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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笑靥生春汗巾换手帕 痴情可掬大蒜煮黄鱼

露兰正自沉吟,却了小厮进来收拾茶碗,露兰想起适才情事,便嗔着他说道:“你们小姐也不曾来,你如何便妄自咳嗽,累得我这脑袋到此刻还疼?”那小厮呆了呆,望着他说道:“师爷只吩咐我瞧见人进来便须咳嗽,又何尝提着小姐,白埋怨我岂不是冤枉?”露兰重行想起,觉得原是自家大意,也只笑了一笑,还呆呆地在那里等候笑春,谁知一直等到傍晚,也没见笑春的身影。诸君读书到此,或者疑惑那梅笑春一定是个不出闺门的千金,他哪里肯轻易出来和露兰厮见?这话其实不然,论笑春的为人却也生得花嫣玉润,在高等学校里也曾毕过了业,性情骄纵,平时对着他的老父还有几分畏惧,至于他的母亲匡氏生成是一位糯米菩萨,胆儿又小,又没有见识。因为女儿在学校读过几年书,发出的议论都是他生平不曾听见过的,由此从怜爱之中生出敬畏,便由着他女儿性子使去,从来不敢妄参末议。笑春年虽及笄,婚姻这一层问题却还不曾定夺。他生成了的副阔大的眼孔,轻易也不把寻常男子看入眼里,他常说往常男子择配颠倒,把一些女孩儿挑来挑去,好像是买卖什么什物一般,实在叫人可恼可气,愿得风气开通,男女有平权的指望,我们这一班姊妹除非不嫁,如若要嫁也须任凭我们去挑选男子。父母替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前几年他母亲原想将他聘给那内侄,笑春听了早就付之一笑,似乎这件事也没有讨论的价值。他母亲哪里敢违拗,只得搁下不谈。无如那占梅不知分量,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仔细看看身上癞也不癞,所以占梅和露兰说的那番鬼话全是一相自愿,连影儿都没有的事。他此时却有两个女朋友,一个男朋友,最是打得火热。先前听见母亲替兄弟请了一位体操教员,便是他先生贺访的儿子,在公馆里教给兄弟运动身体,却也不曾注意,他出入的地方又全由那条甬道,寻常也绕不到书房外面,如何能够给露兰瞧见颜色。有一天在东首花厅上瞧见彩官抱着那匹小哈吧狗玩耍,他见那狗生得毛片洁白,几块黑斑一五花连钱一般的齐整,不觉顺口喊了一声好,这也罢了,偏生彩官是小孩子家的心理,他爱这狗,早想把来据为己有,想待和先生去要索,又恐怕先生不赏给他这脸,正是计无所出,听见姐姐这话,他顿然触起一个念头,遂趁这时机假传了一道圣旨,果不其然,露兰竟既然允许,他欢喜得什么似的,高高兴兴便把那小狗抱回内室,做了自家一个小以,但是先生曾发下一个交换条件,要逼他姐姐出来厮见,他又不敢将这话向姐姐说明,一天一天地延挨下去,露兰不知就里,只没命价和彩官催促,又说如不能达我这目的,须索叫你姐姐仍将小狗还了给我。彩官好生着急,十分无奈,委委婉婉地告诉了笑春一遍,并央求笑春必须去见一见先生,方可以保全得住我这小狗。笑春将手在他额角上凿了一个暴栗子,笑道:“你这点点年纪倒会鬼打算呢?不惜拿狗来换你的姐姐,其实我见他有什么打紧?这时候我便和你一齐到书房里去逛逛,瞧他见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彩官见姐姐竟肯答应,再快活不过,跳跳跃跃牵着那狗飞也似的向书房里去报信,笑春也不穿换衣服,只是家常打扮,从梳桌上信手取了一幅旧绣帕儿,穿花拂柳地姗姗而来。

