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贺访便逼着范氏将露兰唤得回来,将这话和他说明。露兰想了想说道:“这么一来,我这身子倒受了他们的束缚了,爹妈这样大的年纪,我也舍不得远离膝下,虽然喝碗粥还是和爹妈混在一处的好。”贺访说道:“这原是你的孝心,便是事有经权,为衣食计,也叫作出于无奈,只要你凡事肯向上进,比较侍奉我们老两口子还适意些。”他母亲范氏冷笑说道:“我请问你自从去年回家时候,可曾有一天在屋里侍奉过我们?猫子哭老鼠,也不必这样假慈悲,依我还得快去和你那干妹妹商议商议,万一他不放你走也是没法。”露兰觉得这话很有些刺心,忙急着分辩道:“哪里来的这些屁话,一点影响也没有。”范氏又道:“通镇上都闹翻了,你还嘴强,不信我和你拍个手掌,那袁老头告诉人都说和你爹是干亲家呢。”贺访正色说道:“只要你们行得正,坐得正,便结一门干亲也不要紧,你这一狡赖,显见得无私有弊了。梅伯伯还在家里等你回信,好孩子,你依我的吩咐,老实便承认下来罢,同这份官宦人家做了宾东,将来也算得是一条门路。”露兰待理不理,挟着一脑袋闷气,撅转屁股就走,一路上喃喃呐呐骂道:“爹说的话却还忠厚,偏是这老乞婆死命地在里面挑拨,新学家的主义我就不大理会得了,口口声声都嚷着讨父,依我瞧起来,他们的罪名也不合替他们去分首从。老实说,要讨还该先去讨娘。哼哼,我近来算是改邪归正了,若像起先在军营里吃粮当儿,怕不拎起手枪来对准着老乞婆胸口打他一个透明的窟窿。”一头想一头走,早穿过石桥,抬头一望,那袁大昌米铺已在目前,铺门一例都关上了,板缝里尚露着一星星的灯火,他便伸手向板上轻轻敲了两下,翠苹的母亲早将门开放,让露兰走得进去。原来他们母女现今已打通一路,外面只瞒着一个袁大昌老头子。其实这老头子也不是毫不知道,也只为去年秋间他合了一班卖米的商人私运出洋,赚的利息很是不少,无如人都欺他没用,末了并没有分得给他,好像那本钱上还损失了好些。一气便气出了一场大病,几乎连命都送掉了。目下非常拮据,难得碰着这露兰爱上他的女儿,除去金镯而外,制衣服,打首饰,也敲了好多竹杠,露兰却毫不吝惜,只要奉承得这干爹干妈欢喜,洋钱钞票和流水一般的,只顾捧将出来。袁大昌利令智昏,有时便瞧出他和女儿的形迹,也只得推聋装哑,再也不去过问。那黄金壩一镇的人提着他袁大昌三字,没有一个不骂他老龟。哈哈,这也算是米蛀虫的现世现报。
老龟此时早睡向自家床上鼾呼不醒,老奶奶见露兰进了他女儿的房,却十分知趣,也就收拾收拾爬向老龟脚边,替他温脚去了。翠苹笑吟吟迎得上前,问他:“怎么这一会才来?我还疑惑你在庙里和老僧同榻呢,再迟一会瞧我可肯理你?”露兰冷笑道:“可晦气吗,平白被老头子喊回去罗啤了一顿,你来摸一摸我的双手,到这时候还气得冰冷。”翠苹见他脸上气色果然不好,连忙赔笑说道:“罢咧,父叫子死不敢不死,你难不成这一点点道理都不知道?光罗啤你一顿有什么打紧?”露兰顿脚急道:“你知道什么,亏你说得出这些腐败话,如今老子和儿子还敢使这样专制手段吗?你既然赞成,老实我便将你掼下来,径自到城里去当体操教师。”翠苹忙问道:“你一进了城,可有回来的时候没有?”露兰笑道:“要回来怕不容易呢,俗语说得好,端人家碗,服人家管,他有小学生累着你,还容得你来去自由么?”翠苹听到这里,兀自掉下眼泪来,扯着他衣角哽咽说道:“我不我不,我不要你去,我一天也见你心里便好像失落一件宝贝一般张皇失措的,要说也说不出一个缘故。