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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失票据老妇发狂 得横财丑妻卖俏

施朗的母亲王氏本是施朗父亲的嫂子,因为丈夫去的早,后来便嫁给他父亲,为人性情十分险毒。施朗的父亲原是个读书本分的人,因此一气也就相从他哥子于九泉之下。王氏膝下只有施朗一人,少不得异常溺爱,所幸施朗得他母亲遗传性为多,凡事都还叫他母亲听着欢喜。就以施朗娶亲这件事而论,王氏在那里筹划却筹划不出一条妙计,偏生施朗他有这本领,竟将一个袁锦春哄骗得无可不可,白花花八百两纹银公然到手,他母亲益发觉得这儿子胸有智珠,谋无不利,没口地告诉这个告诉那个,卖弄他儿子的好处,所以,这一晚施朗回来,他母亲第一件悬心的事便是那一笔款项。

只见施朗挺胸凸肚,扑地向上面一坐,连连地嚷着口渴,叫他母亲倒杯茶来。王氏聆音辨色,早就猜到这儿子将银子必已取回,哪里还敢怠慢,狗颠屁股似的递过一杯酽茶,然后低声下气,赔着满面笑容悄悄问道:“儿呀,那话儿究竟怎样说了?你快告诉娘,好让娘放心。”施朗将眼睛一翻,吆喝着说道:“这件包在荷包里的事,还有个不成的么?你问的这样口气,我听着就不大高兴。”王氏笑道:“哎呀,怪我,怪我这不会讲话的娘,带累儿子生气,可是的呀,早间你丈人那边还打发人来追问我们的礼金。”施朗接着冷笑道:“礼金吗?左右他不过要了百十来两银子,我这一会,荷包里揣的够娶他妈的女儿七八个呢。”王氏听到这里,不由将双肩一耸,舌头伸得有三寸来长,笑得细眯了两眼说道:“真个有这许多?你敢是哄我。”施朗双脚齐跳,指着他母亲说道:“我哄你则甚?哄了你,你敢是有银子送给我?喏,这不是八大张票子,每张上注明了一百两字样。”一面说,一面早伸手揣人怀里去掏那票子出来。掏了半会,只见施朗满头汗珠比黄豆还大,失魂落魄怪叫起来,说道:“怎么?怎,怎,怎……”说着又解开衣服,扑了抖,抖了扑,哪里有银票的影子。王氏站在一旁,虽不敢搀杂一言半语,然而瞧见他这样神情,知道事体不妙,也就索索地抖战起来,忙拿话安慰着他说道:“你且休着慌,敢莫失落在家里了?等我帮你寻觅寻觅。”说时,便从桌上提了一盏油灯,弯着腰撅着屁股,在四下里张望。施朗又急又气,跑过来向他母亲腰胯上使劲一踢骂道:“都是你这老货,说话一点吉利没有,弄出这岔枝儿来。我自从回家,身子动也不曾动,如何会脱落下地?你替我滚远些,让我赶快出门去查一查。好在这时候行路的人已是不多,一般会落在路上,耽误了我的工夫,你也是死命!”王氏战战兢兢地不敢违拗他的主意,望着施朗跳出大门,过了好半晌又跳得进来,不住嚷着说道:“反了,反了!没有指望了。我想起来回家时候曾在路上撞着一个老头儿,他在我身上曾经扑了几扑,一定被他掏摸去了。此时要跑去挂那失票已来不及,明天大早再向银铺里去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王氏知道银票已经失落,止不住啕大哭。施朗也是唉声叹气,怪着白家命运不好,然而还指望明天到铺子里去挂失票,或者有万一希望。

谁知第二天清早赶向银铺里一问,银铺里的人都说,是昨夜被一个老者,将现银照票子上数目取得去了。施朗一言不发,快快地转回家里。他母亲刚坐在房里等候消息,听见这话,立刻将脸苦了一苦,忽地又大笑起来。身上本穿着一件破旧单衣,猛不防扯脱得干净,露着两个奶膀子,虎也似的直蹿出房门,便要向大街上奔去,口里不住嚷着,要去寻那老头子拼命。施朗出自不意,要想拦他,已来不及。王氏上街之后,早引得满路上人伫立观看,也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见他那疯狂样儿,吓得躲避不迭。也是那时候有胡子的朋友晦气,只要一经露在王氏眼里,他也不管青红皂白,立地扭着他撕打,又去脱自家裤子,拣有胡子的头上套去。这一顿哗噪,真是鸦飞雀乱,满城皆传为笑柄。后来经站岗的警士派了多人,将王氏双手捆绑好了送他回家,他便在家里跳上跳下地混闹。

