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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训义方泪溢金樽 索巨款魂飞铁弹

这一年元宵佳节,风物清和,所有客冬的残雪已被那一轮红日销熔得一丝儿不剩。接连地又起了几天东南风,绿草抽芽,红梅破蕊,已装点成一个新春景象。那些小户人家,谁不欢天喜地放鞭爆、下汤团,锣鼓喧天、笙歌嘈杂。在下因为他们与我这部书中没有什么关系,却不便去替他们编纂风土人情的实录。至于内中却有一份人家在这个当儿很是热闹,房屋前后倒有八九进奔走的仆役,没有一个不兴高采烈,早将厦厅、住宅收拾得花团锦簇。真是鼎焚百和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夕阳甫下,皓月东升,悬挂的灯彩一例地争奇斗胜,极巧穷工。

那时候已有一席盛筵铺设在大厅上面,却并非请客,这是主人吩咐办的团圆家宴。高高坐在首席的是一位皓发银须的老者,因为享受丰富,年纪虽逾花甲,然而,精神面目却还像是中年模样。肩下坐着一位老妇,不消说得定然是他的夫人了。两边站了许多男女所役,准备添酒进菜。那老者已坐了好半晌工夫,不由捻着自家胡子含笑说道:“怎么叫你们请小姐出来饮酒到此刻还不见他的影子?他们做孩子的性情,不见得转比我们老年人冷淡些。”老妇也接着笑道:原是我也猜不出银儿的意思,打从去年年底他婆婆家送了喜期过来,他益发愁眉泪眼,好像说不出心中无限委屈。我也曾拿话去劝过他,做了一个女孩子,都是要给人家去的,你虽然舍不得离开我们二老,我们也不能对着人家说是不许娶你,只要你嫁过去,夫妇和睦,一两个年头生下孩子来,一般的会叫我们二老瞧着开心。”老者听到此处,倏地放下脸色,连连地摇头说道:“你这些话,委实糊涂已极!银儿他哪里是舍不得离开我们,他的心事,你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全为是叶家那个孩子……”老者话还未毕,椅子后面早有一个仆妇喊着说道:“小姐来了!小姐来了!……”老夫妇不约而同向后面瞧看,果见那个小姐轻盈袅娜,一个瘦窄窄的身躯,提着那脚下一双皮鞋,“咭咯、咭咯”地打从屏风后面走得出厅,流转双眸,向席上望了望,也不则一声儿,将下首那只椅子略扯得一扯,撅着屁股”扑通”地坐得下来。随着他出来的两个侍婢,并立在他的身后。老者赶忙将说的话咽住,重行堆着满脸笑容,向那小姐问道:“银儿,你到这早晚才跑出来,酒都搁得冷了。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一家骨肉,循例都该吃一杯酒儿,况且今年我这家里还有你在座,明年这时候,你到了袁家去做媳妇,可就不能接你回来了!”那个小姐听他父亲说到这里,不由放下脸色,冷笑了一声说道:“父亲也不消说这话,万一你女儿死了呢?想要接我,更是没处去接……”说着那两片粉腮上顿时红晕起来,一泡清泪也就合在眼眶子里,勉强将个头低了下去。那老妇忙拦着笑道:“呸!大新年里,再也不拣一句顺遂的话说,怎么死呀活的,叫人听着难受。”那小姐益发将身子扭转过来,愤愤地说道:“我死我的,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你们怕死,便过到一百岁如何?”那老妇笑道:“吃酒罢。元宵佳节,原是命你出来取乐的,不曾想同你赌气,姑娘不知又想起什么心事,带累我们碰你这样大钉子……”那老妇刚提到“吃酒”两字,一班仆如们早拿着银壶挨次替他们一杯一杯斟起来……原来座上那位老者便是前回书中,在小燕青口中说的那个童百万财主了。这财主单名童毅,娶妻原配妻子解氏。他父亲原系是个私盐贩子出身后来渐渐积蓄了许多银子,便不去做私盐勾当了,改为票盐富商。当时人称他父亲诨名已是童十万。及至到了童毅手里,又善居积,家私格外富厚。他在前清末年,又花钱捐了一个同知职衔,在乡里之中便很有些高视阔步。社会一般的人眼孔很小,称他父亲不过是童十万,称他便是童百万。他听了十分高兴,思量世世代代由此递传下去,儿子是童千万,孙子是童万万,重孙子就是童亿万。

