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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孝里赶悖礼反称行礼 镜中影多情却似无情

童毅读的那一封信,吾知作者既不将他明写出来,而明眼诸公没有一个不猜到。那些强盗既用炸弹去恐吓童毅,又用炸弹去恐吓袁福,恐吓袁福之后既有这封索款的信,恐吓童毅之后自然少不得也有这封索款的信。无如那个糊里糊涂的童毅利令智昏,同一炸弹,同一索款信,偏生疑惑强盗施之于袁福的,不必一定施之于己,这不是一厢情愿,世界上也没有这种不公平的道理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下是以不必再将童毅手里那封信里的说话,一一叙述出来,叙述转觉得笔墨累赘。但是,他那一封信里的话,其余大略都同寄给袁福的无大差异,只有索款数目真个将五万改成十万。这是什么缘故?强盗估量富户的家私却最有分寸,他们因为童毅有百万之大名,不比哀福仅有半街之徽号,掂斤播两,所以问姓哀的只索五万,向姓童的必须索他十万。有钱的朋友,人越是称赞他钱多,他越是欢喜,像那些强盗,丝毫不肯薄待他,论理他应该欢喜,不该烦恼了。谁知这老头儿,受不得人家抬举,念完那信之后,好像又来了许多炸弹,在他脑子里轰轰地响了几下子,顿时死去半截。奇怪,不死的那半截呢?那半截早被解氏同仆婢一干人,扯辫子的扯辫子,掐人中的掐人中,闹得沸反盈天,好容易才将童毅从鬼门关上重行夺转过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更没有一句话可说。银枝在旁边却偷看了那封信,至于解氏还不知端的,哭着向童毅询问,童毅这才将强盗索他出十万银子的话,告诉了解氏,又说到亲家那边也是如此,同我一样地索他十万。童毅总算是个最工心计的人,因为女儿站在面前,便不肯将自家吞没那边五万银子的事迹说明出来。大凡有钱的富翁,在骨肉之间断没有真话讲的,诸位也不必单单地去怪童毅。解氏听见这话,觉得十万银子不久便送去给别人享用,他立刻也就嚎啕起来。银枝近前劝道:“母亲,你们这样哭也没用,凡事总该有个办法,世界上不是没王法的。难道做强盗的人,轻轻寄封信来,我们就依他送去银子不成?”童毅被他提醒,果然跳起来嚷着说道:“一点不错!我们须商量一个办法,我们就此开他一场会议,除得银儿同你母亲须帮着我想个法子,便是一干家人们,都替我去唤他们到来,大家斟酌斟酌。”解氏方才住了哭,一齐坐在厅上。家人们闻唤,也都陆续齐集,议了好半会,末后都以为不应该轻自送银子给强盗去用,还是拿着这两封信报官的好,况且驻扎城外的防营,那营长又同老爷至好,他难道没有本领去对付强盗?童毅定了主意,又苦于自己虽然认得几个字,却拿不起笔来做报告书。一面又打发家人去喊黄先生,请他用八行书详细写一封节略,送人县署,一面又似飞地将城外那位营长老爷请得到此,好当面拜托他去捕获强盗。忙得昏头昏脑,一共将自己同禹氏商量那件孝里赶的话忘记向他们母女提起,银枝倒还欢欢喜喜地帮同父亲斟酌进行方法。一会,外间已通报进来说,营长大人骑马到了公馆门首,童毅慌忙出厅迎接。那营长姓卞,名字叫作卞旦,平素同地方上的绅富是最要好的,绅富之中尤以童毅同那已死的袁福交契最厚。今日得这样消息,如何敢怠慢,立刻骑了一匹快马赶得到此,见了童毅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袁老先生竟作古人了,真是可惜。老哥这里,兄弟已经瞧过出事的形迹,真正危险得很。”童毅这时候已让他上坐,拱手说道:“不瞒老哥说,这些强盗若果弄点炸弹在兄弟门房里要要倒也罢了,谁知他们还觉要得不大称心,居然又同兄弟通函,索起款子来。这是兄弟万万做不到的了,所以有劳大驾,替兄弟出点力,叫这一班强盗不敢同兄弟纠缠才好。”卞且当时听了这句话,不由怔了一怔,半晌方才缓缓地答道:“这封函件在哪里呢?可否借给兄弟阅看阅看?”童毅笑道:“可以,可以。”于是从自家袜筒子里,将自己那一封信取出来,双手递给卞旦。卞旦读了一读,登时眉头双锁,了一会嘴,然后说道“大胆已极,大胆已极!兄弟的兵队,他们不是不知道厉害的,怎么一点畏惧!也没有,做出这样不法的事来?那还了得!”童毅听他在嘴里嚼念,暗暗欢喜,忙就地里打了恭说:“便求大人竭力帮忙,兄弟自有重谢。”卞旦笑道:“老哥又来了,我们是何等的交谊,每次替老哥出力又几曾索过酬谢呢?只是一层……”卞旦正待望下再说,又见外面跑进几个家人,一路喊着县太爷宪驾已到。童毅少不得又跑出去迎迓,唯下且仍坐在厅上不动。

