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霞自从在袁家出险之后,当日便跑回自己住宅。他的母亲因为他整夜不曾回来,心里十分焦急,刚待打发人上街去寻觅,及至见了叶绮,便正言厉色地诘问他昨夜在那里宿歇。叶绮少不得支吾了几句。他母亲见他睡眼惺忪,衣衫折皱,大有恹恹不胜的状态,心里虽然不甚以他为然,面子上却不肯再申斥他,怕他受了委屈。叶绮的体质本来单弱,那一天夜里不无挨了点寒凉,又兢兢惕惕地受了些恐吓,第二天便觉得头昏脑闷,兀自不能到校去受课。他母亲又着急起来,要替他延医诊治。他一定不肯,说没有什么大病,养息养息就会痊愈的。他母亲拗他不过,只得听他自由罢了。
过了几日,幸喜渐复原状,叶绮便托词身子不爽,终日坐在他一座书房里长吁短叹。一会子想起闯人人家闺闼于道德上很有妨碍,便异常懊悔;一会子又细细咀嚼银枝看待自己的情分,何等轻怜密爱,一宵絮语,委婉周详纵不曾真个销魂,然而那一种相偎相倚的情形比较闺房燕婉之私,还觉得别有风趣。他原是个春情初动的少年,又值此日丽风和仲春天气,眼看着花草争妍,耳听着燕莺娇啭,真是无可奈何,万难消遣。
这一天午后独坐,不禁有所感触,烹了一壶细茶,支颐无语。看他虽是学校里的学生,在平时却喜欢做几句小诗,时时求教那几位国文教员替他删改删改。目前既有了这番艳遇,他遂不问好歹,径自取了一幅笺子,摊在案上,提起笔来,忽地写了几首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韵语,看了几遍,又吟哦了几遍,心下十分得意,转将满腔的悲怀绮恨一一铲除得干净,打算粘在壁上,预备没事时候浏览浏览,又怕被人瞧见。转念一想:“不如封人信函,邮寄给银枝,好叫他知道我用情深切,或者可以同我互相酬唱起来,也是一段风流佳话。”又想:“不好,不好!那袁锦春虽是一个纨子弟,不见得连一首诗都讲解不来,万一窥破我们的情事,不是白累着银枝姐姐淘气……”正自胡思乱想,不觉困倦起来,便随手将那诗稿向砚台底下一塞,早和衣倒向床上沉沉睡去。
可巧,这一天刚值星期,他有一班同学朋友相约着前来访他。平时都知道他同银枝的事迹,也有嘲笑他的,也有妒忌他的,加着十多天不见他到校,大家借着问病为名敲开大门,一哄跑人他的书房。见叶绮穿了一件小袄,斜签着身子倚在枕旁,乌溜溜的头发倒有一半覆在耳际,越显得唇红内白,目秀眉清,最妙不过那两个小酒窝儿微微似有笑意。大家笑着将他推了一推,嚷道:“文霞,文霞,你梦里想是会见童家小姐了,怎生这般快活?”叶绮忽地被他们嚷醒,揉揉眼睛,见有许多人站在床侧,好生羞愧,忙立起身来向他们周旋,一面喊仆人送茶出来。其时有一个学生早坐近书案,随手将书籍翻了翻,蓦见砚台底下露出一角红笺,便拈出来嚷看。叶绮抢近几步,要去夺那笺纸,那学生哪里容得,早递在别人手里,叶绮再来夺时,别人又递给别个人。内中便有一个学生发话道:“文霞,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有什么我们不能瞧得,难道是童小姐寄给你的情书不成?”叶绮接着说道:“胡说,胡说!是我编的几首玩意儿,给你们瞧瞧原不打紧,只不许你们胡乱编排我。”众人都遭:“可以,可以。”刚说着这话,早有人在一旁高声朗吟起来,道是:
