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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触娇嗔红闺小语 施狡术黑夜圆光

黄致中见了锦春,先行弯着腰儿笑说道:“有好几日不见少爷了,脸上越发光彩得很,双双那边想还常去走动走动?”锦春冷笑道:“你难不成知道我在家里闹的那件事了?”致中吃了一惊,忙回答道:“少爷闹的是件什么事?我实在没有知道。”锦春笑道:“哦!我还猜是你知道那件事,所以同我开心说我脸上十分光彩。若是这件事称得起光彩,倒好尽让自家的妻子去开放门户了。”致中听见他话里有因,不禁愕了好半响,一句开口不得。

锦春见他不肯往下追问,自己却忍不住了,便望着致中叹了口气说道:“你再也休提燕双双了,我在外边去嫖别人,别人就溜向我家里来嫖我妻子这不是老天的报应?你可知道,我那妻子如今已搭上那个小畜生叶绮了,这是你知道的,怪不得他嫁给我之后,百般地向我推三阻四,不肯成夫妇之礼原来他意中另有了汉子,我这汉子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了。我糊涂到了脑子里,只顾同双双处得热闹,他们热闹的地方我就不得而知,幸亏你还是我的老夫子呢,从来都不提起这事。还是施曙星,他真同我要好,他原原本本将他们的底细告我得知。我昨夜同我那不贤妇人吵闹了一夜,如今还不曾有个结局。你来得正好,替我打一打主意,究竟该杀该刚怎生个办法才好?”锦春越说越气,只管用一只手揉着胸脯,哼声不已,又回头吩咐一个家人过来替自己捶腰。致中想了想,心里深恨施朗,既然有这件事,为何不同舅舅我斟酌斟酌,径自瞒着我来讨袁少爷的好,便不很十分高兴。随即劝着锦春说道:“少爷你也不用这样生气,气坏了你这金玉般的身体,倒值多了。至于尊夫人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还在疑似之间,也不可听信别人一面之词,转闹出别的笑话儿来,岂不懊悔?”锦春急道:“哪,哪,哪……你这人真不晓事,我难道还冤枉我的女人?没有凭证,人家也不至枉口赤舌来诬蔑他。那小畜生还做了几首歪诗呢,施曙星拿来给我瞧。老实说,我虽然解不来那首诗中的意思,然而我总知道,外间男女偷情,大半总有这些歪诗,好卖弄他们的风雅。”致中笑道:“少爷既解不来那诗,难道他说怎样你就相信他怎样么?况且,我看你的尊夫人也是有钱富翁的女儿,不是那些没门槛的女孩儿可比,我劝少爷还担待他些罢了。”锦春啐道:“呸!没钱的女儿便应该不贞么?你不知道,越是富户越会出这样丑事,他们衣温饭饱,没有别的心事可想,一味把来放在这些勾当上面。照这样讲,世界上再穷也穷不过你了,想必我们那位师母定然有些不妥当了。”这一句话早将致中说得面红耳赤,顿时坐立不安起来,那些家人也在旁边望着他做鬼脸笑。致中快地向锦春告别,锦春也不留他,于是没精打采依旧转回家里。

喜氏一见了他,不由生气,愤愤地指着他骂道:“又不知道打哪里撞魂来了,有本领在外问将肚腹混饱了,我才佩服你。你也生着两个驴耳朵,难不成晓得家里柴米也没有?我是个没脚蟹,总不能向外边觅钱来养你这懒汉!”

致中被他这一顿臭骂,良久方才笑道:“我今天是哪里来的晦气,出去遇见袁大少爷,被他数说了一顿,进门又遇见你这泼辣货,又被你抢白了一场我原知道钱是好的,只是连一个自家外甥儿,他想袁大少的款子跑去讨好也不肯携带携带我这舅舅,这也叫作没法。”

喜氏听到这里忙问道:“你含含糊糊说的是什么?先前那二百银子不是施朗同你合伙做的,如今他又去弄什么款子了?他不来寻你,难道能禁止你去寻他?你告诉我明白,我是个女陈平,只消用一条妙计,包你不得落空,一样会叫那施朗跑来向我们请教。”致中笑道:“你果然有这神通,我还有什么不肯告诉你的事呢。”说着,便将袁锦春告诉自己的那番话一一说了。喜氏拍手笑道:“何如这样好买卖,你不会做,杜给你袍子穿了,还不如我们穿裙子的心里有计较呢。来,来,来,你于今晚便到施朗那里去走一遭,就告诉他说,袁少爷有些不很相信他说的那话。因为我舅母有一种圆光法术,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在这圆光镜子里发现出来。袁少爷见了他,自然会感激他,多少总有些酬谢。我们在这里面也不想他别的,只要他在少爷面前说我们这圆光如何灵验,如何神奇,将那少爷引人我们屋子里来,我自然有这本领叫袁少爷出一笔香仪,若是得的多了,还可以分些给甥儿使用使用。你不用三心二意,快去,快去!”

