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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螳捕蝉侦探施妙手 蛇吞象强盗没良心

我们中国的事,无论若何重大,若何艰难,其中只须有一两个人出来干预,名目虽是调停,论其实在,却大大有点好处,所以这件事断然没有不拢合的道理。你虽极不愿意拢合,那调停的人却一定要替你拢合。大而政府揽借外债,小而一乡之中、一邑之内婚姻、田土、打架斗殴,总有这一干人在内里神出鬼没。好在事实上的干系是当局担任,捞摸的利益是调人享受,天下事再没有比这个快活的。

童毅这时候还恐怕那些强盗要同自家决裂,兢兢业业地出厅来会下旦再说那卞旦见了童毅先装作长吁短叹,若似乎自受委托十分棘手,然后才慢慢说到同强盗接洽,强盗一口咬定两家非得十五万银子不可。童毅听到这里不由将个头渐渐低下来,一言不发。卞旦见他这模样,重行换转口气说道:“兄弟若是果依他们十五万,那么老哥倒不消请兄弟出来排解了。好容易经兄弟向他们一半软商,一半硬断,才同他们议定,由兄弟手里交割他们十三万两,若再减少是万万不能的了。我替老哥设想,夜长梦多,还是赶快将这事了结的好。”童毅听见已少得二万,方才仰起脖子说道:“一切倒费大人的心了,但是这十三万两,兄弟一时如何筹办得出,可否先行交割五万,其余由兄弟写一契约,分期送到贵营里来,想还使得。”卞旦放下脸色说道:“那个就累兄弟为难了,不瞒老哥说,他们第二期的炸弹业已预备停当,恐防便在早晚光顾这所大厅。”说着,故意四面望了望,自言自语说道:“哎呀,这厅柱子还是楠木的呢,一带屏风上的雕琢如何这般工致,可惜!可惜!兄弟下次再行奉访这厅,已付之一炬了,惟有这一座古铜香炉,或者在瓦砾堆里可保得安然无恙。”卞旦一面说,一面偷眼看他的脸色,果然童毅的面孔已像螬渣似的,由黄而白,忍不住暗暗好笑。复又凑近一步附着童毅耳朵说道:“兄弟倒还有一个绝妙主意,老哥最好跑去骗一骗亲家太太,就说那些强盗要索他府上十万。只须亲家太太信以为真,老哥出的款子不是又轻了好些。”童毅顿时吃了一惊,暗想:“这位营长竞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如何我的秘密他竞清清楚楚,神仙说的话也没有这样灵验。”想到此处,脸上一红,忙慨然说道:“这个如何使得,敝亲家那边近年境况本不甚好,加之亲家身死,孤儿寡妇,益发可怜。他们的那个五万,本着兄弟良心,已允许替他们承认了。老哥试想,他们应出的款子,兄弟尚且不要他们一丝一毫,如何可以额外去欺负他们?说不得还是兄弟吃点亏罢,兄弟此处已预备好了一张十万两的钞票,先交给大人带回,少停片刻再补足此数,送入贵营如何?”说着早从怀里将袁福妻子禹氏给自己的那张票子递向卞旦手里。卞且瞧了瞧,径自收好,一迭连声地答应说:“就依老哥这样办法,稍停兄弟在营里等候那个三万银子罢。”阅书到此,诸位定然背地里要替那个童老头打算打算,没有一个不恨这老头儿异常狡猾。他虽然出了这笔款项,应该出五万的倒反出了十万,应该出十万的仅仅只出了三万,细想起来,毕竟是袁福晦气,童老头讨了极大便宜。至于那位营长卞旦,论起我们中国那句“经手不穷”的谚语,自会猜到他其中定有吞没的利益,吞没的多寡却还不得而知。我这部《镜》的小说,虽然不是什么黑幕大观,将所有黑幕都揭得明明白白,然而像这种暖昧的情事,少不得也该偷一个空儿,将它补叙出来,让诸君知道这其中的鬼蜮。闲言少说。再说那一天,卞旦同县知事陶文彬别了童毅之后,各自分道而回。卞旦自是十分快乐,回了营帐,第一件先命人将他两位最亲信的侦探请得进来。一个侦探是金坛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岁,名字叫作毛惠,平时很替他出过些力,卞且同他极是如兄若弟,凡遇着可以升官发财的事都去同他商议。那一个年纪还轻,叫作庄佑书,是毛惠收的徒弟,为人精明强干,卞旦也爱他不过。其余也还有些侦探,名目可就“自部以下”了。

