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银枝小姐坐着花轿嫁到袁家时候。这一天他是穿的文明衫裙,手里也捧着一个大红绸子彩球儿,却不曾闭着眼睛,这算是他父亲童毅的特别开放。因为在先曾经允许过,他是自由结婚,不闭眼睛,这一件事便是童毅心理上的自由结婚了。银枝下轿之后,有伴婆扶着他登堂,他一眼早看见里里外外悬灯结彩,热闹非常,但凡在那里的亲友,无不兴高采烈,谈笑自如。唯有袁福挺尸的那间房里,不知是谁晦气,由禹氏太太分派了两人在房里用蝇拂子向那死尸身上拂来拂去,防备着老鼠跑来同死尸亲嘴,脚边放着一盏油灯半明不灭,煞是可怕。其时,袁锦春早打扮成新郎模样,循例登堂交拜,进房合卺。外间各亲友坐了筵席狂啖大嚼,委实快活,便有好些左邻右舍成群结队的拥挤进来,瞧看新妇。一直闹到半夜,闲人渐渐稀少,然后才送两位新人双双入寝。禹氏太太少不得领着仆妇们照料一切,一般欢天喜地,好像不曾死了丈夫似的。新房里一对红烛点得透亮,伴婆们轻轻将房门带好,各白去寻觅睡处。
袁锦春宽了外面衣服,拐至银枝面前,嘻嘻地笑着说道:“你老坐在这里则甚?停一会怕天要亮了,我们还该趁这合卺良时赶快应一应景儿,才是道理。”银枝本来低着头,坐在床沿旁边,这个当儿,忽然见他这位残疾夫婿跑来,不伦不类地向他说话,心里又气又怕,不但不去睬他,转将身子挪了挪,掉转脸去,将自家背对着锦春。锦春重又笑着说道:“奇呀!你是来同我赌气的了?我同你算是初会,又不曾有甚得罪你的去处,你做这样嘴脸给谁瞧看?”一面说一而便伸过手来,思量替银枝解脱衣扣。银枝益发吃惊,不得已开口说道:“请你放尊重些。我有一句话奉问,今天依你说是合良时,然而在我看起来,父尸在床,残肢断骨,两边尊长不明事体,从俗做这孝里赶的举动,在稍有人心的,方且要抚衷内疚,不可为子,并不可以为人,亏你还要同我尽夫妇之礼。你仔细去想一想,今日若非违礼结这婚事,你此时应该怎生哀痛?父母生我之恩如同山岳,一念及老人家的惨死,便该寻乐的地方,也须怆然不乐起来。况我同你既成伉俪,为日方长,正不在乎这一时之顷。你若辛苦要睡,便请你在这床上躺一躺,我在烛下暂坐一夜不妨。”
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生顽钝,只须有人触发他的天良,这一善之萌自然会随时感动。社会上像这孝里赶的仪节已成习俗相沿,恬不为怪。但是做人子的当这时候间,我不知道他们还是学哀锦春之求欢,还是效童银枝之守礼。然而论起那个吊者在门,贺者在室,神明纵不知负疚,恐心理亦觉其难安。袁锦春虽然是个纨祷子弟,毫无学问,他一经银枝侃侃而谈,也就有些汗流浃背,只得勉强笑说道:“既是你这般说法,我转不能拿话来驳你,对你不起,我就老实睡了,你一人坐在这里,不要害怕才好。”说毕果真跳得上床,扯过一床锦被,蒙头而睡,不多一会早就射声如雷。
银枝这才将一颗芳心放下,轻移莲步走近桌子旁边,将烛焰剔了一剔不由向房里四面瞧看,见那装饰一新,自家的陪奁十分华好。但是想到那锦春为人十分鄙俗,自顶至踵简直没有一块雅骨,不觉暗暗垂泪,叹道:“我银枝一生,将来就这般草草结局了。父亲虽然爱我,想我做有钱人家一个主妇,无如这床头人不能称心如愿,便是绫罗裹体,兰薰心,毕竟有何意味。叶家文霞,他同我自幼儿耳鬓厮,性情投契,他虽比我小得一岁,然而他那一种天真烂漫的神态,说出话来又叫人可怜,又叫人可笑。别人家的婚姻往往因贫而误,我的婚姻转不免因富而误,这是打哪里说起呢。”
