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约莫也有五十多岁,浑身衣服穿扎得很是漂亮,笑嘻嘻冲着他们夫妻说道:“贺师爷,我们倒有好久不见面了,你老这一向身体还好?我也因为穷忙,轻易不能回家看望看望,这是你师爷知道的,别的家人们太太一共不相信,无论大事小事全都把来交给我梅贵身上,一班弟兄们谁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拿一碗清水将我吞下肚腹里去,我尝我吃的苦就在这多能多累。”原来这说话的是城里一个乡绅家用的老仆,贺访当初也曾在他公馆教过两年书,梅贵原是这黄金壩的土著,家住的离此不远,因为雪天闲着没事,顺便逛过来和贺师爷闲谈。贺访也就欠起身子笑道:“多承管家还挂念着我,我如今可是不济了,两条腿轻易也不能动弹,管家是几时回来的?”梅贵叹了口气说道:“不消提起,昨天才赶得出城,谁还愿意冲风冒雪吃这样辛苦呢?只是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叫作上命差遣,身不由己。”贺访又问道:“太太和小姐他们在公馆里过得想还不怎么样,你们老爷寓居湖北可常常有家信回来?管家回去时候须索替我请安问好。”那个梅贵虽然是乡愚出身,自从在城市里充当了二十多年爷们,早操练得油头滑脑,单论他这副鸟嘴,要是不开口则已,一经开口起来有得滔滔汩汩无休无歇。他的同伙的替他安上一个诨名叫作话篓子。话篓子扯破了头,你瞧他那副神情罢,眉毛一凑,唇皮一掀,小腿把来放在大腿上面,咳嗽了两声,似笑不笑地说道:“贺师爷,世上的人最是有钱不得,有了钱就百般地闹出新鲜花样,像目下这样共和时代,虽算不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而却还比较闹长毛子总太平得多了。也不知道我们老爷是活见鬼呢,还是实有其事,前天太太接到他老人家一封快信,说他们那里各处闹了兵变,抢的抢,掳的掳,一塌糊涂,炸了好几营人,丘八太爷得了彩逃跑了的很是不少。这也罢了,横竖离着几千里道儿,谁也不去查问他真假,不料我们那位虚头大似天的太太听了这话,吓得把魂从屁眼里冒出去,一面提着老爷放心不下,一面又怕家乡里也发生这样变故,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一味价望着大小姐尽哭,好像就有乱兵要杀到他们公馆大门口来一样。”贺访接着说道:“这也难怪你们太太害怕,委实近来这些当兵的也很可恶,百姓们拿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白白地养活他们,他们不晓得感激,动不动一个吆喝就翻起脸来了。国家养兵原是把来保护百姓的,像这样糟蹋百姓,怕天老爷也不得容他。益发告诉你管家罢,像我那男孩子千百中也挑不出一个。他好容易巴结做到连长了,便因为瞧不上他们的举动,赌了一口气跑转回家,铜壳也没赚到一个,他情愿受苦,不肯再向军营去瞎混。”梅贵担着脖子诧异说道:“哎呀,你们大少爷竟有这样见识,怎不叫人心坎上佩服?小时候我瞧他肥头大脸,便相信他大来一定与众不同。这可真应了我的话了。但是师爷境况也不宽裕,再多上一个人在屋里嚼吃,这也不是常事。来来来,我老梅在城里却很有点声望,等我替他想法。”范氏在旁早插口说道:“梅伯伯便请你老留心罢,若是侥幸成功,我做一双布鞋子酬谢你。”