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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饥寒起盗心负恩蓬底 轻薄来巴掌遇旧车厢

原来那地方却是许多叫花子团聚的所在,他们却非常快乐哩,大鱼大肉摆得满地,你一杯我一杯正在那搭儿猜拳行令。露兰此时很觉得有些饥饿,再加上那一阵一阵的酒香,直往鼻孔里钻进去,他再也忍耐不得,便笑喊道:“朋友们高兴呀,也好提挈提挈兄弟乐一会才是道理。”众丐将露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面相觑,原来做叫花子的他们这俱乐部里也有一种规矩,大凡在白日时光如若有同类的到来,无论认识和不认识,他们当然是竭诚招待,万不肯显分彼此。在他们的一种老江湖这便叫作公开的制度,倒是很义气。不过惟有太阳一落,外来的生客便不兴招待的了,那些做乞丐的人也不会在这时候跑来和他们接洽。果然出于不得已,破例来投奔他们,必挟有重大的事故,方才可以做一做那不速之客。然而这其中必系是他们的老前辈或者可以享这样的特别权利。无如露兰和他们是人生面不熟,他认不得那些乞丐,那些乞丐也不认得他。这当儿便有一个乞丐倏地跳起身子,对着露兰打了一种术语,那术语只有四个字,哪四个字呢?其时只听见乞丐向他笑问道:“风中空钟。”原来这风中空钟的意思,便是问他是哪一派的朋友,他如若是个内行,随即就得回他四个字说是:“孤西依齐。”仿佛回答他:“我是打从远道而来,请你们收留我,明天当有酬报。”叵耐这贺露兰无论什么玩意儿都算玩过的,至于充当乞丐,在下能够替他罚得誓,委实不曾干过这样把戏。听见他们问出这话,只好翻着白眼,嬉皮癞脸地挨坐下来,便想伸手去端那酒杯。众丐见他不懂得术语,又觉得他很是惫赖,多半不怀好意,或者来打听我们的秘密的也未可知。登时不约而同地大家焦怒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来和他放对。露兰哪里吃得人这样欺负,也就翻转脸皮,虎吼一声跳起身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毕竟那些乞丐倒有一大半是残年废疾,如何斗得他过?

不消片刻工夫,直打得那一班叫花子叫苦不迭,抱头鼠窜,如飞地直往洞外飞逃。露兰非常得意,哈哈地笑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都替我滚蛋,好让我来享受享受。”一面说一面便席地而坐,捞着酒肉吃得一个畅快。他在船上身子便不大爽快,再加上这一顿胡乱嚼吃,顷刻觉得头重脚轻,醉醺醺地倒在破席子上,酣然高卧起来。

再说那些叫花子吃露兰打出洞门以后,彼此如何甘心,互相议论说:“这狗养的不知打哪里来的一个冒失鬼,目下长江里很闹着枭匪,这厮怕不是他们一类?我们不如径自到警察局里去报告,让他们将这厮捕捉了去,也泄一泄我们心头恶气。”计议已定,便派遣了好几个腿脚灵便的向就近的一个警察局里赶来。局里的人得他们的报告,便问这汉子是个什么形状,那个乞丐约略说了一遍,内中有个警长忽地拍手说道:“今天早起江边不是有公事到县署来的,说有一个什么姓贺的杀伤人命,业已在逃。恐怕他偷渡过江,特地招呼我们帮同缉捕。瞧这厮的张皇神气,莫非就是他也未可知。”事不宜迟,当下便带了四名警士提着高柄子灯笼跟随那几个乞丐蜂拥而来,赶到土山左近,早有一堆乞丐迎接上来,告诉他们这厮并未逃脱,兀自睡在洞内酣呼不醒呢。警长大喜,吆喝了一声,抢得近前,露兰却好吃他们惊醒,正待斟酌,叵耐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禁得起那几名警士鹰拿燕雀似的先将他双手背绑起来,问他的姓名,露兰还以为闯下这些小祸事也没有什么大罪,于是也不隐讳,便将姓名直说出来。他们听了好生高兴,说道:“好好,江都县里正和我们要人,明天便送你过江归案讯办。”露兰这才恍然大悟,后悔已是不及,只得垂头丧气跟着他们出洞。那一班乞丐欢呼畅快,一直将他送到大路上,方才止步。