露兰其时已得彩官的报告,又得意又慌张,一时措手不及,马褂子也不曾换,雪花膏又来不及抹,棕榄肥皂益发不暇放入衣袋,说时迟那时快,他刚刚站得起身,面前早立着一位长裙宫袄的俊俏女郎,对他鞠躬行礼,容光四流,兰麝喷溢,他这文明姿态不独袁大昌的女儿阿翠及他不来,便是寻常的女学生也及不得他这浓纤得中,修短合度。露兰随即还了他一鞠躬,恨不得将他这颗脑袋一直垂入裤裆里,方才表出他的敬意,弯腰曲背,尽叉着手请笑春向上首去坐地,笑春却不慌不忙,轻移莲步,拣了一张椅子,又用身边那幅绣帕蒙在椅垫子上,然后款款地坐下,含笑说道:“舍弟多承教训,家母感激得很,只是舍间一切招待多有不周的地方,还乞先生不要见怪。”说也可笑,人家在这里和他客气,他好像不曾听见一般,板着面孔理也不理。原来露兰的躯壳虽在这里支撑着,至于他的灵魂早悄没声地在旁边上上下下赏鉴笑春的颜色丰韵呢,还是彩官看不过去,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笑说道:“先生怎么这形状,我姐姐和你讲话,你可听见没有?”这时候却触恼了笑春,觉得这先生很不是个正经人物,分明有些轻薄自己,愤愤地便不肯再坐,倏地站起身就走,及至露兰悠悠醒转,他早已不知去向。露兰分明听见彩官在旁边埋怨他,兀自问彩官道:“适才你姐姐说的是些什么,我这双耳朵为甚竟不肯替我传达?”彩官顿脚急道:“我好容易将他请得来,你又白得罪了他,他这一气,停会子包管还要骂我。”露兰哪里还去和他剖白,只呆呆地扶着椅背子出神,彩官见先生不理会他,他也不再罗啤,踅转身子,依旧带着那哈吧小狗吆吆喝喝跑入里面去了。露兰觉得满室余香未歇,不住地将鼻子往四下里凑了几凑,一直凑近笑春坐的那张锦垫,刚刚垂下脑袋,蓦不防有件东西和他一双色眼打了一个照面,他兀自喜出望外,原来笑春因为走得匆促,将垫在椅子上的那幅绣帕遗落下来,再妙不过,那帕子上面还印着一个风鬟雾鬓的小像。露兰连忙握紧在手里,失声笑道:“好宝贝,好宝贝。”正等打开来细细赏鉴,忽地那彩官扑通扑通地又跳入书房,先向椅子上望了望,随即对着露兰说道:“先生你可瞧见我姐姐那方手帕,他吩咐我检出来交还给他。”露兰见彩官进来时候,他早将那帕子藏入衣袖,便笑说道:“没有没有,我若瞧见他什么帕子便叫我瞎眼。”彩官气愤愤地说道:“我适才分明看见姐姐拿手帕子垫在这椅子上面,如何眨眨眼就没有影子,难道书房里出了什么瘟贼?我只不信,先生快走过一边,让我来细细寻觅。”露兰见他追逼得紧,蓦然想起那些旧小说子上往往有换帕的故事,后来由此便成了夫妇,我何妨便试他一试,他如果有心于我,这帕子岂不是我们爱情上一条导火线?一定可以达到我们才子佳人的目的。计划已定,忙打开箱子翻来覆去翻出一条半新不旧的帕儿,递给彩官说道:“瞧你急得这个模样,我是拿你作耍的,你姐姐的帕子不是在这里,文风不动,你便拿去还给你姐姐罢。”彩官接过来瞧了一眼,又闻了闻,皱眉说道:“这乌糟糟的东西,又脏又臭,哪里是我姐姐的原物?你可不要骗我。”露兰急道:“糊涂孩子,你哪里知道,这些玩意儿这帕子越是用旧了的越好,若是新的大广货铺子里要多少拿我买得来,到不见我的情意了,你姐姐他是个绝顶聪明的女郎,包管见了我这帕儿芳心里自然明白。”彩官听他说的话却全然不懂,到此也是无奈,只得将这帕子一步懒似一步地拿入上房。