施朗见这情形,只有叹气的份儿,也没有法子可想,又怕被小燕青他们嘲笑,一连躲在家里几天不敢出门。左思右想,忽地拍着胸脯子,自言自语说道:“我这人好呆!八百两银票虽然失落,我还有一张银票呢,难不成就这样白饶了他们?这张银票一般会不止八百两,但凭我施朗的本领罢了。”他说话当儿,早从一个皮夹里面,将叶绮做的那四首律诗掏出来,吟咏了一遍,转又哈哈大笑说道:“老头儿,你有这本领将我那张银票偷窃了去,不见得有这本领再将我这银票偷窃去了。童银枝,你倘若明白这道理呢,我没有个放你不过,万一……哼,哼,那就不怪我了。这件事,第一要先觅一个人,替我去会银枝,急切又去寻觅谁呢?哦,有了,有了,路于飞他不是常常替小叶传书递简,做他们两人的红娘?于飞也算是我的同学,等我将他联络好了,包管有的眉目出来,亦未可知。”

主意已定,当日便去访路于飞,同他谈心,先问他,叶绮近来可否常到银枝那里去走动,后来便渐渐提到叶绮那一夜偷入新房,同银枝绻了好几个更次:“你如不信,他还做了几首小诗,卖弄他们两人情好。”说着,便掏出一张诗稿递给于飞瞧看。于飞适才听他这话,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口里尽分辩着没有这事。及至分明看见那张诗稿,才觉得施朗说的并不是玩话,忙将诗稿接到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其中情节于飞虽然不大明白,但见上边有什么“小榻横陈露体亲”的语意,暗替他们着急,笑道:“文霞他惯喜欢弄这样绮丽的笔墨,幸喜我辈同学都系至好,万一落在别人眼里,岂非要闹出别的暖昧来,那还了得。”施朗冷笑道:“你说得倒好,然则我这番来访你的用意,你都猜测不出了。我想,叶绮他也是个穷儒,同我一样,我也不去敲他竹杠,不过我的婚期在即,目前尚没有这笔巨款把来成全这事。童银枝既是富室女郎,如今又嫁做豪门少妇,他成千累万的银子,料想用他不尽。我的意思想请你替我向他借几两银子使用使用,或是一千,或是八百,我也不较量多寡。他如还是个爽快的,就该慨然答应,万一他竟置之不理,我有这一件笔据,除得替他们告诉袁锦春而外,还许登刊在上海各报,一般会编成新戏,方不枉他们一对痴男怨女……”

施朗越说越是高兴,于飞早瞟着一双媚眼向他瞅了半会,接着笑道:“我请问你,你娶妻子不娶妻子,与人家有什么相干?银枝姐姐,他有钱是他的命好,你若是有这福分,你不会变作女孩子投给童家去做女儿,再给哀家去做媳妇?一般地有钱挥霍,更不消扛着竹杠,敲这一个,敲那一个去了老实告诉你,我虽和你是同学,这件事却不能遵命。至于这张诗稿,留在你手里终是祸胎,不如由我替你们消灭了罢,落得大家干净。”于飞说话时候早将那诗稿子用纤手撕得粉碎,捏成一个小纸团心,放在香口中嚼了几嚼然后弯腰曲背,笑个不住。只急得施朗抢来要夺,已来不及,睁圆两眼,向于飞怒问道:“这是打哪里说起?你凭什么理由将别人字据擅行毁坏?拦人财路,比要我性命还是厉害,看我可得饶你!”于飞嗤嗤地笑道:“我凭什么理由毁你字据,你又凭什么理由去敲人竹杠?纸稿子是我嚼烂了,你有本领向官厅里起诉去,我路于飞若是畏惧你,也称不起一个女学生了。”