你若去当体操的教师,除非携带着我,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上天我到凌霄殿,你入海我到水晶宫。你若忍抛撇了我,看我劙着肉圆儿咒骂你,碰着火车砸断了你的大腿。”露兰见他这种娇憨模样,着实舍不得他,一把将他搂入怀里,抚慰着说道:“妹妹休得气苦,我若是肯答应,倒不和老两口子淘气了。你放心,凭我那一点点私囊,任是坐吃山空,也还够混个三年五载,道不得个便要出去谋衣谋食。还有一说呢,去年我在城里瞧了瞧,见那街市上也还人烟稠密,气象繁华,单是辕门桥校场街两处,多少金字辉煌的大商店,只愁弟兄们不肯动手,如果动起手来,还不是滚汤泼老鼠,一古拢儿替他们卷个干净,像这种快活不过的买卖,只消再干得一两次,我和你下半世可就吃着不尽了。”翠苹见他公然说这样话,忙用纤手掩着他的嘴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敢是今晚又撞醉了,如何竟说出这样醉话,幸亏没有旁人听见,万一吃旁人听见,还要疑心你曾干过这样事来,岂不将你文明军人的名誉损掉?我们长话短话都不谈,你只索允许我不要离了这镇市便罢。”露兰笑道:“我早就允许你了,难道还得画把刀给你做证据?你瞧时候已是不早了,我们还该早早安睡,怎么还不曾春分,外边草地上虫儿倒叫得这般怪响。”两家头并枕睡下,翠苹又告诉他说:“自从和你好倒有一个多月没见月事来了,恐怕是怀了身孕,前日将这事悄悄和张大嫂说着,他叫我再等此时瞧看,如果是真的,他那里有打胎好药,依我主意打胎原没要紧,又恐怕打出危险来,于性命上面很有危险,你说去请媒人和我爹妈说明,将高就低,赘入我家里,倒是这样还办得稳妥,你究竟几时去请媒人呢?”露兰怔了一怔,忙说道:“谁耐烦赘在你家里和你那悭吝不过的阿爹过活?要说是娶你回去罢,我家房屋又浅,安插他们老两口子却还使得,我是当过军官的,在那草房里办喜事可就要吃大家笑话了。我久已打算要买一处整齐的房屋,前前后后至少也须得三进,只是一时觅不到这卖户,这件事且放着缓议,你若等不及,打胎也不妨事。只消吃了那药,包管一滑就滑出来,你休得害怕,比如只撒了一泡大溺。”说罢哈哈大笑,翠苹也是没法,只得依允,一宵无话。第二天露兰起身下床,梳洗完毕,便想到梅家请他教体操的事,须索赶快去回绝了梅贵,免得他再跑去和父亲纠缠。主意已定,便一脚直寻到梅贵屋里,梅贵果然正在里面等候着他呢,一见了面早笑嘻嘻迎得上前,先夸赞露兰这一表人物,真个体强力壮,不愧军人样范。露兰少不得也谦逊了几句,彼此分宾主坐下,却好张大嫂正在房里梳头,见了露兰也就忙不迭地笑出来倒茶装烟,闹得烟舞涨气。梅贵这话篓子是再忍耐不得的,先自由他开口将梅太太要请他的话滔滔滚滚说了一大遍,说完了,只竖起两只狗耳朵好等待露兰答应。露兰满肚皮想着翠苹的恩爱,似乎一刻也离不掉,越是梅贵说得高兴,他心里直越不愿意,正待拿话去驳回他,不防张大嫂忽然咧着大嘴笑道:“少爷去自然是去稳了,但是我有一句笑话要叮嘱少爷,你只教他家少爷体操原不打紧,他家还有一位标致致袅婷婷的大小姐呢,和你少爷年纪又相仿,论他的性情,温存又和少爷差不多,少爷千万不要像那馋嘴猫偷嘴似的,再扯着他家大小姐也教起体操来。吃他们太太知道,我家这老杀才可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了。”说着便杀鸡抹脖子直对露兰做鬼脸子。