这沿江一带住的人家也还不少,登时互相传说,还有跑出来瞧看热闹,他们约莫走了有一箭之路,蓦不防芦苇丛里忽地蹿出两条恶汉,一个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短刀,一个手里挟着一支手枪。那个挟手枪的先向半空里开了一枪,不由分说便来抢那露兰,露兰见这时候有人搭救自己,随即挣断了手上的绳索,三个人联合在一处,好像三只疯虎似的,那五个警士赤手空拳,又不曾带得武器,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眨眨眼第二颗枪弹子又飞出来了,他们见势头不好,将灯笼掼在地上,大家拔起步来飞逃,还想回局再多集合几名警士前来争夺,谁知已是不及。露兰得了性命,跟随着那两个汉子尽管奔走,及至赶到那莽莽大江,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个老者,吆喝着问道:“得了么?”那两个汉子齐声说道:“得了得了。”大家一齐跳上船头,那老者扳起橹桨,咿咿哑哑直望荒滩上行去。露兰定了喘息,从星月底下仔细一望,原来这弄船的依旧是那个窦老二,救自己的汉子又是自己疑惑他不是善类的那两个贤郎,心下好生惭愧,一面向那窦二称谢,一面又殷殷勤勤地问那两个少年的大名。那两个少年笑道:“贺大爷我们都算得是同山,你不该憎嫌着我们,不辞而别。我们赶了你好些路,你又不肯理我,要不是听见别人纷纷传说,说有这么一个少年汉子吃警局抓去办罪了,我们猜准了一定是贺大爷,所以特地赶来相救。”那窦二又插嘴说道:“小儿他们也是在帮里,听见我提起大爷的名字,便喜欢得了不得,原想留大爷在船上过夜,不想大爷不理会他们,他们赶了一程,兀自赶不上,回来还埋怨我老头子不会干事。这一来好了,你们年纪都还差不多,没有个谈不来的地方。你们若是要喝酒,我这船底下还搁着小半坛高粱。可是我不能奉陪,要先去睡了,请大爷勿见怪。”他说完这话,真个爬入后梢上向一堆草铺里一钻,没多工夫便鼾呼起来了。露兰见他们父子这样殷勤,心下说不出的感激,又知道他们兄弟俩一个叫作窦奇,一个叫作窦盛。窦盛听见他老子说舱底下有酒,他早捞出来,一人面前放上一个大碗,将酒斟满了,吃着谈着,很是有趣,只是苦于没菜,窦奇将个头伸出舱外,向江边上望了望,笑向他兄弟说道:“这时候还早,我这里有现成洋钱,你拿一块去买些鸡鸭来下酒,不比较这闷饮的好?”一面说,一面又从身边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检了一块钱递给窦盛,露兰见那里面白花花的约莫有百十多块洋钱,不觉笑起来,望着窦奇说道:“据你们老头子口口声声都说穷得要死,不料你们兄弟俩手头倒很宽裕呢。”窦盛得了钱,他早大踏步上岸,窦奇将洋钱包好,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哥你只见强盗吃肉,没见强盗受罪。谁还说我们宽裕的?今年再晦气不过了,混了大半年,也没处捞摸油水,赌局又不好,推十场牌九足足要输九场。幸喜我们没娶婆娘,不然早就扛出去卖掉了。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我们造化,在前几天纠合了几个弟兄们,在句容城里做了一场买卖,我和窦盛分了有二百多洋钱,连喝带用,目下剩的也没多少了。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像这买卖再干他妈的一下子。今年腊月里便可好好地过一个肥年。贺大爷你过江来干什么?