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那个情字原来是没有凭证的,自正人君子得之则为忠孝,为节义,自小人鄙夫得之则为奸淫,为嫉妒,这也算不是个情字了。女孩儿家昧于阅历,往往将这千金身躯平白地付托给这个人,其实在这个人看起来,也不过一时把来消遣消遣,及至太璞不完,堕甑已破,他早搁置诸脑后,重行打他别的主意,为一班女孩儿家设身处地想想,这可冤不冤呢?在下何以嚼这样舌头?也因为我书中叙的那个贺露兰,他算是个什么人物?偏生也要跑出来做这情的蟊贼。凭他从军营里劫夺来的几个臭钱,把来做追欢取乐的导线,我替他可怜的便是袁翠苹,我替他好笑的又是费金喜,然而论他的这颗心,却还不曾死,转又低回萦绕,一直牵到那个梅小姐笑春身上。自从那一夜别了翠苹之后,兀自闷恹恹地跑进城来,做那个体操教师,好在人家请的馆也没有什么暑假,他便昏头昏脑除得陪着彩官在园子里一二三四地乱喊乱叫,其余只有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得他和母猪似的又黑又胖。他在这城里除得那个医生朱成谦以外,却又结识了好几个朋友,若论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道理,可想和他在一处的无非是那些三瓦两舍的子弟,斗鸡走狗的少年。
这一天却好闲着没事,吃一个朋友叫作俞子琴的约他到北门城外绿杨村茶社里去坐地,其时刚是夏末秋初,残暑未消,金风荐爽,夹河沿的红蓼花颤颤巍巍,映在碧波中,甚是鲜妍可爱,而且往来不绝的画舫,趁着那斜阳欲落不落的当儿,双桨微挑,一帆低亚,远远望了去,真个叫人赏心悦目。露兰和那俞子琴刚刚走入茶社,却好劈头撞着那个朱成谦也和几个人坐在里边啜茗,他见了露兰便笑嘻嘻地迎得上来,随意寒暄了几句,于是就这寒暄里,趁势遂沿着他们桌子坐下。这种神情儿全是骗白食的朋友手段。朱成谦的医道本来不行,他所以也没有一天不向各处闲撞,若是撞到他的相识,便说说笑笑,毕竟总得将那肚皮混得一饱,今晚回去便可以不消再吃晚饭了。叵耐他虽在这里瞎三话四,至于露兰却没心肠去听,尽管望着那一班来来往往的女郎眼珠子动也不动。子琴猛将他肩膀拍了拍,笑问道:“贺大哥,你近来为甚这样没精打采,难道你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太,大哥,在这许多女郎中间如若看中了谁,凭我俞子琴的本领,包管替你手到擒拿,瓮中捉鳖。”露兰吃他这一拍,不由脸上红起来,搭讪着向朱成谦笑说道:“朱先生你给我的那瓶药直是再灵不过。”朱成谦听他这一种赞语,登时脸上添了许多光彩,使劲将胸脯子拍了几下,扭头扭颈地说道:“哈哈哈,兄弟的灵丹妙药几曾没有灵验过的?我也猜着了,贵相知服下去之后,一定是扑通一声将那小娃娃打落在马桶里面,可是不是?贺大哥,你老尽管放心去玩罢,我像这样药多没有,一斗两斗都预备好了,专等贺大哥凭条取付。”露兰尚未及答话,子琴忙接着笑问道:“朱先生说的这人可是我们那位师伯的千金不是?我记得他芳名叫作金喜。为人倒还活泼有趣,只是面孔上多了几点碎麻子,却是美中不足。”露兰冷笑道:“金喜吗?承他的情,很有意思放在兄弟身上,无如兄弟却把他不放在眼里。”子琴惊讶道:“哎喻,除得金喜你难不成还有别的贵相知?好哥哥,何妨说出给我听听,也让我替你欢喜欢喜。我敢在你面前发个毒誓,若是有心去割你的靴勒,将来便叫我妈陪你睡觉何如。”朱成谦冷笑说道:“咳,俞大哥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露翁的这位贵相知你便想去割他的靴勒怕还够不上这程度呢,我告诉你罢,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朱成谦刚说到这里,早被露兰伸手去握住他的嘴,故意含羞带笑地说道:“你敢说?说出来瞧我有得饶你?”俞子琴见他这样鬼张鬼致,越发要往下追问,哀告着笑道:“好哥哥,我们是多年至好,你瞒别人,难道还肯来瞒我?”露兰笑道:“你这人真是难缠,上一次吃你追问不过,我将袁家米铺子那件事已经告诉你一个详细,这番请你饶过我吧。”