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顾氏醉醺醺的大半不省得人事,虽然替他布置了澡盆,不料旁边却搁着一桶冷水,热水依旧放在锅里动也不曾动着。露兰将浑身都脱得干净,坐入盆内,只光着身子喊他师母去换热水。顾氏虽然听得明白,哪里爬得起身,便喊着金喜说道:“好儿子,好心肝,你哥哥要热水呢,你去拎给他洗罢。可怜我这时候丝毫气力也没有。”金喜听见母亲这般吩咐早在窗眼里张了一张,笑道:“你这老货真是越过越糊涂了,人家浑身上下也没有半根布条,你女儿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羞人答答的,叫我怎生能够跑进房去递汤递水?”顾氏听见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扶着头想了想,微笑道:“痴丫头,你一点权变都没有,我来教你一个好法子,你进房的当儿尽管将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千万没要去瞧他,将水桶放落下来,转身就走。”露兰在房里也接着说道:“这法子委实再好没有,我也在这里闭着眼睛哩,好妹妹,你就委曲些儿罢,没的叫我赤条条地跑出来去拎水桶,那也不成个体统啊。”金喜到此真是没法,只得将热水打在一个桶里,双手提着,双眼闭着,一步一挪地走入自家住的那所卧房,嘴里还浪声浪气喊道:“大家让开些,瞎姑娘来了。”他一头说,一头去跨门槛,不防脚底下吃那门槛一绊,轰隆一声一个狗吃屎,直跌入房门里面,水也泼得满地。再巧不过,他口袋里本来揣着个劳什子瓶子也跟着溜出来,这时引得露兰哈天扑地地大笑,顺手将药瓶子抢到手里,仔细望了望,只见那瓶子上“打胎灵药”四个字被水浸得透烂,一抹便抹得干净,幸喜瓶子并不曾损坏,他精赤条条地爬起来扯金喜,金喜又是害羞又是好笑,使劲瞅了露兰一眼,喃喃地骂道:“可不晦气么?不但跌得我腰胯子生疼,而且这条洋纱袴儿水淋淋的,怎生是好?都是你没有长进的,害得人吃这大亏。”他们正在里面哗闹,顾氏听见这声息不好,满头的酒都吓醒了,兀自跳起来察看形迹,又埋怨他女儿说道:“男孩子也是一个人,女孩子也是一个人,不见得有什么分别,你便大睁着双眼进房,自家哥哥妹妹便是瞧见什么,别人也不能议论你的长短,你偏生要鬼张鬼致又闭起眼睛来了。这筋斗不是应该跌的?跌了还在跌呢,再多跌上几个我才欢喜。”金喜吃他妈这一顿没头没脑地排擅,火都打头顶上冒将出来,满脸麻子一个一个滴大溜光的在那里气得通红,恶狠狠指着顾氏骂道:“你瞧你这老货,这张嘴是怎样生的?别人的记性再歹些,道不得像你这样顾前不顾后,我请问你,适才是谁叫我闭着眼睛拎水的?这会栽了筋斗,你又说这风凉话儿,好菩萨,天在头顶上呢,口赤舌白冤枉了人,叫他来生变驴变马报应给我看。”说时将眼睛挤了挤,便被他挤出水来,气愤愤地跑入对过房里去换衣裤,顾氏见他女儿生气,仔细一想,原是自家不好,却不怪女儿发话。重行嬉皮癞脸赶过来和他女儿去赔不是。露兰见他们母女耍出这样把戏,忍不住咯咯地笑,胡乱将泼不完的热水倒在盆里,勉强洗了一下子,匆匆忙忙将身子擦干,穿齐衣服,紧紧将那打胎灵药藏入口袋里,出来望顾氏叫了一声聒噪,飞也似的跑出大门,转回他那书房去了。
不曾隔了两天,拣在晚凉时候悄悄地出城,也不回家去看视他的父母,兀自跑入袁大昌铺里来和翠姑娘温理温理旧书。当夜便从枕上将那个打胎灵药的小瓶儿交代给翠苹,翠苹顺手向枕头边一搁,皱着眉头说道:“好人,我瞧这件事不如将他揭明了罢,只消你回去告诉你爹妈一句,打发梅大爷前来求亲,我家爹爹没有个不允许的,便省得惊天动地地来用这打胎药。我说句不顾脸的老话,像我肚皮里这块肉毕竟是我和你的儿女,白白把来打掉了,也很可惜。别人家想养儿子想疯了还到处去求神问卜呢,只要喜期来得快,嫁过去便早养个三月五月,也没有人来敢说我们的笑话。