单说这位县太爷,姓陶,名文彬,年纪有四十多岁,是安徽桐城人氏。他的祖父同他父亲两代都以挑水为业,勤勤苦苦,积蓄得有好几千银子,放给人家使用,利上盘利,到了文彬手里,俨然成了一个富户。他父亲见文彬自幼儿便能读书,便送到私里上学,意思想他考取一个秀才或是一名举人,便可振起家声。无如科举时代那些廪生,十分可恶,因为他家世寒微,执业不正,便不许他应考,他父亲因此气成一病,便自死了。却喜清廷逊位,民国肇兴,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夤缘做官,不拘资格。文彬非常快活,就在本省那个速成法政学校里混了半年。当时黄兴在南京做着留守,南边一带州县都由留守府里发放。文彬花了三千多银子,其时便在江苏一带地方办了好几趟厘金、筹饷的肥缺,为人又极其圆滑,逢迎上司,应酬僚属,是他一生的本领。如今却又运动得宿迁知事,到任未及半年,早已充足。他同童毅平时也算至好,因为接了他的报告,特地赶得来慰问。

见卞旦先已在座,彼此寒喧了几句,又将炸弹的情形约略问了一遍,索诈的信,报告书上业已叙得明白,他也不说什么,转先探听下旦的口气。卞旦接着说道:“陶县长,你是最明白的,这件事依童老哥哥的主意,主张严办。严办不难,兄弟只消遣一连兵士立刻可以直捣盗穴,擒获渠魁。只是一层,他们做强盗的断然不止一人,党羽既多,任你砍得他几颗首级,他原不敢同兄弟怎样,可虑的,替童大哥种仇下去了,仇越结得深,他们报复的手段越辣。今天在老哥门房放一炸弹,明天便在老哥大厅上放一炸弹,后天又在老哥上房里放一炸弹。这炸弹不是一件好玩的东西,凡人是血肉之躯,碰着它的时候,便是粉身碎骨。老哥不信,那边袁老先生不明明是老哥的榜样?”陶文彬知道卞旦话里有因,只管在旁边点头不住,几乎将头上一顶礼帽都点得歪过一边去了,接口说道:“提起这炸弹厉害米,兄弟当初在留守府里办事时候,哪一天没有这些案子?留守都吩咐兄弟去验看,可怜那些被炸死的,简直四分五裂,没有一块完全肢体,不是头颅没有了,就是肚腹破裂,一条一条的肠子流在满地上,还有不曾屙得完的大粪,黄澄澄的夹杂在红血里面,画也画不出那样五颜六色。童先生同你们太太、小姐都是金玉一般的身子,如何禁得起这样猛烈的惨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吓得童毅登时变了颜色,浑身抖战起来,好像发了三阴疟疾似的,忙哭丧着脸说道:“依二位的高见,毕竟怎生去对付他们才好呢?”下旦笑道:“并不是我们当军官的肯说这样话,不过一切全替老哥着想,像这种事千万不可靠着武力去对付。好在敝营里的侦探极多,他们的耳目又灵又快,不敢相欺,那些强盗只要是有名望的,没有一个不同这些侦探连成一气。兄弟回营之后,第一件就分派侦探打听这炸弹同索款的函件出自谁的主意,让他们私下接洽,总要叫老哥这边不失体面,便是花费几万银子,一般可以逼着那些强盗预备鞭爆蜡烛,亲自到公馆这边来赔罪。”童毅踌躇了一会暗想:“据这口气,这银子一定是要出的了。”只得说道:“大人做了主,必不错,但求在这款项里将数目减少一点,兄弟没有一个不感激的。”卞旦笑道:“这个自然,他们是漫天索价,我辈自酌地还钱,能替老哥减得一千便是一千,将来还愁老哥不重重酬谢兄弟么?”说毕又狂笑了一会。不料这个当儿,那个陶文彬忽然站起来向下旦笑道:“同营长暂借一步,说句话儿。”下旦笑道:“县长有话,但说不妨。”陶文彬于是又向童毅拱了拱手说:“老哥且向上房里稍事休息,我们原系至好,不拘形迹的老陪着我们坐在这里倒觉得客气了。童毅挟着满肚皮委屈,兀自没精打采得了这话,果然快快地向后面走去。厅上一众家人,他们最懂得官场诀窍立刻纷纷走出。”