黄致中怔怔地说道:“你又来胡闹了,自从娶你进门,又几曾听见你会圆过光来?没的露出马脚,被人家嘲笑。况且,施朗这一番鬼话还不知是真是假,万一是假的,那圆光镜子一里再替他告诉少爷,他又不呆,他如何肯答应我们,同我们合伙做这样糊涂的事?”喜氏笑道:“你只有这同我挑剔的份儿,叫你去弄别人的钱,你偏生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不瞒你说,我们旗下的妇女没有一个不相信仙佛的,我父亲当初在世的时候,这圆光的手段谁不敬服他,我自幼儿就学得会了。还有一层呢,此番袁少爷圆光,原是借他一个名目,并非真个替他圆光起来。你放心,只要你将袁少爷骗得进门,其余的作用全倚托在我身上,你休管闲事。”

致中见他这位夫人说得活灵活现,他兀自欢喜不尽,真个先到施朗家里,将哀锦春发狠要同童银枝拼命的话说了一遍。施朗乐得抓耳挠腮,笑道:“童银枝他十分悭吝,他宁可在背地里拿钱给小叶用,我托出人来同他说项,他是简直一毛不拔,还骂我是借诗讹诈。我施朗不叫他死在我手里,我也称不起一个汉子了。”致中笑道:“话虽如此说,但是,袁少爷毕竟还有些疑信参半。你的舅母他说,杀人须要见血,他有一种圆光法术,能在镜子里将童银枝同小叶的暖昧形迹一一显露出来,好让袁少爷见了,死心塌地地去同他女人做对。你瞧这事可好不好?”施朗听到此处,不由停了一停,然后缓缓地说道:“这条计虽然用得,但是小叶是否同银枝已有昧,尚在未定,凭着我们信口开河,还可以指奸为奸,诬盗为盗。若讲到圆光这件事,神明果然有灵验,他哪里肯帮同我们说谎,这不是自己给苦给自己吃么?舅母虽然有这番好心,在我看起来还须另行斟酌,不可过于冒失。”致中笑道:“妙呀!你这孩子的见识,竟同你舅舅一般无二。我也曾想到这里,同你舅母商议,他又说并不必一定真个圆光,他自然有他的神机妙算,总不至叫你我露出马脚。”施朗想了半晌方才笑道:“我可以猜到舅母手段了,他这圆光镜子里发现的景象,定然不是人人可以看得见的,只消吩咐那看得见的人同我们一般讲话,袁少爷不信的地方自然也会相信了。妙极!妙极!此事若成,但凡少爷酬谢我的钱文,我只除去娶亲的费用,其余一概送给男母,做买花粉之资事不宜迟,请舅男嘱咐男母,便在明天夜里将这件事做起来,包在甥儿身上一定将少爷请到舅舅府上。那时候便是舅舅的邻居觉得少爷都肯光降到舅舅那边,以后没有人不格外敬重舅舅。”黄致中也觉得心花怒放,真个别了施朗,回去禀复喜氏去了。

诸君读到此处,可想而知,前回书里施朗请出路于飞向银枝诈取财帛定系未能如愿,所以才恼羞成怒,将叶绮做诗以及在洞房里度夜的事和盘托出,把来告诉锦春,锦春方才对着致中有那一番论调。如今我且将他们预备圆光的笑话搁过一边,须得先行将路于飞若何同银枝接洽,银枝若何不肯答应补叙出来,庶几可以划清眉目。

且说银枝自从嫁给锦春之后,心里郁郁不乐,后来又打听得施朗同那先生黄致中伙同锦春在外游荡,宿娼赌,无所不为,益发自伤薄命。他虽然是个女子,却知道袁福当日积蓄的财产全系巧欺诈骗,货而人,亦悖而出,今日为锦春任情挥霍,正是天理昭彰,疏而不漏,遂也不去拦阻。不过平居,常常想着,像锦春这样鱼赖人物,偏生居移气养移体的尊荣安富,叶文霞清才秀骨,矫矫不群,转寂寞贫居,连一个书籍用品的费用都还百般拮据,罗掘为难。天地生人,未免有些颠颠倒倒。情丝一缕,对着叶绮,遂不能无所系念,常要赠些银子给他,好让他从容读书上进。偏生那个叶绮又生成是个倔强的情性,以为我爱银枝,原是恋慕他的颜色,并非想获取他的钱财,任是自家再窘迫些,或者他父亲一时不能寄款回来,薪水之资无从设法,他宁可去向别的亲友暂为告贷,轻易都不肯向银枝那里轻于启齿。这些情事,瞒得过别人耳目,却瞒不过那个路于飞姑娘,所以路于飞对于叶绮十分敬畏,十分羡慕。叶绮有什么心事,也只可以同于飞谈谈。你们想,于飞既爱叶绮的为人,一经听见那个施朗无端地要拿着他做的几首诗去挟制银枝,想让银枝去出款子来买嘱他不用声张,这种用心,于飞自然气愤不过。后来答应施朗愿意去做调人,他也因为叶绮同银枝的名誉要紧,特地地弥缝其事。了一天,便去会晤银枝,却不料银枝已经归宁回去了,又不曾碰着。

其时锦春对于银枝虽然不大款洽,却也不曾过于决裂。银枝每逢无聊时,会禀他的婆婆禹氏,回家看望看望母亲。他母亲解氏见银枝回来,自然非常欢喜。惟有他那位尊大人童毅不时的向银枝罗,说他每逢着归宁,总不曾将夫家的珍宝携带些孝敬老父。又常常教导银枝说,袁家寡妇孤儿,终究不能支撑这份门户,与其将来给别人享用,我是他的岳翁,便捞摸他些也不为过。银枝听去很不耐烦,觉得他父亲的为人真是贪得无厌,当面又不好将他驳回,只是唯唯答应,心里总是郁郁不乐。走人自家当初的卧室,倚窗而坐,一颗芳心不觉又驰系到叶文霞身上,不便同文霞相见,遂命家人们去邀约于飞过来解解闷儿。