自从童袁两家发生炸弹之后,毛惠同庄佑书早已探得水落石出,只等营长向他们询问。此番听见叫唤,两个人早已相视而笑,一先一后缓缓踱得进来。卞旦当时便一五一十将这事说了一遍,又向他们斟酌办法。先由毛惠说道:“这事还有别样办法么?童袁两家,刻薄成性,积了这许多不义之财,众口嚣器,谁不同声咒诅?不过,营长负有保卫地方的责任,他们看待营长也还仁至义尽,营长自然不便再去向他们薅恼。如今天幸出了这件意外变故,舍经行权,营长少不得便在这上面弄他几万银子,弥补历年亏空,也不为过。”下旦故意放下脸色说道:“照这样讲,可想那些强盗,你们早已有了眉目了。依我的意见,便派人将他们手到擒来,砍几颗脑袋,向犯事地方示众。”毛惠哈哈大笑说道:“砍强盗的脑袋原自不难,只是将强盗都砍完了,我们这一班吃粮的兄弟就喝西北风,更没有生发的去处了。自古以来,我们是强盗的护符,强盗是我们的饭碗,若像营长适才说的那些话,天下也没有这样呆鸟。”庄佑书顿时挤眉弄眼地望着毛惠说道:“营长的话一点不错,还是认真办理的好,你通不想这件案情很是重大,营长他不能单单顾着银子不顾自己前程,我同师傅果然带些弟兄们去将那厮们捉得来罢。”毛惠尚未及答应,下旦早换了一副笑容,指着庄佑书骂道:“小鬼灵精儿,又来同我闹玩笑了。我们当武官的,与文官又是不同,毕竟是前程要紧呢,是银子要紧?你替我们放浑厚些罢,没得人疑惑你是呆子。我且正经问一问你们,这案子竟是谁干的?亏他们真个想得周到,最妙不过,先是炸童袁的大门,这就瞧出这所们胸中经济了。”毛惠方才将大腿一拍笑道:“这事委实奇极。营长你若猜出这几个人来,我就佩服极你。连我到今日还有些不很相信,不防一班小鬼们做出这样大大举动。”卞旦于是将头低下来,想了一想,然后说道:“左右不过那一班强盗,是大刀周庆,他在北道上很有名望的,不然就是摸着天李瑶、笑里刀吴干。”庄佑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远哩,远哩。越是有名望的,你越莫去想他,想出来也断然不是。”卞且笑道:“奇呀,难不成是翻酱罐陈三小、洋鬼子胡铭仲、活华佗赵季、白面郎君魏骐,再下一等就是钱里蛆高冲、泥腿许二、阴司判官李大鹏、薛回子薛寿。”卞且只管说,庄佑书只管笑着摇头。毛惠笑道:“营长你休得听他,照他这样猜去,哪里还猜得到。我告诉你罢,做这案件的不独营长料不到是他们,便连我至今还有些不肯相信呢。谁知道是两个最没有名望的小卒,专一在古关帝庙一带打闷棍的那个卢魁同小燕青儿。”卞旦将头扬了一扬,重行说道:“什么卢魁、小燕青儿?我耳朵里真个不曾闻过这厮等的大名。照这样看起来,他们有多大能耐,敢向人家要这许多银子。你们同他快去接洽,有个三五百两,还不够打发他们滚蛋么?其余老实捞上我们腰包,看这斯们还敢来同我讲理?”卞旦想到得意去处,早手舞足蹈,着实不安静起来。庄佑书噗哧一笑说道:“营长且休欢喜,我已打听得清楚,这两个毛贼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他们却有仗腰的人呢。说是去年除夕那一天,这厮们在关帝庙里遇见一个和尚,是新近打从日本来的……”下且听见日本两字,不由将舌头伸了伸说道:“哎呀,怎生又闹到外交上去了?日本人不很好惹,日本和尚也是不好惹的。照这样讲,那就有些棘手了。我说呢,打闷棍的朋友他有什么见识,不是这和尚在里面指挥切,他们如何会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呢?罢,罢,看这和尚分上,就多让些给他们也罢。”庄佑书又说道:“也奇怪,据他们说,和尚教导他们主意以后,眨眨眼就驾云走了,至今又不曾见他的下落,只吩咐他们将银子存储在一处等候他来发放呢!”卞旦惊道:“驾云的和尚,定然是位神仙,我们一举一动,他自然没有个不知道的,好在这其中我也不想多赚,你们斟酌去办罢。”毛惠同庄佑书得了这样口气,方才辞了下旦,走回他们的办事室里。毛惠因为时候谈得久了,烟瘾大发,忙睡得床上,呼呼地去吸大烟,只撅了撅嘴,望着庄佑书说了一句:“你便同他们将这事议妥了罢。好在当初我们已有成约,除得给他们八万,其余都是我们的。只要你有本领将营长疏通好了,我们是自家师徒,没有个谈不到的,难道我还同你计较不成。”庄佑书点头答应,当晚便去会了卢魁同那个小燕青,只因毛惠贪懒吸烟,不曾同他一齐前去,他便私下同卢魁他们议定:净给卢魁他们八万。告诉毛惠说,他们八万不依,一完要索九万:告诉营长,又说强盗们定要十万。卞旦是以去会童毅老头,便添了三万,共计是十三万。卞旦又因为那一天知县陶文彬要想在这里染一染指儿,后来也告诉陶文彬,又说是强盗净得十二万,自家只落了一万,在这一万当中分了五千给陶文彬,陶文彬已是欢喜不尽。于是,下旦净得二万五千,庄佑书净得一万五千,毛惠分了五千。晦气的只有袁福除得身死不计外,白花花地捧出银子十万。童毅虽然在名日上出了八万,其实他自己只算出了三万。这一篇细账并不是作者要替他们条分缕析细叙出米,实在觉得今日社会上,世道愈漓,人心愈坏,互相巧取,互相欺诈,做强盗的手段固然令人言之痛心,不做强盗的手段尤令人闻之发指,将来生活程度愈高,金钱愈是看得要紧,还不知要酿成一种什么局面呢。