露兰打发彩官走后,心里愉快非常,笑得只拢不起嘴,重行向怀里将那方手帕掏出来,仔细一看,却又呆了,原来印在上面并不是笑春的小像,却是一个年轻貌美、翩翩风度的少年,靥辅微涡,长眉入画,比较起自家来真是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初还误认作是那个匡占梅,细辨下去却又丝毫不似,小像底下偏生隐隐绰绰露出“玛丽”两个极小的字,暗想:“这不像外国人的名字吗?难道他竟这样文明,当真和外国人打起秘密交涉?若果如此,这人可算是我的情敌了。”想到此,很有些懊悔,使劲将这帕子摔向抽屉里,坐在那里发怔。没有一会工夫,彩官又跑得进来,望着露兰发话道:“先生你真不是好人,我说这帕子不是他的,他见了兀自气红了脸,叫我把来还你。”说着早将那块手帕掼给露兰,却已经扯得粉碎。露兰也怒道:“他不要我这帕子,原不要紧,却不该扯成这个模样。”话言未毕,不防笑春已跟在彩官身后掀帘而入,娇嗔说道:“扯了你的又等怎样?你不要死糊涂了心,白拿这帕子来戏弄我,我梅笑春可不是三家村的女孩子,容易中你的圈套。”说也奇怪,露兰这时本挟着一头的醋意,正没好气,不知为什么见了笑春的身影,他转又软胎胎地瘫化起来,登时将前番那副笑容重行收拾转来,欠身答道:“小姐言重,鄙人仰慕小姐的颜色,原不曾安着歹心,帕子能值得多少,小姐爱扯就扯,只不过怕闪了小姐的纤纤玉手,转叫鄙人心里不安。”笑春见他胁肩谄笑的样儿,也就拿不下这脸和他争执,不免笑着说道:“先生既见爱那幅绣帕,论理呢,应该便让先生留下,不消三番五次地来向先生追讨,但是这手帕子与寻常不同,上面嵌着一位朋友的小像,若吃敝友知道为先生所有,当然怪我太不慎重,我们这情分上须得生了嫌隙,所以务必恳求先生赐还,至于我一时大意,将先生的物件损坏,改天我定然另买一幅过来赔偿先生,先生千万不要介意。”露兰耳朵里只觉得一阵一阵地送入那听听莺声,已乐得手舞足蹈,又见他这样和颜悦色,便趁势涎着脸皮说道:“有贵友小像的那幅绣帕鄙人是一定奉还,但有一件,要求小姐俯允。小姐要买帕子赠我,我是感激得很,依鄙人愚见,不如将小姐平常用过的赠我一幅,不比较向外间买来的好?自是以后,我见了那帕便如见小姐,那才见小姐待我的情义哩。”他说这话,他因为此时分明见笑春衣襟旁边又扣了一条湖色汗巾,在这当儿,他恨不得便伸手过来替他解脱,照他这不尴不尬的神气,若在别的女孩子说不得定要着恼,偏生笑春的性情素来是落落大方,都没有什么避嫌的意见,又喜欢他说话宛转可听,随即将自家那汗巾子从衣襟上解下,团成一堆,笑嘻嘻向露兰脸上直打过来,露兰不慌不忙便仰着脖子却承受,啪的一声,打个正着。露兰接到手里,先恭恭敬敬地向那帕子接了接吻,引得笑春嫣然而笑,然后他方才从抽屉里将先前那绣帕取出来交还笑春,这一出戏幕才算完结。