怨绿愁红倍可怜,断肠心事奈何天。如今真个教凄绝,回忆当时益惘然。谁解酸心空咽泪,始知春梦易成烟。梁雕仍作孤飞燕,悔煞翩翩学少年。昨宵一梦太无因,勾起新愁忆旧颦。薄命缘归造化,误人好事是清贫。深闺怨语风闻确,小榻横陈露体亲。代祝郎君还似玉,莫教阿父误卿卿。世情屏绝寸心宽,多向朱栏种合欢。倘诉琴心诗是饵,为医花病月名丸。几时书简传青鸟,昨夜箫声下彩骂。我自无缘卿薄命,倩谁春睡整花冠。傥风流自喜来,绿衫刚趁好身材。廿年蹭蹬休推命,两字清狂便是才。芒角撑肠生激语,头颅溅血尚余哀。画楼留个谈心处,帘外流莺莫浪猜。
末了还赘了一行小字是:“银姊政可,文霞初稿。”
大家这一声喝采,像暴雷似的,指着叶绮笑道:“好,好!你对着我们往常都推得干净,如今可是画了招供了。我们也没有别的恼你,只收这几首诗,贴在童袁两家照壁墙上,好让那童老头儿同袁小伙一齐来向你交涉。”叶绮听见这话,不由满面通红,只是连连地作揖哀求他们不用声张。内中有一个学生年纪比大家都长些,他姓施,名字叫作施朗,表字曙星,放下一副正经面孔,拦着大家说道:“这不是嬉戏的事,众位兄弟们,还该替叶文霞和童银枝留点余地,大家都是同学朋友,一定闹将出来,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这诗交给我手里,过后我用一把火将它烧掉了,不留痕迹。”说着早向别人手里将笺纸夺得过来,轻轻向荷包里一藏,众人方才罢休,彼此坐了一会,各各散去。
惟有那施朗不曾随他们一齐出门,叶绮少不得向他满口称谢,施朗有意无意中便探他的口气。叶绮毕竞有些孩子性情,当时又将那一夜在新房里怎样同银枝亲热的话说了一遍,施朗默然半晌不语。叶绮又伸手索那诗稿施朗笑道:“兄弟,不是我责备你,像这样的淫词艳语,我辈少年大率容易犯这毛病,无心吟咏已是不可,何况那里还关系人家少妇名誉,你如何此心不死,居然还向我要这稿子?我看银枝分上,要给你,也不给你。不老哥说我们有一座焚化字纸的宝库,哥哥发了一个宏愿,但凡遇见这样的文字都一古拢儿搁在那宝库里化为灰烬,所以这几首住篇,哥哥断不能容它贻留在世。”叶绮被他这一顿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在那里开颜料铺子,又因为他持论正大,一时又不能拿话去驳回他,只得付之一笑,不再提起了。施朗当晚便在叶绮家中吃了晚饭,当着叶绮母亲面前又百般地劝慰叶绮读书上进,他母亲十分感激。施朗走后,不住咭咕咕地吩咐叶绮交结朋友须交结像施朗这班人,其余的浮荡子弟须一概屏绝方是正理,叶绮也只好唯唯答应。
再说施朗,原是一个贫寒人家子弟,父亲早已亡故。自幼儿便同童银枝、路于飞及叶绮一干人在小学校里读书。一干人之中,算他年纪最长,平时极其爱慕银枝,无奈银枝专钟爱在叶绮身上,他也只好望洋兴叹,却说不出他心中无限懊恼。他又最工心计,觉得自己家道寒苦,必须倚傍得一个富户,庶几可以得入照拂。却喜他的母舅黄致中便在袁福那边教读,每年修金虽是有限,然而社会上的眼光总以为这黄致中是财主家的一位西席,凡遇着通融挪借,都还不去鄙弃他,因此可从容过活,所以那位黄先生甘心在袁福那边看守大门,不敢高自位置,就是这个道理。施朗没事时候,便去访问他那母舅,想借此同袁锦春做个朋友。袁锦春同施朗脾气也还合得来,在自家书房里遇着,总殷殷勤勤地谈笑款洽。叵耐那袁福老头子,他是打定闭关自守的主意,自己固然不肯同人家饮食酬酢,便是儿子锦春,也像防守囚犯般,轻易不许他同别人往来。有几次遇见施朗在书房里坐着,他便严声厉色,几乎要去下逐客之令,又在黄先生面前说他这外甥扰了书房功课,须得命你从此绝迹,否则便连先生一齐驱逐。黄致中听了十分惶恐,登时跑人施朗家里,告诉他母亲这一番话,说外甥不该去破坏我的馆事,他母亲便将施朗重重数说了一顿,自此以后,施朗同袁锦春便没有相见的机会。不料天从人愿,袁福被炸身死,施朗喜欢不尽。这一天锦春喜期,他便借着道贺为名在那边热闹了一日。见叶绮并不曾过去,知道他怨恨银枝,所以不愿去观他们的嘉礼,背后方自鸣得意。他哪里会想到,叶绮白日里不去道贺,黑夜里转去偷情呢?当时听见叶绮告诉他一段故事,他兀自不肯相信他们没有暖昧,权且把来放在心里,依旧去寻觅锦春。