梅贵劈头给他一口吐沫,骂道:“你这娼妇,夹着那张嘴滚过一边好了,要你在这里瞎三话四?大少爷是何等的正人君子,他因为不满意那些督军旅长,拼着功名都不要,跑回家过这清苦的日子,一点儿都没埋怨,世上像大少爷的为人,千万中也挑不出一个,你这娼妇不知道轻重便这样有得没得地诬蔑我们大少爷。大少爷敢是和你一样,你只顾偷汉子,难不成还要强着大少爷去偷女娘?况且我不过才说出这话,至于大少爷肯去不肯去,还在未定……”话言未毕,忽见露兰从椅子上直跳下来,毕恭毕敬深深地望着梅贵唱了一个肥喏,和颜悦色地笑道:“老伯听禀,老伯替小侄费了这样心,巴巴地跑来介绍我这馆地,我年纪虽小,难道这一点好歹都不明白?我若是推辞不去,不但家父容不得我,而且也辜负了老伯的恩典,真个就狗彘不如了。遵命遵命,遵老伯的命,我们也不必耽搁,就趁今天小侄随老伯进城去罢。”梅贵被他这一顿老伯老伯的叫喊,直叫得他浑身骨软筋酥,一根一根的寒毛都站起班来,再说不出心里的快活。连忙忍住笑,正色说道:“贤侄请坐,论我同你老人家平日至好,便生受你这老伯称呼原不为过,但是到了那边,名分攸关,你做你的师爷我做我的家人,这却一毫迁就不得,请贤侄不必再这样客气。还有一句话要老实说,你叫我一声老伯,我身上便打一个寒噤,你若再不改口,像这样老伯老伯的一声声叫了下去,我这寒噤便一天天打将起来,不消半个多月,那三阴疟疾包管要弄到老伯身上,七天不发汗,一定要呜呼哀哉。你这不是恭维我,只是来追我的狗命,我可不依。”一顿话说得露兰也笑起来,忙道:“小侄原因为受恩深重,所以心坎里要喊你老人家一声老伯……”才说到这里,果见梅贵将头摇了几摇,喊道:“不好不好,寒噤又来了。你可饶了我罢,你只喊我梅二爷最好。”露兰只得改了口,笑道:“梅二爷我们就赶快走罢,恐怕你们太太和小姐等得不甚耐烦,转叫我过意不去。”梅贵笑道:“哎呀,少爷你这性子如何这样,点不着硫磺似的,这等勾当和少爷在营里打仗不同,说声开火就要开火,人家不过才有这句话,叫我过来问一问,便是少爷肯答应了,也须等我回复了太太,由太太打发人送一份请帖过来,束修这一层也要预先交待数目,免得后来争竞。”露兰听到这里,不觉失口说道:“他家有这样宝贝,这束修还得和他争竞吗?”梅贵不知就里,忙问道:“少爷说的是什么?谁是宝贝?”露兰明知这话说得大意,掩饰着说道:“我说那边小少爷,太太瞧他不像宝贝一样?所以小侄要急急去就职。”梅贵点头笑道:“这原见少爷的热心,不过事体上却不能这样草率,限我三日来请少爷过去罢。”他们正在那里絮聒,张大嫂却站在梅贵背后不住地抿嘴儿笑,拿手指指梅贵又指露兰,又向空处指了指,又拍了拍自家心口,他虽在这搭儿打这哑谜,作者也猜不出他是什么用意,读者诸君都是聪明的,或者能将这哑谜儿猜着。
闲话太多,言归正传。且说露兰无奈只得重重拜托了梅老伯一番,然后欢天喜地地踱得出门,第一便拢了他的贵府,将这允许去当体操教员的话禀明了他的老父,好表白自己是无违父命,算得顶刮刮一个孝子。贺访自然是快乐不过,又劝勉着他要黾勉从公,实心任事,城里是繁华所在,不比乡村中冷落,凡事要循规蹈矩,不可放荡,名誉是第二生命,名誉一坏,不能为人,便不能为子。露兰听了,好生讨厌,脸上却不露出,转唯唯地答应了几句,疾转身子重行向袁大昌那条路上行去,因为心里有这梅家大小姐,却不愿意再跑去纠缠,径自到庙里寻那雪樵大和尚谈天去了。果然没曾隔了几天,梅贵替他将这馆事谈妥,梅太太体贴贺师爷家里贫窘,转预先支付了十元,算作贽敬,交给梅贵送得过来。