俞子琴怔了怔说道:“你休得在这里做梦,我几曾问过你什么米铺子柴铺子?你的鬼话多着呢?”朱成谦惊问道:“原来贺大爷除得梅小姐而外,还有什么米铺子里的姑娘?哎喻,世界上的艳福怕都被你贺大爷享受尽了,像我朱成谦今年活到三十多岁,一个黄脸婆子都捞不到手,渐渐秋风起来了,我那一床锦被倒有半床闲得冰气鬼冷,可怜这双臭脚跟着我过活也很苦了,从来不曾有人替他渥一渥呢。”说着,故意将他的鹰鼻子往上凑了几凑,似装出要哭的意思。俞子琴也没有心肠拿他取笑,只是追问着说道:“朱先生,你适才说的那位梅小姐可是丁香身材,黑溜溜的两道眉毛,小嘴唇儿红得和樱桃仿佛,见了人堆着满脸的笑,真是再和气不过……”朱成谦尚未及答应,露兰转吓了一怔,忙鬼张鬼致地问道:“难道梅小姐和你俞子琴笑过不成?这就奇了,我和他曾经约法三章,吩咐他那两片小酒涡除得见了我准许他深深的印个小洞,若是别人,哼哼!”俞子琴不等他说完,随即驳着说道:“哎喻,你是个主张自由的人,为何说出这样压制的话来?岂不叫人听见发笑。”露兰拿手指在茶碗里蘸了蘸,画着圈子说道:“然而不然,这自由两个字原也有个界限,我只许他和我自由,却不许他和别人自由。”俞子琴点头说道:“这话却讲得不错,其实我的草料有限,哪里有这样造化和他笑一笑,不怕折福折寿?不过因为梅公馆离我们舍间只隔了一条巷儿,我的姑妈又在他公馆里充当管家婆……”露兰笑道:“失敬失敬,子翁原来就是他们使唤的那个刘妈的令侄。”俞子琴脸上红红地说道:“你也不用拿兄弟开心,共和时代本没有什么阶级,梅太太从来也不敢藐视他,一例地在上房里都是平吃平坐,他们也怕我那姑妈同盟罢工。”俞子琴一面说,一面摇头摆尾,十分得意似的,露兰扑哧笑道:“令姑妈如若真个罢工,倒是我兄弟的造化了。”俞子琴冷笑道:“他们罢工不罢工,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露兰笑道:“没脚蟹罢工第一个就由我发起情愿到上房里自行投效,那时候和梅小姐在一桌上吃饭,一床上睡觉,不比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高得百倍?”俞子琴笑道:“呸,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母女要你这汉子在房里伺候?也不成个体统。”露兰失声叹了一口气笑道:“顽固顽固,你通不晓得外面文明家方竭力提倡男女同校,他们的宗旨左右不过想破除数千年男女隔阂的积弊,今番由我来这么一提倡,不比较他们格外觉得进步得快?”朱成谦插嘴说道:“罢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听了去也不能替你们辨个曲直。但是这些议论我都嫌着溢出题外,不是对症发药的道理。俞大哥刚才所说的话一定不为无因,依我的愚见,贺大爷第一该就题发挥到底,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他不曾和俞大哥笑究竟和谁笑过的,这才算得是一捆一掌血呢。”一句话提醒了露兰,真望着俞子琴追问道:“你说你说。”
朱成谦这没脑子的他却不在这些上面用心,又见他们只顾谈那梅小姐,什么小点心、鸡丝汤面一古拢都不曾吩咐堂馆去预备,他的肚腹早有些发起恐慌,一阵一阵地在里面叫喊,大有不容人调停的光景。他先前只是左一碗右一碗拿那好龙井茶往五脏庙的屋角上浇灌,他哪里知道这饿火不比天火,你越拿茶浇他他越发腾腾地烧得利害。朱成谦到此真是忍无可忍,板起面孔冷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吃东西也该吃一点才好,没的跑来取乐的倒反跑来挨饿。”露兰将他望了望,不觉笑道:“这话不错,我们几乎忘记了。”于是关照了那堂馆送上三碗面来,朱成谦见了,再也顾不得什么,端起碗来就口便吃,偏生那面汤死烫,烫得他嘴唇皮子直肿起来,和那烂翻了肚脐子一样。露兰很觉得他有些讨厌,冷冷地问道:“朱先生你可带些刀创药出来没有?”朱成谦将个脑袋埋入大碗里,呜呜地说道:“你又要刀创药则甚?