无如他虽是这样想,叵耐到了今日还不曾生过一个儿子,膝前只有一位小姐,芳名叫作银枝,今年已是长成一十八岁。夫妇少不得溺爱非常,从小儿便娇纵成性,容貌生得虽不能说是天仙化人,然而肌肤莹洁,眉目秀倩,在此地胭脂里毕竟要算他是个翘楚。银枝也就有些顾影自怜,不甘没。好在他父亲虽极顽固,然为时势所迫,也曾将银枝送入本城学校里读过三五年书。目下因为喜期已近,老夫妇置备妆奁,购办什物,忙得十分热闹。银枝的夫翁袁福,早年充当一个站幕,曾经随着某达官在任上着实弄了好些银子。年纪渐渐老上来,他便退休在家。至于宿迁东门里那一条街市所有房屋,全系袁福购买下来的,因此别人背后又称他作袁半街。儿子袁锦春比银枝小姐长得两龄,自幼儿嬉戏无度,从楼上坠落到地,不曾损着性命,只是将左边一只腿跌折了,到今日行起路来却是一拐一拐的,委实难看。袁福夫妇不但不惭愧他这位令郎身负残疾,还百般地向人夸说,他这儿子,大难不死,将来必主大贵。这一句话传说出来,便有一班趋承财主的亲戚、朋友,赶着哀锦春喊他作“大贵人!大贵人!……”

袁福同童毅既做了一县城里的首富,两人交情又厚,时常往来不绝。童毅有一天陪袁福睡在大烟铺上,抽得高兴起来,童毅遂慨然要将他这爱女嫁给大贵人为妇,袁福焉有不肯答应的道理,两下便请出冰人来,订成婚约。不过,童毅是仰成先业,不知道开创的艰难,凡一应婚礼上都要踵事增华,铺张扬厉。袁福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毕竟是打从困苦中熬出来的,把银子看得十分郑重,轻易不肯浪费半文。因这关系上,两亲家还闹了好几次意见。

再说那童银枝,虽是由父母做主将自己嫁给袁家,然而论他芳心里却极不满意。若论这小姐是否别有属意的情人,除得他亲生老父口里提着叶家孩子那句话,至于我做书的却不忍枉口赤舌拿着这支笔去诬蔑人家闺秀不过就事论事,在这元宵酒宴的当儿,他父母却这般说来,银枝小姐又那般说去,揆情度理,或者是其中一定另有情节亦未可知。

可笑那童老头儿看见他女孩子这样违拗,自己又不肯认错,默自想了想,以为不趁这时候拿出我为父的身份,着实教训他一顿,将来嫁到人家去后,怎生会有圆满的结果。主意已定,忽地放下一副怒容,且不去讲话,先将嘴唇上一大片银胡须儿拼命价吹得一吹。原来上了岁数的人,将要发怒,必先吹起胡子,似乎叫人知道,他不怒则已,这一怒起来,好生了得,胡子就做了一个榜样。其实他那小姐平时对着你们二老从来不曾畏惧过一些儿,你在这个当儿,忽然装作这怪模怪样,怕是任你胡子再吹得高些,他还只当作风吹驴背之毛,雨卷马头之鬣呢!童老头儿他哪里会知道这意思。只见他使劲吹过胡子以后,又重提起痰喘的喉咙,侃侃地望着他女儿说道:“儿呀做父母的好意请你出来吃酒,你为甚目无尊长,竟这样扭股糖似的,说出的话完全是同我们赌气?哼!哼!你小人家的心眼儿,难道父亲长了偌大年纪,有个猜不出来道理?不过大家哑谜着,不替你说破罢了,这全是顾惜你的颜面。你若一味不知好歹,我便揭破了,给大家听,看是你的不是呢,还是做父亲的不是?”