银枝想到此处,忽然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便将身上外套的一件大衣轻轻解脱,向薰笼上一搁,里边只穿着猩红小袄,走近窗口,在茶箱里倒了一杯酽茶,复行坐下来,就口啜着。说也奇怪,锦春已经睡熟,先前的鼾声已是寂然不作。蓦从耳畔又听见一种鼻息,声音忽高忽低,像是打从套房间里送出来的。银枝吃了一惊,暗想:“这新房里除得锦春同我两人以外,断然不会有人跑得进来,这又是谁的鼻息呢?”越听越觉得真切,大着胆子,轻轻提了一柄烛台,真个走过旁侧一所套房里亲去探视。不防才走得进去,猛将银枝吓得倒退了几步,原来那套房里,堆着无数箱笼,两张大橱柜,一张绣榻,便在那绣榻上瞧见一个人睡在那里,鼾呼不醒。银枝喝问了一声是谁,也不见那人答应。银枝无奈只得用烛台向那人脸上一照。
不照犹可,这一照已照出天大祸事。睡在绣榻上的并非别人,正是银枝适才想着的那个叶家文霞。你道奇也不奇,又不知道他怎生溜得进来的,溜进来又有何用意。银枝这时候心头不住地小鹿乱撞,十分着急,一手战战地提着烛台,一手使劲地去推那文霞。文霞从睡梦之中被他推醒,双手将眼睛揉得一揉,见是银枝站在自己身旁,他不由跳起来,一把扯着银枝衣袖放声痛哭起来,吓得银枝忙用手掩着他的小嘴,低低说道:“这是什么地方,许你同我这样厮缠?被人听见,那还了得。”叶绮想了想,好像才明白过来,也就止住哭声,尽管哽哽咽咽地向银枝说道:“你这好人,怎么便将我抛掉了,跑向这里来做人家的新媳妇?我一定不依你,我也没有别的法儿,只有赶着你在一处,你便是喊人将我捉住当作强盗贼看待,我也情愿。”银枝此时听见他满口混话,真是又气又急,赶紧将灯台放在一边,挨着他身子坐在一张绣榻上,向他问道:“你这人好生大胆,如何轻轻溜得进来?你这样闹法,岂不要连累我名声不好?你只当可怜着我,悄没声些,不用给他听见。”说着便伸手向那边房里指了一指。叶绮见银枝娇羞满面,看待自己地方也还不薄,不由将一颗心软得下来,随即笑着说道:“自从姐姐交那一张影片儿,由于飞妹妹递了给我,我心里像似刀刺了一般,又知道姐姐婚期便在顷刻,打算再见姐姐一面都不能够。我仔细思量,姐姐嫁了人,我便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去寻一条死路。此番偷人姐姐新房,明知不合规矩,经人瞧破,自然要问我一个罪名,或打或囚,都不能预料。无如我心里一点没有惧怕,瞒着自家母亲,从黑地里跑到你这门首,亲眼看见你坐着轿子抬到里面,我早昏昏沉沉的,不知怎样才好。后来看见许多男妇都着进去瞧看新妇,我陡然心生一计,径自随着他们大伙里一拥而人,幸喜别人也不曾留心到我,我便蹑手蹑脚,拣向这清净所在避一避他们的耳目,意思要瞧姐姐同那新郎怎生亲热谁知我有这心,我的眼皮儿又不依我,一会子瞌睡起来,就在这榻上睡着了好姐姐,此刻有什么时候了?你为何还不去同那新郎睡觉,又巴巴地跑来瞧我则甚?”