且说那个卢魁同小燕青得了这注横财以后,强盗们原是不讲情理,再也不去理会那个和尚。好在和尚又不曾告诉他们下落,他们难不成还肯去寻觅他,让他来分我们这银子么?于是两个人早就大酒大肉、宿娼、狂赌,着实热闹起来。他们也还有一班朋友,得了这样消息,羡慕的羡慕,妒忌的妒忌便有人出来向他们要求宴会,大家痛聚一场,算是替他们道贺的意思。依卢魁还不肯答应,毕竟小燕青有些见识,觉得自家银子太多,一时间也挥霍不了,第一件想起那一天除夕,风狂雪虐,可怜躲在那个关帝庙里,饿得头昏脑眩,神佛保佑,不知从哪里跑来这冒失鬼的和尚,教给我们这好计策,两枚炸弹,轻轻地换了八万纹银。神佛的恩典却不可不报,于是同卢魁商议,发了一个愿心,情愿拿些银子出来,将那座古关帝庙重新修饰,红墙碧瓦,画栋雕栏,哪一天落成,便在哪一天里请一请众位弟见们做个团拜大会。卢魁见他说得有理,方才点了点头,便交给小燕青去做这事。从正月里动了工,一直到三月初一,那所古关帝庙果是焕然一新,十分好看。小燕青好生高兴,在前几天便向各处下了请帖,便拣在三月初一这一天,备了八九桌酒席。黄昏光景,各强盗陆续到齐。内中除得在那营长下旦口中曾经提过的几位铮铮有名的头领,其余便都是些挖墙壁、鼠窃狗偷的毛贼,约莫倒有五六十位。幸喜那神殿宽阔,将席面排列开来毫不觉得拥挤,殿上点了许多灯烛,光同白昼,又雇了好些村汉,专供他们的奔走。当时宰了有十几口猪,十几只羊,二十多坛烧酒。