这没脑子的梅贵他却不知道轻重,老实将这款子递给范氏收着,然后才跑来和露兰交涉,约定在后日到馆。露兰虽然答应,然而想起那白花花十块洋钱给老两口子半路截去,几乎将脑门气得胀破,不由分说赶入家里,便和阿妈提起谈判,硬逼着他拿出来交给自己。可怜范氏倒有好些时不同洋钱会面了,哪里割舍得下,只得赔着笑脸,向他儿子央告道:“你瞧我这破棉袄差不多要换糖吃了,春寒又很利害,意思多添一些棉花,你爹长衫子也没有,也须得重新制一件。房屋是东歪西倒,再不修理万一倾覆下来,一定是要将我们老夫妻压得和馄饨一样,自从你回家之后,何尝替我们添半点油水,你向这样局面上想去,包管不忍心和我们计较,以后你的薪水我们也不想再打扰你的。好儿子,你是最孝顺的,便可怜可怜我们罢。”露兰听见他母亲这番软中带硬的话,一时却不好驳回,惇了半晌,转放下一副板板的面孔冲着范氏冷笑道:“好啦,贽敬也给你们,将来薪水也给你们,我费了心力转让你们去享福,我可不呆哇,老实将这牢馆辞掉一干二净,省得不吃羊肉惹身腥,白挂这名儿好看。”说毕,早背转身子双手叉腰在那里赌气。贺访见这情形,又恐怕儿子受了委屈,又恐怕当真将这馆闹得决裂,引得老头子也生起气来,夹头夹脑对着老奶奶一顿臭骂说:“你这妇人简直不能瞧见银子,瞧见银子便好像苍蝇见血,阿露刚刚得了好事,你便和他吵闹,也叫孩子心里不大舒服。你再不将这十块钱拿出来,瞧我兜头便给你一板凳。”范氏见他丈夫动了真怒,哪里还敢怠慢,只索抖抖战战原封不动将那洋钱递给露兰,那一把伤心眼泪早将两只破袖子浸得湿透。露兰夺过来向怀里一塞,如飞跳出大门。他却并不将这点点款子放在眼里,第二天用五块钱买了一只哈吧狗,一块钱铜链子,牵着向镇上玩耍。到了进城那一天,也将那狗带了过去,由梅贵将他引见了太太,太太因为他是贺访师爷的儿子,却是另眼看待,命彩官谒见了师傅,当晚又备了上等筵席款待露兰,只恨自家是女流,不能出来相陪,和梅贵商议将自家的内侄少爷请得来陪先生吃酒。电灯明亮,那内侄少爷果然大踏步进来,露兰向他脸上仔细一望,不觉吃了一吓,觉得这位内侄少爷好生面善,仿佛是在哪里会过的,一时又记忆不起,只得向他敷衍了几句,然后才分着宾主坐定,不免觑定眼光,对他脸上仔细瞧去,一个转念,暗暗失笑道:“哦,那一次在酒楼上不是瞧见这厮和一个什么朱先生索那六零六药粉的么?别的不打紧,他这虾米疗子和这副瘦瓜骨脸便是烂成灰我也认得他清楚,那里他口口声声说在这二月里要和人结婚,但不知结婚的是哪一家的女孩子?”想到这里,把不住心坎上有些咕咚咕咚跳将起来,且不管他,他既来陪我酒宴,少停再拿话去探一探他的口气。当时便装起满脸笑容,拱手问道:“还不曾请教贵姓。”那个内侄少爷和他坐得很是切近,彼此只隔了一张茶几,只见他用指头向茶碗里蘸了些水,向几上画了几画,笑道:“兄弟便姓这个。”露兰随着他手势瞧了去,仿佛是个四四方方的口字,沉吟道:“世上断没有姓口字的道理。”便接着笑道:“原来先生贵姓是方。”他又大声笑道:“不是不是,兄弟姓匡。”露兰恍然大悟,又问道:“台衔呢?”他细眯着鼠眼笑道:“兄弟原名吉人,后又改名哲人,后来入了学校,灌输了好些簇崭新鲜的知识,对于前人所说的那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伦在今日时代断断不能适用,所以表字又唤作嫉伦。嫉伦者,深恶而痛绝之辞也。至于外号益发多了,十岁以内是怡红公子,十岁以外是惨绿少年,目下方才绚烂归于平淡,和人家通通函札,只自署名杏林馆采花客六个小字。”露兰没口子称赞道:“艳极了艳极了。”