陶文彬方才附着卞旦耳朵低低说道:“兄弟自从到任以来,正值青黄不接,赔累的实在不小,这是营长明见万里的。营长此番替童老先生出这样鼎力,可否在这中问替兄弟提出一份,兄弟署里所有的侦探,便不去支使他们免得累营长这边不好干事了。兄弟看似一个文官,却最知恩感德,将来图报营长地方正自有日,不知营长大人以为如何?”卞旦微微笑道:“县长说哪里话来,明人不做暗事,县长此时便不向兄弟提起,兄弟自然有个办法,见财有份,如何能叫县长落空?”说到此又将声气低了些说道:“二万两是准准到手你我总可以平分,请县长放一千二百个心,钱将义取,兄弟是何等样人,那些过河拆桥的勾当,是再不肯做的。”陶文彬听了异常欢喜,立地弯了弯腿,仿佛前清请安似的,卞旦一把将他扶住。

两人刚自坐稳,屏风后面童毅方背手踱将出来。下旦深恐他看破适才形迹,故意大声望着文彬说道:“如今的时势实在难讲了,譬如,兄弟替童老先生打点的这样稿子,在不达事务的,还以为兄弟做着营长,如何可以同强盗串通一气。然而事有轻重,不如此不足以保良善而维治安,兄弟其实没有些微利益。童老先生呀,这件事若果侥幸成功,你老只须拿出二三千银子派给敞营里兄弟同县署里差役,做个小小犒赏,其余你便要请弟兄吃杯水酒兄弟是决意不肯扰你的。”童毅唯唯答应,一面又在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一并递在下旦手里说:“喏,喏,这便是他们索敝亲家那边款子的,如今益发交给营长,烦营长一齐帮忙罢。”下且接到手里一望,不仅笑起来说道:“又是一个五万两,好极,好极!一并做了,倒还爽利些。事不宜迟,明后天我再送信给你,这一会我们不多坐了。”陶文彬也随着一齐告辞。童毅还勉强留他们吃饭,他们一定不肯,也就罢了。