好在你心里明白这个孽种都是你下的,我并没有第二个情人。”露兰听到这里,心里不觉动了一动,正待答应他,又忽一个转念,想到梅笑春小姐身上,随即笑着说道:“啧啧啧,你说的好轻巧话儿,便是我老子答应我们婚事,行茶下礼至少也须耽搁个一年半载,你这肚里的私货总来不及到我家里去发放。况且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娶个堂客带上个私孩子进门,岂不把人家牙齿笑掉?不是我夸嘴,像我们这军官出身,将来做到督军师长都是意中的事,世界上也没有个督军师长的太太在家里便生养私孩子的道理?你老实还是依着我办,忍一忍肚皮疼痛,瞧个机会将这药末子吃下去,包管不消半天的工夫,呱哇一声便光前绝后。至于你打的那些主意,快快替我收拾起来,休得做这样清秋大梦。”翠苹见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知道勉强他不得,自己性情又很懦弱,也再不敢拿话去驳倒他,想到伤心去处,不由伏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地哭,哭得露兰一头的怒气,当夜便不大高兴,刚刚天亮,他兀自披衣跳下床,头也不回,径自飞奔回去。可怜翠苹没精打采起来,随意梳洗,乱头粗服,还要帮着他母亲料理琐务,有时候贪酸爱睡,频频呕吐,把个花枝般的女孩子弄成面黄肌瘦,他母亲也瞧科九分,又不便和他女儿明说这话,大家盖着葫芦,你哄我我哄你厮混。
叵耐时交六月,天气又十分炎热,翠苹虽下死劲地用一方青布将这腰肢束得紧紧的,怕吃人瞧了破绽,无如衣衫单薄,乳膀又渐渐高起来,那些邻舍妇女谁不好管闲事?瞧见翠苹的样儿,无不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还有人望着他做鬼脸儿取笑的,翠苹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几次三番想倒出那打胎药来和水服下肚去,毕竟想起这药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吃下肚皮便要痛得要死,一天一天延挨下去,惟有梅贵的堂客张大嫂知道他的心事,又和他最谈得来,见他近来有些心神恍惚,这一天便走入他店铺里,和他母亲说要接翠苹到自己屋里去玩耍几天,解解闷儿。翠苹母亲却是无可无不可的,当下便答应了。张大嫂便携着翠苹一齐回家,他们妇女们背着人原是无话不谈的,张大嫂那一张嘴又格外伶俐,大家坐在院落里乘凉,张大嫂便有一搭没一搭赶着翠苹取笑,又问他这些时贺大爷可曾会见你没有,翠苹先还假装抵赖,后来吃张大嫂摸着自家大肚子问他这是打哪里来的,这句话不打紧,直羞得翠苹粉面通红,差不多有地缝都要钻得下去。幸亏在星月底下黑魅魅的,还可遮得一二分羞丑,免不得老着脸一长一短告诉张大嫂那些已往的事。张大嫂其时拿手指搭着响了一个榧子笑道:“大姑娘你把我当是睡在鼓里呢?你们的秘密我哪一件不知道?详细老实说这也没有什么羞人答答,目下的文明女孩子谁不风风月月,寻个开心儿?这也稀松平常得紧,到底大姑娘从小生在乡村里,至今还脱不掉三分土气。哼哼,有一天等我将你携到上海去随喜随喜,包管你染上了那些文明气味,像有种自由恋爱全是些家常便饭,便不幸碰上了一个肚子,尽管拿些打胎的药将他活活打下来。我还教导你一个好法儿,别人若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打胎,你就将脖子一扭,嘴儿一披,正言令色地对他们说道:
‘孩儿是二十年后的人材,我们是二十年前的材,与其将他们养得成人,替国家做事已嫌迟缓,何如我们自己造就自己,不比较造就儿女的好?’外国女士讲究个避妊,中国女士就讲究个打胎,这正是欧风东渐,取法乎上的大道理。”翠苹见他说得这样有声有色,心坎上已是佩服到极顶,遂也老着面皮笑道:“啧啧啧,瞧你不起,虽是和我们一样住在乡里,至于有种见识转比我们高得百倍,若非吃你这顿教训,我还将这件事当作告诉不得人的秘密呢。”张大嫂十分得意,顺手劈啪一下子在自家屁股上一拍,跳起身子笑道:“哎喻,大姑娘,没吃着猪肉难道不曾见过猪跑?不瞒大姑娘说,我家爹和妈也得算是个老上海呢,妈子在堂子里捞毛,爹又帮着妈在堂子里打杂,我从小儿光油油的头发一边打上一个丫角,也跟着他们走出走进,碰见嫖客老爷们有时也爱上奴家,把奴家使劲搂在他们怀里,至少都要香百十来个嘴,无论什么阔人,无没有不曾瞧见过,所以别的学问却没有,至于像这偷汉子的勾当,却是家传心法,特等的名功,不幸造化低,如今有上你这梅伯伯臭盐菜霸占着我这景泰蓝的花坛,我尝对你梅伯伯讲,今生今世造下这样玷污奴家的罪孽,叫他来世不变个活鳖一定要变做死龟。”便嘻天哈地用手插入翠苹夏布褂子衣衩里乱抓乱挠,引得翠苹触着痒骨,笑得喘不过气,央告着说道:“张大妈妈,人家和你讲正经话,你兀自疯疯颠颠,我还有我的心事呢,照这样却不敢再告诉你了。”张大嫂听到这里,方才重行坐下,凑着翠苹粉脸笑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尽管把来告诉我,我的足智多谋虽及不来三国上的孔明,然而比较那个吴用智多星,他要替我拾鞋我还不要。你且缓着开口,等奴家在八卦袍袖子里替你掐指算一算,包管一拳打中你的鼓心。哈哈,我可猜着了,你这小鬼头一定嫌那小贺儿不很济事,想请我替你再觅一个孤老,可是不是?有有有,五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三条腿的男子要多少……”话还未完,早给翠苹啐了一下,笑说道:“张大妈妈你不曾吃酒如何便醉了,世界上的男子只有两条腿,他们哪里会有三条腿?”张大嫂一面笑一面拿手指头对着他的画圈子说道:“痴丫头,婆娘们才是两条腿呢,男子谁不知三条,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如何这点点玩意儿都不明白?”翠苹低着头想了想,不觉羞得面红耳赤,顺手给他一个巴掌,笑着只不开口。张大嫂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学起哑巴来了,我既然左猜不是右猜不是,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还得推开窗子说句亮话,没的累我替你打这闷葫芦。”翠苹见他追问得紧,只得含羞忍笑,将露兰要他打胎的话告诉了张大嫂一遍,张大嫂忽地将眉头皱得一皱,放下脸色说道:“哎喻大姑娘,这不是耍的事,可是性命交关呢,碰你的造化,顺顺溜溜不过多忍一夜半夜的疼痛,那还不甚打紧,万一不巧药才吃下肚,血便直淌起来,你想我们肚皮不过这般大小,能够藏多少血分?孩子不曾落地,只怕你便要双眼一闪,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呜呼哀哉,伏维尚飨。那时再想你大姑娘和我亲亲热热坐在一处谈个天儿讲个笑话儿,哼哼,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肯留人到五更?贺大爷我不晓得,单论我的这张大嫂,兀自要哭得死去活来哩。”说着故意拎起衣角蒙着脸装起呜呜咽咽的模样。翠苹吃他这一吓,真个把不住,抖战一阵,伤心他自己的眼泪转扑簌簌地坠落下来,又怕张大嫂耻笑,轻轻地坐在那张小凳儿向那篱豆花底下移得一移,好在青草堆里蝈蝈和那些纺纱婆还夹杂着青蛙叫得价响,自家便有些哽咽声音轻易也还不大听见,无如张大嫂是个鬼灵精儿,他有什么还瞧不破?早将他一把拖入怀里,安慰着说道:“痴丫头,我适才的话是拿你取笑的,不料你这小命倒十分要紧,没来由又流出尿来了。