原来锦春白从父亲死后,他真是像那脱羁之鹰,出柙之虎,更没有人敢拘束他。同银枝结婚第一夜,被银枝用正言规劝,自家又委实辛苦,不禁一倒头便睡到天亮。第二夜可是不肯饶着银枝了,偏生他母亲又闹着寻死觅活起来,接二连三,银枝便以陪伴婆婆为名,不肯进自家新房去同锦春睡觉。锦春虽然也闹过几次,好在他此时已渐新出外嫖赌,落得银枝不理会我,我正好在外间整夜价热闹。偏生施朗又替他介绍了一个女妓,是新近打从镇江来赶生意的,名字叫作燕双双,生得如花似玉,技艺超群,有好些富商大贾,他都轻易不放在眼里。此次因为他哥哥小燕青发了一股意外财帛,特地叫他妹妹到宿迁城里,兄妹好团聚在一处的意思。
有一天,施朗陪着袁锦春带了几名家人逛到燕双双那里去。燕双双哪里把锦春放在眼下,见他生得獐头鼠目,左腿又是一拐一拐地十分难看,心里不大高兴,面子上不无就露出怠慢神态。施朗同燕双双本是紧邻,出入彼此都是见过的,此次忙将燕双双扯过一边,低低向他不知说了些什么,燕双双点头笑了笑,复行转身进房,那一种殷勤样儿绝不如前,拿出他做婊子的浑身本领,奉承得锦春快活不尽。当晚便同施朗商议要在燕双双这里宿歇施朗向他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人好没分晓,我久经闻得这位姑娘,顶刮刮是个清馆人身份,他轻易便肯将这身子托付与你?你若是有心,却也不难,等我向他哥子说合,看他们要几多财礼,才让你少爷梳拢。横竖你少爷有的是银子,终没有个不能撮合的道理。不是小弟敢拿你取笑,你现现成成娶进门的一房媳妇,他不允许你睡觉,你也只好白白望他叹气。别人家虽是妓女,他也不曾得你一丝半钞,怎么就这般容易要宿歇就宿歇不成?”锦春无奈,当时只得快快地回家去。心里哪肯将燕双双放下,隔不到三日光景,早命家人拿了自家名帖去请施少爷到来谈心。
做书的,还有一层交待,如今袁公馆门房里,可不是黄先生担任这分职务了。自从袁福死后,锦春大反乃父的成法,里里外外单是那些仆爷们也不知添了多少,其余起居饮食更是可想而知。施朗明知锦春一定要来寻觅自己,他早坐在家里老等,一听呼唤,更不迟缓,如飞的来会锦春。黄先生已同他们打入一伙,什么吃酒打牌,他们贤甥舅两人是缺一不可。
锦春一见了施朗,早沉下脸色向他发话道:“我托你的事,究竟有了头绪没有?你不肯替我尽心,你须仔细着,看我有得饶你。”黄致中在旁也接着说道:“朗儿,你这人也太不识得轻重,这点点的事都不能叫少爷快活,少爷将来做了官,还想有得提携你?燕双双又不是你的亲妹妹,难道你还顾惜他这身子,一味地装腔做势?”施朗忙赔笑说道:“舅舅责备我的话,可是冤屈死了我,我为少爷这件事,接二连三地请小燕青吃了好几次酒,洋钱不知道赔贴了许多。他哥子听见少爷替他妹子梳拢,他听了也还得意。只是那女孩子有些害羞,轻易不肯答应。他哥子也是没法,只得拣他心爱的物事去引诱他,好容易在一家珠宝铺子里看了一粒钻石,索价三千,他哥子已出了二千五百两了,我还没命的拦着,他哥子说是怕价值太昂贵了,少爷不……”施朗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声音,像是怕突了锦春似的。