送客之后,重行走入内堂,解氏忙着先问他们对那些强盗若何办法,毅恨恨地说道:“有别的什么办法呢?只是该我晦气,要破财罢了。”随即将下旦吩咐的话,一一说给他们母女听,解氏急道:“这个如何使得?照这样看起来,转是我们报官的不好了。我们有钱,我们不会亲自送给强盗去使用要他们替我们送钱,这又何必呢?依我不必去理他。”童毅道:“我岂不知这道理,只是那炸弹太厉害了。”说着又将下旦同陶文彬讲的那炸弹厉害比喻出来,解氏听了才不开口,半晌,重行问道:“亲家那边遭了这样大事,银儿的婚期大概须得延搁下去了?”童毅连连摇头,说道:“这件事我还不曾告诉你们呢,据亲家太太口气,是想同我商量,要替银儿他们孝里赶。我觉得也很在理,已经答应他这样办了。”解氏说道:“哎呀,孝里赶,这不是他们婚期转要提前了么?”童毅说道:“原是的呀,赶着给我们忙罢,至迟大约后天,须得将银儿送过去行礼,行礼之后好让他戴他公公的孝。”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津津有味,这时候已把银枝小姐惊得呆了。原想公公既死,这婚期可以迟得一年半年,猛不防他父亲又闹出这孝里赶的新鲜玩意来,这便如何是好?不禁嘤嘤啜泣起来,低着头自回他的卧室……

童银枝在这三年以前,曾在本城一个国民学校里读书,论国民学校的制度,原来男女生并收。儿童们的心理原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然而既在一处,朝夕相见,这个中间便不免有最相投契的小友。银枝除得同那个女学生名字叫作路于飞的十分要好,其余男学生之中,便是他父亲数说他的那个叶绮,表字文霞的了。叶绮比银枝小得一岁,路于飞又比叶绮小得一岁,他们长就的容貌,固然仿佛姊妹一般,不相上下,便是性情爽快,举止温柔,也是一个赛过一个,所有全校的学生都知道自己望尘莫及,也不想去同他们交接,而他们也不向别人周旋,背地里有些促狭的,还替他们编了一个雅号,称他们是“一龙双凤”。大凡男女共同在一处,纵然有些亲密形迹,你们不提破他,倒也罢了,万一再经人口齿颊里把来形容他们,他们没有这样意念的,也就不由而然渐渐发生这意念了。所以银枝、叶绮、路于飞三人听见这“一龙双凤”的雅号,面子上虽然不去理会,然而各人心坎里保不定另生出一种感情。后来,银枝在国民学校毕业之后,他父亲断不肯放他再向别校求学。至于叶绮已入了高等小学,路于飞也人了高等女学,三人的踪迹由此转隔别开来。叶绮同路于飞尚得自由,每逢星期或是散学后,他们都还可以常常相见,惟有这银枝小姐是鸾囚风,轻易不能出门。

论叶绮的心理,其倾心路于飞还及不得倾心银枝的恳切,他们的年纪比路于飞长些,他们的见识也比路于飞高些,路于飞还一味地天真烂漫。至于他们两人早心心相印,有时候也避着路于飞,提议到婚姻的事,直羞得银枝红云满面,到了末了只挣出一句,说:“我自家毕竟做不得主,你既有这心,为甚不请出人来向我父亲去求婚呢?”叶绮得了这句话,喜欢得手舞足蹈。他父亲叶保恭,虽然远在上海,少不得跑回去便同他母亲俞氏商议。俞氏明知道这件事断然没有指望,因为如今的世界勉强说是共和,别的阶级尚可通融办理,惟有这贫富悬殊,要想那有钱的同没钱的结为儿女姻亲,不独那富翁白家不以为然,便是旁观的人也应得笑你妄想不祥,齐大非耦。后来到底被叶绮闹得没法,俞氏只得打发一个媒婆,常替人家撮合婚事的,走到童毅这边,要求他家小姐的年庚八字。解氏听了这话,不过笑了一笑,童毅竟自勃然大怒,把那媒婆骂得一个狗血喷头,立刻吩咐家人们将他赶出大门,不许逗留一步。那媒婆吓得抱头鼠窜,跑回来告诉俞氏,俞氏笑着向叶绮说道:“不吃羊肉惹身骚,这没趣是你自家讨的,你也不能抱怨别人,料想童家那个小姐是同你取笑玩的,你这实心眼的孩子,便拿他这话当起真来了。好孩子,你只要用心读书,将来不愁娶不到媳妇,像这样有钱的人家女儿,便饶着婴得进门,我们寒素人家也没有这笔银钱供他挥霍。这一来你总可死了心罢,没的又怪你母亲不肯成全你们终身大事。”好笑那个叶绮,毕竟是小孩子的见解,他不怪自家求婚的冒失,转将他母亲的话想了想,真个疑惑银枝是拿他取笑的,先自流了好些眼泪,后来越想越气,躲向书房里胡乱写了一封信函,颠倒骂着银枝负心,背地里交给路于飞,托他送至银枝那里,路于飞点头答应,笑嬉嬉地将信揣入怀里去了。