银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不禁笑起来,用手指使劲在他额角上一点,咬着牙齿说道:“你这人真是歪斯缠。我嫁过来,我又做不得主。我的心事于飞妹妹他都知道,你还有个不知道的么?你苦苦地闹,这样乱子不是将气给我受?当初我同你白好了不是?”说着眼眶子一红,转用手去揩拭眼泪。叶绮冷笑道:“我知道你什么心事呢?左右不过给我一张照片,还使出赌气身份,连正面也不给我一瞧,这可算是白好了哇!”银枝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我给你那照片的意思,你过后自然会知道。我便是再说些,你此时也不能相信。”银枝说这话时,那眼泪已是纷纷下坠,将襟袖都透湿了。叶绮看着老大不忍,忙拿话安慰他道:“此时我们也不消再讲这些闲话。但是,姐姐既不愿意同新郎去睡,也不能老坐一夜,我且走过一边,让出这张绣榻,给姐姐歇一歇,我替姐姐捶捶腿儿,可好不好?”银枝只管摇头不语。
在这个当儿,忽听见那锦春在床上翻身,银枝忙离开套房,三脚两步静恻恻地走近床前,仔细听了听,幸喜那锦春翻身之后重又睡着了,只才将一颗芳心稳住。又怕叶绮腹中饥饿,见桌上有四个瓷碟,里面都还放着许多茶点,银枝捧了好些又走过来递给叶绮手里。叶绮好生欢喜,遂拿在手里吃,又嚷着要茶,银枝忙从茶桶里拿自己吃的那个小茶盅替他倒了一蛊。不知不觉将近四更时分,叶绮已忘却是躲在人家房里,转高高兴兴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银枝谈心。银枝坐立不安,半响方向叶绮冷笑道:“你这人可算得糊涂已极!你可知道,你进门容易出门很难,这一会子没有别人进房,容你在这里胡闹,万一天色明亮,不但他醒了须得下床,便是伺候我的一干仆婢们少不得也要纷纷进来,看你这偌大身子如何藏躲?还有一层,这地方非你久留之所,你有甚妙法儿叫人瞧不见你,万一被人闹出来,我的颜面固然攸关,你的性命亦且难保,你仔细想想可怕不怕?”叶绮听到这里,忽又哭出声来,却好银枝坐在身旁,他便一倒身倒人银枝怀里,把个头伏在他猩红小袄上,鼻涕眼泪沾了一大片。银枝急用手推他起来,向他冷笑说道:“啧,啧,啧!说的好听话儿,先前你不是告诉我的,因为想着姐姐连性命都不顾得,如何这一会子听了这话,又这般鬼张鬼智起来?可想你这人简直心不应口。”叶绮忍泪说道:“先前疑惑遇不着姐姐,所以才寻一条死路,今番姐姐不是同我在一处了?该我死的,我也舍不得死。好姐姐,你须救我一救我不忘你恩惠。”银枝笑道:“呸!一句话,便吓得这个样儿。你果肯依我的话,此番离了我这里以后,一心一意须在学校里读书,用品书籍有什么不够使用的,我有的是银子,尽管叫于飞妹妹向我这里来取。你年纪还轻,将来不愁娶不到好女孩子。姐姐已经嫁了人的人了,你也不必挂念我这身子,我同你今生不能做一对夫妇,只要彼此不用忘记,还有来生呢!”银枝话还未毕,耳畔忽然听见房门外面已有了脚步声音,再瞧一瞧,四面窗纱已透进鱼白颜色。大凡做喜事的人家,这一夜里也没有人肯好生安睡。银枝甚是慌急,连连向叶绮催说道:“我不能陪你久谈了,你不听见外间已有人行动,万一他们推门进来,瞧见你的影子,叫我拿什么言语去支吾他们?我已替你打算过了,这套房里好在没有什么人进来,橱柜背后还有些院地,你便老实在那里躲一躲,一俟有了机会,我再来放你出门。第一你须耐着心肠,千万不可大意,这里面很关系着我的颜面,你的性命。”叶绮笑道:“我自理会得,姐姐放心,如若没有放我出去的当儿,姐姐也不必着急,等到夜深时,我还可以跑出来陪姐姐谈谈,多住些时,正不妨事”银枝望他啐了一口,笑道:“你越说越不成话了,你的母亲不见了你,一般会敲起铜锣,向四下里寻觅你的踪迹。你也该替他老人家想想,假使因这件事急出别的岔枝儿来,如何是好?”叶绮凝了凝神,觉得银枝的话也还有理,方才不敢开口。两人正在这里延挨着,不防天已大亮,隐隐日光已捧出云表,接连听见那个袁锦春在床上咳嗽。银枝更不怠慢,忙将叶绮向橱后一推,随即又捧了好些蜜枣交在他手里,防他饥饿,然后出了套房走人自家房里。