哎喻,好鲜汤!”稀哩呼啦呼啦稀哩有多一刻将一大碗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还伸长了一条狗舌头在碗底下舔那虾子虾米,俞子琴也有些暗暗发笑,忙问道:“朱先生你吃饱了不曾?”朱成谦摇头说道:“鄙人生性是恁地也不知什么叫作一个饱,老实告诉你们罢,我这五脏神庙一排平列着三大间,像这碗面放下去,只好填了中间的大殿,其余还闲空着两间耳房,依旧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儿陈设。”俞子琴笑道:“既这样说,我们再添他一笼点心来,这叫作斋僧斋个饱。”朱成谦此时真再快活不过,不由顺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摩诃萨饿火煞南无净光王菩萨”。
这时候俞子琴将露兰瞟了一眼,笑说道:“不谈罢,没的谈出是非来,转是我的罪过。”露兰听见他这样说,急得绯红了脸,愤愤地说道:“俞子翁我们的交情是个什么分际?果然出了这样愤事,我便不问你,你也应给个信叫我知道,好让我留心防范着他,免得这一顶绿头巾轻跌巧翻的往脖子上戴。你如何转怕闹出是非,兀自闭了你这鸟嘴。我们打光蛋的没事还要去寻事做呢?何况……”他这句话未完,俞子琴笑道:“既是你不怕事,兄弟就直言拜上了,明人不说暗话,天底下老鸦一般儿黑,我们既把这双眼睛安在额角上,老实说,无论哪里出了一个好雌儿,都得把来放在心坎儿上温存着,钻门觅户跑去打他的主意。梅小姐的为人是有目共赏的,我俞子琴并非呆鹅,当然时刻想去和他吊膀子,难得他又是我的芳邻,所以他的踪迹我最打探得详细……”朱成谦此时刚将两枚翡翠烧麦一齐放在嘴里嚼吃,听见这话他忽呜呜说道:“好呀,原来俞先生并不是好人,第一个倒由你来割贺大爷的靴勒子了,那还了得?今天这个东道是一定敲你的竹杠了。”俞子琴笑道:“朱先生你老实捣捣你的嗓子罢,有东西塞住你张瘟嘴,偏生还会在这里拨七挑八,说出来的话比屁还臭。”露兰也嫌他打断了子琴的话头,也狠狠地将他望了望,重行说道:“俞子翁你休理他,我们谈我们的是正经,你既打探出踪迹,这个砍了头的你定然会认识他,请你快说明白,我贺露兰若吃他将梅笑春占据了去,过后还能在这社会上活着吗?三刀六个洞,先请那厮尝尝我们武人的手腕。武人的天职第一须讲究个爱情,然后才讲到爱国。”俞子琴点了点头,这才拿手比譬给他瞧道:“有这么一个小白脸,身段不高不矮,长得花枝般似的,年纪又差不多和梅小姐仿佛。我没有一次不看见他不和梅小姐在一处亲亲密密…”朱成谦笑道:“照你这样讲,那人可比我们贺大爷要标致得多了。不好不好,贺大爷遇着这般情敌,可是晦气不浅,贺大爷可不用多心,如今的女孩子谁不是解放出来的,不比往常关锁在那牢屋子里,轻易瞧不见男人的影子,到得大来,马马虎虎由爹娘做主把他嫁给谁就跟谁去挨命,瘸子瞎子呆子痕子总归嫁了他便算了。你贺大爷固然和他好了,万一再比贺大爷好的,你当然要退避三舍,战场上容得你扬威耀武,这情场上却容不得你扬威耀武呢。”俞子琴一面微笑,一面拿手指头蘸着些茶在桌上画圈子,说道:“然而不然我猜我们这位大哥他上了战场倒退一步好一步,你不曾见他在情场里边断断不肯让人,一定要达到他马革裹尸,鞠躬尽瘁的目的呀。”
他们只顾你一句我一句和他玩笑,谁知露兰好像触着一件什么心事似的,慌忙向俞子琴问道:“长话短说,我们且不必去谈,便是这厮姓什么叫什么,请你赶快告诉了我,好哥哥你不信且把手来摸摸我的胸脯,这时候已经气得咕咚咕咚地乱跳哩。”俞子琴忽将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道:“大哥你如若要问他的名姓,必须去和梅小姐探听,兄弟罚得誓,丝毫不曾打听得出。”朱成谦此时已将那一笼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到此又接着说道:“俞先生你可又来拿贺大爷开心了,梅小且既做出不尴不尬的勾当,他如何肯明白告诉他的情人呢?”