来来来,我老实告诉你罢,做了一个女孩子,既有这本领偷男人,便要有这本领避妊娠,我们既没有外国那种灵丹妙药,吃了便不受孕,既然受孕这打胎药是要预备,不瞒你说,我从十一岁一偷男人偷起,偷到今日若去计算受孕的次数倒好记得数不得了。他们这一班小孽障投胎投得快,我便也打胎打得快,一年十二月,我至少要打得十三回,若是打胎会打死人,我张大嫂早已向鬼门关上去耍子去了,道不得还在世上受你家梅伯的瘟气。”他说到这里,翠苹扑哧笑出声来,拿袖子将眼泪拭抹干净,指着他恨恨地说道:“张大妈,你哄死人也不要偿命,既这样说,我过一天回去便将那药末吃下肚子去,既干出这没廉耻的事,便是打胎打死了,也是应该的,没有抱怨人的道理。”张大嫂冷笑道:“啧啧啧,这一回子又嘴硬起来了,刚才是谁吓得像小鬼似的?但是一层……”
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地听见篱笆外面咕咚咕咚一阵脚步声音,那篱笆中间原安着两扇白板门,接连便听见那板门上敲得震天价响,张大嫂竖着耳朵发话道:“怪呀,这时约莫也离二更不远了,谁赶得来敲门打户?可恼老娘身边没放着冷水,我倒要冷不防地给这狗娘养的泼头泼脸泼得他水淋鸡子似的,叫他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方才泄老娘的胸中无穷愤气。”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擅拳掳袖,翠苹笑得咯咯地扯着他的衣角说道:“张大妈没的错骂了人,我猜一定是梅伯伯回来了,人家巴巴地赶得出城来陪张大妈睡觉,你一点儿人情都不看,还拿冷水去泼梅伯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是个梅伯伯,便该和你不得干休。”张大嫂含笑拧了翠苹一把,扭手笑道:“他跑回来则甚,谁稀罕他?你这小妮子倒会拿人取笑呢,我们老夫老妻两家睡到大麦场谁也不敢呲一呲牙,依我想着,怕这老砍头的他这当儿断不会赶出城来充军,敢是那个小贺儿在你们铺子里寻不见你,一直闹到这里来了?老实说我这里却没有第二个床铺,喏喏,左首那个猪圈收拾得却还干净,你们两家头便在那里困一夜罢,租小房子的钱我一个大钱也不要。”翠苹听了面上虽装着不去理会,然而芳心里却动了一动,暗想:“露兰那一夜和我赌气之后,倒有好多日子不来走动了,敢莫不是他竟跑出城来和我赔罪?早知如此我却不该老在张大妈这边耽搁,如果应了张大妈的口齿,还是在这搭儿厮混着,屋浅人多,怕这个却不大方便。”
他正在这里踌躇,那敲门的声音越发来得急了,依自己的性子,恨不得就跑去瞧一瞧,可碍着张大妈站在面前,委实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张大嫂跳起身子,喃喃呐呐地骂道:“来了来了,又不是死了人,怎生会这样着急。”张大嫂一直抢去开门,可怜那翠苹早伸长了脖子眼不转珠地向门外张望,只见板门开处,黑影子里鼓起露出一个油纸糊的小灯笼,上面分明贴着“袁大昌米铺”五个红字,从树阴底上一闪一闪直走进来。张大嫂认得来的那人分明是袁大昌铺子里使唤的一个小官,那小官提起灯笼向张大嫂脸上照了照,冲着他的脸说道:“我家大姑娘呢?老板打发我过来赶快接他回去。”张大嫂因为那小官生得甜净可爱,遂伸手在他肩胛下捏了一下,嘻嘻地笑道:“小活猴子,差不多天要快亮了,要你巴巴跑来干什么?快替我滚回去,有话明天再说。”小官急道:“那可不行,非在这时候接我们大姑娘回去不可,你休得在这搭儿拦阻我。”一句话将张大嫂说得跳起来,指着他脸上骂道:“我们这里又没有妖怪,难道耽搁一夜便将你家大姑娘吃下肚腹去不成?好便好,不好瞧我赏你几个又辣刮又清脆的耳光。”