解氏怕他们父女又要抵触起来,忙拿话搭讪说道:“老爷也不用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我知道银儿素来最孝顺不过的,断没有编排父亲不是的道理。他今天的身体容或有些不甚爽快,吃两杯酒下去就会好了。”

童毅重又辩道:“这倒不然!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任是银儿不肯说什么,我也是要说的。当初不曾替你提起亲事以前,你不是活跳新鲜,凡事都有谈有笑。打从接了袁家的聘礼,你已是换了一个人了,遇见我这父亲好像仇人似的,除得每天循例叫我一声,更没有一句话肯同我讲。及至喜期渐近,你的情状越发忤逆。你果是同我争竞食费,较量衣饰,便闹点意见儿我反欢喜,最可恨的,我白花花捧出许多银子去替你置办物件,你连正眼都不肯一瞧,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呢?哦,我知道了,你左右不过多嫌着袁家那孩子两条腿只剩了条半。其实这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他家银子多,势力大够你一生一世吃着不尽。他的腿长在他身上,与你有何干涉?好孩子,做父母的侥幸做了一个财主,论我心里,巴不得我的女儿也做了财主才好。无如你少生了一件东西,终不能承受我这份家产,所以父亲拣来拣去,依然拣到一个财主,让你去做财主家的媳妇。你去想想,这偌大一所城池,谁还寻得出第三家配得上我们这样势派哩?至于郎才女貌那些屁话,都是编小说的人编出来欺人的。眨眨眼过了二三十年以后,大家都变作鸡皮鹤发,还讲什么才不才,貌不貌呢?那时候还是做财主太太的好,还是凭你这郎才女貌去向人家讨乞,人家便因为你是郎才女貌,就肯施舍些给你度活呢?你心里的委屈我也明白,百般地想出法子来慰藉你。我知道你们做女学生的,最喜欢是自由结婚,我前天便同袁亲家商议好半日,说是不如就让他们一对小夫妻儿自由结婚罢,喜期那一天,不要你戴风冠,穿霞帔,不要你闭着眼睛。制一套花衣衫裙,怀里结他一个大大的红彩球儿,请了许多官绅们跑来替你们观礼,像这样办法,你小心眼儿里还有什么不能满足?至于同你最要好的那个叶相公,眉目生得固然不错,在学校里也还考列优等,但是他家里穷得要死你自幼儿是娇生惯养,长成一十八岁,试问你可能嫁到他家,陪他去受那样的困苦?况且,风闻他的父亲又是个专门做小说的,做小说的人不问大事小事,到了他们嘴里,没有一个不轻薄刻毒,一般会贻祸在儿子身上,我所以料定这叶相公将来断然不会发达的。青莲花上,你不肯去享福,倒反跳向火坑里不成?……”这一番义方之训原是童毅老远蕴蓄在心里的话,因为没有遇着时机,共不曾发表,几乎在肚腹里要胀得破了,难得今夕酒宴竟容自己大开伟论发泄无余,说得高兴时候,那大碗里不曾煮得烂的海参条儿,他老人家也来不及咀嚼,只管咽咽地向喉咙里直咽下去。惟有他的那位小姐先前听见他父亲的用意,不过觉得甚是讨厌,并不去理会,后来忽又提到他意中人叶家相公,还夹七夹八地批评人家长短,芳心里不由一阵酸楚,那泪潮越发来得汹涌,面前放的一个小酒杯儿,本来还不曾去饮,竟被那一点一点的珠泪添得满满的了。

童毅将胸口抹得一抹,重向他夫人解氏笑道:“我还有一句私心话儿,益发告诉了你们罢。我童百万的名望,铮铮在人耳目,我可算得心满意足了,然而一想到那袁半街的徽号,毕竟还觉得有些妒忌,只可恨他的银子藏在他的家里,我便装作强盗去打抢他的,还怕耽着一种劫夺财产的罪名。最快活不过,是我的女儿,做了他家的媳妇,可算他这一份家私已被我家的人占得大半份来了。所以世界上有女孩子的父母,若是肯将女儿嫁给有钱的富户委实可称得起是个不扶脸的强盗……”他说到这“强盗”两字,格外地声气放得沉重。

谁知他的“强盗”两字才说出口,蓦地从耳底里震了一声霹雳,接连便像是房屋倾倒,有天崩地塌的声势。在厅上的人,大家吃了一惊,颜色倏已变了,银枝小姐也不禁跳起身来喊着:“炸弹……炸弹……”