若是有什么玩意儿总得提挈提挈我们兄弟俩。”露兰正待回答,窦盛早跳上船头,胁底下挟着许多荷叶包子,一古拢儿向舱板上一掼,气愤愤地向窦奇说道:“阿哥,你瞧小宝翠可懂眼色没懂,人家心里有事,他在马路上拉不到客,死拖活扯地想我到他家去住宿,是我摔脱了手,理也不理,径自跑回来陪我们贺大爷,我们是磨练身子的好汉,谁还肯给这些狐狸精吸了骨血去。明天阿哥替我带个信给他,若是他再这样没顾廉耻,那就不怪我拿刀子在他小肚上戳七八十个透明窟窿。”窦奇听见这话,忙细眯着一双色眼笑得咯咯地说道:“将酒劝人无恶意,你理他也罢,不理他也罢,何必小题大做,又闹着动刀动枪起来。这孩子也是死糊涂了心了,莫说你不在这些色欲上用心,便是要嫖也没有割阿哥靴勒子道理。”又望着露兰说道:“贺大爷你觉得我这话可是不是?”露兰点头笑道:“这话还能够批驳你错吗?等我将这件公事办得回来,倒要想请大哥带我去和这翠姑娘厮见厮见。”

窦盛一手捞着鸡鸭,酒已灌得不少了,忙笑问道:“贺大爷你到哪里去办公事?”露兰正色说道:“我当初在北边军队里充当营长,谁不知道我的大名?捞的这笔饷银也不计其数,成千成万地从银行里汇到家乡,目下已经建了许多洋房,置了许多田地,光是姨太太至少还有一打。我在那时候便高唱着废督裁兵的论调了。我是个出洋的新学家,这些风头顶顶刮刮会出的。叵耐那一班大佬不肯听我的话,我一赌气便将军队掼下,溜回原籍。在我的意思,总以为不见得再行出山了,偏生事有凑巧,在这几个月里,果不其然政府里早瞄着我,那老稿子他们也闹起裁兵来了。安徽都督慕我的大名,特派遣四名卫队到舍间去请我帮助他料理善后,每月送我一千五百两夫马费。我对于这区区款项原不介意,不过知己之感,义不容辞,少不得跑去玩玩,若能够办得顺手呢,也是百姓们的造化,万一意见不大对,我还不是依旧跑回去享福?”这一番话把个窦盛都听得呆了,从心坎里发出一种羡慕的神气,好在有酒盖着面孔,登时屈了屈膝,央告说道:“好贺大爷,你既有这阔局面,何妨将兄弟带去在你营里充当个小卒,不比老向江湖上做强盗的好?”他们说话的当儿,那个窦奇全不曾留心,他因为兄弟提起小宝翠,他正在这里凝神闭目,恨不得插翅飞到小宝翠屋里去和他去快活一夜。此刻瞧见他兄弟向露兰央告,方才惊醒过来,问着他们的缘故。窦盛便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窦奇有些待信不信,搭讪着笑道:“照贺大爷这口气再威武不过的了,早该带着四名卫队,一路上还怕没有伺候,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渡江,又撞入叫花子窑,吃警士捕捉?”露兰脸上涨得通红,忙分辩说道:“这也算是你们多事,我是同他们闹玩笑的,等待他们将我捕到局里,我只消说出这样事迹,还怕那个区长不吓得屁滚尿流,说不定还得派遣轮船送我向安徽进发。”窦盛恶狠狠地将窦奇楞了一眼,嚷道:“你知道什么,偏生赶在这里乱嚼舌头,万一触恼了贺大爷,怕你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窦奇吃他兄弟这一顿抢白,心里兀自不大高兴,勉强将酒菜吃完,便伸头向江心里望了望,故意笑说道:“哎呀,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谈着不大留意,你们瞧这颗大星早斜到西北角那座山头底下,你好生陪贺大爷在这里安歇安歇,我还得向岸上去走走,务必请贺大爷不要见怪。”他说这话的当儿,早就跳上搭板,飞也似的直跑得无影无踪。窦盛将嘴努得一努,指着他哥子的身影骂道:“贺大爷你猜这死鬼向哪里去撞魂?”露兰笑道:“或者他有别的事情绊着也未可知。”窦盛冷笑道:“他有什么瘟事?大半因为我适才提起那话儿,他的魂灵包管已落到小宝翠身上,这一次一定是赶去和小宝翠快乐去了。他生平倒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在这些女色上过于用心,如今玩得三根筋绊着一个脑袋,他依旧不知轻重,多管要和他的性命作对。”露兰笑道:“我也猜到这里,只是你不说起,我们初会的弟兄当然不敢拿话来糟蹋他。”窦盛拍手笑道:“到底大爷是个老江湖,说话做事都有分寸,不像我们这些粗鲁汉子,动不动便信口胡柴。”露兰又笑道:“男子汉要这样爽快才好呢,我喜欢你便在这些上面,将来包在我身上,替二哥觅一条出路。”窦盛吃他这一顿恭维,说不出心里的欢喜,登时手舞足蹈,益发滔滔不断地说了个无休无歇。