这一天正是于飞去访他不遇的当儿,听见银枝相召,更不怠慢,立即步行到了童宅,有人将他引带进去。同银枝彼此相见,叙了好些契阔。谈论之间,银枝早顺口问及文霞近来学业若何进步,于飞哧一笑说道:“姐姐你再不用提起文霞,我没的倒有一件秘密事儿,要动问姐姐呢。姐姐你可记得那一天嫁到袁家时候,可有这么一个少年,躲在你房间里同姐姐亲热了一夜亏姐姐好生胆大,倒不虑及给袁家姊夫瞧见,怎生……是好。”童银枝被他提着这一句话,不由脸上绯红起来,兀自勉强分辩说道:“这是打哪里说起,谁曾有这件事来?妹妹敢是同我取笑?”于飞笑得哈哈地说道:“呸!要得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可以瞒得住别人耳目?老实告诉你罢,你着我,文霞恰不瞒着我,怎生躲在套房里,怎生承姐姐赐的蜜枣,怎生装做侍婢模样溜得出门,他早已和盘托出,亏你还在这里同我掩饰呢,看我给个榧子给你吃吃。”说着骈起两个指头儿摩擦作响,一直送到银枝香腮旁边。银枝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说不出什么,不由泪盈盈地急道:“文霞他全闹的孩子气,这是一件什么事,可以随意向人张扬得的。幸喜他告诉的是妹妹,万一再被别人听着什么捕风捉影的话,不会编派我们?”于飞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姐姐听着也不必生气,总须得想一个对付方法你可知道,文霞在姐姐那里出来之后,便恹恹地得了一场毛病,他不知怎生又在病里做了几首小诗,把来搁在书案上。我千不恨万不恨,只恨文霞为甚将那个无赖的施朗当作心腹,不但将诗给他瞧见,偏又将适才我所说的那番话,他也一齐告诉施朗。如今施朗拿着这几首诗做了把柄,硬通着我来同姐姐开个谈判,意思想姐姐给些银子给他,好买他,不叫袁家姊夫知道。”

于飞的话还未说完,只气得银枝粉面失色,哭转不要哭了,忽地跳起身子说道:“天下事清者自清,浑者自浑。文他瞒着我,在那一晚从人丛里溜得进房,我又不曾约他,虽然彼此在房里谈了一夜,姐姐可以对天发誓,并没有一点苟且勾当,任这姓施的去告诉你的姐夫,我也不怕。毕竞妹妹年纪轻,不谙事体,当时这姓施的同你说这样话儿,你就该将他脸上得发青,也不该允他来做说客。我童银枝把身外的银钱原看得稀松平常,与守财奴见解不同。然而,我有钱我愿意资助清白的寒儒,却不愿意去买嘱这没良心的狗彘。文霞他做他的诗,他又不曾送给我看,我又不知道他诗里说的是些什么,怎么这姓施的就拿着这东西来向我讹诈?”

于飞笑道:“好,好,落得你姐姐说我的不是了。你说我不谙事体,真是冤枉了我,那个施朗甫经提着这事,早被我当面申斥。我又心生一计,想将文霞那诗稿子骗得到手,替他消灭了形迹,好让他没有居奇的地步。谁知那施朗狡狯不过,将文霞的原稿藏在身边,我毁掉的原来是一纸鼎,我登时气得手足冰冷。我难不成不好同他反脸,只是与姐姐没有益处,不如由我假作调人,好跑来同姐姐商议一个办法。好姐姐,你仔细想想,我不但用手段去稳着他,还要防他。”

银枝接着说道:“防他怎么?他若是借此诈我的钱,他不用做梦,我是断然不允!至于他要诬蔑我,我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好在我嫁的那人分明是前生冤孽,我也再不想去享闺房之乐,好歹由他去作弄罢。”银枝说到这里只是气咽声嘶,泪如雨下。于飞瞧着,也替他着实伤感。彼此默然相对,转说不出别的话来。

停了好半响,仍由银枝忍泪说道:“好妹妹,适才我错怪了你,你也不用怨恨我。你不知道,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我的终身大事全由父母做主,父母只一味地想将女儿嫁给有钱富户,也不管女婿为人是好是歹,也不管女儿一生的幸福,从此再也没有指望,我童银枝的结局已可想见,追悔已是不及妹妹你的丰姿也好,才调也好,千万不要像你姐姐跳向火坑里去,总须打看起精神,拣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子,方才可以将这身体去交付他。世界上纨袴子弟,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仗着门第华好,资产富厚,什么坏事他们做不出来?我们做女儿的,见了这种人物都要像是遇见蛇蝎,急急地去远避着他。转是那贫寒士子,风标骨格与众人不同,他要是不爱你则已,一经彼此相爱,倒还可以白头偕老,琴瑟和鸣,淡饭黄茶,一般可以从从容容地享那闺房艳福。不是我做姐姐的不知道害羞,我觉得那叶文霞这人将来不愁没有发达日子,只可惜我的名分已另有所属,今生同他算是分飞两地。然而,我心里却已有了一个女孩子,一定想替他们撮成好事。好妹妹,你猜我说的这酴商餃桶轸耧贴孩子又是谁呢?”