梅贵哈哈大笑说道:“嫂子说哪里话,师爷的令郎还不和我梅贵的子侄一样?若谈到酬谢的话,倒觉得客气了。”说着又摇了摇头叹道:“咳,中国当兵的朋友若都像你府上的少爷,不但是我们小百姓的造化,而且也不至叫太太他们担心。我适才告诉你们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太太便因为这件事特地将我唤入密室,低言巧语和我商议,说兵变一经闹动了头,是再消弭不得的,西半边崩了铜山,东边的钟说要叮叮当当响起来了。我们这扬州城里虽猜不出驻扎多少人马,然而一旅的兵队是准有,万一高兴捣起乱子,那可就了不得了。我们这样公馆纵不能算是有钱……”梅贵说到这里,又将眼睛挤了挤,冷笑说道:“他虽这样说,谁肯相信没钱?没钱这几年以来老爷都当的阔差使,多没有,这方数是准准的。”当下便伸直了五个指头对头他们夫妻俩脸上照了照,重行笑道:“太太又说总归我们住的这地方坏了,南河下一带人提起来都说是盐商富户萃荟之所,丘八太爷耳目最灵,料想没有个不知道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想不如搬向乡村里去躲一躲也好,你在那黄金壩要称得起是个地头蛇哩,累你替我辛苦一趟,看有合巧房屋暂租一处也好。太太虽这样说,其实是师爷晓得的,像我们这乡村地方,打哪里去寻觅公馆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东头那座古都天庙前后,倒也有五六进的殿宇,叵耐又朽败得不成模样。我便替那雪樵大和尚打了一个计较,不妨趁这机会,大大敲我们太太一笔竹杠,叫他拿出银子来重新修理。好在做官的钱来得也不明不白,落得借此替菩萨妆饰妆饰,也不为过。万一动了工,我便荐师爷去充当监督,老实说多少都要在这里捞摸他几个。”贺访摇头说道:“这个怕不好罢,你们小姐看惯也渐渐长成了,太太又是女流,你将他们弄到和尚庙来居住,叫外人瞧着也不雅相。”梅贵拍手打掌地笑道:“我不料师爷到今日还是这般迂阔,说了话来都叫人发笑。小姐今年十九岁,借着上学校为名,哪一天不和些少年男子们在一处厮混?我只不信他不怕想他做堂客的学生,倒转怕这不能娶堂客的和尚。”贺访叹着说道:“原来你们小姐也这样开通了,我记得教他念书的时候,他头上还结着一对丫角儿,他的学名还是我起的呢,不是叫作梅孝贞……”梅贵听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说道:“师爷你老再休提小姐的芳名罢,他因为这个提起师爷来就骂。”贺访吃了一吓,忙问道:“怎的怎的?难道我一个堂堂秀才想出来的这两个字还有什么不通的去处?”梅贵笑道:“通不通呢我们不识字的人也不大理会,我只听见小姐骂你的缘故说什么‘万恶孝为先’,可想这‘孝’字是个极坏的字,‘百善淫为首’,不知师爷叫他替谁去守贞。”这句话早将贺访的舌头吓得伸出三寸来长,急道:“这是什么讲究?我活到六十多岁从来也不曾听见人说过,然则他的名字一定是改掉了。”梅贵又笑道:“他恨师爷就在这上面,因为这名字人人顺口都叫惯了,一时要改又不大方便,也亏他心思真灵,却好顺着这音儿,轻轻巧巧改做笑春。”范氏听不清楚,冷笑说道:“咪咪猫才叫春呢,一个大姑娘都叫起春来,那还了得,羞也羞死了人。”贺访一时捶胸敲腿,嚷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若再在这世上混一二十年,可不要将肚皮气得胀破?”