其实,银枝听见他父亲不允婚事,他亲在他母亲解氏面前哭了好几场,他母亲百般地拿话去安慰他,哄他说:“等父亲过后回心转意,再替你们遂这心愿。”银枝听了方才罢休。谁知他父亲便因为此事格外防闲银枝,轻易不许他出门,防他去会叶绮,被他勾引坏了。其时只有路于飞常常出入银枝闺闼,童毅因他是个女孩子,却不去干预。

这一天,路于飞将那封信递人银枝手里,银枝看了好一会,款款地将心事告诉于飞说:“我一心一意总等候着他,他千万不要错会我的意思,好在大家年纪还轻,等他毕业以后或者能在外边干点事业,父亲一样会允许他这姻事亦未可知。”

这都是以前的事迹,后来童毅竞将银枝许给袁半街家为。袁家虽也是个富户,至于他那位贤郎锦春,貌既不扬,性尤顽劣,又是身带残疾,比较叶绮起来自然是迥遇殊霄壤了。无如富翁爱女别有用心,只重家资不重人品,你想银枝小姐得了这样消息,真是说不出来的苦楚:“若说为那叶绮寻觅一死呢,我本来同他既无私情的暖味,又无婚嫁的明文,便是死了,也要被人家笑话。”再一想到以后嫁到袁家,那夫婿的为人是自家知道的,分明是一所火坑,那不情的父亲还以为是一片乐土,茫茫后顾,这半生幸福定已铲净无余,自问有何生趣?是以他父亲一经提到期,他便快快不乐。

他的心事虽然如此着想,偏生那个多情的叶绮好像这银枝原该是他的妻子,如今被姓袁的抢劫去的一般,几于痛不欲生,几次三番逼着于飞跑向银枝家里,向他责问说:“为甚记不得当初彼此情好,竟不能等待我三五年头,重联婚约,甘心抛弃着我,向袁家去做媳妇?”银枝先前还百般地拿话去安慰他,后来被他纠缠不过,也只好给他一个不瞅不睬。于飞又将这情形告诉了叶绮,叶绮真个气得要死。不料元宵这一天,忽然听见童家被了炸弹他心里便发了一个痴想,暗暗祷祝这一炸弹便将银枝弹成飞灰也好,落得我姓叶的,同他姓袁的都不能消受,何等爽快。再一打听,银枝仍是安然无恙至于袁家的炸弹炸死的又是袁福,不是锦春,叶绮好生气愤,恨不得跑去同那些强盗讲理,问他们放的炸弹简直丝毫程度都没有,不能趁我的心愿。过后转了个念头,他这念头也同银枝仿佛,以为男女两家遭了这样意外的变故,哪有娶银枝的事迹,定然延岩下来,可以从从容容地让我再行设法。