银枝说这话的时候,早笑吟吟地望着于飞点头不语。于飞却什么不省得?转含羞带笑低下头去,抚摩自己的一角衣襟。过了半晌,方才搭讪着说道:“施朗那边我便依照姐姐的吩咐去回复他了。像今年春间,我们这县城里喉疫盛行,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的男女,偏生像施朗这种恶人,老天偏不将他活捉了去,纵容他在社会上设计陷害良善,我委实有些不平。”

银枝冷笑道:“这话也难说,天生恶人或者也有他的作用。安知不是因为社会上风气不古,人心日趋险恶,天瞧着也生气,所以就生出施朗这一班人来兴风作浪,叫他们不能享受安宁的福分。但是,我童银枝生在世上,虽无大善,亦无大恶,怎么便与这种人遇见?茫茫理数,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于飞当时也着实叹息了一会。银枝留他吃了晚膳,然后才告别回去。第二天少不得便去回复施朗。

施朗原将这事拿得稳稳的,以为银枝顾惜名誉,断不能不允他所请。却不料有这样变故,登时气得手足发冷,恶狠狠地对着于飞说道:“奇呀,我不相信童银枝这般悭齐,他又比不得我们寒士没有资财拿出来资助朋友。好,好!他既然这般对待我,那就不怪我施展手段了。于飞你既然同他要好,依我主意还该再去劝一劝他,叫他不可执迷不悟,万一闹将起来,那时候你就是想替他们掩饰,已是掩饰不及了。”于飞忙将双手握着耳里,冷笑道:“我不!我为什么替你去做走狗?左一次右一次向人家纠缠,这义不是什么体面事情。老实一句话,不过讹诈钱财罢咧。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呢。”说毕头也不回,他径自走了。

施朗经于飞这一顿抢白,更是愤不可遏,也不迟疑,当时便去访唔袁锦春。锦春偏生又不在自家公馆里面,他知道锦春也没有别的去处,随即掉转身子,跑向燕双双那边。果不其然,这时候锦春正坐在双双房间里并肩谈笑,一见施朗进房不觉失声笑道:“小施再没有别的本领,但凡我的踪迹他总能寻觅出来。他的面孔又厚,也不管我喜欢他不喜欢他,只一味憨憨儿的,叫人瞧着可怜。”双双接着笑道:“这总是少爷待人宽厚,所以人人都赶着少爷亲近。”双双刚说着,早一眼瞧见施朗满脸露着不悦的样儿,忙向他笑着问道:“施少爷被谁欺负来了?告诉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来替你出气。”施朗冷笑道:“双姐姐,你这话又错了,我是何等的人,被人欺负也好,不被人欺负也好,正不劳动姐姐替我出气。我因为有人欺负了少爷,我心里只是很不快活,转不防被姐姐瞧出神情来了。可怜我这颗穷心,没有一时一刻不放在少爷身上。别人欺负了我施朗,倒是稀松平常,若是欺负了我的少爷,我老大同他就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锦春此时早将双双向旁边一推,倏地跳起来,指着施朗问道:“谁有这胆子,敢来欺负我袁大少?怕世界上没有的事。你万一讲谎,交不出我一个人来,看我割掉了你的舌头。”施朗笑道:“少爷明见,我施朗若没有凭据,何敢妄捏是非,哪,哪……”

说到这里,便从怀中掏出叶绮那一幅诗笺,向案上一搁,又说道:“我好容易得了这件凭据,一千两银子也买它不到,我也不敢多想少爷的赏赐,有五六百块洋钱够我施朗拿去娶一个堂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锦春却也不曾留心他这几句说话,一把早将诗笺夺在手里,颠倒瞧了一遍,哈哈大笑说道:“我把你这捏造黑白的匹夫,不知你又打点什么主意,想来敲我的竹杠了。银子有什么打紧,你只不该瞧不起我不认识文字,同我闹这样玩笑。这张纸分明是人家做了几首诗在上面,你便枉口赤舌编派人家欺负了我。我请问你,别人做诗与我有什么相干?做了诗便算欺负我,倒好将那些古人做的千家诗、神童诗,一古拢儿捧出来同人家办交涉了。”说着又将双双袖子扑了扯,笑道:“我们还来谈谈体己儿,不要去理会这狗头,没的撩起我的性子吩咐小燕青将这狗头逐出门去,看他还敢同我袁大少闹这样玄虚。”

这一番话直把个施朗气得发昏,半晌开不得口。双双又对着他用手羞他。施朗急得瞪起白眼,狠狠地说道:“我不敢菲薄袁大少爷对这诗上是门外汉,但是,诗上的话你大少不很解得,我也不亟亟同你计较,有一句话转要问问大少。大少娶亲那一夜,你那尊夫人可曾上床睡觉没有?”这句话刚才出口,那个燕双双不由吃了一惊,只管不住地拿着一双俏眼向施朗示意,似乎埋怨他不该说这嫌疑的妄话。袁锦春也怔了一怔,忙冲口问道:“你问这话则甚?这事又有什么打紧?他因为我的父亲新丧在床,做儿女的不忍成其夫妇之礼,这题目也还正大,难不成你又把这事来讥笑我?”施朗放沉一副脸色,冷笑说道:“你还做梦呢,小叶这几首诗便说的那一夜情事,你不怪你解不来诗意,反来嗔怪我欺负了你。真真一顶绿头巾,原压不死了人,你大少都要等到这绿头巾积成七顶八顶,你戴着才舒服呢!”说完又嗤嗤地笑个不住。