据露兰的私心,以为笑春属意于他,背地里便想去寻那匡占梅,好告诉他这事,不料占梅自从得了露兰的灵药,不曾搽了两日,病势越发来得利害,溃烂得和蜂巢一样,流脓淌血,臭不可近。他家里只有一个寡母,见这情形吓得手足无措,忙着替他延医调治,已是不及。时交夏令,把一个倜傥风流的少年,早送入枉死城里,等候贺露兰和他起诉去了。露兰得了这个消息,暗暗笑道:“优胜劣败,我要不给这手段你试试,你还须痴心妄想要和我争这美人儿。”

占梅既死,露兰又想去访问那个玛丽,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姑且将他搁下。平时闲着没事,没有一天不在那些六街三巷里闲逛,认识的一班朋友倒也不少。扬州有一种风气,大凡游手好闲的人,想在社会上充处光棍,必须在那青红帮里挂个名儿,方才没有敢来欺负。露兰因此托人荐引,便拜给一个帮里的老前辈做了徒弟。这人姓费,混名叫作费三麻子。他手下的徒弟何止百十来个,这一次却好是他关山门的时候,收了露兰,从此便不再收别人,所以露兰的这一笔贽敬约莫也花了有二百多两银子。费三麻子也爱他年轻貌美,在众多徒弟当中对着他却是另眼看待。自家有一个小女儿,是外边拼妇所生,今年二十一岁,小名金喜,依费三麻子的意思,便想招露兰做个养老女婿,几次三番托人授意,无如露兰曾和这金喜常常见面,论金喜的脸蛋儿也还雪白粉嫩,只是秉受着他老父的遗传性质,偏生在他这副俊俏庞儿上大圈特圈,圈了许多斑斑点点,一眼望去,很不雅观,也算得是美中不足。况且露兰怀抱野心,他这女婿资格还想请梅太太亲手送他,如何肯轻轻答应。费三麻子好生气愤,又割舍露兰不得,好在瞧着自家女儿对于这风情月趣的勾当并不是个门外汉子,老实便暗暗授意金喜叫他拿出本领来能于勾搭得露兰上手,等我来封门捕捉,那时候不怕这小伙子不上我们的圈套。文明时代便算是先奸后娶,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诸君勿要笑话。这金喜是个小家如鱼得水,他的文明程度却还不错,他久知这一个女孩儿家能够嫁给军人做妻子,那是荣幸,露兰虽然出了行伍,便他的军人资格却丝毫不曾损失,费三麻子便不曾教导他,他对着露兰早已眉勾目引不止一次,何况这番公然秉承庭训,真个拿出他平素对待男子的手段,不时将露兰约到屋里来和他有谈有笑,每逢良辰美景,有新上市的物品,母女两人亲自到厨底下去料理,打发小么儿到梅公馆里去请露兰来吃酒吃饭。露兰正苦书房岑寂,孤凄凄的没甚趣味,得着这师母世妹的怜爱,当然不消客气,往来异常亲密。

这一天刚是五月初旬,金喜的母亲顾氏从街上拎了两条簇崭新鲜的大黄鱼回来,一面吩咐金喜去剥大蒜,一面笑说道:“这黄鱼是打从冰箱里才取出来的,每条何止二三斤重,和现起水的差不多。停会子用上等秋油将他煮好了下个酒,才是蛮有趣呢。”金喜将个小嘴一披,笑说道:“这也是他的嘴局好,妈可曾去约他没有?”顾氏正色说道:“还待你说吗?天下事再巧不过,鱼刚刚买到手,一头便碰着梅伯伯梅贵,我随即把他捎个信儿给贺相公,还愁他不刷起腿来向我们这里飞跑?”金喜听到这里,好生欢喜,把那蒜瓣子益发剥得起劲,笑着说道:“妈呀,你这人怎生这样聪明伶俐,过伶俐了我又愁你长不大,没的像那灵慧庵里姑子替你寄个名儿,叫菩萨保佑你无灾无难。”他妈也笑起来,指着金喜说道:“不好了哇,你妈从十三岁上偷汉子起,偷到如今也记得数不清了,什么转弯过节儿不知道?起先和你搭上的那个琉璃球以及王五痕子、小鳅钱、赵四泥腿、金刚香店里老析吴痈鼻,谁不是老娘替你牵马拉纤,从来不曾错了道儿,如今你既瞧上贺相公,我这老货若再误了你的事,岂不是大洋撑了船,转在这小小阴沟里遭风?”其时金喜不由将一双淫眼向顾氏斜睃一睃,低着脖子冷冷地说道:“你怎么记得这般清楚,还不像你家祖宗的家谱,连官衔名号都背出来了。快替我闭上你那臭嘴,免得引姑奶奶生气。”顾氏见女儿着了恼,遂也不敢多讲,忙舀了一桶清水在旁边将那黄鱼细细开剥。