不料露兰这时有他的心事,四面望了望,只见沙明水静,连一个人影也没,便故意装作渴睡,低下脖子去,不大理会他的说话。窦盛笑道:“大爷敢是要睡觉了?我们这船上没有好床铺,带累大爷委曲一点,将就在舱板上困一困罢。”露兰又笑道:“外面歹人太多,你们捞来的那笔洋钿倒是放稳妥了,不要吃人家偷了去。”窦盛吃他提醒了,很觉得这话有理,连忙将那手巾包儿重行打开来数了数,仍然向铺旁边一搁,笑道:“这洋钿好好的,文风不动,大爷休得烦心。我在老头子脚边睡去了。”露兰见他钻入后梢,自己勉强躺了一会,暗想:“我出门的当儿十分慌促,劳什子又不曾多带,眼见得明天就没有使用,白望着他们这白花花的洋钿,若是和他们借个三十五十,怕也未必肯于答应。大丈夫生世上,只记人仇,不记人恩。我何妨冷不防地替他们捞了就走。万一将来我有发达的时光,少不得提拔他们一下子也就算是酬报了。况且是他们打劫来的,强盗遇见贼还不是半斤八两,难道还派上我一个罪名不成。”露兰心里打定了这样主意,见东方一痕白色渐渐到半天里来,哪里还敢怠慢,早翻起身子揭开身边那块舱板轻轻将那包手巾捞得在手,正待发脚,叵耐那船却趁势摇了一摇,窦盛刚刚入梦,吃这一摇惊醒了,恐怕当真应了贺大爷的话,有人来偷摸那包洋钱,也揉了揉眼睛,直着喉咙喊了露兰一声。露兰见这势头不好,哪里敢来答应,走又走不掉,心里好生着急,那船倒又微微晃荡起来,窦盛深恐露兰睡沉重了,吃人家暗算,于是将衣服披在身上,探头向舱里张望,从天光水影当中,猛见露兰坐着,手里还捧着那方手巾。窦盛不知就里,忙问道:“贺大爷怎样……”露兰听见他这口气,疑惑露兰已瞧破了自己破绽,又羞又急,却好先前他们弟兄救他去带的那柄解手尖刀藏放在铺侧,露兰冷不防顺入手里,趁窦盛的脑袋伸得蛮长,一个是无心,一个是有意,只见手起刀落,豁啷一声,窦盛那颗头早伶伶俐俐滚入舱里来。露兰一手握刀,一手握着洋钿,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怜那个老家伙窦二从梦中惊醒,听见舱里声响,他的一口痰刚塞在喉咙里,哮喽哮喽地问道:“弟兄们早早安歇罢,要讲话明天有多少讲不得?玩笑了一夜,也该辛苦了。”露兰杀了窦盛,本待想走,忽然听见窦二在那里叽哩咕噜,转又触起他的念头,恐怕留着这祸根,日间逃脱不掉,咬着牙齿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叫这老家伙同他二儿子一路做伙伴去罢。”随即大踏步赶至后梢,丝毫不消费事,只拿挪刀口在他头颈里按了按,窦二便直手直脚不再开口,只有那一条大口子在那里咕嘟咕嘟地冒血。露兰见诸事办得已毕,笑道:“转是好色的造化,白省了他的一条性命。”当下叫了一声聒噪,从跳板上跨得上岸,随手将缆绳解放,拿自己的脚使劲向水面上一蹬,那一只小船见没有人来替他打桨,他早飘飘荡荡随着那江心波浪一宕一宕的不知淌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更不流连,掉转头径自向马路上跑去,再望望那一轮红日已升入半空,两旁树木含着那新秋凉露,苍翠欲滴。道上行人已是络绎不绝,还有好些人力车子,纷纷挤挤,大半都是赶往车站。露兰这当儿原没有一定宗旨,陡然触动一个念头,暗想那上海地方五方杂处的人着实不少,我若要避人眼目,除非往上海躲在租界上,是不怕人捕捉的。好在身边有了这一百多块洋钱,将就使用也够盘缠得三月五月,等家乡里风声淡下来,再悄悄回去携带翠苹出来过活,也不为迟,打算妥帖,更不怠慢,立刻拔起脚步,奔往火车站而来。