诸君,诸君,大凡世界上的男人,无论他若何宽容大度,什么事都可以让一让人,惟最听见自家妻子抛弃了我去另行结识他人,总没有一个人不醋海波翻,掀天揭地。况那袁锦春平时同他这位夫人龃龉万状,含恨已久,还禁得住施朗这一番冷讥热讽?登时气冲牛斗,急得头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得两倍。却好燕双双妆台旁边还搁着满满的一杯阿芙蓉音,是准备应酬嫖客老爷的,他也不由分说,战战兢兢地把来端着,喃地骂道:“我不叫这贱人死在我手里,将来还有何面目去见别的朋友?喊轿子!喊轿子!若是再迟半刻,我的肚皮恐怕要胀破了。”燕双双见他这样,气得不要命似的,忙含着满脸笑容,俯转娇躯,向楼窗底下望了望,娇声喊道:“外面抬袁大少的轿夫呢?你们少爷要赶紧回公馆里去毒死少奶奶呢!事不宜迟,你们就将轿子打到楼梯口来罢。”说着又望了一会,故意顿脚急道:“哦,轿夫偏生又吃饭去了,你们吩咐他快来,不要把大少急死了,连我也舍不得。”双双又掩口一笑望着施朗说道:“施少爷且请到我哥哥那边去坐一歇,我同大少有两句闲话讲讲。”施朗见其计已遂,心里十分高兴,正待瞧锦春怎生发作,不防双双催促他下楼,兀自迟疑不肯就走。双双娇嗔起来说道:“怎么?施少爷不省得轻重,难道你还监察着袁大少同我的秘密?袁大少枉结识你这人了。”施朗见双双发怒,方才快快地走出房门,真个去寻小燕青闲话去了。

此处双双先走近锦春身旁,劈手将烟音子夺下,笑道:“这东西你休得带去,停会子大少打着呵欠起来,一时到哪里去寻觅这件东西过瘾?依我计较,与其给少奶奶一口气吃完了,倒不如留给大少慢慢抽着,倒还适意些我的好大少,你可知道近年来的烟土比黄金还贵,像这般成大杯的给人去喝,大少是有钱的富户,或者并不介意,我们当门户的,哪里禁得起呢?”锦春此时经双双磨缠了一会,觉得怒气稍平了些。见双双已经将烟夺去,遂向他说道:“你不将这东西给我,我走回去,拿什么去了结他的性命呢?”双双摇着头笑道:“哎呀,杀人的家伙,你还愁没有?什么刀呀、剪呀,将他喉咙割断了,他自然不会活了。我请问你,我们这中华民国虽然没有皇帝,不见得没有官长,倘若杀了人不要偿命,我也多嫌着你们那位少奶奶,便是将来我嫁给你,有他压在我头顶上,我也巴不得他赶快死了才好。只是替你大少想想,万一由你性子用音烟将他毒死,他家父母告起状来,那时候你可能在法堂上说,我听了施朗一面之词,所以弄下这种命案。那官长可能便将这杀人重罪轻轻移向施朗身上,说与你袁大少没有干涉呢?我怕施朗到这个当儿,也不见得再顾你了,他只消混赖一阵,你又有什么法儿同他辩诘?我怕事到其间,后悔已晚。”

袁锦春见双双娇音媚语,说得委婉可听,怒气又消了大半,勉强说道个女人偷了汉子,我做丈夫的难不成尽让着他,毫不过问?”双双笑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若是真个看见那姓叶的同你少奶奶睡在一处,你上前去一刀两段,也没有人责备你的不是。天下断没有个听信别人怎生说你就冒冒失失也不管他有奸夫没有,先将女人结果了的道理。好大少,我还有一句明白透亮的话,便任是那姓叶的同你家少奶奶有点嫌疑,也不会拣在他做亲这一夜跑去偷情;任是你家少奶奶再淫荡些,也不能拣在他新婚这一夜,还将那情人携入洞房。这一天,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很多,他即使不肯陪你上床,他也不能拿得稳你必然许可。适才那个姓施的坐在这里,我有满肚皮的话也不便告诉少爷,所以特地将他支使到我哥子那里。我想,他编谎不曾将下颏子编掉了罢。偏生有你这袁大少,听了风就是雨,闹成一个烟舞气涨,真个把我牙齿都笑掉了。”锦春经这一番磋磨,轿夫又不曾来,自己也想了想,那怒气已渐渐地全行消灭,扑地又向床上一坐,说道:“你的话委实不错,只是我瞧那贱人平时对待我的情形,比腊月的冰还冷得十倍,这一点上我老早就有些疑心,再凑着施朗的说话,这也叫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燕双双刚待再说,谁知那个施朗早猪癫疯似的一口气跑得上楼,口里尽嚷着:“轿子来了!轿子来了!”双双见他这种模样,不由望着他狠瞅了一眼。锦春见轿夫已到,更不怠慢,先前将那诗稿已掼给施朗,此刻因为要拿它做把柄儿,特地又向施朗要得过来,向袖子里一塞,别了双双,径自回家走了此处施朗见双双不甚款待他,也觉得没趣,随即离了那里。一路上思前想后,恨不得立刻取了银枝性命方才称心。