于飞说到这里好生得意,不防施朗忽地翻转面皮,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于飞说道:“我把你这促狭鬼儿,我就猜到你要施展这般手段。不瞒你说,你撕的那张稿子,原是我用笔誊写下来的,叶文霞的原稿还在我荷包子里呢给你瞧罢。”说毕,果然从怀里掏得出来,可不是两页五色花笺,依然纹风不动,拿得高高地给于飞瞧看。只气得于飞粉面失色,一朵一朵的红云,只顾从器角边滃起,一言不发。

施朗又刮着脸羞他道:“我知道你同文霞要好,凡事都帮护他,欺负我们一班同学。譬如这件事,你不肯帮我的忙,也还罢了,怎么巴巴地毁我这诗的形迹?我若是没有先见之明,着了你的道儿,还该被你笑呢!我劝你死了心罢,文霞他心心念念,只系恋在银枝身上。他又不曾有好处到你,你不是白替他出力?不然,文霞做诗的时候,他如何只把银枝写人,诗里也没有半个字提及你路小姐呢?”施朗尽管做鬼脸向于飞发笑,引得于飞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哺哺地说道:“你这人太没有道理,我好好坐在家里,又不曾去寻你生事,你无缘无故,跑来向我嚼这些舌头。我是个女孩子,只知道在学校里读书,通不知道替朋友们向人说项。你们做诗也好,不做诗也好,犯不着来告诉我。”施朗见于飞这个模样,娇俏动情,不觉心里动了一动,忙上前作揖不迭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尽哭,给你母亲听见,当真疑猜我姓施的欺负了你。你只知道责备哥哥说话没有轻重,得罪了妹妹,难道你适才将我要紧的字据一气嚼得稀烂又是应该的?文霞同银枝的名誉,你知道顾惜他们,我同他们在先一般也是好朋友,我当真就不知道顾惜?不过事出无奈,又因为银枝那边同妹妹十分要好,你说一句抵得别人说千句百句,你能替我将这事说得妥帖了,我一定有得谢你。你素来欢喜唱歌,我就买一架风琴送来给你消造。那时候,你终日坐在房里,朵朵梅腊扫梅腊,有的唱呢,何等不好!这是一举两得的事,你不用像这般孩子气的才好。”

路于飞听他这一片甜言蜜语,不觉转了一个念头,暗想:“这事我如坚不允许,他必然另寻别人去向银枝姐姐去开谈判,那时候不免转多一人知道与银枝姐姐名誉上很有妨碍。不如由我担任过来,劝一劝银枝姐姐略微出几两银子,将这件诗稿子骗回来也罢,省得落在这奸奴手里,终究不好。”想到此处,忙拭了泪痕,懒懒地说道:“你吩咐我替你干事,这也原不算得什么,只是你不许拿那些话来怄人。”施朗见他已肯答应,欢喜不尽,又道:“老实同你讲明白了,须等妹妹将童银枝的款子取来,我方才将这稿子给他呢!你若想我将这原稿存在你这里,那是万万不能!”于飞笑道:“呸!谁还许你将诗稿子存在我处,我们做女孩子的都是强盗心,蛇蝎胆,没的将你的东西骗过来,叫你将来没有把柄,那竹杠一定敲得不十分响。”施朗将双肩一耸笑道:“啧,啧,啧,我不过讲了一句大实话儿,妹妹便唠唠叨叨个不了。算了,算了,我总一切拜托在妹妹身上。有了好消息,你只管去访我去。我明天便向校里去请几日病假,这会子谁还有心去上课不成。”施朗自此便别了于飞,径自回去不提。

