一惊,忙跨得进房,向卢魁脸上仔细望了望,笑问道:“咦,你不是卢魁么?怎生闹到我这学校里来,被他们吊在这里痛打?”卢魁哀告道:“师傅你还提你的学校呢,我不是为寻觅师傅,巴巴跑至这苏州,也不至吃你学校这里大亏了。千不说,万不说,请师傅先将我放得下来,有话再讲。”那少年见他这怪模怪样儿,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再在这里耐烦一会,等我进去喊人来将你解下。”说着径自走人后边去了。
卢魁此时千万料不到会在这地方,遇见自己辛辛苦苦来寻觅的那个和尚师傅,可是喜欢不过,已忘记适才被打的疼痛,不由浑身动作起来。远远看去,又像是打秋千,又像演那半空飞舞的把戏,一刻也不得安稳。不防扣的那条绳子不甚牢固,禁不起他这一顿蹿纵,立刻脱了扣儿,滑下来,将卢魁跌得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乱嚷乱叫。幸喜那少年已带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将卢魁身上绳子一一解放,卢魁才算恢复自由,倏地站起身子。再一细望原来同他吊膀子的那个少妇也站在一边,后面还有许多女孩子围着,直羞得卢魁从那紫膛色面皮里泛起许多红晕,低着头一言不发。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