这一天特地去访于飞,报告他这个喜信,并想同他商议商议。谁知于飞望他笑了一笑说道:“你不要做梦了,在你的意思以为袁老头死了于你有益,你哪里知道,袁老头一死于他儿子才有益呢。我适才打从银枝姐姐那边回来,他的父亲已同老太太那边商议好了,便赶在明天,倒好将银枝姐姐嫁得过去。银枝姐姐哭了好几场,只是拗不过他的父亲,怕也只得委曲顺从的了。”叶绮听毕,一言也不发,只管将一双白眼翻来翻去,不是倚在一张茶几旁边,几乎倒将下去。于飞吓了一跳,忙向着他的耳朵竭力喊了几声:“文霞,文霞,你是怎么样了?你又怕将我吓死,我便吓死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叶绮方才悠悠回转了一口气,痴痴地笑问道:“他痛苦的用意一定为我,好妹妹你可曾听见,他哭的时候一定提着我的名字,说叶绮我委实舍不得你罢?”于飞想了想笑道:“这句话我却不曾听见,但怕没有这样事儿。”叶绮恨道“我说你这人糊涂不过,如今可应了我的话了。你想大凡一个女孩儿家行将出嫁,他心里喜欢还喜欢不过呢,如何好生生会这样哭?他不因为舍不得我,他为甚无缘无故哭起来呢?”于飞将个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似的,正言厉色说道:“岂有此理!你这话我真个不服,女孩离开父母去嫁别人,一定是伤心的,许多新媳妇临上花轿的时候都是哀哀欲绝,难不成都去疑惑他们心里舍不得情人罢?”叶绮急道:“呸!新媳妇临嫁的哭泣原有两种,一种是故意装出来哄他父母的,嘴里尽管像蚊子哼哼,面庞上却一点泪痕也没有,这叫作假哭,一种是真个舍不得情人哭起来,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照常将新袄子都湿得透了,这叫作真哭。好妹妹,你暗中瞧你那银枝姐姐,他还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呢,还是蚊子哼哼地在那里骗他父母?”于飞笑道:“这个我却不曾留心,这叫不知者不敢妄对。”叶绮又道:“如今且不管他是真哭假哭,事不宜迟,我却要再累妹妹去跑一趟,替我背地里问一问他。他嫁的日期已经迫不及待,自是以后,侯门似海,我益发成了陌路的人了,他多少也该取几件表记赠给我,或是他头上的青丝,或是他用过的手帕,或是他的小影放在我身边,一时半刻我也好拿出来做个纪念。”于飞不等他的话说完,忙将头一扭,冷笑道:“我图什么来?你们这般鬼鬼祟祟的,我犯不着替你们跑来跑去,许拿得到手,被他父母瞧见,还将我当个瘟贼看待呢。我劝你死了这颗心罢,人家女孩子也不想你,要你这样气急败坏地去向人家薅恼。不怕你生气,人家嫁过去之后,莫说他心里不见得有你,就饶着心里有你,一经他们夫夫妇妇过个三月五月着实亲热起来,还愁不将你这样人物在九霄云外么?若讲到那些佳人才子,海誓山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话全是当初编小说的人编着玩的。他也不怕将自己的下巴编掉了,世界上的男女哪里会有这样真真情义的事儿?我瞧你近来很有些癫也不癫,疯也不疯似的,就如这件事便算他肯有点东西给你,看着纵然伤心,于你又有何益呢?”叶绮见他作难,立刻左一揖右一揖地哀告着说道:“好妹妹,你且莫管我是有益无益,你只依照我这话去办,我自然知道感激你。”路于飞到此微微向他瞟了一眼,冷笑道:“我要你感激则甚,可知银枝姐姐是好的,别人一百个也及不得他。感激,感激,这些假人情的说话,我听得都腻烦了。”

路于飞因为却不过叶绮情面,毕竟赶至银枝那里。其时已见童府前前后后悬灯结彩,家人们穿梭也似的忙碌。童毅虽然欢喜,然而心里还因为炸弹那件事未曾解决,不免有些快快不乐,坐在大厅炕上,手里捧着一本阴阳合历的历书在那里消遣。于飞是常常来惯的,走近童毅身边也只循例招呼了一句,立即跑人后进,寻觅银枝去了。