说着便扬起手来装作要打,偏生那个小官又不服气,将灯笼向地上一搁,就想抢近前和张大嫂放对,翠苹听见他们两家头在门口吵闹,不敢怠慢,踏着满地露水分花拂柳地赶得过来,却好那灯笼在地上已经烧着火,腾腾地照得清楚,连忙向那小官吆喝,叫他不许动手,一面又问他,好端端的爹为什么叫你来接我回家。那小官见着翠苹,方才笑着说道:“可又来了,若没有要紧事,我倒不向这里来撞魂了。这位张奶奶不怪自己不讲理,转要打我的耳光,须知我王三锁子是吃饭长大了的,不是被人吓大了的,你如若和我耍一套拐子枪,我有这本领施展出我的第十一路潭腿。”翠苹轻轻啐了一口,笑道:“叫你不用乱七八糟,你只顾啰嗦一共还不曾说出来接我的缘故,敢莫不是贺大爷坐在我们屋里,所以我爹妈他们这样着急?”小官望了望翠苹冷笑道:“我若是瞧见贺大爷的影子,叫我王三锁子过不到明朝天亮。”翠苹忙道:“瞧见他不瞧见他有什么关系?好好又发起誓来则甚?你快点说罢。”那个小官一面弯下腰寻那烧破灯笼里的蜡烛,一面叽哩咕噜说道:“不是我一定要发誓,只怪你大姑娘区得人心坎难受,贺大爷那个杂种平素都把眼睛安在额角上,轻易也瞧我王三锁子不起,你开口是贺大爷,闭口又是贺大爷,贺大爷又不是你亲生老子,你大姑娘还不知道,今夜出的这岔枝儿比贺大爷上了火线去挡枪子还要利害得百倍。我说出来,若不叫你大姑娘吓得跌上七八个不同模样的筋斗,我也称不起是一个顶刮刮叫的王三锁……”
翠苹听他这口气,眼见得家里是出了乱子了,登时把不住心惊肉跳,叵耐那个小官只顾山遥水远的绕道儿说话,始终还不曾说得明白。张大嫂是个烈火性子,哪里按捺得住,不由怪喊起来说道:“我把这个小杂种依我就该把你捣个稀烂。老娘又不曾得罪你,你兀自跑来消遣老娘,问你的话,你又不肯实说,故作惊人之笔似的,在这时和我们瞎三话四。”小官这才站直了身子,恶狠狠望着张大嫂慢条斯理地说道:“张奶奶这事全没与你相干,我王三锁子只有一张鸟嘴,我们姑娘既和我提到贺大爷,我少不得要辩一辩,书分两半,各表一班,一支笔写不出两处事,一张嘴说不出两家话。你张奶奶如果着急就请你到我们小店里去望一望,我王三锁子在这里等候,你若是动一动脚步儿,我便是你的儿子。”张大嫂见他这般冷言冷语,几乎气破了胸脯,正待发话,转是翠苹战兢兢地对那小官问道:“我知道你这人平素是一个冷扎骨,记得那一次你舅舅家里失了火,叫你出去给人家报一个信儿,你还懒懒地要睡一睡中觉,然后才踱到镇市上唤人去救火。天生成的这样怪脾气,叫人有什么法想?但是今夜我们家出了什么乱子,你只当可怜可怜我,请你从直说了,好让我放心。”那小官见他说得可怜,方才笑说道:“好吗,大姑娘若早对我这样说,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我只恨这张奶奶他偏生横拦在里头,生怕我王三锁将这事吃下肚腹里,要他这般寻根究底。”张大嫂听见这话,又跳得过来骂道:“寻根究底怎样?你有这权力不许我开口?”小官听了,又掉转脸去和张大嫂辩驳,依旧将要紧的话半字不曾提起。翠苹见他们两人只顾你一句我一句争斗,心里好生着急,暗想:“照这样闹来闹去,便是闹到明天大清早起,也不会闹得清楚,左右这地方离自家住屋也不远,不如径自转回去,有事没事自然分晓。”主意已定,也不和那小官再说什么,随即走出大门。张大嫂因为灯笼又已烧掉,一路黑魅魅的,放翠苹在路上行走,自己毕竟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将他儿子唤得醒转,叫他将板门关好,亲自陪着翠苹两人厮并着走去。那小官也不怠慢,噘着嘴背着手,悄没声地跟随在后面。
哈哈,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翠苹要问,小官又不肯说。王三锁子冷扎骨,在下若也跟他冷扎骨起来,岂不要叫读我这部小说的诸君见了生气?罢罢,我也知道诸君在这当儿委实要着急了,好在翠苹是个女孩子,走路不大过快,张大嫂少不得陪着他慢慢儿走,王三锁子满肚皮不大高兴,当然是规行矩步,不及来的时候奋勇。左右他们都有一会耽搁,在下便好趁这机会先拿这支秃笔把袁大昌铺子里这件笑话儿先叙说明白,及至翠苹姑娘知道,诸君倒可以知道多时了。有理有理。