其时早有仆婢们端着水盆进来,一眼看见银枝还坐在床侧,大家暗中揣度,疑惑新妇不曾同新郎睡在一处,不免互相私议。银枝也不去理会,款款地走近妆台旁边,重匀脂粉,梳栉发。锦春睡兴正浓,被他们惊得醒转,一咕噜翻身坐起。这时候服侍他们的人都一哄而进,顿时将一座簇新洞房又闹得鸦飞雀乱,以外还另有些繁文末节,我也不必再替他们表叙。
转是那个婆太太禹氏却同一班亲友家的女眷,开了一场小小会议,议的是个什么问题呢?原来依禹氏的主张,一定是要替新媳妇做了三朝,着实热闹一番,然后再替丈夫人殓。至于别的女眷却认为,天气虽系春初,然而,这几天里,灯烛交辉,花团锦簇,那内室里的气候已经比较外间暄热得许多再加着袁福是被炸身死,肢休并不完全,平时又不曾断着汤水,那脏腑之内早就发出一股臭味。况死尸挺在床上,又重重地覆着大红锦被,益发腐变得快。于是群起向禹氏劝说,万万不能再挨过三日,不如赶紧将他老人家收了殓,生者、死者两边都还安静。禹氏见拗不过大家意思,只得点头允许。这一个消息传出去,众亲友以及家人们方才七手八脚忙着抬棺柩,制孝服,糊白门,悬素彩,搭丧棚,设灵位。
说也奇怪,妇人家的变幻不测真是出人意外,禹氏在先,连一点泪珠儿都没有,一般高高兴兴陪人吃喜酒,闹笑话,简直忘记丈夫死在床上似的。及至提着办理丧事这句话,他老人家时放声大哭,一口气回转不来,双眼反插,手足冰冷,忽然晕厥过去。吓得众人手足无措,百般地想出法子来施救。禹氏一会醒转,醒了又哭,哭了又,像这样接二连三地闹得无休无歇。银枝也顾不得是新媳妇的身份,自然也赶在那里陪哭。看看闹到第二天傍晚,丧中各事均已齐备,阴阳生择了未时成服,成时大殓。禹氏同着儿媳披麻戴孝,自然不消说得。不防一眨眼的工夫忽地不见了禹氏,谁知禹氏早跑人自家房里,端起一大杯鸦片烟音子,伸着脖颈咽了几咽,全行咽入肚腹,及至众人知道,验那杯子里,已是涓滴不剩。这一闹可就沸反盈天了,外面又忙着人殓,里边又忙着救人,众人嚣嚣,茫无所措。
这个当儿,银枝忽然想起叶绮还藏躲在那一间套房里面,不趁这忙乱中间放他出门,错过这机会可就煞费手脚了。却好众人都围拢着禹氏在那里灌救,他早抽转身躯,飞也似的跑人他自家卧室。他本来陪房过来的有两个丫头,一个叫作金莺,一个叫作玉燕。那金莺身段高大,颇有男子的形状,这事他已经向他们说好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妙不过别的人一个都不在房里。银枝忙唤过金莺吩咐他脱下一套衣服,又轻轻将叶绮唤得出来,命他将金莺衣服穿在身上,同玉燕厮并着出房。热闹当儿,哪里还有人去辨他们的形迹,玉燕早将叶绮送得出门。门首原有几名家人在那里照料一切,玉燕假说小姐打发金莺回家去拿解救鸦片的丸药,家人们不知道其中奥妙,丝毫不去拦阻,叶绮遂安安稳稳地出了大门。玉燕入内告诉了小姐,银枝才将这一颗心放下,大着胆子重行到他婆婆面前,帮着众人施救。
闹了好一会,禹氏也不曾呕吐,竟自安然无恙,众人这才将他搁过一边再去忙袁福入殓的事。一口棺木又是他亲家童毅亲手代办的,声称五百两银子,其实他只用了一百多两,其余都揣入他的腰包。至于以外的一切用账,大率均是如此。还口口声声不住地说自家费了心力,这也不在话下。袁福入殓以后,亲友各散,到得傍晚,禹氏忽地又命人将他儿媳与儿子唤至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儿给他们瞧看。原来是一根赤金链索,经禹氏一截一截地用剪子铰开,告诉他们:“停会子,我将这碎金吃下肚腹,一定要偕同你的父亲,一路向阴司走去,好传个烈烈轰轰的名誉。”银枝听了这话着实害怕,竭力向禹氏哭劝说:“婆婆是一家的家主,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我们年轻,如何支持得这份门户?”