再巧不过,他刚刚走到车站门口,那买票的人黑压压地挤在办事室外面,露兰买了一张三等车的票子,揣在怀里,随着众人进了月台,耳边早听见呜呜汽笛,从南京来的那列火车像一座山似的风驰电掣如飞而至,车子方才停歇,露兰从人丛里早跳入车子里边,幸喜人还不多,他便拣了一个宽阔的座头,安然坐下。没有一会,从镇江上来的人实在不少,黑压压的登时将一挂车子挤得文风不透。约莫十分钟光景,那车便缓缓移动起来,喧哗的声音才算略略安静。露兰买了几枚蛋糕,放在嘴里嚼吃,吃完了又苦没有消遣,却好有些卖报的走过来,他就掏出几枚铜角子买一份《晶报》,倚在窗子旁边瞧看,他虽然认不得多字,至于那些插画倒很画得有趣,老实眼不转珠地向那画儿上瞧看,看了好半晌工夫,又因为昨天辛苦了一夜,眼皮到这时刻还不曾闭得一闭,经这车身摇摆引起他的渴睡来,不知不觉早沉沉睡熟,十分酣适,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车站,模模糊糊地忽然觉得身边站着一个女郎,在那里叽叽咕咕地哗笑,像是和人斗嘴一样。露兰睁开双眼,便觉得那女郎身上有一种花露水的气味直冲鼻观,露兰原是个色中饿鬼,他又猜出这女郎不是良家妇女,打扮得简直是个娼妓,也是合当有事,他不由而然地高兴起来,趁那女郎背着身子,他便伸过手向女郎腰胯子底下轻轻捏了一把。那女郎不曾防备,这一捏不料触着他的痒骨,哎呀一声便挫跌下来,正跌入露兰怀里。露兰这一乐非同小可,还待趁势搂抱那女郎,说时迟那时快,面前早抢近一个兵士,向那女郎问道:“怎么怎么?”那女郎含羞带笑地走过一边,一手去掠鬓角,一手指着露兰便告诉那兵士说这厮如何调戏,自己如何跌倒他身上去,我又和他毫不认识,他不该拿我们开心。那兵士不听这话犹可,听见这话登时气得紫涨了脸皮,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啪的一声响,对准露兰嘴巴上端端正正奉敬了他五支顶上雪茄,打得露兰太阳角上火星直冒,又羞又急,还待分辩,不防刺斜里又是一个兵士走过来,甩起右脚将露兰打倒,撇起那北边京话骂道:“你这细猴儿崽子,也不曾生着眼睛,咱们的人,配你拿他开玩笑吗?”露兰哪里肯服气,跳起身子嚷道:“你们的人挂着招牌不成?我又不曾开口,你凭这贱人一面之词,便该硬派我的不是,老子也曾当过兵的,你休得在我面前施展威风。”这番话说得那两个兵士益发大怒起来,气冲冲地也不再开口,登时拳脚交下,打得露兰头青眼肿,一个兵士又嚷道:“咱们带他去见老总,让老总将这猴儿崽子高高吊起,下了车扯入咱们营里再和他理论。”露兰虽然吃着打,他依旧娘天娘地乱骂,引得先前那个女郎扶搭在带来的那个娘姨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将一车子里的人都引得赶过来瞧看热闹。有的批驳露兰不该调戏人家妇女,有的又议论这兵士不合在路上和乘客横行霸道。内中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人恐怕搭在里面闯祸,依旧退归原坐。惊动了车上茶房和查票员,见闹得太为利害,赶紧上前来替他们排解。那两个兵士哪里肯答应,横拖倒拽,揪着露兰向二等车子里跑过去了。众人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人不替露兰捏一把汗,说这一来那厮可没命了,兵士尚且这样蛮横,料想到了他们老总跟前,断断不会轻轻饶了那厮,眼见得离苏州不远了,带入营里不怕那厮不吃大亏呢。那女郎一屁股坐到先前那兵士坐的位上,冷笑说道:“这促狭鬼不给点亏苦给他吃吃,他下次还得调歪呢?我这当儿肋骨上还有些疼痛,没轻没重的,吃这厮一下子,这哪里来的晦气?他们老总姓巫,现做着团长,性气再暴躁不过,又最恼这一班浮浪子弟,可想那厮逃不掉他的掌握。轻则吃军棍,重则枪毙。”众人听到这里,个个把头一伸,随即缩紧了脖子,再也不敢多话,胆子小的格外离开那个女郎,深恐吃兵士回来瞧见,又该大发醋劲。