哈哈,你们道是一件什么祸事呀?原来这一天大清早起,翠苹的老母胡氏因为女儿不在家里,特地收拾下床,拿帚子掉掉灰,用簸箕扫扫地,在房里忙得烟舞涨气,然后又跑入后院里汲了一桶井花凉水,预备把来洗抹茶碗,叮当叮当洗了好一会,说也奇怪,不知不觉他这一双手被冷水一浸,便觉得小肚子底下有些阴阴疼痛起来。乡村中的妇女本不是娇生惯养,虽然有点小毛病却也不介其意,依旧忙着梳头洗脸,还喝了一碗半冷不热的稀粥,再望望他那个丈夫袁大昌,依旧睡在自家铺子上鼾呼不醒,日已近午,天气越发热得利害,袁大昌睡的那一幅席子半边身躯都安放在汗水里面,成大阵的金苍蝇嗡嗡嗡地赶入帐子里来,排那五花八门的长蛇阵。胡氏再也忍耐不得,取出一柄芭蕉扇子使劲在袁大昌身上扑了几下,才将袁大昌惊得醒转,揉揉眼睛问:“这时候可曾有四更没有?”引得胡氏扑哧一声笑骂道:“老没正经的东西,叫你安安分分,不要三心二意,你兀自不肯相信,如今睡得和死狗一般,日头已晒到屁股你还当作不曾天亮?可不把人家牙齿笑掉。”袁大昌听见这话吃了一吓,遂一轱辘翻身坐起,好在衣裳单薄,套起一条破哆啰麻的布裤,兀自跳出房门,怎么还不曾站定,抬眼一望,忽见胡氏蹙眉苦脸,扶着桌子有些哼哼唧唧,袁大昌十分诧异,便细眯着眼睛笑问道:“可是昨夜辛苦了,如何这样没精打采?”胡氏轻轻向他啐了一口,咬着牙齿说道:“人家腹里有些痛,正自不大舒齐,亏你忍心还和我闹这样玩笑?我和你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到今日才知道你的这颗心比生姜还辣。”一面说,早挤了挤眼睛,挤了几点清水下来,故意和他这老头子放刁。袁大昌见他这般娇声浪气,果然打从心坎里着实有些舍不得他,连忙近前握着他的一只手,觉得有些冰冷,忙低声问道:“哎喻,你又不是个黄花闺女,怎么连一点轻重都不知道,万一当真闹出笑话来,我们这老两口子的脸面可还要不要?”胡氏见老头子对他这样轻怜密爱,不由得感入骨髓,又深恐他着急,忙掩饰说道:“这不要紧,让我挨一会子,他自然会好,天气暑热,瞧你头腕上一根一根的红筋都急得暴胀起来,叫我看着如何过意得去。”袁大昌见这般说,越发装做搔头抓耳,一叠连声要唤那王三锁子去请医生来诊治,胡氏拦着说道:“好人你快休这样慌张,我也没有多大病症,没的跑到外边去惊天动地。你若不依我,今夜里我便发誓不许你再上我大床上睡觉。”说着又微微抬起那个三角棱的老眼对着袁大昌瞟了过去,在他的意思以为这回眸一笑,百媚俱生,不怕老头子不服从他的命令。其实袁大昌生成是一钱如命,莫说是肚皮些微疼痛,没有去请医生诊治的道理,便是去年寒里,他自家发了吼喘,成日成夜不能合眼,他宁可拿性命去拼,也不曾服一帖半帖药剂,他分明知道胡氏万万不肯答应,所以才这雷声大雨声小的闹他一回虚情假意。
停了半晌,他见胡氏还不曾平复,便换转口气说道:“罢咧,医生虽然不消请得,你去在屋里寻一寻,瞧往年可有剩下来的人马平安散和那些紫金锭儿,拿开水冲服下去,赶一赶寒气,包管会有效验。”他说话的当儿,便忙着爬高上梯开厨子翻抽屉,忙得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偏生寻了好一会,始终也不曾寻出一些药末。事有凑巧,不知怎生会寻到他令爱翠姑娘房里,东张西望,竟被他从那枕头底下寻出一个小瓷瓶子,放在鼻准头上闻了闻,只觉得一股麝香的气味直冲脑门。他这欢喜比较当初赚得那个金四开还要加上一倍,不由分说登时拿至胡氏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有了有了,这是哪里来的造化?不消花费一文半钞,放着现成的好药为什么不吃?”