他听着这番奉承好生高兴,重行笑说道:“兄弟如今又不叫这个了,因为采花二字泛而无当,若有人问我究竟采的是什么花呢,我也难回答得出,好在百花虽多梅为魁首,以后我们彼此相遇,你只称我占梅最好。”露兰此时心里又咕咚跳了一下子,搭讪着问道:“占翁取这名字还有别的用意吗?何妨明示一二。”占梅将他望了几眼,不觉冷笑说道:“先生这话却未免交浅言深了。古人有叫慕蔺的,他仰慕的蔺相如,有叫醉陶的,他醉心的是陶靖节,兄弟既命名占梅,当然另明寄托,先生在此住久下来,容或可以知道,兄弟却不能预告表示。至于先生的大名,我是久经如雷贯耳的了,但是像我们这班青年,那外号却少他不得,未审先生的外号是哪两个字?”露兰此时正没好气,随即笑答道:“这却很少,你叫占梅,兄弟便叫扫梅。”占梅脸上一红,很露着惊讶的意思,忙问道:“哎呀,这扫梅两字未免太煞风景了。况且对着贵居停也觉得不留余地。”露兰听他提到“贵居停”,不由心里动了一动,遂掩饰说道:“先生错会我的意思了,我这外号是有声无辞,全从乐谱里变化出来的。人家按起风琴来不外乎‘独来梅花扫腊兮’,扫梅的典故便出在这里。”占梅方才恍然大悟,重行转换了笑容,便亲亲热热地问他贵庚多少,露兰笑道:“兄弟痴长二十二岁。”占梅掐着指头笑道:“我今年却是二十三,如蒙不弃,我们便拜个把子如何?”露兰冷笑道:“先生适才还责备我交浅言深,若是甫接音尘,便行通谱,这不是越发觉得冒失了吗?”占梅正色说道:“若论身分呢,我是他家的东床,你不过是他家的西席,原不该和你通谱。但是兄弟生平有一件怪癖,凡事总要图个吉兆,像你说的那扫梅外号我听去很觉得有些忌讳,万一拜了把子,这扫梅便可改作嫂梅,以我为兄,以梅为嫂,何等称心满意?你却推辞不得。”露兰越听越气,暗暗打算道:“好呀,你若是称心满意我可就不能称心满意了,但我初到此地,熟人不多,借此联络联络却还是个机会,好在今日拜盟,明日翻脸,社会上像这样举动也很多很多,不如径自许了他,随后再看光景。”两人刚在周旋,家人们已摆开筵席请他们入座,一会子那彩官也跑得出来,生得倒是粉妆玉琢,烂漫天真,一眼瞧见露兰带来的那匹小哈吧狗,便欢喜得了不得,走近前逗着那狗玩耍。占梅走过来摸着稻瘟病颈项笑道:“你姐姐在屋里干什么呢?”彩官将他望了望,连忙跑得开去,瞪着小眼睛说道:“你休得和我动手动脚,姐姐久经吩咐我叫我不要亲近你,说你身上有毒,没的传染了我,我这小鼻子便会烂个大洞。”这一句话把个露兰说得再快活不过,不禁拍手笑出那一种烈烈的怪声,再望望那占梅,早羞得连颈项脖子都红起来,咬着牙齿发狠说道:“死不掉的小奴才,到了你嘴里便有这些舌头嚼,你姐姐平时和我多么要好,他再不肯说这样的话。”说着又勉强望着露兰笑道:“打从去年秋间,我两腿当中发了些风湿,吃了两剂清利导湿的药,早就平复了。像我们这样守身如玉的人,难道还要去注射六零六的药水不成?”露兰想起那一次酒楼上的情事,忍不住扑哧一笑,便说道:“咳,便是七零七八零八又怎么样呢?转是那个不大出名的医生朱成谦,若允许替他挂牌或者那药粉子倒有点效验。”占梅当时吃了一吓,又不好望下再问,只得拿话支开了,七搭八搭地在席间乱说。露兰陡然心生一计,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道:“提起一件笑话儿来,兄弟在军营里当军官时候,手下弟兄们谁不在那些三瓦两舍里干许多风月的勾当,每逢夜深人静,刁斗无声,各床铺上不是他在那里呻吟,便是你在这里厮唤。