再说那两个兵士一个揪紧了露兰的衣领,一个便走近那巫团长身边,一长一短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那团长向露兰怒目一望,露兰忽然将个魂灵儿收入自家腔子里,再望一望,不觉笑喊起来,双手拱向鼻边嚷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巫大哥碧山,平时我记念得很苦,只打听不出你驻扎什么地方。天给我们的缘法,竟无端地碰上这个乱子,这是打哪搭儿说起。”他们在这里寒暄叙阔,可把适才两位如狼似虎的丘八大爷吓得呆了,你瞅我我瞅你,大有互相埋怨的意思。巫碧山气叶叶地掉转头指着他们骂道:“王八羔子,我知道你们没有好事去干,火车上难道还许你们带局?贺大爷是赏脸给他的,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偏生会捻酸吃醋,回了营我自然重办,这时候快替我对着贺大爷多磕几个脑瓜子赔礼。”两个兵士见势头不好,知道这官司已经输到底了,少不得见机而作,真个爬在地上碰了几响头。露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那一会子少打我几下子,我便感恩不尽。”说得巫碧山也笑起来,随即吆喝那两个兵士赶快滚得出去,其时惊动了许多瞧看热闹的人,都觉得这件事是很新鲜有趣,便是三等车子上也跟过好几人来将这一段玩意儿都瞧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兵士不知就里,跨入三等车里的当儿,那女郎笑问道:“老总对待那厮是怎生办法的?”一个兵士便挺起胸脯,一个兵士又伸出大拇指儿告诉那女郎说道:“这事还能轻办吗?老总先押着那厮对着我俩碰了几响头,然后由我俩将他吊在毛厕里让他闻闻臭味。”那两个兵士正说得烟舞涨气,有知道的早在旁边扑哧扑哧笑出声来,兵士们也不觉得,依旧搂着那女郎去嬉皮癞脸。

碧山腾出座头来让露兰上首坐地,自己拿手摸着八字胡须笑问道:“去年听见你们那边兵变,兄弟就着实不能放心,后来打听打听,不料变的就是老哥这一营的兄弟,我还嚷着说道坏了坏了,深怕老哥保全不住这脑瓜子,问着别人,别人又不知道老哥的下落。不瞒你说,累得兄弟思念得苦。老哥你近来在什么地方厮混的?”露兰故意叹气说道:“兄弟命运不济,偏生碰着这样变故,当时也想镇压呢,只可惜镇压不住,兄弟一口气便委下众兄弟,独自一身飘然远引,目下想着上海这地方很是热闹,意欲前去逛逛,排泄排泄胸中郁闷。万千之幸,竟和老哥在这车子上相遇,老哥是官运亨通,已经巴结到团长了,眨眨眼旅长师长还不是意中之事,若念当初的情分,总该提挈兄弟一下子,兄弟是知恩必报的。”碧山笑道:“老哥便不提这话,兄弟也断断不能置身事外,饮水思源,光复第二年兄弟流落武昌,若不是老哥资助盘川,又替我买好船票,早就葬身异地了,如何会有今日?你放心,包不叫老弟失望。”露兰这时已是欢喜不尽,万想不到祸中得福,竟碰着这样奇遇,足见得同女人家开心是有特别好处的。越想越乐,忙不迭地满口称谢。巫碧山又命茶房送来几色西菜,露兰正苦饥饿,也不客气,狼吞虎噬,吃了一个畅快。碧山又问道:“你的宝眷在哪里呢?万一你在苏州得了差使,也该将他们接出来同住。”露兰见他问到这话,登时转一个念头,暗想我一经得意,何愁娶不到堂客,那米铺子里的姑娘笨头笨脑,将他带出来吃人家见了也要笑话。主意已定,便正色说道:“咳,兄弟孑然一身,无家无室,爹妈在去年先后去世,至于婚姻这层呢,大丈夫为国捐躯,四海荒荒,干戈不息,我们又娶堂客则甚?徒然身边多一个累赘。”碧山笑道:“语虽如此,然而夫妇是人之大伦,却也不可少的,苏州的女眷标致得很多,随后你爱上谁,只消告诉我一句儿,我有这本领或请人做媒或拿钱去买都可以遂你的心愿。”露兰欠着身子笑道:“好好,以后便一切拜托。”