吃下去包你这腹痛立时会好。”袁大昌一面说,一面便取了一只茶杯,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药末子全行倒入里面,又冲和了些热茶,忙得胡子都翘起来,殷殷勤勤走近胡氏身边,细眯着眼睛,笑道:“我的好奶奶,你便就着我手里喝几口罢,省得搁冷了不大方便。”他说话当儿,左手便来搂胡氏的脖子,胡氏先还有些羞答答的,后来被逼不过,只得咕咚咕咚都喝得一个干净,杯底下还留了些药渣,袁大昌又拿手指头掠了掠,依旧把来灌入胡氏嘴里,胡氏皱着眉头笑道:“哎呀,这药好香。”袁大昌笑道:“越要他香才越好呢。难道你不吃香的还要吃臭的不成?阿弥陀佛,只要吃下肚便有灵验,将来我还得发一场善心,掏出几个腰包来将这好药多制他一点预备在这三伏天里济济穷人。”袁大昌话还未毕,忽地瞧见胡氏双手捧着小肚子,没命地喊“哎啃喻哎喻啃”,袁大昌吓了一跳,还疑惑老奶奶和自己取笑,忙咧着大嘴笑道:“放尊重些,不用闹这样把戏罢,六十岁的老家主婆怎么又装做养小孩子起来了?你若果然是要临盆,我便打发人去接那刘稳婆替你接生。”他这几句嬉皮笑脸的玩话,像煞有趣得紧,以为只要引得老奶奶笑得一笑,保可安然无事了。不料胡氏都没有这气力来和他分辩,扑通向床上一倒,疼得滚来滚去,头上汗珠子比黄豆还大。袁大昌见这模样,知道他断断不是装假,这才哆哆嗦嗦地抖将起来。暗自嚼念说道:“这不怪吗?夏天吃的药左右不过是那人马平安散、八宝红灵丹,是再效验不过的,为何老奶奶吃了下去转有些不大妥当?”
他虽在这里胡猜乱想,至于胡氏益发滚得利害了,尽直着喉咙叫喊,到末了仿佛像那鬼嚎一般,叫人越听越是害怕。袁大昌急得跑出跑进,好在这镇市很小,只有别人家有一点点事故,那些左邻右舍比较瞧戏还要高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挤进来热闹热闹,他一言你一语,各出各的主意,有的说须得请神,有的说须得求仙方,又有的说要烧些纸箔向东南角上送一送柳树精和葵花鬼,像这样闹了下去,一直闹到太阳落山,还是袁大昌想起他的女儿来,说这药是打从他房里寻出来的,若有什么别的蹊跷,女孩子一定会知道的,不如将他喊回家来问一问多少是好。主意已定,挨至晚饭过后,方才打发那个王三锁子跑到张大嫂那里闹了这一场把戏。及至翠苹和张大嫂一先一后地走得进门,其时邻舍妇女却也剩得不多,只见袁大昌抱着老奶奶倚在枕头上高一下低一下地叫喊。
张大嫂慌慌张张问道:“哎喻,这是一件什么玩意儿,你们老两口子在这三更半夜接大姑娘回来,想必为的这事?只怪你们那个冷扎骨的小官,死了也不开口,不然像这肚腹疼痛我那里有晒的现成三伏姜,带一些过来包管吃了便好。”张大嫂尽管在这搭儿指手划脚,却没有人去理会他,惟有翠苹见他妈痛成这模样,小心坎里把不住吓得扑通扑通乱跳,抢近一步,执着他妈的手说道:“怎么好好儿肚腹会疼起来了?五黄六月时气不正,莫不是中了外间邪气?”