锦春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耳根又软,当时气冲冲地见了银枝,顺手便将那诗稿子摔在银枝面前,劈口便问他做的好事。若在寻常夫妇,只消银枝肯低声下气用几句言语去分辩分辩,锦春一般的会若无其事。无如银枝素来看不起他这位夫婿,不独不肯认错,而且正言厉色,着实数说了锦春一顿,说他听信谗言,拿着别人家的淫词艳语来欺负自家妻子。锦春又不甘心折服,两人在闺房里大大起了一番交涉,终不曾有个结果。却好遇见黄致中过来访他,他便一五一十同致中谈起这事。偏生又跑出那个刁恶不过的喜氏他又想在这件事里面施展他的才具,异想天开,要借那圆光名目同施朗打成一路。施朗自是喜欢不尽,真个同致中去请锦春,要求锦春大驾降临,又将那圆光法术说得如花如火,万一在这镜子里边发现出小叶同银枝的秘密,就可以叫银枝死而无怨。

锦春对着这事,近来已形冷淡,经他们重行提起,不觉兴致勃发。又因为这圆光的玩意儿生平不曾见过,登时答应不迭,约准在第二天傍晚亲到黄致中那里,瞻仰瞻仰这圆光神术。黄致中同施朗见锦春居然允许光降,这一快活真是快活不过。

第二天午饭时候,施朗早跑至他舅舅、舅母家中商议一切办法,又向喜氏叮嘱千万要做得活灵活现,不可叫袁大少失望,事之成败,在此一举。那个喜氏娇声浪气笑着说道:“你们甥舅俩且不要乌乱,我若没有这份本领,也不敢在你们面前担此重任。”又望着致中笑道:“你替我买一对蜡烛,四两贡香,一张洁净白纸。另外花儿、果儿,随你的意思办些来,供在神桌上。”致中听完这话,忽地龇牙裂嘴,哭丧着一副黄脸说道:“你倒说得轻巧呢,这一笔用账,至少也须二三百文,你可知道这几天家里一个铜钞儿也寻觅不出。你说这样话,不是拿我取笑?”喜氏楞着眼睛说道:“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你想人家给银子给你,就说不得这话儿,没钱也要想法。”致中急道:“有什么法子想呢?便是脱下这条布裤子去质当,也不能光着身在哀大少面前伺候。”施朗见他们夫妇渐渐斗起嘴来,深恐将这事决裂,忙赔着笑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吴正泰那班香烛铺子,我同他家吴老板在烟馆子里同过灯的,拼我这副老脸,向他赊一份香烛来也还使得。”说完拔步就走。喜氏又在后边喊道:“甥儿,去赊香烛,益发顺带一张黄纸,有朱墨笔砚也须带着回来,好让我画了符咒去请天神天将。”施朗一面走一面答应,果然出去没有一会工夫,将所有应用物件一一捧得回来,都交给喜氏。只喜得致中连连向他伸出大拇指头,意思是称许他办事敏捷。

说话的当儿,喜氏早将那张白纸贴在壁上,香烛等项一一陈列齐整。施朗背着手,只管踱来踱去,一会子又向喜氏笑问道:“我不信这雪白纸上,当真会出现玩意儿,真是奇绝了。”喜氏笑道:“捣鬼罢咧,谁还当真去请神将呢?你们看我来调度,包管哄得那袁大少死心塌地信服我们的话。因为这圆光的法子,规矩是上了岁数的人轻易瞧不出来的,必得有几个童男儿女,他们瞧见纸上出现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既是哄那袁大少,连这个都用他不着,我只消将我家阿梅唤得来,让我将他吩咐好了,他自然依着我的说话,把来告诉袁大少,要编派他女人怎样,就编派他怎样。这是千稳万当,再也不会错了道儿的。”

喜氏说这话当儿,早又扭头向房里喊道:“阿梅呢?”那个阿梅听见母亲叫唤,立刻笑嘻嘻地一步一挪踱出房门。喜氏将他扯至身旁,一句一句地教给他说:“你见了袁大少时候,我故意问你瞧见镜子里有什么,你便说是有个小少爷同他家少奶奶站在他床边。”说着又向施朗详细问了叶绮同银枝的形容妆饰,一一编得活灵活现。阿梅自称:“我理会得,包不误事。”这里黄致中同施朗真个欢喜得无可不可,把许多好衣服、好糖果子允许了阿梅,阿梅点了点头,方才退过一旁。

施朗对着他舅母啧啧叹羡说:“若非舅母替我们出这样主意,如何能够叫袁大少人我们的圈套?”喜氏笑道:“这也是大家的造化罢了,我父亲在日,生平酷喜这些玩意儿,除得这圆光,还有扶乩那一种本领,什么画符祷鬼都被我学得清清楚楚。”施朗又笑道:“停会子圆光起来可要画符不画?”喜氏正色道:“符自然是要画的,不画符谁也不肯相信。”