再说露兰在午饭当儿便见梅贵进来告诉他,他在路上撞着费三婆子,叫相公没事时前去坐地。露兰点了点头,午后带着彩官在院子里上操,慌慌张张一二三四四三二一闹了几遍,随即放了晚学,戴上草帽,携了司狄克大踏步望金喜家里走来,才抹过翠花街,远远地围着一大丛人,在那里活嚷乱吵,他便挤入里面去瞧看热闹。原来是那拉人力车的车夫无意撞翻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的一件两截旧纺绸长衫,已吃他车轮上的泥污了一小块,那人揪着车夫不放,要他拿出钱来赔偿。车夫只有哀求的份儿,那人只是不依。露兰分明认识那人,好像便是替匡占梅医治梅毒的那个朱成谦。他便分开众人上前和他们排解,又笑着向那人说道:“好在你这长衫还不曾破,不如瞧兄弟一个情面,抬抬贵手,放这厮走罢。”那人见这车夫甚穷,料想榨不出什么油水,落得做得顺水人情,将机就计,向那车夫吆喝道:“若不是看这位贺先生面上,我一定叫警察将你这狗头拘留他三个整月,你才知道我朱成谦并不好惹呢。”车夫见他松了手,还待向露兰道谢,露兰早给他一司狄克说:“滚你妈的蛋罢,下次当点心儿。”车夫虽然吃了他这一司狄克,心里好生感激,拉着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众人也都一哄而散。朱成谦在这当儿早就挨挨擦擦跟着露兰靠上来,露兰一面走一面笑问道:“奇呀,先生怎么便晓得我是姓贺?”朱成谦啧啧了两声,响着喉咙说道:“贺先生大名鼎鼎,妇孺皆知,和中国大总统差不多是一样身分呢。学生侥幸也还生着两只狗耳朵,如何会不像大雷似的轰轰地直贯了进去?”露兰见他说话很是知情识趣,转凝住了脚笑道:“不错不错,先生医道高明得很,我记得那一次听见先生议论好像在六零六以外还研究出一个什么七零七八零八,这不比较外国的医博士发明得更进一步?”朱成谦拍手笑道:“先生用的药也还不谬,死友匡占梅常常道及先生的好处,只可惜他命根已绝,虽有灵丹也不见效。喏喏,敝医室离此不远,先生若不将兄弟当作猪狗看待,务恳大驾稍坐片刻,便可以替兄弟祓除不祥,增加荣誉。”当下也不由分说,便死拉活扯将露兰扯入临街一座小屋里,门口虽然有半截竹栏杆儿,风吹日晒已是朽烂不堪,一张长方桌,砚台笔筒灰尘都有二三分深浅,一个水盂嘴子缺了半边,却插着一支吃不完的纸烟。架上堆了几部旧书,旁边青花小药瓶子倒还不少,大半没有塞子,瓶上黏的药名儿已不大认得清楚。有一个瓶子上面隐约写着堕胎灵药四个小字,露兰不觉触起一件心事,便呆呆地望着那瓶子发怔,朱成谦是个老奸巨猾,有什么瞧科不出?