大家正闹着,门外忽有一个黄毛小厮伸着头喊道:“爹在这里呢,大和尚打发人送来两盘盐花生,两盘风干萝卜,搁在桌上,妈只是瞧着笑,收又不好,不收又不好,叫我来问爹一声。”梅贵放下脸色喊道:“妈的巴子,这是一回什么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还来请咱的示下?你叫妈收下来赏给来人一吊京钱好了,回来等咱再去道谢。”那小厮听了,撅过屁股就走,贺访正没好气,忽地听见梅贵撇这二八京腔,不由笑道:“管家几时学得这样腔调,听去真叫人有些害怕。”梅贵将两个肩头向上一耸,细眯着一双鼠眼笑道:“记得在光绪三十年上,跟随老爷进京解了一趟盐厘,我便留心将这京腔学会了一半,平时却不大试演,偶遇着向乡村里走动便撇起来,吓吓那一班蠢骡子。”说得贺访夫妇都笑起来。梅贵见时候已是不早,扑扑衣服起身告别。
不多一会,露兰已跑回家里,范氏忙问他那金四开的话,露兰笑道:“没有的事,那原是儿子哄骗母亲的话。”贺访接着笑道:“哦,我的见解如何?没曾见你妈竟会认真,锅里有饭,快去吃罢。”露兰笑道:“儿子已经吃过饭了,承袁老板见爱,还煮出风鸡子来给孩儿享受。”当时他便不肯提起拜干儿子的话,贺访也很欢喜,又将适才梅贵来说的一番话从头到尾告诉了露兰,又说:“你左右闲在家里也不是久计,趁梅二爷还在这村里有几天耽搁,你也该去看望看望,倘若府城里有什么机会,好拜托他替你照应。”露兰心下一想,也觉得家中这样龌龊,简直和叫花子土窑仿佛,如何可以存身?难得有这座都天庙,何妨住向那里,再定行止,每月便多给他些租金也不妨事。主意既定,便随口答应了他爹,准备明天去会梅贵。
挨了一夜,却好天气已放起晴来,只是寒冷得紧。草檐上的冰箸冻得有二三尺长,他低头向身上望了望,见只一身烂污军衣,实在不成模样,喝了一口热水,大踏步早走入城,向衣铺里买了一件羊皮绸袍,一件狐皮马褂,一双缎鞋,一顶呢帽,其余棉橙棉裤以及丝绒洋袜一古拢儿卷入一所浴堂里洗了一个澡,浑身重新穿扎起来,对着那大穿衣镜子照了几照,真是一表不俗。心中着实欢喜,然后又走进酒馆,拣了座头坐下,只是苦没有熟人,冷冷清清在那里酌,吃了两杯闷酒,将身子靠在窗口向下面瞧望,只见六街三市很有些大店铺子,一例都是金碧辉煌。因为适值阳历新年,大家门首均插着国旗,随风招展。露兰口虽不语,心里却暗暗羡慕,说瞧不起这一座小小扬州城,论这样的排场却也不在汉口武昌之下。刚在沉吟,忽听见背后一所房间里有咯咯的笑声,他疾缩回身子,走过来从玻璃窗眼里偷偷地望去,见桌上虽然也安着杯箸,却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身躺在炕上,一件墨色的棉袍袖子底下却开了花了,一块一块的破烂棉花从衣缝里透将出来,和秋凉的栗子仿佛。右边还挨着坐着一个少年,打扮得却很华丽,一副瘦瓜骨脸,眼角旁边生着虾米疗子,左耳上还戴了一枚金坠,嬉皮笑脸和那汉子好像是要求什么物事似的,只可惜听去不大清楚,转是那汉子大声说道:“像少爷这样蛮干,莫说是六零六,便是七零七、八零八也不中用。医生有割股之心,何况你还允许我的重谢?你将我这药粉服下去,再挨上三五日的疼痛,包管会好。”那少年将脸苦得一苦,央告着说道:“朱先生,你这话不是和我开心?明年二月里我们便打算实行结婚了,这病根除不掉固然不能得他的同意,而且我也不忍再将这毒传染给他。我难道不想送给医院去诊治?又怕传扬出去,于我们这爱情上要发生障碍,因为你朱先生是我们紧邻,平素的交情也还不错,你不替我设法更有谁来替我设法?”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递在那汉子手里,笑道:“这点点菲敬先给你买几件衣服过年,一经病体全好,我一定要送你一块楠木匾额,绿地金字,将你这朱成谦的大名写上,簪花鼓乐送到尊寓。”一面说,一面拿手向衣裳边捞了捞,很露出一种痛苦模样,露兰扑哧一笑,暗暗骂道:“呸,原来这厮也闹这种怪病呢?”才说到这里,自家忽然也觉得腿际有些痒痒的起来,忙别转身子,不敢再去瞧看,勉强将饭吃完,碟子里还剩了几块肴肉,命堂馆用荷叶包好,意思要带回去孝敬他的父母。