此时早有一班男仆鸦飞雀乱地跑出去打探。解氏问那些仆,有吓得躲向桌子底下去的。童毅翻着两个大白眼尽喊:“菩萨……强盗……强盗……菩萨……”刚自乱着,外面已跑入几个家人,喘吁吁地说道:“老爷,不好……不好了……我们住的那三间门房,不知怎生轰倒了一半,如今那些有不曾烧掉的,还炸着,在那里不住地冒烟呢!”童毅惊问道:“怎生好好炸起来的?如若像这样无缘无故地就炸起来,我们这大厅不也是危险得很。”解氏一干人听见这话,也像这厅立刻要轰了一般,顿时要离开这地方。毕竟银枝小姐有点主意,忙拦着说道:“母亲,你们不要着慌,世界上的房屋没有无故轰倒的道理,显见得内中另有缘故……”又向那些家人问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门房业已轰倒,如今还说它则甚?但是你们须赶紧去查一查,可曾伤坏了人没有?”这句话才将大家提醒,便都站着向家人询问这事。那些家人回道:“这算是万千之幸!家人们因为厅上开席,都跑进来伺候老爷、太太,仅留着老王在门房里坐着,老王见左右没有事故,他趁空儿到混堂里洗澡去了。他出去之后,便吩咐他外甥小福子替他守门。怎耐那个小福子顽皮不过,不知在哪里买了些花爆儿,老远在天井里霹雳啪啪放着玩耍,所以门房虽然倒塌,人却不曾伤着一个。”童毅忙道:“这还罢了,万一将他们轰毙,少不得又要逼着我拿出钱来料理他们的殡葬,况且,大元宵里,死了人也太晦气。银儿适才说的这其中另有缘故,我如今细想起来,却不很明白,我倒要请教请教你哩……”

说话时候,众人已经重行走人大厅,也不再归座,只随意站着听银枝讲话。银枝叹道:“父亲,你老人家只知道银子是好的,有了一千还想一万,有了一万还想百万,不知道我们的财产越多,别人觊觎的心越重。自从民国成立以来,有好多百姓衣不蔽身,食不就口,困苦的情形一言难尽。有些安分的呢,只好怨着自己的命,咬口生姜呷口醋,躲在家里挨那人不能吃的苦至于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恃着年富力强,什么犯法违条的事,他们不能去做?父亲平时只知道那一班成群结队的强盗叫人害怕,巴巴地拿出银子来买嘱军营里的兵士,替我们防守,替我们抵御。如今他们转不明火执仗地来抢劫我们,竟使出一种暗杀手段,叫我们防不胜防,把父亲弄得害怕了,方好达他们的目的。像今晚这门房里变故,没有别的,定然是那一班人用的炸弹……”童毅听见“炸弹”两字,顿时索索抖个不住,勉强问道:“哎呀!炸弹这东西,我久经听过,到耳朵里,很知道它的厉害,但不曾亲眼见过。平时还疑猜人家编着玩笑的,不料世界上竟有这件恶物,最可恼的,竟弄到我们家里来了,这还了得!咳!论我们这城里大小居民也有一千多户,怎么他们不去对别人放这炸弹,偏生看中了我童百万,巴巴地来思吓我们呢?”银枝笑道:“父亲又来了。平时不曾遇这炸弹,父亲便口口声声自命是阖城的一个首富,如今有了炸弹了,又想嫁祸到别人身上去。要晓得他们施放炸弹的人,岂是没有耳目?况且这炸弹成本很重,他们不同你这首富恼,那些中等人家,没有多大指望,他们白放了炸弹,还没处捞这炸弹的本钱呢!”

童毅颤颤地说道:“照你这样讲,可是我们有钱的不好了?像你婆婆那边,他们的财产也不见得比我们少些,倒也着实可虑。一经给你提醒,我倒少不得要打发一个人去关照他们那里,须得预先防范起来,不要再着了他们的道儿才好。至于我却拿定我的主意,改一天重行将门房收拾完好,给他们一个见怪不怪,不去理他,看他们再有什么法儿盗我?”银枝听见他父亲提到他婆婆家那边,他兀自低下头去,牵着他母亲衣袖,径自向后进走去。此处童毅真个遭了一名家人赶快到袁府那边去报这信,那个家人答应了一句,随即如飞而去。童毅只是快快不乐,命人将酒宴撤开,自家没精打采地也转人上房同他们母女议论这事。

不多会,向袁府去的那个家人业已匆匆回来,跑得满头是汗,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仆,一齐走到童毅面前。先有那个家人说道:“家人刚走到半路,已碰见哀府这位婆子,他也是赶到我们这里报信的,说他们那边门房也在同时轰倒了……”童毅惊得直跳起来,嚷道:“真有这事吗,这委实怪极了!”那个家人又说道:“岂但门房被炸弹轰倒,那边哀老爷已经遇害,便死在门房里了……”这两句话才说出口,吓得童毅连“哎呀”两字都叫不出来。解氏也是急泪交流,赶着那个女仆追问。