锦春兀地直跳起来说道:“该死!该死!这点价值,你难道也替我顾惜起来?你将我这人,简直当作守财奴看待了。这还了得!须知我的生性,与我那死鬼老子截然不同。他做了一世的牛马,丝毫不肯享用,白放着这许多银子,哪里能算是他的?他这有钱的忍饥挨冻,同那些没钱的忍饥挨冻,还不是一般的受罪?像燕双双这样一个花枝般的人材,莫说是三千,便是三……”施朗忙笑说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少爷早又使起性子来了。他哥子的意思,以为这一粒钻石,算是双双的聘礼,其余只消少爷再配上一百颗珍珠、四双赤金扭丝镯儿也便将就看得过去了。至于那一天酒席费用,悉听少爷高兴,要赏给他们多少就是多少,他们决不敢同少爷竞争。”锦春怔了怔说道:“金镯呢,倒还不难照办。只是这一百颗珍珠,哪里攒凑得这许多?”黄致中噗味笑道:“少爷毕竟是个公子性情,天下事只怕没钱,有了钱莫说一百颗珍珠稀松平常得很就使一千颗一万颗还不咄嗟可办。”锦春趁势便向黄致中连连作揖说道:“这件事便烦先生一趟,只要做得爽快,随后开一篇账交给我便是了。我的头脑很是简单,搁不住这许多琐琐屑屑的事件,你们怎样办,怎样好,办妥洽了。我只有这本领去同燕双双取乐,其余我是一概不问。”施朗笑道:“少爷这话委实有理,我这男男毕竟有了几岁年纪,啰唆得叫人不耐。少爷你不瞧见花厅下面,月色大佳,天气又不寒冷,我们何不去访一访双双,瞧他在家里做何举动,岂不比较在这里闷坐好些。”锦春笑道:“好极,好极!我也觉得这时候冷清清地没有趣味,难得你会想到这里,我们立刻便走。”黄致中笑道:“既这样说,就命他们去预备轿子,给少爷乘坐。”施朗笑道:“月下访情人,这是一件何等雅事,坐起轿子来,倒反俗恶不堪了。”锦春也笑起来说道:“你叫我不坐轿子也不妨事,但是我的腿脚不便,走的慢些,你们莫要将我抛撇下来,使我认不得回家的道路。”施朗忙道:“这个我们怎敢,况且月下闲步,越慢越是有趣。我常听人讲,我只恨老天生下我这两条狗腿,为甚不能同少爷一般的一高一下?我总有一天,使起我的性子,硬生生砍断它一条,怕少爷就不能专美于前了。”这几句话说得锦春心痒难挠,只笑得指着施朗说:“你怎生这般有趣?我同你只恨迟会了几年,想起来又叫我怨着当初那死鬼老子。”其时已有两名家人提着一对极大灯笼在前引路,三个人三五错综,一路上缓缓而行。
原来,这件事,施朗早与小燕青约好了的。他们已在家中预备一切,只等锦春到来,锦春哪里会得知道。绕了好几条街道,那深深曲巷已露眼前燕双双住的一角红楼,沿墙一带全种着无限垂杨,幽风徐来,蓦听得双双在楼上弹着月琴曼声低吟,在那里不知唱的是些什么。施朗忽将锦春袖子扯得一扯,说:“我们且缓着进门,在这墙角底下窃听他一番何等不好。”锦春大喜,使同黄先生一齐侧耳静听。只听见燕双双将月琴弦子紧得一紧,提起喉咙来唱道:
俏冤家,我爱你,又不疤,又不麻,又不是天聋与地哑。我只爱你那两条腿儿一高一下,俏步儿似鹦哥踏架,快步儿似螃蟹爬沙。《平妖传》上的左瘸子,不是你的爷爷,八洞神仙里的铁拐,定是你的爸爸。冤家呀,阳台雨滑,只怕滑跌倒了我的冤家。