露兰也不暇理会,只仰着脖子发怔,怔了半晌,忽地向俞子琴说道:“这个人我却想起来了,他可是梳着油光水滑的博士头,一例短发蓬蓬松松地覆向额角底下,瓜子脸儿,笑起来腮颊旁边露出两颗小酒涡。”俞子琴拍手笑道:“一点儿都不错,原来大哥是和他认识的,你们既是极熟的熟人,何必苦苦地向我追问?瞧你适才那种口气,还不像是审问犯人的口供?来来来,我倒要转问问你这厮姓什么叫什么呢。”露兰板着面孔说道:“我只知道这厮叫作玛丽,至于他的尊姓我却不曾请教过。”这当儿露兰再也忍不住了,一五一十将那一次得到小姐的手帕上面曾印着这厮的小影,后来被他索回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子翁提起他的这副面貌,简直和那手帕上有些仿佛,所以我一猜便着。大家既是至好的弟兄,这口鸟气都要累着你们帮我发泄发泄。这厮住在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事不宜迟,我们便跑至他家门首等候这厮出来,夹脑袋子给他一手枪,闯下天大的祸自有我贺露兰去承当,在公堂上决不拖累。”说着站起身来就得进城,朱成谦也自十分高兴,喊着说道:“赞成赞成,小弟也愿随鞭镫。”又低向露兰笑问道:“今夜可有晚饭吃没有?”露兰嚷道:“国家不使饿兵,朱先生如若助我一臂,这晚饭包在兄弟身上。”于是露兰从腰里掏出一张钞票,将这东道做了,大家便一窝风直向城里跑来,要和那玛丽拼个你死我活。
诸君要知道,大凡在青红帮里朋友第一要讲究个义气,一经遇着患难,从不肯置身事外,像露兰干的这件勾当,他只要在他们帮里号召一声,立刻可以集合成一营军队,不过露兰此番举动抱定一种暗杀主意,越是秘密越好,与明火执仗去打家劫舍不同,所以只联络了那个俞子琴,因为他认得玛丽的居址,仿佛借重他做个向导一般。论子琴的为人素来本不大安分,又迫于露兰的情面,当然不好推却,至于朱成谦却又不然了,他的目的,全在酒食,好在事不关己,成则他也不居功,败则他也不任咎。俗语道得好没用的甩龙尾子,朱成谦可算实做了甩龙灯尾子的甩货了。他也不想想甩龙灯尾子甩得不好,却没有后患,他们今天晚上闹的这玩意儿很有人命的干涉,你朱成谦老实做你的医生,安分守己的罢了,也是他活该晦气,偏生要跟他们去出一出风头。你瞧他听见有晚饭给他吃,登时像个抱头狮子,一路价滚上前去。
三个人前后走着,刚转入一条僻静街道,俞子琴挨着露兰肩膀,顺手将他衣角扯了扯,露兰问他做什么,子琴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要问你身上可带着家伙没有?”露兰冷笑道:“这还待你说么?”一面说,一面早从裤腰里翻出一支极灵极快的小手枪儿,笑道:“不瞒你说,这件家伙顶刮刮是德国货,是我们营长心爱的一件宝贝,佩带在他身上,一时一刻也离他不得。那一次我们炸营的当儿,闹嚷里由我砍了他的脑袋,银钱钞票我一古拢儿不放在眼里,第一着便夺了他这支手枪。”他只顾说得高兴,不防俞子琴阴恻恻地向他笑道:“哎喻,你在先不是告诉我这营里你就是一位营长,怎么这会子又跑出一个营长来了?”露兰吃他这一驳,才知道说话露出马脚,幸喜在黑地里别人瞧不出他的脸红,他只扑哧笑了一声说:“俞大哥,你的记性真好,我们在外边混世的朋友谁不有几句鬼话绷绷场面,你这样寻根究底,你难道不顾弟兄们面子上还下得去下不去?”俞子琴忙笑道:“大家闹着玩笑,老哥又何必认真呢?闲话休提,但是这件事大哥可曾在心里筹划一下子没有?”露兰扭着脖子说道:“这还得筹划吗?我和这王八羔子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他打死我便是我打死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便要饶这厮,我这手枪他也不肯,还不如对准他的心口一颗子弹透明的一个窟窿。”子琴冷笑道:“老哥的话说得再爽快不过,我请问你这王八羔子他想必知道大哥前来光顾,一定笑嘻嘻出门迎接,好让大哥奉敬他这几粒卫生丸可是不是?”露兰怔了怔说道:“不错不错,这倒是一个紧要的问题,要解决他却不容易。”说到这里,又将脚跺了跺,嚷道:“咳,一不做二不休,他不肯出来,却不能禁止我不肯进去。