那个女仆方才详细说道:“我们老爷今天遭这样祸事,也算是适逢其巧这边太太可不要笑话我们。我们老爷的悭音脾气,这是太太们久经知道的。这么一份门户,前后房屋将近有百十来问,内里除得小妇同一个丫头伺候是再也没有使唤的人了。老爷因为使唤男人们,食量很大,薪工不算,单就饮食而论,每人每月三千文,还不济事,所以打从去年年底下,便将门房里一个男仆开发走了。老爷也有老爷的打算,因为家里本来请着那一位黄先生教少爷读书,老爷以为少爷行将要娶亲的人了,还读这书做什么呢?便辞了黄先生的馆。可怜黄先生听见这话,当时便吓得哭起来。有几位同老爷相识的朋友知道这事,便做好做歹跑来同老爷商量,劝老爷将黄先生留下罢老爷板着一副面孔便向那几位朋友说定了,说是黄先生若是想留在这里混饭吃,除教少爷读书而外,还须兼管大门。黄先生哪里还敢违,兀自答应不迭。今年正月初五,老爷就硬逼着黄先生进馆,将门房里一切事务全行交给他办了。元宵佳节,论理黄先生也须回去吃一杯团圆酒儿,老爷没法,一直挨到日落之后,方才放黄先生回家。他老人家只得权行代理门政,老实坐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根大早烟袋儿消遣。哪里想得到,便在这个当儿出了这样祸事呢?一个完完全全的老爷,如今只剩了半边身子,埋在瓦砾堆里,其余都成了飞灰了。太太同少爷趴在地下哭哩。”那个仆妇说到这里也就哭起来,又哽咽着说道:“太太是个没脚蟹,遭了这样惨祸,同谁去商议?所以特地命小妇过来报信,不想在半路上遇见这位管家,才知道这边门房也轰倒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算是六亲同运呢……”解氏在旁急着说道:“这些天杀的!究竟同我们这两份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赶在一时里放这样吓死人的炸弹?”

再讲那童毅,先前听见袁福被炸的信息,倒还吃了一吓,后来一个转念暗想:“袁福一死,我的女儿再嫁到他家做了媳妇,他儿子又不成材料,眼见得这份财产一定要仰仗我替他经理。我只要大权独揽,我不将他全行吞没过来,也算不得一个汉子。可想,这放炸弹的强盗,我不该去怨恨他,反要感谢他的了。”想到此,转有些快活,不过强敛笑容向那仆妇说道:“你说的话我一切均已明白,你便赶快回去劝慰太太同少爷,不用伤心,我稍停便行过来,帮着他们料理。”那个仆妇答应了一句含泪走了。银枝小姐见那仆妇已走,方才缓缓走得出来,也是笑容满面,不似先时坐在席间的光景。他的心理却与乃父不同,他想道:“夫翁既已遭了横死,在理那婚娶的吉期,一定要改易日子,拖延下去,庶几稍慰我那意中人的心愿。”

且不表他们父女一个为财,一个为色,各有私衷。再说这炸弹的事迹,一时已传遍了全城,没有个不知道童百万同袁半街家里,同时遭这变故。其中倒有一大半人觉得天理昭彰,丝毫不爽,像这样为富不仁的人,应该受此惨报,还恨那炸弹不曾将童百万一齐轰死了,算是美中不足。人心舆论虽然如此说法,至于那些地方官吏以及驻扎在城外的营长却是惊骇非常,不敢怠慢,车马纷纷,流水般地跑向童公馆里来,百般抚慰,还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营长立刻派了许多兵士在门前保护,童毅少不得又同他们周旋,整整忙了半夜,方才坐着轿子,到袁福这边来探视。又知道那些官吏、营长因为袁福已死,并不曾有一个人过来慰问,心里暗暗得意非常。