大家坐在屋里正谈得高兴,猛听见门外人声喧杂,仿佛有许多人在那里询问姓黄的住宅。喜氏侧耳听了听,忙向致中摆手说道:“敢是那话儿来了你快出去瞧一瞧看。”致中不敢怠慢,飞步跑出大门,果然看见袁锦春坐在轿子里面,仲着头尽问外望,轿前两名家人在那里问黄致中呢。致中连忙用手招着嚷道:“在这里!在这里!”那个家人见了致中笑说道:“黄先生,你好不省事,便不该跑出来接一接少爷?累我们在这巷子里东碰西磕。”致中此时已走近轿侧,向锦春周旋了两句话,一窝风将轿子拥至门首。因为那两扇板门太窄,大轿万抬不进去,锦春只得在门外下了轿,有家人搀扶着,他才一拐一拐走人堂屋。施朗自然是含笑,迎得出来。

这时候四名轿夫、两名家人已将屋子塞得满满的了,偏生还有好些邻居陡然看见袁半街家的袁大少爷大驾光临,是从来没有的事。再加着这袁少爷光降的缘故是为了来看圆光,众人又觉得这圆光十分奇异,都想跑来仰。你们想,黄先生家这三间小小屋舍,如何容得下这许多人物?要时间鸦飞雀乱,众声嘈杂,简直一刻不得安静。

喜氏已预先在房里换了一件白地印花的布衫,另外束了一条青布围裙,围裙上面虽然已是乌光漆黑,却是新扣着两根大红带子,从腰间一直拖到下面。挤进锦春身边,他平时喉咙声音原是尖溜溜的,此时格外逼紧了喉咙笑向锦春说道:“这位哀大少,奴家可是初会。”锦春也笑向致中说道:“这位想就是师母了,论理我也该行个礼儿。锦春虽是这般说,那身子却是动也不动。”致中连连赔笑道:“大少说这样话儿,就该罚你。我们虽有师生名目,份位却是悬殊,你大少若要向他行礼,他能有几多草料,大少说这句话不打紧便该折杀了他。”锦春却笑了笑。喜氏偷眼一望,见锦春肥头大耳,白白净净的,委实有些福分,与寻常的人不同。加着浑身绫罗缎,耀得自家眼睛光碌碌的,不由转涉遐想,暗念:“若得同这样人亲热一会,便死了也值,我只不解他的那位夫人,还憎嫌他,可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想到此处,那铅粉脸上蓦地滃了一层红云,一眨眼,却见致中攀着那一座茶筒儿倒茶,知是倒给袁大少用的,自己早抢近一步,向致中吆喝道:“你这样肮脏,也配敬大少的茶吗?快放下来,让奴家亲自动手。”说着更不容致中分辩,一手将茶杯夺在手里,拎起围裙角儿将茶杯口拭了拭,花拉拉倒了有大半杯茶,先就着血盆似的嘴唇喝了两口,然后捧至锦春面前,低低笑道:“奴才才在嘴边试过了,又不冷又不热,大少吃下去包管如意。锦春含笑接过来搁在桌上。”喜氏在这时候不知怎样泰承这位大少才好,一会子又嗔着致中道:“大少难得到这里走走,清汤寡水成了什么样儿,你也该买点鱼呀、肉的回来,让我向厨房里去做几碗饭来,让大少在我们家里吃杯水酒,也见我们的穷心。致中听他这话,不由光翻着眼珠,意思似乎说,一个大钱也没有,怎生去办酒菜。”却好锦春拦着说道:“你们尽可不用费心,我已同双双约好了,今晚还到那边去摆酒呢。倒是有累师母赶快将那光圆得起来,早早完事,先生同施朗陪我到双双那里去走一趟,不比在这里吃饭好些。”致中未及答应,施朗先跳起来说:“赞成赞成,好在这一会天已大黑了,圆光也到了时候,舅母该怎样办就怎样办罢。”喜氏见锦春不肯在这里吃饭,心里老大有些快快的,将一双羊眼向锦春瞟了一瞟,噗哧一口笑出声来说道:“奴家就不相信,连一个婊子都不如,大少在奴家这边,还巴巴地想着燕双双儿。不是奴家说句不害羞的话,就在这些上面,叫奴家芳心里不免酸溜溜起来。”致中听见喜氏这样不伦不类的说话,十分着急,赶忙拿话岔着说道:“你快画符去罢,我同施朗帮你调排桌椅你瞧这圆光镜子摆设在哪里才得妥帖?”

喜氏没法,也只得走过一边去调理他的圆光事务。无如这时候闲人来得越多,屋子又浅,几乎成大群地挤近锦春身旁来了。那两个家人拼命价吆喝着,又吩咐轿夫将闲人赶一赶,轿夫好容易将那些人赶至阶沿底下,大家依旧伸头垫脚地瞧热闹。致中同施朗刚端了一张桌子,拼在神柜面前,两支红烛点得亮腾腾的,贡香业已烧好,氲氤氲氤地袅着。喜氏手忙脚乱在壁上贴了一张白纸,纸底下放了一面小小镜子,四个果碟、一盏清茶都已端整齐备。施朗早将朱笔蘸饱递给喜氏手里,喜氏便在那黄纸上胡乱画了些符咒立刻向烛光上烧了,便指使锦春向神座前磕头。叵耐这锦春你叫他做别的什么事儿,他都还依得,惟有听见磕头这两个字,脑子里都有些发疼。这是为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两条尊腿的问题了。施朗再凑趣不过,忙上前笑道:“袁大少黄金的膝盖,我们何敢劳动,这件事让小弟替大少爷效了劳罢。”说毕,爬在地上“咕咚、咕咚”碰了三个响头。