请你和朱先生在大门外把风,等兄弟踅进他的内室,给他一个冷不防,不怕这王八羔子会飞上天去。”俞子琴一面听着,一面只把个脑袋摇个不住,低低对露兰笑道:“这办法委实不妥当,无论你也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少不得都要打从他们那座门房经过,那厮住的房屋又多,门房里的管家也很不少,他们又不是瞎子,眼睁睁望着大哥向里面踅进,岂有个不追诘的道理?我替大哥打算,这时候除非将那齐天大圣请下凡尘,他老人家有瞌睡虫,抓出一把出来,对着那些管家大爷吹得过去,包管他们一齐都瞌睡起来,然后才可以由大哥直出直进。”这几句冷扎骨的谈论不由将朱成谦引得哈哈大笑,拍手打掌说道:“果然能够这样,我姓朱的也得见见世面倒好耍子呢,若是要请便得赶快去请。”露兰放沉了脸色,冲着他们说道:“好好,你们也不管人心里快活不快活,兀自拿这些笑话来打趣我,我也要想去请那齐天大圣呢,只是要烦你这姓朱的猪八戒。”
两人见他真有些发急,遂也不便再往下说,却好走了好些路,眼见得离那玛丽的住址不远,俞子琴指给他看道:“大哥,请你悄没声些罢,那话儿已近在咫尺了,我们总须得从长计议。”这时朱成谦抬头一望,只见有一家小酒馆子,一盏煤油玻璃灯挂在门外,亮晶晶地,他先嚷起来说:“计议不计议总得有个商量的所在,我们将就些便在这小馆子里嚼吃嚼吃罢,可怜那大半笼点心一碗汤面在兄弟肚腹里早消化得干干净净了。”露兰见他这越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走近那所酒馆,拣了一所幽僻房间,三个人坐下来,好运筹帷幄。堂馆见有客到,忙不迭送上酒菜,朱成谦饿虎似的也不暇同人客气,早就狂啖大嚼,筷子和雨点一样,你要想他这筷子离一离他这尊手,怕是费拔山举鼎之力也不济事。惟有露兰此时满腹心事,虽有海错山珍,也不能下咽,掉转着脸和俞子琴商议这件事究竟怎生办法才好,俞子琴笑道:“计是倒有个计在此,只是要累我们这位朱先生,不知他可肯不肯。”朱成谦此时刚夹了一条滚烫的海参向嘴里塞进,猛不防烫得那条起了几个流浆大泡,只听见哗哒一声,把那海参从嘴里又蹿出来,不偏不倚正中在露兰酒杯当中,露兰下死劲对他瞅了一眼,朱成谦怪没好意思,忙用手在酒杯子里捞了捞,捞着又吃,搭讪笑道:“哎喻,这点点过犯你就饶不过我,我还替你出力哩,俞大哥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我罢。”俞子琴笑道:“我们适才计议的这时只愁那厮不肯出来,必得要借重朱先生。”他这句话未完,朱成谦忙道:“他出来怎样,不出来怎样?老实说你们若是叫我开那劳什子手枪,我死也不敢承认,你们不知道我胆子最小,新年初一别人家放个小爆仗,我也得将这两个耳朵握得紧紧的哩。”子琴正色说道:“你休得瞎扯,放手枪是一件事,引那厮出来又是一件事,停会子下楼先由你装做一个客人去访玛丽,门房里的家人见了你,当然进去通报,万一那厮出来会客,这当儿便成功了。”说着又望露兰笑道:“你悄悄踅进去,在电灯底下认准那厮的脑袋或是胸脯,便乒乓给他几枪。”朱成谦听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说道:“这个极其容易,不费我吹灰之力,但是一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请你们老实再添几色菜来,让我朱先生吃个畅快,包管你大摇大摆走到门房里装得活像。”露兰听了,十分欢喜,忙说道:“这个容易。”他说了这话,便又催着堂馆去添酒添菜,俞子琴笑道:“大家有要紧的事,这酒倒可以不消了罢。”朱成谦哪里肯答应,喃喃地说道:“你又来了,酒是人的胆,你若不许我尽量喝足了,少停露出马脚来却休得怪我。”露兰深恐将这事弄得决裂,忙安慰他道:“不错不错,我来再敬你三大杯。”当下一递一杯,喝得那朱成谦醉眼蒙胧,渐渐儿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还是俞子琴把稳,拼命催他们吃饭。朱成谦拿手松了松裤带,一面稀哩呼拉连汤带水把那白米饭又啖了三大碗。再瞧瞧外边天色已约莫有初更时分,街上虽然还有行人,却不及先前的拥挤,俞子琴起身说道:“是时候了,我们就去动手罢。”露兰又掏出钱来算还了账,三人陆续下楼,俞子琴又叮咛了朱成谦一番,叫他各事留点儿心,不要吃他们人破你的行径。朱成谦拍着胸脯子喊道:“俞大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老朱身上,若不叫那厮中了我的道儿,我老朱也对不住适才酒席上那碗鱼翅。”俞子琴深恐他的话吃别人听见,连忙将他向前一拽,他才不再开口。