踱下轿子,仰头一望,只见两间门房,椽瓦俱飞,朽柱倾侧,袁福的去子禹氏同他儿子袁锦春围在一处,几片芦席将袁福的尸身横躺在上面,尸边只点了一张半明不灭的油灯,在风里闪闪地摇动,幸喜中天悬着一轮皓月,照见那袁福面目尚可辨认。黄先生因为得了这样消息,早赶过来帮着料理一切,此时见没有甚事,他转背负着双手,在那月地上踱来踱去,嘴里还咿咿唔唔地像是要吟诗模样。一见童毅来到,忙得他弯腰随背迎得上前。童毅向他拱了拱手,含笑说道:“先生大喜,我这敝亲家可算替先生死的了。”黄先生忙答道:“岂敢,岂敢。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老先生是成仙去了。学生哪里敢希冀这样的造化……”童毅还待向他再戏谑两句,无如那个禹氏见了童毅,早匍匐在地上痛哭起来。童毅连忙说道:“亲家太太,你伤心怎的呢?死者不可复生,将来哭的日子长得很哩。这时候还须将亲翁身后料理要紧,况且,你们也该将亲翁尸体,安置到内室里方是正办,大家都坐在这空地上则甚?”禹氏哭道:“我的心胆都被这炸弹吓碎了,哪里还敢到屋里去坐?我怕那些强盗,万一再用炸弹轰到内室里来,如何是好?”童毅哈哈笑道:“没有这个道理,我家门房也是同这里一般遭劫,我若是像你们这样胆小,如何还敢蹲在屋里呢?”说毕便硬催着他们母子一齐向后进走去,支派黄先生在那里守尸。锦春已是十分渴睡,巴不得这句话,立刻一拐一拐地跑向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童毅同禹氏对面坐下,先由童毅开口说道:“亲翁再迟死半月也好,益发将他们喜事忙得完毕,便是死了,也扰他们一杯喜酒。如今不先不后,忽然出这岔枝儿,这些强盗委实没趣,他们多的日子都担待过去了,为何又迫不及待起来,赶在今天硬生生地将亲翁性命要去?亲翁没有这口气咒诅他们,包管那一对小夫妻儿,要活活将那些强盗咒诅死了呢!”说着不由地拍掌大笑,像煞他这句话很是促狭似的,十分得意。禹氏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提起他们小夫妻来,我也在这里踌躇呢。两家的喜事巴巴地都预备好了万一因为他老子身死便搁着不办,没的给人家听见还要笑话;若是照古礼讲究,必须等待服满之后方可成婚,这遥遥的三个年头,不是要将孩子们都搁老了?横竖我们这城里有一种孝里赶的名日,原为着喜期当儿,不幸碰着父母身死,特特想出的一个通融办法。我同亲家商议,我们不如也将就些孝里赶罢。好在天气寒冷,他老子的尸身一时总不至有什么变动,我们一般装着没有出这件事的模样,照旧大吹大打,用花花轿子,将你们小姐娶得进门,悬灯结彩,披红插花,这是一点缺少不得的,儿女们终身大事,少不得要取一个吉利。等到他们成亲以后,再将他老子好好入殓,他老子若是有灵有圣,包管瞧着也要欢喜,比较预先将他纳入那个牢瘟棺材里好得多呢……”

童毅这时候笑得眼睛都没有一丝缝儿,不由伸出一个极粗极黑的大拇指头,向着禹氏“啧,啧,啧”地几声,慨然说道:“我不是打从今天才说这话的,我常说,我们这位亲家太太,发表出来的见识,与寻常人大不相同。就以适才亲家太太提起这办法而论,若非八法圆通,思想周到,何能说得这样淋漓痛快?老实说,若是你亲家太太死在床上,活着的是我们那位亲翁,依他那样固执鲜通,怕就不会做到这步又新鲜又异样的文字了。好,好,好,我们就照这样办法,一言为定,永无翻悔!”童毅说到这里,又忙忙地伸出手来,要同禹氏击掌为誓。禹氏笑了笑,说:“亲家放心,我是说一不二的女中丈夫,正不消再同亲家击掌。”童毅见他不肯伸手,也只得罢了,彼此谈了好半夜话。

天色已近清晓,黄先生冻得抖抖的,忽地耸着肩膀,打从外边走来。童毅好生不悦,喊道:“哎呀,原吩咐你看守尸身,你如何掼下来,跑入内室?亲家那半边身子已被炸弹轰得没有了,剩的那半边,你难道忍心叫他再被野狗拖得去吃了不成?”黄先生摇着头说道:“我本不敢离开那地方,因为适才有个矮汉子跑来送信,我将信接下,若不赶紧送进来,又该骂我这看守门房的不好。”童毅笑道:“亲翁才死,又有人寄信给他,可惜闭了眼睛了。不如拿得来,给我瞧瞧,看这信里说的是些什么?”黄先生忙双手递得过去,童毅拆开封皮仔细在灯下望道:

字给袁福知道,尔为富不仁,有干种怒,祸不及身,必及子孙,本党不忍不教而诛,特用炸弹先毁汝室家,后伤汝肢体。限汝于三日内,速备白银五万两,向城外古关帝庙交割,以赎汝命。毋得观望自误!