说也奇怪,他父亲贺访困顿床褥倒有好几年了,只因他儿子活跳新鲜地回来,他心里一欢喜,两条腿也就硬朗得许多,早一瘸一拐挨出房门,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就檐口太阳底下取暖。忽见露兰跑得近前,笑嘻嘻地将那一包残肴递给他父亲手里,他父亲向鼻子上闻了闻,登时眉花眼笑,再撑开老眼向他身上打量了一会,惊问道:“好孩子,你也是一个精穷的光蛋,这煌煌的衣服是打哪里弄得来的?不时不节穿扎得这样阔气,未免有些暴殄。”露兰随口说道:“儿子进城撞着当年一个好朋友,他见我那身军衣大不雅相,便借给我银子,人家的好意,我当然推辞不得。”贺访便正色说道:“人贵自立,有钱呢,装饰些原没要紧,如果没钱,便应该我行我素,何苦白向人家去告贷来撑这样门面?”范氏此时见他儿子这浑身气派,早笑得拢不起嘴来,又听见贺访说这样不近人情的话,他便插嘴说道:“瞧你真个越老越背霉了,发出来的言谈简直是驴子放屁。孩子们谁不要风光风光,难得他的交流广,跑出门便有人帮助。你呢,这几年穷得要死,也不曾见有一个鬼肯跑上你的大门,倘若露兰再像你这样古板,大家只好关起门来,坐在屋里等屎吃。”贺访吃他这顿发挥,直气得半死,翻起两个大白果眼,狠狠地嚷道:“该死该死,妇人家全然不省得道理,你骂我驴子放屁,我敢说你真是放屁的驴子。乐天知命,任是簟瓢饮水,不失其为圣贤,狗苟蝇营,纵极玉食锦衣,终究成为盗跖。中华民国不患在没有人材,只患在有人材而不肯正用。以至政府之颛预,军阀之专横,社会之贪鄙,酿成这一种混沌时局,陷于万劫不复的地位,前途莽莽,可为寒心……”贺访越说越起劲,由不得便指手划脚起来,他身子又沉重,板凳的腿早经朽烂,只听咯噔一声,把个贺访直掼向雪窖里,连“哎喻”两字都喊不及,引得范氏拍手大笑,说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世现报呢,可想这放屁的驴子天老爷都不能容过你。”说这话的当儿,刚待吩咐露兰上前去搀扶,谁知露兰早已不在跟前,遵着他父亲的吩咐跑了去会梅伯去了。贺访经此大创,重行睡向床上哼了好几天,才得慢慢平复。
再说那梅贵原是跟着主人家的姓,方才姓梅,其实他的真姓却是姓张。露兰本来记得他的居址,摇摇摆摆径自赶来拜访。论他的房屋却比自己家里高明得许多了,四面有一带篱笆,篱笆里边便是院落,前后两进,还有一方猪圈,大猪小猪喂的着实肥胖,许多鸡儿成群结队地在那地上拾筛下来的稻米。露兰走得进去,便提着喉咙喊了一声“张伯伯”,却不曾见张伯伯答应,转有一个肥头大脸的和尚听见外边有人叫唤,忙不迭地冲将过来,从露兰肩边溜出两扇板扉,如飞而走。然后才见一个妇人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是谁?”露兰认得这妇人是梅贵续娶的堂客,年纪也不过三十有余四十不足,光油油梳了一道疑髻,最妙不过疑髻旁边还插上一串天竺朵儿,累累地挂在半边,和缨络一样。露兰忙忍着笑问道:“张伯伯可在家里不在?”那妇人将露兰详细一望,笑道:“哦,原来是贺少爷,好些年不见,如今益发长成了,出落得好个身段,快请屋里坐。”