锦春不由分说,早向禹氏手里将那碎金包儿夺去,连跳带窜嚷着,向他母亲说道:“我问你,这好好赤金,若是吃人肚腹任是重行病出来,不免已减了成色,你舍得这金子,我还舍不得呢。”三个人闹了一会,依银枝的主意便要同婆婆歇住一处,夜间便于随时照察。无如那个锦春一定不依,将眼一翻,指着银枝说道:“昨天夜里你又不肯同我一齐睡觉,将吉日良时白白辜负了不算,怎么还不曾隔了三朝,你又生出故典儿来要睡在母亲房里?我同你拍一拍掌,母亲若是死了,你简直来问我,我知道母亲全是闹着玩。他若是肯死,难道那鸦片烟音子毒不死人,也不曾见他呕吐出来,怎生又白白地活转来呢?”这一句话不打紧,真个刺人禹氏的肺腑好像他亲眼瞧出那鸦片烟膏子是假的一般。
哎!世界上名利两字不独误尽了多少男子,便是寻常妇人也跑不出这圈子。我何以说这话呢?原来禹氏富有资产,虽然丈夫横死,然而论他的心理,袁福年逾半百,便活在世上,这夫妇一层的文章也没有什么别的希望一死之后,他忽然生出一种理想,使思借这名目博一个节妇的美名。无如白头偕老既与那青年守寡的不同,家拥厚费又与那贫苦抚孤的迴异,这节妇二字,数来数去,怕还数不到他自己身上。他便异想天开,思量一死,好叫人称赞他是义烈殉夫。无如名誉固然要紧,性命格外要紧,他再三思索,又要保全性命,又要博取名誉,是以不得不出于假死的一个法门。其实,袁福生前本系大瘾,家中存储的鸦片烟音确是不少,禹氏果真要死,像他这三五个人也都死得够了,他偏生不曾取那真鸦片烟音,只悄悄地将他平时吃的枇杷音子加了一把红糖和茶服下。诸君该想,这枇杷音子加上红糖甜津津的,又润肺补脾,再多吃些也不妨事,怎生会吃死人呢?后来又将金索子铰断,特地将儿媳唤至面前,分明叫他们向自家拦阻。银枝是个实心眼的女郎,果真吃了一吓。偏生有他那位贤郎,平时本来呆头呆脑,一点事儿都不明白,此次不知怎的,会聪明起来,公然大声疾呼,将他母亲说得无言可答,只是望着锦春翻了一会眼睛,也不承认也不辩白。转是银枝过意不去,深恐他婆婆着愧,着实安慰了几句。自己虽然随着锦春进房,背地里却吩咐仆妇们好生照应着太太,夜头早晚大家都要留点心儿,不可酿出别的变故。
锦春见银枝轻盈袅娜地走入房门,他心里十分爱慕,早笑嘻地迎得上前,伸手便来握他的纤腕。银枝倒退了几步,正色向他说道:“你又想什么?昨天我同你讲的是些什么,你如何竟自忘记了?”锦春笑道:“可又来了,昨天你说,因为父亲挺尸在床,连累我们夫妇都不能好生睡觉。如今老头子是人了殓了,他睡他的棺材,我们也该睡我们的床铺,难道他还有什么议论不成?”银枝连连摇头说道:“这件事万万不能从命,热孝在堂,做人儿女的,哭泣尽哀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肠同睡在一处?你若是肯依我的话,至快须等过三年服满之后,然后才可以成亲,好在你我年纪还轻,夫妇好合,后来日子正长,也不在乎这个当儿双飞双宿。”锦春拍手笑道:“哎呀!你这人好生迂阔我家花费了许多银子,原打算娶个新始妇进门,倒不料娶了你这位大圣贤光降,世界上死了老子的人,一年不知有多多少少,照你这样讲,便该将夫妻拆散,男的都去做鳏夫,女的都去做寡妇,怎生尽有好些大户人家,一般在孝服里生着小孩子哩?老实说,你也不必同我推三阻四,我知道你们当学生的文明透人骨髓,既然嫁了丈夫,断断不会因为丧服在身,便真个非礼不动起来,左右不过不大喜欢我,所以才这般推得干干净净。你放明白些,万一引我动了真气立刻将你拖入卧床里,不怕别人来干涉我,办我一个强奸闺女的罪名。”锦春越说越觉得高兴,当真要近前来扯银枝的袖子,银枝急得双颊绯红,使是挣脱也挣脱不得。在这时候,替银枝设想,大约除得顺从他郎君意旨,再也不会有别的法儿容易保全清白。这是什么缘故呢?在银枝的意思,虽近于守经,在锦春的巧辩亦近于行权,任你银枝再狡猾些,怕这一次也只好俯首贴耳,惟命是听了哇。