唱到此处,那歌声、琴声戛然而止,只见满天星斗,寒露沾襟。施朗早将锦春肩头拍得一拍,笑道:“少爷你可听仔细么?燕双双真是别有嗜好,与人不同,少爷平时不是提着你这两条尊腿,都觉得异常抱憾,如今却不料青眼出于裙钗,红粉竟成知己,岂非天缘凑合,非人力所可勉强?老实说,他这一支小曲,若是当着少爷面前唱起来,或者还疑惑他是有意奉承。他这时候其实哪里猜到少爷到来,巴巴地唱给你听呢。可想他是出于本心,并非矫饰了,可喜可贺!”黄致中也说道:“这也是各人缘法,少爷洪福齐天,所以便有这些女神仙同他情投意合。我们真是虚生一世,莫说这样名妓,我们是巴结不上,就使……”袁锦春更不待他说完,早放下一副诚敬面孔,两个眼眶里不由汪着一泓清水,失声长叹道:“咳!我这残疾,除得我的亲生父母,不忍将他当作笑话儿去逢人告诉,至于别的亲友,已经没有一个不暗中嘲笑,讥诮我这人没有长进。果然这燕双双,他竟将我当作宝贝看待,还拿八洞神仙来比喻我。倘然套上一句古语,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只有燕双双了。”施朗见他这个怪模怪样,像是要哭一般,止不住暗中发笑,忙搭讪说道:“少爷也不用为这点点事儿伤心,我们就赶快去敲门罢,没的将双双想坏了,连我们心里都有些不忍。说毕,便大踏步走近双双门侧,锦春同致中也就接身而进。”外面使唤的几个鸨子早一迭连声嚷着:“袁少爷来了!”其时便有一个小婢引着他们上楼去坐。
双双见了锦春,兀自低头不语,只瞟过一双俏眼将锦春望得一望。施朗拍手笑道:“可是少爷这几天不曾到姐姐这里来走动,引得姐姐生了气?”又向双双说道:“你还不赶过来同少爷亲热一会,背地里白想少爷也是没用。”双双笑道:“狗口里寻不出象牙,谁在背地里想着少爷的?”施朗笑道:“啧啧,啧,我给个榧子你吃呢,你不在背地里白想少爷,那小曲儿唱的是谁?”这几句话说得双双连腮彻耳通红起来,手里刚捧着一个茶盅儿,还有半盅茶存在里面,直向施朗脸上泼过来,泼得他浑身水淋淋的,众人无不大笑。
大家又闹了一会,双双早将锦春衣角一扯,扯人他住的一间密室里,花香灯影,琴盒书橱,陈设得十分精雅。也不知他们谈的什么,只见两人交头接耳亲热得什么似的。其时施朗又已踅到他们身旁,低低向锦春说道:“改日不知碰日,今夜天气又好,少爷便在这里住了罢。”锦春将头一扯,正色说道:“这个如何使得,我的聘礼还不曾送过来呢!没的这般草草的,也不成个模样。”施朗笑道:“少爷又来迂阔了,今夜两家头权且成了好事,所有一切聘礼,双姐姐还怕你赖了他的不成?”锦春听见这话已是十分愿意,又怕双双不肯留他,只管拿眼来瞟他的动静。双双用手托着腮颊,佯嗔微笑地说了,句:“我知道少爷是新娶的少奶奶,他哪里肯在这边耽搁,少不得总要回去。”锦春急道:“那个贱婢,你们还提他则甚?他心坎上也没有我,我的眼皮里也着不得他。”施朗同致中一齐笑道:“好了,好了,你不听见少爷口气,他简直想同双姐姐去做一场好梦哩。等我将小燕青喊得上楼,吩咐他便去备一桌喜筵过来罢。”
他们刚在楼上讲话,小燕青在底下早大声答应,不由分说,立刻跑上许多娘姨调排桌掎,点起两支通红蜡烛,锦毡贴地,炉鸭焚香,忙个不住。双双早走避过一边,重匀脂粉,再点铅黄。施朗带笑带拖,将锦春同双双两人扯入首席,并肩而坐,自家与他男男黄致中一边一个打横相陪。一会工夫,男鸨一班,女鸨一班,分头上来磕头行礼。施朗和锦春附耳说了几句,立刻就打发人到自家存款的那座钱铺取来五百元现洋,交给小燕青,分给各人做个赏号,然后大家欢呼畅饮,一直闹到三更时分。施朗知趣,早同黄致中送他们双双人寝,自己又同小燕青躲向楼底下,哈天扑地地发笑。施朗轻轻伸了三个指头,向小燕青笑道:“大约这韭菜已割了这几多道儿了。”小燕青也笑了笑,“呸”了一口,更不则声。此处黄致中方才同施朗各自分头还家。