童毅读完之后,登时吓得面色如土,半晌开不得口。禹氏在旁边问道“这信又不知是谁寄给他的?请亲家念一遍给我听听。”童毅忽又改变了颜色,且不去答应禹氏,转向那黄先生问道:“先生接着这信时候,可否私自拆开阅看么?”黄先生吃了一惊,忙答道:“晚生不敢。”童毅方才笑道:“好极了!好极了!私自拆看别人的信函,于道德上原讲不过去的。”说毕重行望着禹氏说道:“这件事告诉你,你且莫忙,一切有我替你做主。好在那些强盗只要你出了银子,他们也不一定要你的性命,只是白白地将亲翁误死了,他们一共还不曾知道。”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转将禹氏蒙住了,再要想去看那信雨,不料那信雨早被童毅藏人身边一个口袋里,再也不肯取得出来。

原来,童毅初时见了这封怪信,觉得出自意外,后来他忽地想着袁福已死,自家正要想出法子来骗取他家财产,可巧这一班强盗竟像跑来凑趣似的,忽然要向他家索取银两。他于是打定主意,先将那信藏好,然后才将信中的大意一一告诉禹氏得知,只轻轻将五万字样改了一个十万,公公道道地,借此同那些强盗平分赃物,转加上许多恐吓言语。只吓得那禹氏涕泪交流,转哀哀地向童毅求计,问他可有什么法子,免得将白花花的十万银子赠给强盗。童毅正色说道:“这个如何使得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既然有这本领要你十万,你便给他九万九千九,他们也不肯答应,自然接二连三地轰起炸弹。像你府上这百十来间的房屋,也不消三五次儿,不但土木成灰,还要连累你同锦春都没有性命。不怕你气恼,你万一惜这十多万银子,愿意同那些强盗拼一拼呢,我的银儿却不能再嫁过来,奉陪你们贤母子去吃炸弹,简直孝里赶的那句话,也不必提了。”禹氏被他这一顿数说,只得勉强答应着说道:“照亲家老爷这样讲,委实是不能幸免的了。我是妇人家,你的女婿又小,谁敢向那关帝庙里去交割银子?老实这事便一切拜托亲家替我做主罢。”童毅听到这里,说不出心中快乐,连连拿手拍着胸脯说是:“在我!在我!只要你们肯出银子,送去的这趟差使,我不替你们效劳,谁还有这样热心呢?”

这时候那个黄先生方才知道这信的秘密,不由伸着舌头,依然跑向外间守尸去了。

天色破晓,童毅再也不愿在这里久坐,家里已经打发轿子前来接他,便别了禹氏,坐人轿里,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笑得将那张大嘴拢不起来。暗想:“这是打哪里说起?无故地遇见这炸弹,转碰出运气来了,不费丝毫气力,也享五万巨款,可见人要发财也是不难的,只须亲戚家多出点祸事,便是做亲戚的财运亨通。大家去想想,谁还不祷告亲戚家里祸事越多越好呢?童毅只顾在轿子里思前想后,不防已到了自家门首,那些残砖乱瓦早有家人们在一边打扫干净,他只拎着袍子飞也似的向后面走进。”

此时银枝正同解氏坐在屋里,瞧见他父亲喜色融融,也猜不出是何缘故。解氏忙望着身旁一个仆妇说道:“你们不看见老爷回来了?昨夜人家送来的那封信,也该趁这时候把来给老爷瞧一瞧,我们因为信里不知说的是些什么话,一共也不敢拆开来偷看……”童毅忽地听见“送信”两个字,他是个惊弓之鸟,不免怔了一怔,哺地自言自语道:“没有的事,他们既送信给了姓袁的,不见得又送信给我,我知道强盗最讲交情的,我又不曾得罪了他……”他尽管这般说,别人听去也不甚懂得。童毅说这话的当儿,手里战兢兢地已将那信拆开,凝神注意,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顿时两眼一翻,手足冰冷,呜呼哀哉!想是赶着他亲家袁半街,研究孝里赶婚礼去了。只吓得解氏同银枝抢上前来,放声大哭。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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