兄弟也叫没法管束呢,也管束不了许多,却好有一天碰着一个走江湖卖药的郎中,他替我们合了一种丹方,光是珍珠还有了好几百粒,其余犀角牛黄更是不消说得,果不其然,药到病除,把那一班害疮疖的丘八太爷一个个医治得精神焕发,不但疮毒拔得干干净净,在他们下半部要想寻一个疤子看看都没有。”占梅提着一双牙箸听得出神,忙接着问道:“好药好药,不知老弟身边像这样药还有没有?”露兰笑道:“大哥你问他则甚?你又没曾染过这毒。”占梅红着脸说道:“自己方便,与人方便,我虽然没有这毒,若是遇见有毒的朋友,把来疗治他们,也是一桩阴骘的事。”露兰用手指在博士头发里抓了几抓,慢腾腾地笑道:“这也是兄弟细心的好处,背地的留下几包,日期久了,却记不得搁在哪个衣箱里,随后大哥若需用时,我再寻出来给你不迟。”占梅随即离席深深着地一躬,说道:“这事千万拜托老弟赶快替愚兄寻将出来,恩有重报。”露兰笑道:“自家兄弟们,何消客气,在我在我,包不误事。”当下占梅对着露兰更觉得异常亲热,筵散之后,又叮嘱了一会,方才别去。
自是以后,隔不了两三日,占梅却跑来索那药粉,其实露兰全是信口开河,见他逼得紧了,只管拿话支吾着过去。安置自己的那座书房又偏在东边一所小花厅上,自从进门以来,还不曾瞧见那梅笑春的身影,心下有些闷闷不乐。十朝半月也出城去走走,却轻易不去见他的父母,逢着发生肉欲上的思想,便跑来和翠苹厮混,翠苹又嗔怪他瞒着自己竟跑入城去坐馆,又因为肚腹渐渐膨胀,恐吃父亲瞧破,问他代办打胎的药可曾预备。露兰一面搪塞翠苹,一面在馆里盼望笑春,有时和那彩官问起他的姐姐,也探听不出什么消息。这一天,刚坐在书房里纳闷,偏生那个不解事的小哈吧狗只管在脚边跑来跑去,露兰使起性子踢了他一脚,那狗便信信地叫唤,却好彩官从里边走出来,笑对露兰说道:“老师怎么和这狗生气,我姐姐昨天还和我说他很爱这狗有趣,想问老师买了几多银子,姐姐情愿照价送给老师,将这狗带向上房里去喂养。”露兰骤然听见这句话,仿佛接了大总统命令一般,登时眉飞色舞,跳起身子说道:“可以可以,令姊既然赏识这哈吧狗,岂但是这哈吧狗的造化,且是小子的造化。你快捧进去交给令姊,千万勿提银子的话,彼此情爱要值多少?银子算是一件什么东西?”他虽然在这里啰哩啰嗦地嚼这舌头,彩官哪里却理会,早双手将狗抱入怀里,拔起脚步就走。露兰急不待缓,连忙将他扯了扯,悄没声地笑道:“但有一件,你须同令姊说个明白,他倘若念我这好意,叫他亲自出来向我谢一谢,我死了也便瞑目。”彩官点了点头,径自如飞走入里面去了。露兰这时已是喜出望外,拍着手自言自语说道:“天下事打哪里说起?我在先若是意软一点,将这贽敬交给爹妈,如何会买到这狗?若不买到这狗,今日如何有这机会把这狗送给梅小姐算作进见之礼?哈哈,替男女牵马的或是丫环或是使婢,或是老鸨或是马泊六,不料我露兰耍出把戏来,却与众不同,不料这婷婷袅袅的小红娘竟变了我这窜上落下的哈吧狗。早知狗有这样功劳,我适才也不该踢他那一脚,岂非罪过?”越想越是得意,又暗暗笑道:“我这狗进去,梅小姐一定便要出来了。我光在这里胡思乱想,岂不误了大事。”当下忙不迭地吩咐伺候书房的那个小厮赶快拎了一桶热水,倒入脸盆里,拿起手巾死命地在那里将头脸揩擦,差不多将寒毛孔里的血珠子都擦出来方才住手。另外用了半瓶雪花膏从脑袋至颈项,腻得有一二分厚,从自家箱子里取出一件玄色铁机摹本夹马褂套在皮袍上面,拎起袖子向鼻上闻了闻,又苦没有香气,急切又来不及去买花露水,不免急得抓耳挠腮,白发了一回怔。