不多几日,所有袁锦春在燕双双那里一切开支费用,早由施朗、黄致中开了一篇细账,交代给他手里。他只瞧了瞧,倒也没有什么挑剔。自是以后,锦春却好,便成日成夜地在双双那里停眠整宿。他母亲禹氏自从得了大总统匾额以后,便自命是位节妇身份,吃斋茹素,终日捻着一串佛珠儿呐呐地不住地宣诵佛号。银枝虽然知道锦春在外边狂嫖浪赌,另有所眷,好在他对着锦春十分冷淡,落得安闲自在,不但不去阻拦他,而且从来不曾向锦春询问过一句。所以锦春越发心粗胆大,除得施朗而外,还交结了好些朋友,无非是那一班纨少年、轻薄子弟。自家的财产又富,挥霍又巨,没有一个不来趋泰着他,好向这里面博取他的金钱。
有一天,施朗在小燕青那里摊分银子,本来他们早有成约,燕双双梳拢这件事,统计所人约五千纹银,小燕青取了一份八成,其余两成系归施朗同黄致中分派。黄致中为人有些呆头呆脑,施朗便欺负他,只给了二百,自家转享受了八百。他这笔款项,原打算在娶亲上使用,因为他母亲替他定了一房媳妇,实在没有进项,以至耽搁到今日都不曾娶得进门。他的岳家又百般地催逼,简直下了限期,若是今年仍不迎娶,当然要同他家离婚。所以他母亲同施朗两人急得什么似的,向亲友告贷,又没有人肯答应他。施朗在先得了叶绮那几首小诗,本想借着题目去同银枝索诈,后来便因燕双双这件事发生,他才将这条计策打消,一心一意的,便撮合他们成事。果然不出所料,被他将一个袁锦春骗得伏伏贴贴,竟拿出白花花五千银子去替这假清信人梳拢。小燕青不消说得,自然是喜出望外,至于施朗凭白得了这八百纹银,一切婚娶之资不愁没有着落,连日正同他母亲商议一切,如何布置,如何热闹打首饰,制衣服,闹得一塌糊涂,只等这银子过了手,便可以畅所欲为。他母亲坐在家里也是欢喜不尽,当天便催着施朗赶快去领这款项。施朗得手之后,一共系八张支票,每票注明一百两,在交通银行取付,他数了又数,然后才笑嘻嘻地揣入怀里,便向小燕青告辞回去。小燕青笑道:“停会子袁少爷还到这边来摆酒,没有你陪他,他又不乐。好哥哥,你看这银子分上,总该替我张罗一番,方是正理。”施朗却不过他的情面,只得在那里等候锦春。黄致中既拿了那二百银子,要赶回去还债,使不肯耽搁,径自走了。施朗等了好半歇还不见锦春到来,只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常伸手向怀里按捺,深恐将那票子遗失,引得燕双双只拿他取笑,他老着脸也不理会。好容易等得锦春到来,施朗便一迭声催着摆酒,吃到高兴时候,所谓酒落欢肠,施朗早一杯一杯地吃个不住,一直闹到二更已过,施朗见时候不早,方才告别出门。
其时街上已没有多人行走,他深恐遇见歹人,只不住地用手摸那银票幸喜离家不远,弯过一条街口,便是自家门户。毕竟有了几分酒意,走路时候有些踉踉跄跄,蓦不防斜刺里碰着一位老者,须发皓白,迎面撞得过来。施朗被他一撞,几乎倾跌下去,仗着自己身边有了几文气派,与平时便就不同,连忙将身子立定,指着那老者劈口大骂起来。那老者好生过意不去,轻轻走得近前,将他扶稳,又用手在他身上拍了几拍,不住地含笑赔礼。施朗见他这样殷勤,也就不好再行发作,只匆匆地敲开自家大门。他母亲刚坐在里面老等,一见他儿子回来,又见他满面春色,猜道那款子必已到手,提着灯一路将施朗引进内室,然后才问长问短。施朗早趾高气扬将在小燕青那里分款的情形,一一告诉他母亲知道。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