嘴里尽管夹七夹八的和露兰鬼混,又问他在梅公馆里宾主可还相得,露兰听见他问到这里,不由将个脸皮故意红了红,又伸头四面望了望,方才低低向朱成谦笑道:“他们太太呢看待我倒也不过应有尽有,至于那位笑春小姐好像前生和我另有缘法,不知为什么,寒则问衣,饥则问食,一天到晚把他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兄弟身上,说起来也很好笑,有一夜,约莫二更时分,我因做了几首唐诗,做得困倦起来,一倒头便向床上一躺,差不多似睡非睡的光景,隐隐约约见那灯光底下走了一个美人进来,把他香口轻轻对准我额角上吻了吻,随即拖开我的锦被悄没声地展覆在我大腿旁边,据他的意思,似乎深恐我受了寒气,蒙胧之间我起初还当作是那个使唤的小丫头,谁知竟不是……”朱成谦忙凑趣笑道:“这个我猜着了,定然不是别人,恐怕便是他家那位笑春大小姐。”露兰一听,脸上发红得起劲,摇头说道:“不是不是,这个恕兄弟不能明白告诉你,小姐们名节要紧……小姐们名节要紧,既承朱先生不弃,这架子上的打胎药可肯见赐一些,恩有重报。”朱成谦拍手笑道:“好呀,这才是不打自招呢,老哥若不是同梅家大小姐有些不尴不尬,请问你要这打胎药则甚?”说着便从架子上将那瓶子一古拢儿拿在手里,交给露兰,露兰一面接一面笑道:“朱先生,你真是一位活神仙,无论什么事,只消到了你眼睛里,偏生一猜便着,老实告诉了你罢,梅小姐自从结识了兄弟,如今已经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他惭愧得什么似的,没日没夜托我替他寻这劳什子。哈哈,我既造了这样孽,应该罚我操这样心,这也叫没法儿的事。朱先生像你这样穷,又生得这样丑陋,倒算得是如天之福,任是什么标致女孩子,断然不肯拿正眼瞧你们一瞧,我贺露兰就不然了,我常常在背地里埋怨着说:‘老天老天,你何苦生下我们这副脸蛋子,白吃女人家没命地纠缠?也没有一夜能让兄弟睡得安安静静。’”他虽是这般大吹法螺,朱成谦却罚得誓不曾去留心,因为他也有他的鬼打算呢,眼睁睁等待露兰将舌头嚼完,他便嬉皮癞脸地指着那打胎药说道:“贺少爷你猜猜,我在这里面用的是些什么药品?”露兰笑道:“这东西要什么贵重药品呢,左右还不是些巴豆和莱菔子?”朱成谦冷笑说道:“少爷敢是和我取笑?巴豆莱菔子吃下肚腹去,只能放屁,却不能打胎。不瞒你说,光是这一个小瓶儿,除得二十五块钱一分的麝香足足用了四两以外,还得把精圆肥大的珍珠一百二十两一颗,颗颗都拿乳钵研成粉碎,只有这两味药口贵重些,其余却还有限。”露兰忙将舌头伸了伸,骇然说道:“照这样讲,单单这一小瓶岂不要卖我头二千纹银,那还了得,我依旧交给你罢,瓜熟蒂自落,还是让梅小姐生产下来,再商量别的方法。我总没有那样呆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把送我们儿女的性命。”朱成谦见势头不好,忙改口说道:“笑谈笑谈,我当真敢和少爷掂斤播两?况且兄弟素来以济世为心,像这种良药,我总是一半儿人情一半买卖,少爷拿回去试验过了,便自晓得。比不得上海那些滑头药房,只顾在那些广告上面大吹特吹,按实下来,卖出去十文也没有一文的成本。有时候还请人编上几封信,刻在报纸上,又是什么道谢呀,又是什么扬名呀,闹得一塌糊涂。请问他们若没有绝大的利益,他们这每年每月每日的广告费又出在哪里呢?卖假药的瞒不了郎中,我这郎中因为不肯去效法他们,所以至今依旧坐在这水晶板凳。