再说那个黄致中先生,当晚将二百银子的钞票紧紧捏在手里,却不曾被人捞摸了去。他做事又异常老到,早顺路到铺子里,将现洋取得到手,高一脚低一脚赶得回家。

他家中并没有多人,在那一年光复时候,半路上姘了一个妇人。那妇人原是从京城里逃下来的,是镶红旗人氏,他夫家姓钮古录,母家姓喜,因为没有倚靠,便嫁给黄致中做了妻子。十月里嫁给黄致中,十一月里便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已是八岁了。喜氏生得一个大长马脸,平时又最爱抹粉,远远望去,绝像一座不曾彩画的虎头牌儿。频年以来,见黄致中没有什么出息,早打了一个主意,要想另觅一位可意人儿,做些风月勾当,消遣消遣。无如他这副尊容,实在不很雅观,任你向人家日引眉挑,别人却不敢过来同他亲近因此一件,所以喜氏尚保全得一个清白之身,一顶绿头巾不曾给黄致中先生戴上。打从去年黄致中由西席之尊降为门政,所得之款益发不济,终日三餐,大半不能按时按顿的享受,喜氏对着这个丈夫十分怨恨。

今日忽然看见黄致中一走进门,兀自笑得眼睛没缝,喜氏不知就里,早劈脸的向他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砍了头的!又在哪里混了晚饭下肚,这般快活不过?我们娘们是该死的,自从清早吃了四个煎饼,至今还束紧着裤带子忍饥哩。前天在隔壁许大妈那里借了他二百铜钱,人家要死要活向我闹过几次,逼我质当衣服,好去还他,这是你知道的。所有几件看得入眼的衣服,早质当得精光了。阿梅他已经长成人了,一条裤子前后倒有三五个漏洞,他也知道羞耻,百般地痛哭,叫我寻一幅破布替他缝补缝补。可怜所有的破布都替你补上小衣去了,哪里去再寻破布。砍头的!又拿话搪塞我,说什么刚替袁少爷做媒呢,做媒成了总有得酬谢,你今天也说酬谢,明天也说酬谢,谁曾看见你一个铜壳儿?你不要做梦,你以为你是个男人,我少不得总须恋着你。哼,哼,你看我有这般人材,我还不趁年纪尚轻的时候再去拣个好人嫁一嫁,老守着你这穷鬼,我岂不是糊涂到脑子里去了?”

喜氏只顾唠唠叨叨地骂个不住,黄致中直等他骂得倦了,方才从怀里将那银洋向桌上一搁,指着说道:“好人,你瞧!这是什么物事?”喜氏果然赶得近前,向上面望了望,不由失惊大怪叫道:“哎呀!哪里来这许多银子?你打哪里弄来的,敢莫是偷人家的不成?”黄致中冷笑道:“我说的话你总不肯相信,这不是袁少爷酬谢我的款项么?”说着又将前后事迹,高声朗诵地告诉了喜氏一遍。喜氏不由心花怒放,忙捏起一副尖细的喉咙笑着向致中说道:“适才我放的那屁,你不用怪我,我同你是柴米夫妻,少不得总要希望你发财,我们娘儿们便有好日子过了。我的好人,你此时也该饿了,我去预备饭来给你吃。”黄致中摇手说道:“这个倒不消费心,我在外面吃得酒醉肴饱了这时候转觉得十分困倦,要赶紧上床睡一睡才好。”喜氏听他说到这里,蓦地将个脑袋向腔子里一缩,随即又长长伸得出来,张开一张血盆大嘴,嘻嘻地指着致中笑道:“我把你这砍了头的,我知道你有了这许多钱了,便开口睡觉,闭口睡觉,奴家也说不得,是一定要奉陪的了。但是奴家也须得掳掇掳掇,你老爷先请上床,奴家再迟一歇过来伺侯老爷,想我的老爷还不至于责备奴家无礼。”黄致中被他这一顿“奴家”“奴家”肉麻的话说得浑身发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个先上床去睡了。

喜氏鬼张鬼智将银元收好在一个破竹箱里,然后又走近床沿将致中望得一望,见他真个沉沉睡熟,他疾便掉转身子,将他那个小女孩儿叫作阿梅的唤得近前,低低向他附耳说道:“这时候还早,好儿子,你替我走到隔壁马伯伯那里,请他赶快过来。他若是问你的妈喊他则甚,你就说你妈肚腹疼得紧,请马伯伯去瞧一瞧。务必务必!要紧要紧!好儿子,你爹有了洋钱,过一天我做一双好花鞋儿给你穿。”阿梅答应了,跳跳跃跃果然跑向隔壁一位医生那里,推开铺门,向里面张得一张。