露兰也不客气,便大踏步进了堂屋,那妇人便喊大儿子前来倒茶,那儿子见露兰这样气派,只管拿眼死瞅着,拼命不敢近前。妇人只得亲自将瓦罐子捧出来倒了半盅,递给露兰笑说道:“少爷可是问我们当家的,再休提这个死糊涂的老儿,提起来气死人呢。不怕少爷笑,前面都天庙里大和尚,原是我家阿牛的干爷,逢时过节送点礼物来,也是人情之常。奴年纪轻,凡事不敢擅自专主,巴巴地叫阿牛去问一句,谁知倒问出花头儿来了,他当时告诉阿牛,叫我赏给那道人一吊京钱,奴少不得便依从他拿出一千文打发人家走了。他爹回来便和我跳脚,说自己是搬的京腔,虽口称是一吊钱,其实只有一百。好少爷,我们是乡村长大的,做梦也不曾到过北京,哪里会知道弄这样玄虚。你既要撇京腔,又舍不得钱,早知如此,你在先不会将这京腔儿教导了我,也省得落你抱怨。他竟使起牛性子,连觉也不肯在家里睡一夜,和小驴子似的当晚便赶进城去了。哼哼,谁又稀罕你在家睡觉?你便拿这事来勒迫我?大和尚知道这事,好不过意,适才还跑来安慰奴家,絮絮聒聒地谈了好些体己。”露兰忙道:“可惜可惜,我正有件事要拜烦这和尚,可惜当面错过。”妇人笑道:“这不要紧,他是常常来走动的,少爷有什么话奴可以替你转达。”露兰见这妇人有说有笑,很是知趣,不觉触起自家一件心事,疾便换转口气笑问道:“和尚不和尚还在其次,我却有句话想要奉问,桥那边有家袁大昌米铺,奶奶可同他家厮熟?”妇人再玲珑不过,听他这口气,早猜透九分,随即笑说道:“怎么会不厮熟?袁老太别的不好,单好打一张麻雀,三天两天我们都聚在一处,为人又很和气。”露兰见他只顾叽叽咽咽地说个不住,真是忍耐不得,忙接着笑道:“袁老太龙钟得了不得,他和气不和气与我却没有相干,我只要问一问他们家里那个大姑娘。”妇人笑道:“一件事要有个头脑,一句话要有个线索,少爷休得着急,我说过袁老太一定要说到大姑娘身上来了。大姑娘今年属牛,是腊月初八生日,他这牛再好不过,安安闲闲,又不在耕种的当儿,倒下头便睡在草地上晒太阳,谁有福气娶了他,过了门,怕不旺夫旺子?”露兰心下一动,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油坊小老板才有福气呢,夏天便放了聘,任他再旺夫旺子,也轮不到我。”说着遂将拜给袁大昌做干儿子的话告诉了那妇人,又说:“这些话是翠苹亲口和我讲的。”妇人大笑说道:“给个榧子你吃吃呢?这些事再也瞒不过我。张大嫂他给那油坊放聘原也不错。不料那小王八蛋喜果子还不曾吃完,便得了一个乌痧胀,揉着小肚子在地皮上打滚。又有人说他是阴寒,不到两顿饭的工夫,早就一口气回不转来,顿脚开步走了。我们这一镇市上都闹那大姑娘生成是一种妨夫的命,敢莫他是拿这话来骗你?”露兰听到这里,乐得直跳起来,嚷道:“翠苹和我再亲密不过,他如何肯安心骗我?不怪不怪,原是我听错了,他这话原只说了半截,无巧不巧,他妈便闯入屋里,下半截并不曾说出。不是奶奶说明了这缘故,我一共还睡在鼓子里哩。”妇人接着笑道:“可怜大姑娘当时得了这个消息,捶胸顿脚,一双俏眼睛哭得比癞胡桃还大,累我们旁边瞧看的人都是一搭眼泪一搭鼻涕,他又闹着哭着,扯脱簪环首饰,立刻要跑过去对灵守孝。”这句话把露兰收得回来的惊魂重新打头顶上冒将出来,连连喊了两声“哎喻”,忙说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奶奶你是明白人,他们两家头不过才放了聘,又不曾沾皮靠肉,哪里便会发生什么爱情?万一做出这愚笨的事来,也要吃别人笑话。”妇人扭头笑道:“这个我就不能相信了,自古以来,像这样守贞的贞女很多着呢,往常在那夏天晚上,大家坐在豆棚底下,听人家唱那鼓词,单唱到那秦雪梅吊孝,便是骗掉好多人的眼泪。后来给皇上知道,还替这一班贞女建立牌坊,好不威风。