大家人席之后,开怀畅饮。先是各人叙述各人近来做的案件,油水多寡;落后又谈到卢魁,小燕青这番际遇。没有一个不替他们欢喜,说:“别人费着许多心力,还不见得便弄到这一注财帛,怎生两位哥有如此造化?没来由地遇见个秃厮,平白替你们帮忙,他转悄没声儿,不知溜向哪里去了,一毫不来向你们干涉。”座中那一位笑里刀吴干听了这话,他忽地冰恻恻地说道:“众位大哥,休在这里拿得十分把稳。我瞧世界上断然没有这样好人,他想出法子来替别人弄钱,他转置身事外。万一过了几日,他竟跑来向卢大哥他们来接洽,卢大哥他们少不得要双手将这银子捧出,怕不依旧还是同我们一般光蛋,想永远做这财帛主,怕没有的道理罢。”卢魁先前听见他们一番言语,正自十分高兴,酒到杯干,已经很有些醉意,到此忽然被笑里刀一激,兀自将酒杯放落在桌上,愁眉不展起来。大刀周庆接着说道:“没有的事,到了吴大哥嘴里使叫人听着不大快活。江湖上的朋友,谁保得没有个山高水低那秃厮离了这地方已是好久了,一般会在别处踏了罗网,此时还不知道他脑袋在腔子上不在呢?”卢魁听到这里,方才渐渐欢喜,大声说道:“万一这秃厮果真出来向兄弟分这赃物,都还要仰仗众位弟兄们帮个忙儿,将秃性命结果了,我拼分出一半银子送给众位弟见们做个酬谢。”

卢魁刚自说完这话,猛觉得殿下几株大松柏树里透出一阵冷风来,直向衣领里飕飕地灌得进去。卢魁用手摸了摸颈项,将头一缩说道:“哎呀,好冷!”众人也不曾留心。钱里蛆高冲笑道:“有我们一班弟兄们,还怕结果不得那秃厮性命?”翻酱罐陈三小笑道:“结果秃厮,正不消弟兄们动手,不如请我们活华佗赵季,只消用一帖麻黄汤或用一帖巴豆汤,不叫那秃厮发汗死了,总叫那秃厮下痢而死,这叫作庸医杀人,不比较弄刀弄枪爽利些么?”

众人只顾谈笑,不防那树林里的冷风越是来得历害起来。先尚是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将席上的烛光摇得闪闪不定,过后益发吹得不住,上面悬的纱灯已吹熄了大半,众人这才称奇怪说:“天色好好的,哪里来的这样怪风?座中惟有小洋鬼子胡铭仲眼光最快,抬头一望,早大声吆喝起来。众人被他这一句提醒,各各挺身而出,果见靠鸱角旁边伏着一团黑影子,像是撮着嘴在那里吹风,吹得呼呼价响。强盗们像这种行径多有曾见识过的,知是不妙,各人呼啸了一声,立刻从衣底下掣出防身兵器,预备交手。大家刚在殿上乌乱,谁知那风愈来愈厉害,一要时间,飞沙走石,真个有翻江倒海之能揭地掀天之势,殿上灯火全行熄灭,吹得众强盗睁眼不得,互相磕碰,乱了好一番。”说也奇怪,那阵风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顷刻之间,一点风丝儿也没有了,大家方才定一定神,一迭连声地喊:“伺候的人快来点火!这乌光漆黑的怎生是好?”先前那一班伺候的人,都被风吹得躲过一旁,此时听见呼唤,才如飞地上前,将所有的灯全行点齐。

灯光之下,彼此互相一望,没有一个不大惊小怪起来。原来这北路上面风气不大开通,民国成立已有多年,竟有好些人还牢牢的保全他脑袋后边一条豚尾,发誓不肯剪去,可想这些强盗更是野蛮的了,其中没有一个不将辫发盘在头上。不料在这个当儿,不但辫子没有影响,而且,每人头上都剃得光光的,远远望去,活像佛殿上坐着一群和尚,大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燕青忽然大叫起来说:“卢大哥的眉毛呢?”众人听见这话,都向卢魁瞧望,果然卢大哥尤其特别,两道眉毛不知怎生削去一道,还替他留着一道。直气得卢魁三尸神爆,七窍烟生,喊道:“弄这狡猾的没有别人,定是适才躲在屋角上吹风的那个杂种,我们快将他擒得下来,好替众位弟兄们出这口乌气。”众强盗听了无不赞成,一个个又翻身跑出殿外,东张西望,也不曾瞧见一个人影子,只得复行转入殿内。这个时候秩序大乱,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议论这事,还有泼口大骂的。