也亏他福至心灵,便用那棕榄香皂下死劲地在衣服上刮了又刮,然后又把那洋皂揣入口袋里,觉得竟体芬芳,扑入鼻观,心下再快活不过。他这番做作早把旁边站的那个小厮看得呆了,抿着嘴笑道:“好个标致师爷,这一打扮起来简直得新郎官一般无二。”露兰扭头扭颈地笑道:“你这话真说得有趣,我若是做了你们这里的新郎想你们太太一定欢喜。”小厮觉得这话很有点关系,却不敢答应,只将脑袋向腔子里缩了缩,转身退出窗外,露兰叮嘱他道:“你替我远远站着,如瞧见有人到来,你便咳嗽一声,好让我出来迎接。切记切记,不要误事。”小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依着他向外边一个六角小门口站着。露兰凝神壹志,静坐在椅子上面,专候梅小姐翩然下降。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工夫,忽听见那小厮在外连声咳嗽,露兰把不住心头先扑通一跳,登时喜从天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弯着腰,埋着头飞也似的窜将出来,谁知外面来的那人和他一样,也是弯着腰,埋着头匆匆地直望里跑,两下不防备,脑袋碰着脑袋,咔嚓一下子彼此都碰起一个大瘤,急得露兰抬头一望,原来这人何尝是梅小姐,却是自家最讨厌的那个匡占梅,不由怒从心起,冲着他问道:“哎呀,你好冒失,如何头也不抬,碰得我这里生疼。”占梅一手拎着衣角,不住地向那瘤上去揉,冷笑答道:“我不曾抬头,你又何尝抬头的?碰了你不过一处疼,我疼的地方比较你还多着一倍呢。”两人且说且走,早已跨入书房,露兰十分无奈,只和勉强陪他坐下,先由占梅开口说道:“你猜我是和你闹玩笑么?老实说了罢,我几天我那疮毒益发闹得利害了,不住地流脓淌血还在其次,怕延挨下去那子孙根都要保不住了,适才弯腰曲背地进来,并非好意,身子一挺,格外不能行动。你又没这毛病,我就猜不出你也装那怪模怪样则甚?”这几句话转将露兰问得笑起来,又不便说明缘故,便说道:“你既这样痛楚,便在家休息也罢,为何跑出来撞这样魂?”占梅苦着脸说道:“我这病又告诉人不得,朱先生的药成大碗的搽上去不见效。如今只有过来奉求老弟,你曾经允许过我的军营里用的那种治毒的妙品,不知可曾寻出来没有?我和你催过也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推三阻四,今年坐到明年……”露兰听他这样惫赖的话,心里好生着急,深恐破坏自家好事,好在占梅需用的药粉他在前几天头里业已配制完备,随即从一个抽屉里轻轻取出一个小纸包儿,堆着满脸笑容,递给了占梅手里,说道:“寻来寻去,只剩这一包了,你拿去仔细敷治,包管一搽上去便可霍然而愈,你可小心些儿,若是泼撒了,再也没处去寻这样灵应无比的神药了。”占梅欢天喜地颤巍巍地接过来,对着鼻孔闻了闻,却有一股香气,嘴里流水般地不住称谢,露兰故意带着他问道:“你何不到上房里去见一见你那表妹?”占梅将舌头伸了伸,笑道:“老弟你瞧我这种样儿,还敢和他会面?万一得了你这神药,把我这牢病医好,有了结婚的日期,再痛痛的请老弟吃一杯喜酒。”说毕依旧弯着腰,一步一步挪得出去,乘着人力车回家去了。占梅走后,露兰咬紧牙齿冷笑道:“也是这奴才活该晦气,搽上我这药,怕不能扰你喜酒,倒要托人做两副挽联来祭一祭你。”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