如何敢有人去笑话他。”露兰急道:“如今固然没有皇上了,你便守了贞,也没有建立牌坊的指望,况且硬生生让这花枝般的女孩子孤衾独枕,一生一世消受这凄凉的景况,也不合人道主义。”那妇人将一只手不住向鬓脚旁边抓了几抓,冷笑说道:“少爷不要和我开玩笑罢,什么叫作人道主义,我听了去委实不大懂得。”露兰忙道:“这有什么懂不得呢?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地间一件最重要的事,目下男女须讲究一个平等。男子们死了堂客,便该忙着去补房。”妇人点头笑道:“哦,我可明白了,譬如阿牛的爹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娶我进门,想也为的这缘故。”露兰笑道:“不但男女规矩是要补房,就是女子死了丈夫,一般可以另嫁。你想他已经嫁了,另嫁还不妨事,翠苹和小老板虽有夫妻名分,却无夫妻实事,若是他的父母不明道理,糊糊涂涂勉强他守孝,就罪不容诛,大逆无道。因为女人家嫁人是他的一生幸福,你们偏要限制他这情欲,和戕贼他的性命还有什么分别?”这一篇议论却把那个张大嫂说得顽石点头,眉花眼笑,登时细眯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露兰说道:“照这样讲,女人的情欲是万万限制不得的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请问少爷,譬如这女人已经有了丈夫,然而他的情欲却还嫌发泄得不尽,如果除了丈夫以外,再拿这情欲向别的男人身上去发泄发泄,于这人道主义上究竟讲得过去讲不过去?”露兰正色说道:“这个名目更正大了,可惜奶奶老远住在这乡村里,不知道外面的时局,教奶奶个乖罢,这非但没有过犯,而且明公正气,在新学家嘴里便叫作公妻。”张大嫂不听犹可,听了时候直笑得拍手打掌,说道:“阿弥陀佛,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像奴家这种人,要算是再规矩不过的了。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偶然在那坟墓堆里或是田埂底下不过和那一班放牛小厮偷偷摸摸,及至三十岁上嫁给那老鬼,轻易也不同旁人嬉皮笑脸,叵耐那老鬼迟哼慢步,一年只回家住得三五夜,若在别的浪蹄子早就干出把戏来了,我偏有这耐性儿,咬口生姜呷口醋,足足挨了三个整月才肯把这情欲移在阿牛干爷的和尚身上。老鬼不懊悔他没用,还和我开口闭口骂我不顾廉耻,好少爷,你替奴家想想,奴家若是尽顾着廉耻,怎么能合这上人道主义呢?难得少爷教导了我,我也没什么酬报,老实说那袁家大姑娘你便交了给我,我有这个本领总叫少爷称心满意。”露兰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咧着嘴尽笑,后来就把那要租和尚的房子的话告诉了张大嫂,张大嫂满口答应,还把自家胸脯子拍得咕咚咕咚价响。
光阴如驶,眨眨眼已是新年,一个村镇上又值年荒岁歉,往常却没有什么举动,露兰因为近来和他干妹妹翠苹打得十分火热,花灯时节,怕他没有消遣,于是和那秃厮雪樵商议商议,由他们两人为首,向各家居民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地勒索了好些款项,扎成一条龙两匹狮子,锣鼓喧天,由元宵一直热门到落灯。这镇市上只有一处警察派出所,两名巡士和露兰却是一鼻孔出气,所以也没有人敢来阻拦他。袁大昌见他这干儿子在本地竟有这样声势,差不多什么乡董都赶不上他。心里十分欢喜,任这干儿子在他家里穿房入户,他并不去过问。