正在热闹当儿,蓦觉得人群之中多着一位生客,嘻嘻地尽望他们发笑众强盗又是一惊,赶着围拢过来,向他询问说:“适才在屋上吹风的可是你不是?”那人点头笑了笑。众人看他约莫有二十来岁,是个少年装束,裘服翩翩,头上还戴一顶文明洋式帽子,唇红齿白,美秀而文,像是一点气力也没有。笑里刀吴干忙赶近一步,向他冷笑道:“你这厮究竟是谁,为何将我们发辫都剪去了?破坏别人身体,是要你赔偿损失的。”卢魁见这模样,不由双足乱跳说:“了不得!了不得!这厮委实大胆,你将苦头给我们吃了,还不算数,还跑在这里来作耍。你试替我想想,两道眉毛如今只剩一道,将来怎生出去见人?”那个少年微微笑道:“你这厮,心术着实不正,便是有两道眉毛也不能算人了。我不曾割你们的脑袋,总还留着一点情分哩。”这一句话说得大家动了公愤,卢魁越发暴躁如雷,喊道:“众位哥!还不快些动手?假使让这厮溜跑了,我们还到哪一搭儿去寻觅他?”大刀周庆也是一个容不得人的,立刻从衣底下掣出他惯使的那柄大刀,旋风般地直砍过来。其余众强盗手中兵器还不曾放下,却好蜂拥直上,围成一个大栲栳圈儿,直望着那个少年刀砍、斧劈、剑刺、枪挑,一个清净神坛,顿时变了一座杀人场所。那个少年手里一点家伙也没有,只管笑喊着说:“大家动手不妨,须得仔细些,将我的衣帽砍得坏了,是不怕你们不赔偿的。”众人哪里理会他说话,砍了一顿,只把那少年一件狐皮袍儿砍得稀糊歹烂,头上的文明帽子被大刀周庆几下子砍得破了,那少年在万枪林里依然站着,动也不动。

众人砍了好一会,砍得气力乏了,一齐住了手立着,早有许多人在旁边喊喊喳喳地议论说:“这不是怪极了!怎么我们家伙使上去,好像碰在石头上一般?这人的身子敢莫不是肉做的?”那少年见他们住手,重行笑起来说:“你们也该歇一歇罢,不瞒诸位说,像这样砍法,便是砍到明年也不中用。我同诸位没有仇恨,诸位犯不着出这样气力,我只同那姓卢的讲话。”

此时卢魁早躲在人群里,大气也不敢出,心中暗暗地纳罕说道:“这分明是铁布衫法,那个和尚曾有这种本领,如何这厮也同和尚一样?”想到此处气已中馁,听见那少年喊他,不由筛糠抖战地挤得出来,向那少年面前一站那少年不慌不忙先将头上一顶砍破的帽子掼落在地,又去脱自己的衣服,口中不住地嚼念道:“好,好,我这身子若是同这衣服一般禁不住砍,此刻只好粉身碎骨了。你这厮好没良心,你的师父教导了你的法子,弄来八万纹银,你不思量酬报你的师傅,还要结果他的性命。诸位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试替我们评评这个理,可想还该不该?”那少年一面说,一面轻轻地伸出一个指头向卢魁右肩上一捺,捺得卢魁杀猪也似的喊了一声,顿时直挫下地,口眼歪斜,不住地淌那白沫,丝毫不省得人事。