原来那医生叫作伯天,是个背时倒运的先生,虽然设着座医室,轻易也没有人问津。如今已有四十多岁,五年前将妻子死掉,至今也没有钱续娶孤身一人,使唤着一个老仆,日问跟他走走,夜里替他烧烧饭。阿梅此时见那老仆倚在壁根打盹,马医生将一堆药瓶子放在面前,望着叹气。阿梅忙喊了一声,马伯天大惊,认得是阿梅,便问他在这时候跑来做甚。阿梅用一个小手指塞在嘴里鸣鸣地说道:“马伯伯,我的妈请你赶快过去呢,他叫我对伯伯说,就说妈肚腹疼得紧,请伯伯去瞧一瞧。”这时候,那个老仆刚在那里做梦,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请他家先生看病,这是轻易没有的喜信,早惊醒转来,抢得上前,便要替他先生去拿药包。只见那马伯天双手齐摇,拦着那老仆道,“你且不要如此着忙,这是断然去不得的,我还不曾告诉过你呢。去年六月里,不也是这女孩子跑来叫我替他妈去看病,一般也哄我是腹痛。我不知就里,当真跑过去了。不防他妈哪里是真有病,一见我竟忽然装妖作怪,做出许多丑态来。我一瞧这情形不对,好容易才逃脱了,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寒心。不知他妈今夜又打算什么主意了,莫说他肚腹疼痛未必果是真的,即使真个疼痛,我也不敢去冒险。好孩子,你回去告诉你妈,就说马伯伯已经睡觉,拜托他去另请高明罢。”

这一番话说得那阿梅无言可答,光翻着眼睛向马伯天呆望,也不晓得他说什么。转是那个老仆义形于色,愤愤地说道:“我的先生,这就无怪你挂着一面医生招牌,终年没有人请教了。人家好好请你去看病,你兀自拿这些话去糟蹋人家。我们是多年的邻居,他家的事迹我都清清楚楚。我听见他家先生如今在袁府上很碰着机缘了,与当初袁半街在日看待迴不相同,鱼呀肉的,少不得都要买些回来给他浑家享用,难保他浑家吃下肚去不生毛病。他浑家去年肚疼容或是假,今夜肚疼一定是真。像你这样,来一家辞一家,便挨到一百年也不会转运。在我看起来,他既打发孩子来请你,你总须过去瞧一瞧,像他府上这样门第多不敢希冀,他的八百八十文诊金一定牢不可破,三天的柴米油盐便在这里面支销了,有甚亏负你的去处?万一他依旧像去年那样看待你,你有的是腿,照样会跑得回来,我将大门开着等你一会,也不妨事。”马伯天被他这一顿话,说得心里活动起来,使大着胆子随着阿梅一路发脚。

其时街上已无多行人,走不了几步,已抵阿梅家门首,刚刚跨得进去,早一眼瞧见喜氏笑容满面地坐在里边。马伯天暗暗发急,一想:“不好,今番又着了他的道儿了。”只得走近几步向喜氏问道:“听见阿梅说嫂子有点贵恙,不知……”喜氏忙对他丢了一个眼色,忽地从袖子里掏出四枚光溜溜的洋钱,使劲向马伯天手里一塞。马伯天不觉了一,方待推辞,喜氏斜乜着眼笑道:“你难不成还赚少么?便是你送给我的,有这许多数目,我也不能说你奚落了我。你好生收着,将来你过来一次,我都照样给你这洋钱一次,总比较你终日坐那冷板凳的好得百倍。”喜氏一面说,一面竞有些不规则起来这个当儿,马伯天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要想将洋钱退还了他,又割舍不得。人急生智,顿时将腰弯得下来,嚷着:“不好!不好!嫂子肚腹不曾痛,我这一会倒疼起来了。”喜氏也是个促狭不过的妇人,哪里肯来相信?知道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不由分说,依他性子又要施战武力,忙抢近一步,来扯马伯天衣袖。马伯天哪里还敢怠慢,趁他未曾近身时候,急急掉转身躯飞也似的直往外跑。这个当儿,任你喜氏再泼辣些,终不能赶至门外。那马伯天却早已溜之乎也,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再望那个阿梅,他将马伯天请到之后算是已尽了他的职务,早一倒头睡向床上去了。急得个喜氏恶眉瞪眼,手足是气得冰冷,面庞是熬得火热,弄到末了,无可如何,不由从丹田里长长叹了一口怨气。