他父亲贺访是轻易不出大门,便有时风声传入耳朵里,也只说儿子是少年好事,偶然寻点开心也不是犯法的举动。不过只愁他终日游手好闲,将来怎生度活这穷日子?可巧在这二月初间那个梅贵又匆匆跑得来了,见了面便打恭作揖,替师爷和师太太拜年,贺访连称不敢,掉转头命范氏去倒点糖茶再将果盒子端出来,替梅二爷发个利市,他虽这样说,其实糖盘和果子一点影子也没有,夫妻俩嘴里乱嚷一顿,也就罢了。贺访忍不住先问道:“梅二爷你去年说你们太太要下乡来避兵,怎么后来又不听见了。”梅贵笑道:“女太太们的主张很叫人捉摸不定,他见府城里并没有别的动静,又被小姐数说了几句,说他老人家不疯不癞,为什么想到哪里做到哪里,我们学校又不放阴历的年假。母亲便要下乡我也不去。太太被他训得白眉瞪眼,自是以后便不再提起这事,幸喜我梅贵还有点把握,万一拾到红枣子当火吹,白白地将这都天庙动了工,这笔银子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支付呢?”说着又四下里望了望,笑问道:“你们大少爷哩?”贺访叹道:“阿露嫌我们住的这房屋浅狭,久经移入都天庙里,在那里静静地用功,不早不晚都还跑回来望望我和他妈,这也算是难得的了。但是没有一桩生计,长远下去也很可虑,承梅伯伯的情说,替他在城里张罗张罗,如有好消息,请梅伯赶紧给一个信给我。”梅贵将大腿一拍,笑道:“我若不为这件事,倒不巴巴地跑得来了?我爱大少爷模样生得好,魂儿梦里都把他嵌在心坎上,残年便替他谋了好几处馆地,无如高不成低不就,一共不能如我心愿。不是梅贵放肆,却有一句话要问一问师爷,像你们大少爷那样聪明,西瓜大的字一定不止认得两篓子,但是他文才虽好,至于翻筋斗竖蜻蜓的武艺可有没有?”贺访尚未及答应,范氏早在旁边笑起来说道:“梅伯伯你老真是糊涂了,我家阿露他是从军营里磨练过来,怕不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梅伯伯问这话的意思我也猜着,敢莫是你们太太想请他到公馆里去保镖?”梅贵听到这里,不觉跳起来笑道:“你瞧我这人,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太太的话一点不错,在军营里的人谁没有些左八花右八花的拳脚,亏得不给你们少爷听见,若给他听见,岂不要怪我这梅伯伯从门缝子里瞧人,将人都瞧得扁了。他便打我的耳光子我也不敢回手。”贺访笑道:“你这话也太重了,小儿虽然鲁莽,断不至于冲撞你这老前辈。当真你们太太是想请他去保镖不成?”梅贵摇头说道:“倒不是请他保镖,因为太太膝前还有一个小哥儿,今年九岁,我们都叫他作彩官。这彩官自幼儿便会淘气,打学校里放学回来便跑入后园子去蹿上落下,也没有一时安静。太太钟爱非常,嫌学校里那些体操教员一味价敷衍故事,按月骗取十几元的薪水,要想另请一位,按部就班在家教导彩官练些拳棒,情愿多送薪金,只是一时寻不着这合巧的主儿。我当时也是福至心灵,劈口便荐了你们大少爷,又吃我说得天花乱坠的,说你们怎生不以那些兵士为然,怎生悄悄地溜得回家,怎生孝敬父母,怎生年轻,怎生貌美,哈哈,不料我这番话竟一句一句都合上了太太的脾胃,立即逼着我过来介绍。我瞧师爷近年境况也很清苦,能够碰着这机会这嚼裹上便从容好些。”贺访好生欢喜笑道:“我记得那年在他们公馆教读当儿,这彩官还在奶娘怀里吸奶呢。转眼他也长成了,可喜可喜,我虽然不敢擅自专主,阿露听了包管是一定肯的。明天给伯伯的回信。”梅贵笑道:“好好,我便在舍间耽搁一夜,专等大少爷的消息罢。”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