小燕青知道这事不妙,跑得近前,双膝跪在那少年面前,哀求饶恕,并请问那个少年名姓。众强盗知这少年不凡,也就围拢得来,行礼赔罪。那个少年又笑道:“我也没有姓名,此次原是师傅命我过来向卢魁索银子的,只须你们见机将银子交还了我,万事全休。否则,我的师傅也不能饶得过你们。”小燕青忙道:“银子是有,在这里,立刻缴呈,还求大哥将我们卢大哥救得转来感恩不尽。”那少年又笑道:“像这种没有心肝的人,死了也好,我知道你这人尚明白事体,便看着你的情面上恕他一次。”说完早又伸手过去将卢魁扯了一扯,卢魁兀自爬得起来,但已知道那八万银子万万保全不住,只是赖在地下装病,哼声不止。

众强盗已知这少年非等闲之辈,一个个摸着脑袋兀自摇头咂舌,在一旁窃窃议论。至于听见他们三人提银子的交涉,好在这银子使是卢的,他们不拿出来,也分不到大家,不如落得做个人情,说句公道话儿,博那少年欢喜于是一古拢儿,都跑过来责备卢魁,说卢魁没有良心,简直想将银子全行吞没,于道理上万讲不过去,卢魁只是一言不发。

小燕青当时便将收拾庙宇以及连日的费用一一报了一遍账目,说:“如今只现存六万四千两银子,银票在我们卢大哥家里,明日一定奉缴过来,听你老发落。”那少年见小燕青说话尚近情理,不由笑着说道:“装饰神庙这一件事近于迷信,未免觉得蛇足。但是你们既已做出来,也不必再去埋怨。我有一个主意在此,与其留着这庙做众弟兄们盘踞之所,倒不如延请几位先生来开设一个小小学校,倘怕经费不足,尽管向我来索去,我没有个不答应的这是后日的希望,如今且放着不谈。至于这六万四千银子,我也不全行携去,留四千给你们两人做个盘缠,酬谢你们出力的款项。其余我再拿出一万来,给今天在这里吃酒的弟兄大家均分,也算小小一场纪念。众位须知道我这银子并非赠给强盗,因为大家既有了这笔意外财帛,随后在乡村镇市地方便可以少掳掠些,少劫夺些,这也是为民请命的意思。”

那少年话才说完,顿时一个喝采如雷暴动,众强盗没有一个不眉飞色舞起来,便是卢魁此时坐在地上也就一跃而起。他原以为这少年一来,那银子断然没有希望,不料还允许分给他每人二千,真是喜出望外,喊着那些服役的人赶快去添酒菜,重行快乐一番。自己又向小燕青说道:“你陪众位在此少坐一会,我立刻取了那银票就来。”说毕如飞走了。

此处众强盗推让那少年坐了首席,其余各人依旧纷纷团坐下来。不多一会,卢魁真个将银票取至,每张一万,共计六张银票,那少年随即取了一张仍旧递给卢魁手里,命他明天按着人数分给众弟兄们,又笑说道:“卢大哥你千万不可再在这里面去打偏手,须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我同我的师傅都在暗中实行监察,你只知道袁童两姓出了八万银子,其实还有五万都给经手的人吞没去了。”说到此处,又长长叹了口气,笑道:“我们中国贫弱原因正在于此。在上位的剥夺下民,做下民的供应上位,一个拿钱,一个出钱,都还明公正气。惟有这一班鬼蜮,他们最是狡猾不过,既无供应之实,又无剥夺之名,所弄的银钱比什么事件都还取巧。他既然做得好,别人也就羡慕着他,都去仿效,于是一国的才俊自然放着正务不肯去干,一般地想做这样取巧的勾当。你们想想看,这人心焉得不坏?这风俗焉得不偷?这中国如何保得住不支离破碎?”

那少年说了这番话,众强盗也就十分赞叹,各人都放下酒杯子,像是思想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重行谈笑起来,整整又喝了好几坛酒。那时候已近四更天气,大家都有些困倦,胡乱吃了饭,东一歪西一倒地就地而睡。小燕青走近那少年身旁,请他安置到后殿一所小房间里,那少年点了点头,也不谦逊,径自走人后殿去了。此处杯盘狼藉,肴核纵横,自有卢魁和小燕青督率服役人等,收拾完毕,也便各自睡去。到了次日,众人一觉惊醒,再瞧那个少年早已不知去向。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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