说也奇怪,喜氏刚将大门关上,蓦不防从屋瓦上“咯噌”一声,忽地跌落一个少年下来,笑嘻嘻地向喜氏行了一个鞠躬大礼,吓得喜氏倒退了两步,吆喝着问他是谁。那少年不慌不忙笑着说道:“大嫂,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我不是同大嫂会见过的?我住的房子离此不远,我就是鲍阿三呀。适才大嫂同马医生的情形,我都已看得明明白白,兀自替大嫂不服,怎么大嫂这般低声下气地去俯就着他,他还大拉拉地不理会大嫂,这种人太没有良心了。像我鲍阿三虽然是个穷人,至于这风月勾当倒还是素有研究,大嫂若不弃嫌,大嫂只消照给马医生那样钱数,我一定可以从命。哈哈……”照鲍阿三这一番冒冒失失的话,无论是谁总该要向他重重吐一口唾沫,叵耐喜氏此时饥不择食,他也不问青红皂白,便真个听着鲍阿三的话去同他圆好梦了。但是,喜氏因为情急,不暇去考查这鲍阿三的来历,在下却不得不略为叙述一遍,不然诸君读书读到此处,见那个鲍阿三飞檐走壁地从空下降一般,将他当作关帝庙里和尚看待,那可就瓜田闹到葫芦架上,有得纠葛不清呢。

闲言少叙,原来这鲍阿三是本地一个有名的光棍,平时全靠着勾、嫖骗、赌,捞摸人家些银钱使用。连日内正因为赌得输了,没有地方去打主意却好在赌场上面听人传说,知道黄致中同他外甥施朗结成伙党,骗那袁锦春款项很是不少。自己住的地方同黄致中隔离不远,平时也常常同喜氏会面不过喜氏生得异常丑陋,鲍阿三却不曾有心去勾搭他。今天晚上原是打算来偷窃黄致中的,人静以后,他早跳在黄家屋上伏着不动,等候他们夫妇睡熟了预备下手。偏生那个黄致中虽已上床,那个喜氏转鬼鬼祟祟将马伯天骗得进门,两人当时的情形,鲍阿三看得十分清楚。后来又见马伯天托辞逃遁,心中便暗暗计较:“与其耽待一个贼名,还不知他们银子藏在何处,万一给他夫妇瞧破声张起来,我这颜面何在?如今既有这一条道路,我何不将计就计,先弄喜氏到手,然后再向他百般需索,不是比作贼又稳当又光辉些?”主意已定,于是大着胆子直跳下来,不料真个糊里糊涂如愿以偿。喜氏又取了四块洋钱交给鲍阿三手里,算作酬谢,不曾天亮便送他出门,还殷殷勤勤地叮嘱他得暇便来,鲍阿三答应不迭。自此接二连三地瞒着黄致中,只要瞧他不在家里,鲍阿三便踅过来,前后得的钱已是不少。

约莫有半年光景,黄致中所得的二百两纹银,已渐渐告罄了,喜氏还百般地同他吵闹。黄致中只求他去子安静,少不得想出法子来依旧去骗锦春谁知银子越骗多,他妻子越用得快。大约本地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场笑话,甚至还有些人编着许多黄莺儿词调,遍贴在街衢上面,便是施朗听见他这位舅母如此混闹也就十分懊恼。惟有黄致中好像蒙在鼓里似的,毫也不觉察。这不是替社会中那一班无事生风,以诈术骗人为生活的做了一个榜样么!

这一天黄致中又因为钱已告罄,被他妻子逼得出来,他也没有别处可去,只得重行踱至袁宅去同袁锦春谈一谈。不防刚坐下来,已见锦春气愤愤地打从厅后走出,满脸怒容,并不向黄致中打话。黄致中这一惊非同小可。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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