袁大昌这时把一副老脸忽地红了红,连连辩白说道:“邪气呢我敢发得誓是没有,这话你是个黄花女儿,我也不便对你讲什么,千不怪万不怪,只怪你妈这么大年纪一点轻重都不知道,大清早起才下了床,他兀自冷浆冷水一搭刮子把寒气逼入肚腹里,这也罢了,来势并不凶猛,微微觉得不爽快,他还撑得住……”袁大昌话说急了,觉得有些痰喘,翠苹听出这话里的因由,两片腮颊上也免不得渝起一朵一朵的红云,低着头只不开口,还待往下再听,偏生那个张大嫂听到这里直乐得拍手打掌,指着袁大昌笑骂道:“我把你这老不正经的浑蛋,亏你有这副厚脸色还巴巴地告诉我们,不是我张大嫂说句促狭话,像你们这样自作自受,疼了还要疼呢,也没有人来可怜你。”他虽是这样说,却引得众多妇女哈哈大笑,这时候胡氏又羞又急,下死劲地掐了袁大昌一把,似乎叫他不用瞎嚼舌头。袁大昌翻起白眼嚷道:“凡病都有病原,底下的话我还不曾说得完呢!”翠苹羞答答地说道:“爹不必再说那些闲话罢,既是妈还撑持得住,过一会子当然便会痊愈,为甚此刻又闹得这样利害呢?”袁大昌听着,不免有些发急了,冲着翠苹脸上恶狠狠地说道:“你还来问我呢?益发告诉你罢,你妈受这样罪,硬生生便多谢你的那瓶灵药。”翠苹不由怔了怔,慌忙问道:“我有什么灵药带累妈吃下去受罪?”袁大昌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桌上放的那小瓶子说道:“你瞧你瞧,这药不是搁在你枕头底下的?颜色又好,气味又香,我以为这药定有效验的,不料出我意料之外,这不是冤哉枉也吗?”翠苹一眼瞧见那瓶子,险些儿叫起连珠价苦来,原来这药是露兰带来给自己打胎的,自己还不曾领教,不防倒给他妈拿去尝新。想到这里,脸上格外红得有趣了,一句话也分剖不出,惟有那个张大嫂他是鬼灵精儿,有什么瞧科不破,直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喃喃地说道:“好呀,这一来我们还有喜蛋吃呢,不妨事不妨事,只消再忍几个急阵子,包管哇的一声会掉下一个大头大脸的小官官。”他只顾在这里嘻天哈地,叵耐袁大昌听去不大明白,旁边的妇女也猜不出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家也只一笑而散。翠苹深恐张大嫂再说出什么来,忙不迭望他丢眼色做鬼脸,好容易才把张大嫂那张鸟嘴闭住了不再开口。当夜都不曾睡觉,只静悄悄地坐在房里,瞧看胡氏的动静。可怜胡氏肚腹原没有胎气,无辜吃这灵药下去,翻肠搅肚,幸喜那药还知道好歹,在里边搜寻了一会,果然见没有什么玩意儿,方才叽哩咕噜打从胡氏下部蹿将出来。胡氏捱到马桶上,连屎带屁足足撒了大半马桶,然后便止住疼痛。袁大昌念了一声佛,一颗心这才放落。翠苹含羞带笑地领着张大嫂进了自己的房,冷冷地说道:“这是哪里来的笑话,早知道如此我也不该将这劳什子搁在枕头旁边,哎喻喻,好生利害,这场灾难可算我妈替我挡得去了,万一我上露兰这当,我的身体又弱,如何受待得起?管教这条小命一定送在这宝贝药上。”张大嫂笑得咯咯地说道:“你这话我却不佩服,果然有小孩子在肚腹里断断没有这样疼痛,我常听见医生讲说什么,有病则病受之,你妈还不曾怀胎,他就要打胎,天老爷也不能容他,不叫他吃苦,还叫谁去吃苦呢?”两人谈笑了一会,方才解衣上床,安然就寝。其时天色已经大亮,张大嫂生成有个择床的毛病,换了床铺,兀自睡不沉重,刚在席子上翻来覆去,忽然听见翠苹直着喉咙从梦中大哭起来,张大嫂吓了一跳,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