锦春异常欢喜,早扶着一个家人站在桌子旁边,不住地向纸上瞧看,看了半晌也没有露出一点形迹,回头向那个家人问道:“你们可见这上面有什么玩意儿?”那个家人也是不住地摇头。致中深恐这事有些决裂,忙笑说道:“大少是娶过亲的人,自然瞧不出什么,必须寻觅一个童男女来,那镜子里就隐隐细约现出来了。”喜氏接着笑道:“阿梅呢,你快来瞧一瞧有什么形状,好告诉大少,让大少明白。”此时,阿梅两只腿正站在门槛上,苦于闲人太多,一时挤不上前,施朗带推带扯才把阿梅领至桌前。阿梅用一只小指头抠在嘴里,只顾嘻嘻地痴笑。喜氏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说:“阿梅,你看见么?快说出来给大少听。”阿梅想了想,笑道:“妈呀,你说的话我倒有些记不清楚了,妈再说一遍。”喜氏见他几乎露出马脚,气得火星直冒,劈手打了他一个嘴巴打得那个阿梅哭得了不得。致中好生着急,说:“遭了瘟了……遭了瘟了,你不好好哄着他向上面瞧,你又打他则甚?”施朗也抢得近前,一手替阿梅揉着,一手便在神座上拈了一枚荸荠递在阿梅嘴里,阿梅这才止住了哭,和着鼻涕眼汨将那枚荸荠嚼得下去。喜氏既恨阿梅不服调度,又怪致中当着人呵斥了自己,不由气愤愤地走人房里再不出来。幸喜锦春还猜不出他们是何用意,老呆着眼睛,等阿梅说出什么话来。施朗重行将阿梅扯至桌前,低声下气地骗他讲话。阿梅果然凝神向纸上望去,似乎瞧见了什么形状。施朗大喜,催着他说道:“阿梅,你可看见里面有一个标致女人?”阿梅摇头说道:“没有标致女人,这里倒瞧见我的妈。”忽又笑着说道:“妈手里还亮晶品地拿着洋钱,哎呀,这不是间壁马伯伯?他同妈坐在一处去了。”又嚷道:“马伯伯怎么不多坐一会,又跑去了,哦!原来鲍叔叔鲍阿三也来了,你们不瞧见我妈妈在那里和他讲话么?”又停了一歇,阿梅又直叫道:“妈和鲍叔叔一同进房去了。”阿梅这一番说话,将堂上堂下的人引得哄然大笑。锦春先前还悟不出什么缘故,到此也就笑不可抑。内中只有致中同施朗急得满头臭汗,要拦阿梅也来不及,后来被施朗死命将他拖过一旁,偏生那个阿梅还指手划脚地讲个不住。

说也奇怪,在阿梅说话的当儿,众人看那一张白纸,简直变作一种极深极明的大镜,内中光芒四射,逼得人眼花缭乱,不可逼视。阿梅虽然不在这里,阶下还有些妇人同小孩子都瞧得清清楚楚,一般地嚷着:“这不是黄大妈,这不是鲍阿三,怎么坐在一处吃酒?怎么一叠一叠的洋钱交给阿三手里?”顿时沸反盈天,众声嘈杂。致中惟有跌脚叹气。锦春悄悄将施朗扯向旁向他笑道:“你们不是告诉我说,替我那不贤的女人圆光,怎生不曾圆出他来,转把我们师母这些勾当圆出来了?”施朗急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两人刚在那里谈笑。

再说喜氏,先前本因为负气跑人自家房里坐着,不去理会阿梅。后来听见众人的笑声,还不住地提着马伯天同鲍阿三的名字,吓了一跳。及至赶出房外,那纸上的光芒已经收敛,依旧剩得一张白纸好好地贴在壁上。喜氏没有出气的地步,转恶狠狠地向致中啐了一口骂道:“死龟,这劳什子还不把它扯去,这不是活活见鬼吗?”致中也急着跳起来说:“你这娼妇干的好事,天网恢恢,发现出来,不知道怪你自己,还有这副面目来骂我?”喜氏平时从不曾受过致中的呵斥,此番当着众人给他一个没脸,直气得像雌虎似的,不由分说,早抢过来一把扯着致中衣领,劈头劈脸,耳刮子打将过来,致中也就扭着喜氏揪打,登时间沸反盈天,香炉烛台,跌落满地。阿梅吓得怪哭怪喊,一众邻居有上前解劝的,有站在天井里拍手喊打得好的,直引得个锦春笑得前仰后跌,家人同轿夫拥护着他。施朗只是摇头叹气说:“晦气,晦气。”锦春上前将他一把扯着,笑道:“你叫什么晦气呢,白白地将我骗到这里来,闹出这种笑话,看我可依你?由他们夫妻相打去,你还不陪我到双双那里吃酒去?我都饿得昏了,快走!快走!”轿夫们听见这话,立即分开众人向门首去打轿子,家人们搀扶着锦春上轿,施朗便跟随在轿子后边,一路赶着到双双家里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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