少爷哪里不多用些钱钞,何必在你那有情有义的美人身上转刻苦起来?你抚心去想想,也该对他不住。”这几句话转将露兰说得怔住了,重行取过那小瓶子笑道:“既是朱先生说得这样可怜,我多赏你些,便给你二角小洋可好不好?”朱成谦拍手笑道:“哎呀呀,俗语道得好,漫天索价,酌地还钱,帽沿也大不了一寸,这二角小洋还是算我的药本呢,还是赏我做酬谢?请再高升些儿,我也让一点,清早到此一共还不曾开市,大家都图一个顺遂,好在我拿了你这银子也不买米买柴,还不是依旧配起药来救人救世?”说着早伸过一只巴掌,再也不肯缩转回去。露兰吃他缠得没法,由二角三角一直出到十角,朱成谦见他委实不肯再添了,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十角小洋向破口袋里一塞,勉强笑道:“就是这样罢,我只保佑少爷多妍几个拼头,将来像这打胎的药多照顾兄弟一点,多裹捞摸,兄弟便赔贴些本钱都是情愿。”露兰此时因为急于要到金喜那边,却不肯再和他攀谈,大踏步直向费三麻子那边行去。

刚刚走入那座大门,早闻得那一股黄鱼大蒜瓣子扑鼻价香,一眼瞧见那老奶奶在厨上厨下忙得十分起劲,金喜穿着一件薄薄的洋纱褂子,映出里面那一幅大红兜肚,裤脚齐到膝盖,懒懒地躺在藤椅上,低眉垂目,仿佛睡着在那里,有好几个死头金苍蝇叮在他麻脸上开聚餐大会。因为他先前站在锅灶旁边瞧他母亲做菜,拿嘴呷了呷黄鱼汤汁,不曾去抹拭干净,苍蝇自然约齐了他的一班朋友跑来尝尝这又香又腥的嘴唇皮儿。金喜丝毫也不觉得,露兰悄悄走得近前,伸手在他夹肢窝底下捏了一把,捏得金喜直跳起来,刚待破口叫骂,一眼瞧见是露兰,方才堆下满脸笑容,有气无力地对他笑道:“你是几时进来的?怎么通不给人知道?我待要骂你哩,这五黄毒月,我又不大忍心。”露兰笑道:“这原怪我不是,师母呢?敢是又到隔壁徐大娘家里叉麻雀去了?”金喜冷笑道:“我妈为你喜欢吃个新鲜黄鱼,从早到这时候也不曾休息一下子,你不听见厨房里劈劈啪啪的柴火响?别人出了这样热心,还捞不到你一句好话。就在这上面瞧出你这人比百脚虫还毒。”露兰在这当儿一面解长衫一面笑着说道:“今天日期想是不好,我说出话来都碰在姑娘气头上,还是让我回去罢。我也没这福分吃你们这新鲜黄鱼。”金喜笑道:“你走你走,你若不走便是我儿子。”他嘴里虽这般说,一手早抢过来来帮他解那衣扣,刚自接过那长衫,不防扑通一声口袋里早掉下了一个药瓶儿来,金喜低头拾在手里,又苦不认得上面的字,把来在鼻子上闻得一闻,笑道:“哎喻,这是什么好物事,可吃我瞧见了。”露兰笑道:“便瞧见又有什么用呢?可惜你是个黄花闺女,一天不嫁,一天也用不得这东西。你适才不是说要我做儿子?如果有这样儿子我便把来送给你。”金喜听他说这话,还疑惑是春药,不由心里咕咚咕咚跳了几下子,麻脸上登时通红起来,轻轻对着他啐了一口便老实揣入自家怀里。露兰和他讨索,他死也不肯,两人正在絮聒,却好他师母顾氏已打从厨房出来,见是露兰,格外忙得起劲,一会子已将酒菜预备得齐整,便请露兰在上首坐地,自家和金喜在侧首相陪。顾氏生平却也没什么嗜好,只是这杯黄汤却是他的性命,一杯两杯三四杯,只顾望喉咙里灌,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岔,露兰搭讪着问道:“师父今日倒不在家,他老人真是忙得紧。