果不其然,银枝正抱着自家膝盖,眼泡里含着两汪清泪,不知他在那里思量什么,见了于飞,只微微抬了抬身子,依旧默然无语。于飞涎着脸挨坐在银枝椅畔,低笑道:“姐姐大喜,明天这时候倒好,向别人家去了,将来要去会姐姐,怕姐姐兀自不肯理我们呢。”银枝含泪说道:“好呀,要你来奚落我。我们自幼儿在一处长成的,什么心事大家不说出来?你想,我这番遇见这岔枝儿,心里可舒服不舒服,晦气罢呀,喜什么呢?”于飞笑道:“他也是这般想就不怪人家死拉活扯地逼着我过来了。”银枝冷笑道:“前一次,我同你讲的话也算是竭情尽致了,他如何还这般纠缠我?这不是自己坑害了自己?”于飞笑道:“照他那个样,好像性命却顾不得,我也劝过他好些话,要他肯相信呢。他死糊涂了心,见你明天出嫁,他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想你送给他的物事儿,他见了这物事,便像见了你姐姐一样。好姐姐,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多少便赏些给他罢。”银枝听他这话,良久方才站起身来,急着说道:“这又算什么呢?我真个被他缠磨死了,我这里还有好几张小影,你就替我拿一张去送他。但是叫他藏掩秘些,不要张扬出来,又被那些会嚼舌头的编排我们这样那样。”于飞笑道:“好极!好极!就是这小影罢,好在他要求姐姐的,其中原也有这一个条件。”说着,他早从壁间摘下一座红木镶嵌螺甸的镜框,笑道:“这一张拈花微小的小影,倒还别致,就交给我罢。”银枝想了想,忙一把夺过来说:“这个不好。”于飞又指着一张说道:“这抚琴的好不好?”银枝急道:“你不要同我胡缠,等我来寻一张给他。”于是伸手在自家那个金漆短橱柜里捧出好一叠相片,拣来拣去,拣了一张背面站在花荫里的小影,递给于飞说道:“就烦你替我交给文霞罢。”于飞接向手里,一瞧,笑道:“这个如何使得?人家要你的小影,原是爱慕你的颜色,瞧在眼睛里好像见了你姐姐的一般。你姐姐如何不用面孔对着他,转拿这背脊对着他?我见了还觉得有些生气,不消说得,文霞更是不愿意的了。”银枝道:“管他愿意不愿意呢,你横竖是替人家干事,只须有了这小影就罢了,要你在这里面瞎三话四则甚?”于飞仰着脖子向银枝笑道:“你这人也太促狭,疑惑我猜不出你的用心呢。”

你假做人情送他的小影,又怕被人瞧出来,有损于你的名誉,你便拿出这没有面孔的东西给他,好叫人猜不到是你。”银枝笑道:“你的话一点不错,我岂但要人猜不到是我,还要人猜到是你。”于飞脸上一红,笑道:“他又不曾要我的小影。”银枝接口说道:“痴丫头,没有这个人,才要这人的小影,有了这个人,便不要他的小影了,你懂得这道理不懂?”这几句话,引得于飞又羞又急赶来要打银枝,却不防这时候房外来了一大群女眷,都是来替银枝道喜的,于飞方才让过一旁,转用一方手帕子,将那小影包好,别了银枝,送给叶绮去了。

再说袁家那边,禹氏因为要赶紧娶这媳妇过门,便将袁福的半边尸身,命人重行将他抬到上房里,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床大红锦被,装作平时睡觉模样,恐怕忌讳,一声儿也不敢哭,依旧欢天喜地,将房屋收拾得焕然一新,命黄先生帮助前后料理。好在有钱的富户,要做到什么样儿,使是什么样儿袁福在日,连一个男仆都没有,这几天里却又不然,立刻各处推荐的家人,不下三五十名。禹氏知道都是些有体面的人荐来的,一个也不敢驳回,倒还忙得井井有条。前一天便将花轿鼓乐,送到童毅那边。

童毅同禹氏原有约在先,禹氏若不拿出十万银子来送给强盗,他断不让银枝嫁过去陪吃炸弹,所以童毅一见花轿进门,他别的都不忙着,先跑到禹氏那里,去同他索款。禹氏没法,只得忍着疼痛,便请童毅打了电报,到上海银行里,汇了十万银子过来。第二天当面交割,童毅揣入怀里,赶回公馆。两边亲友,纷纷地跑来贺喜。到了傍晚,童毅夫妇才打发女儿银枝上轿。旗锣企鼓,热闹非凡。

童毅这一天忙得十分疲倦,正坐在内室里喘气,忽有家人进来禀报,说营长卞大人有事请见,此刻已坐向大厅上面了。童毅还不知道他们所办的事若何结局,怀着鬼胎出来相见。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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