两人谈话的时光,那车子已抵车站外边,那两个兵士早赶过这边来替老总拎衣箱背网篮忙个不了。巫碧山携着露兰下车,马路上早停着一辆马车,彼此坐入里面,风驰电掣,眨眨眼已到了他的那座团部,守卫的兵士见大人回营,举枪立正,碧山点了点头,大踏步走入进去,吩咐人先替露兰整顿一所洁净客房,先让他权且住下,当晚又备了一桌盛席,替露兰洗尘接风,陪席的都是些阖营的长官,碧山又一一告诉他们说露兰为人怎生义气,怎生慷慨,众人见团长这样口气,当然随声附和,着实捧了露兰一顿,自是以后,露兰便住在团部里,非常快乐。不曾隔了一月多光景,碧山这一天将他请入办事室,向他笑道:“论我们的交情,便委任你个营长原不为过,但是这营长出息有限,补起来也没有多大意味,不怕老哥见气,也算是闲了一年多了,经济上面不见得十分丰富,我想来想去,却好这边军需官在前天出了病故的缺,老哥若不嫌委屈,不如就请你暂行俯就,混些时等有了劳绩,那时我再替你在督军署里去打主意可好不好?”露兰听到这里,心花都乐得开了,也顾不得旁边有仆从待立,他早屈了一只腿,满嘴里喊着:“谢谢大人的栽培。”碧山将他扶起哈哈大笑说道:“兄弟们不要闹玩笑了,既承老哥不弃,明天我便叫人将委札送得过来。”

再说露兰自从得了这军需差使,他捞钱的本领几于无孔不入,没多少时候,腰包里着实阔绰起来,便不大高兴在营里混了,另外租了一所公馆,起居饮食,车马仆从,简直成了一种伟人的局面。别的倒不打紧,但是这上房里没有一个太太委实有些难受,一时动了念头,想打发人去接那翠苹,一者恐怕招摇耳目,二者乡间女子带出来毕竟不成个体统,因此一天一天的便耽搁下去,好在他有许多朋友,也没有一天不在花天酒地里厮混,相好的妓女已经搭上好几个,不过要想替他们赎身还没有这笔巨款罢了。光阴转眼已是秋末冬初,岸柳枯黄,江枫煊赤,那苏州地方别有一番风景,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吃几个朋友约他在虎丘山上宴会,露兰便骑了马一直向那里驰去,座中的客无非都是些赳赳武夫。主人姓景,表字藕斋,现充着侦探队的队长,先前在营里也和露兰会过几次,只是不曾有什么往来,后来打听得露兰是团长的红人,他便有心来巴结,要想和露兰做一个知己,今天的筵席特地是请露兰的,其余都是陪客,露兰见景藕斋的为人,年纪三十多岁,谈吐漂亮,衣服华丽,心下也着实羡慕,席间互倾肺腑,异常亲密。酒落欢肠,露兰不觉多饮了几杯,脚底下有点晃晃荡荡的起来,便催着主人赐饭,藕斋见他不肯再饮,也不敢多劝,大家随意吃了饭,各各散座。露兰趁着酒兴,也不告诉人,自家走下了冷香阁,在剑池边闲逛。酒脸被那西风一吹,还觉得清爽了许多,刚刚走近真娘墓侧,蓦一抬头,忽然瞧见那碧栏杆外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女郎,雾鬓风鬟,姿容绝世。露兰吃了一惊,想这苏州城里标致的女郎很多,却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绝色。他本是一个色中饿鬼,登时身不由主抢近几步原想再细细地赏鉴,蓦然失口说道:“哎呀,这女郎面庞好熟,我是曾在哪里和他会过的?哦,不错,这不是我在扬州的时候拿手枪打他的那个玛丽,但是那玛丽是个男人,如何会变成这样装束?恐怕还是我错认。”究竟是谁,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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