我每逢到这里都没见他老人家的影子。”顾氏喃喃地答道:“你提这老杀才则甚,多管又吃那些辣货的婆娘缠着大腿了,贺相公,我只是不服这口气,当初他勾搭我的时候,不是也将我当作宝贝样地看待?一混就混起一个肚子来,我又恐被我家那个死鬼男人瞧破,哀告他去寻一些打胎药,他连这一点越本事都没有,想出法子来和我推三阻四,是财不散,是儿不死,也是合当有事,不料呱哇一声便生下你这妹妹金喜,你这妹妹生下来倒也是粉妆玉琢,和个粉娃娃仿佛,天不做美,偏在三四岁上出了一场极利害的天花,如今弄成满脸的大麻子。别人都说这麻子不大好看,其实这麻子不是一文两文可以买得来的,光是请医生吃药,把我平时积蓄的好些私囊花费得干干净净,隔不上几年还要替他觅婆婆家呢。贺相公,你若不嫌他麻子难看,我们将就便结上一门闲事,却也两得其便。”露兰先前听见顾氏麻子长麻子短的说得好不热闹,暗暗好笑,后来不防他又提到要将金喜嫁给自己,满肚皮不大愿意,端着酒杯子只是出神,一句话也没回答,金喜十分着急,却好拿手啃着那块鱼头,从里面捡出两颗石头脑子,拈起一颗来,对准露兰打了一下,露兰吃了一吓,冲口说道:“师母你老人家不用生气,我自小罚过誓的,再也不娶麻脸婆娘。”金喜听见他这话,便撒娇撒痴推着他母亲笑道:“你这老货,狗嘴里也没有象牙,我脸上何曾有麻子来?老货如若不信,试拿手在我脸上摸摸看,可摸得出一个麻子?你只是白冤枉人,我却愿意和你老货拼了这条命。”说毕早一扭身子倒入顾氏怀里,像扭股糖似的几乎要滴下眼泪。顾氏被他缠得没法,只安慰着他说道:“好乖乖,纸包子里也包不住火,有麻子怎样?没有麻子怎样?只要能陪得丈夫睡觉,能替丈夫养得儿子,不见得麻子便没有人要。老实说了罢,如今世界上都一例地去种牛痘了,不到十年之后,若想一个麻子的女人瞧瞧,怕点着灯笼火把还没处寻觅呢。物以稀为贵,识货的不在这个当儿娶你去做堂客,将来叫他们懊悔也懊悔不及。”又望着露兰笑道:“贺相公,你是个聪明孩子,觉得我这话有意思没有?”露兰偷眼瞧见金喜当真有些发急了,却拿不下意思过于拒绝,遂含糊答应道:“师母的议论再爽快不过,我也是这般想,不过这婚姻大事也不是三言两句当面锣对面鼓可以解决得的,缓下来都好商议。”顾氏和金喜见转换了口气,方才欢天喜地。大家吃完了饭,露兰没口子地嚷热,顾氏便凑趣说道:“贺相公,我虽算是你的师母,眨眨眼就要做你的丈母了,一家子人你也不用客气,你妹妹房里放着现成澡盆,我便拎一桶水进来,让你洗了个澡,再到公馆里去上课也不为迟。”露兰见顾氏这样殷勤,随即点了点头,顾氏快活已极,踉踉跄跄地忙得不亦乐乎。好容易将洗澡的家具预备得妥妥帖帖,逼着露兰进房去沐浴,顺手替他带上了房门,便在房门外一张睡椅上躺下。其时酒又涌上来,连呕带吐,睡在半边,只是喘气,伸着大红舌头,和狗一般动弹都动弹不得。金喜见碗盏什物七横八纵地堆满了一桌,料想他的母亲再爬不起来,收拾了自家,便掳起袖子来赶入厨下去,用水去洗抹。正在那里把水弄得哗哒哗哒价响,猛不防露兰在房里直着嗓子怪叫起来,你道为甚怪叫,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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