两人刚在那里歪缠,蓦不防外问忽然大闹起来,揆度那种声势,居然又像遭了炸弹一般。锦春固然吓了一跳,凭空将银枝袖子放下,银枝趁这个当儿也就忙开了房门,要问一问家人们为甚事这般大惊小怪。其时早抢人两名仆妇,见了银枝忙喊着道:“少奶奶,不好了!太太在夜里瞒人上吊,被我们从梦中听见,方才将他老人家抱得下来,性命不知有无妨碍,少爷同少奶奶赶快去瞧一瞧罢。”银枝听了这话,非常欢喜,急忙答应了一声,早随着那仆妇跑向后进去了。锦春先前不知甚事,白张着嘴在房里静听,及至听见他母亲自缢寻死,又眼睁睁地望着银枝像蝴蝶似的飞得进去,不由恨着骂道:“这老不死的!越过越不耐烦了,三更半夜也不容人好生睡觉,怎么不先不后地在这个当儿寻死起来。”他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复行睡下。
再说银枝跑入他婆婆房里,已见银灯高照,立着许多家人们,交头接耳地在那里讲话。禹氏倚在床栏杆旁边,故意地将两只眼珠子望上反插,银枝伸手去按一按他的额角,却是温温的带着微汗,脸上依旧鲜红活润,并没有危险的状态,但是向他问话,他又不肯开口。银枝笑向仆妇们问道:“你们这些奴才,真个是糊涂不过,原叫你们看守着太太的,怎生又让太太闹出这岔枝儿来,难不成你们眼睁睁地望着太太上吊都不去施救吗?”那些仆妇们也笑起来说道:“我们何尝不是在太太房里伺候的。二更将尽,太太便催我们去各自睡觉,不许在他房里打扰,我们本不肯答应,经不得太太连连催逼。最可怪的,我们才离开这房,早听见‘扑通’一声,及至赶得进来,太太已掼在地下了,窗格眼里虽然扣着一条带子,太太的颈项却不曾套得进去。我们见这模样,猜到太太是要上吊,所以赶紧将太太抱得上床,连忙给信给少爷同少奶奶去了。”银枝听了不住地点头,随即着人去告诉少爷:“请少爷自己安歇罢,我在这里照应太太呢。”自是以后,银枝便借着这个名目,夜夜陪伴禹氏。锦春虽然不甚愿意,也只得付之无可奈何了。
不料禹氏死志已决,成日成夜闹个不休,遇着洗脸的时候,他就要投水自尽;看见剪刀,夺过来便向喉咙去刺:一会子剪下一把火柴头儿藏在荷包里,告诉人要咽下肚去;一会子又逼着家人们替他去买砒霜,买红矾。大约是可以毒死人的方法,他老人家一一都办到了,幸喜他当着人便嚷死嚷活至于背着人的时候,却一般的睡觉吃饭,并没有演成事实。可怜那个银枝小姐却累得辛苦异常,又猜不出婆婆的用心究竟是何意见,每逢闹得厉害,只有打发人去告诉自家父母,请他们过来排解排解。他母亲解氏是个老实妇人,倒也着实劝过禹氏几次,无如禹氏只不相信。
后来还是童毅瞧破禹氏的用心,这一天将禹氏请到厅上,所有旁边的家人一切支使开去,然后向禹氏咕咕咕咕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禹氏始则被他说得满面通红,继而点头不语。童毅接着说道:“亲家太太,这件事一点不难,包在我身上,都叫你称心如愿。只是千万不可吝惜银子,有了银子,什么事做不到?莫说这点点旌表,便劳动大总统再赐一方匾额给你,也不为难。”禹氏自从得了这个亲家知已以后,真个不再闹觅死了,只拿出银子来交给童毅使用。
童毅是个老奸巨滑,先买嘱了那一班斗方名士,请他们做诗做文,都一例地表扬禹氏要从夫地下,节烈可风。后来,竞有些各处的顽固,他们不知道内中详细,便当真有这件事了,互相唱叹,互相传说,几于弄得通国皆知。童毅乂请人向京城里运动,隔不了多少时期,官中便真个颁了匾额下来,是“仪型足式”四个大字。有了这方匾额,地方上的官绅既得了袁家的款项,又仰承总统意旨,立刻替禹氏建了一所小小牌坊。建坊那一天,哄动全城,百姓无不啧啧叹羡。禹氏方才心花开放,喜逐颜开,当晚便吃了一场大醉,前后花费银子有三万多两。童毅这一次中饱,也就将他前次所失的巨款捞了一半回来,其快乐正同禹氏一样。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