踉踉跄跄的走不多远,早见玛丽住的那所宅子,大门还未关闭,一个大门灯随风在那里晃晃荡荡。露兰和俞子琴便隐身在对过照墙底下,朱成谦他仗着一股酒兴真个大踏步抢入门房,一眼瞧见有几个家人伏在桌上推小牌九,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高了他的喉咙,喝问道:“吠,你们少爷在屋子里干什么呢?快叫他出来和老朱厮见。”众家人见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转怔了怔笑问道:“你先生是谁?我们公馆里却没有什么少爷,先生敢是认错了。请到别处去问一问也好。”朱成谦虽然有了九分醉意,心里却还明白,暗想难道这狗养的早猜着我们来意不成?不然为什么回得这样干净?且休管他,一不做二不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等我老实坐下来和他们办个交涉。想定主意,他真个坐向一张椅子上面,故意撇起京腔说道:“那可不行,你们少爷若是躲着不见我,我便在这里等候他一夜。”内中有个家人冷笑说道:“奇呀,你且说出来我们少爷姓什么,就是先生也须得有张名片,我们才好替你进去通报。”这句话却把朱成谦问得懵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只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少爷,却不知道他的尊姓。”众人无不哈哈大笑,说:“你瞧这汉子真是撞醉了,世界也没有个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就来求见的道理,况且我们告诉他这里没有少爷,他又不肯相信。”朱成谦此时只顾在门房里鬼混,转把外面两个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又不敢近前去张望,怕露了别人的耳目。露兰悄悄拿出那柄手枪,实好了弹子,专待见机行事,那手枪映在月光底下分外发亮。事有凑巧,他们正在着急的当儿,不防俞子琴忽地将手向前面一指,低低喊道:“喏喏,这不是那话儿来了,我们还疑惑他在屋里,谁知他还不曾回家呢?他便骨头化成灰我也认得清楚,跟随那个家人灯笼后面走的,你瞧,不是玛丽是谁?”露兰听见这话,才从黑暗里凝神一望,只见从大道上远远来了两个黑影子,前面那个家人手里还拎着一柄马灯,一闪一闪地对着他们直走过来。离那公馆门首差不多没有多远了,况且那玛丽打扮得粉妆玉琢,单讲他那蓬蓬绿发简直和笑春手帕上照的小影一般无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露兰这时也不暇再和俞子琴答应,施展他在营里打靶的本领,攀动手枪机括,不偏不斜,嗤的一声,那弹子直对玛丽胸脯射将过去,从深夜人静之中,只听见玛丽嘴嘤咛了一下子,平空直倒在地上,那个家人起先还不觉得,不过因为枪声响亮,吓得有些害怕。他正待掉转和玛丽说话,咦,哪里有玛丽的影子呢,再拿灯照了照,不由直着喉咙怪喊起来说:“不好了,打死人了!你们快出来罢!”
朱成谦做梦也想不到露兰在外边已经结果了玛丽的性命,他还老赖在门房里唠唠叨叨地和他们纠缠不清,家人们懂得这声音,分明是他们的同伙,大家吃了一吓,飞也似的赶得过来,先前那个家人可怜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拿着手指着玛丽。其时玛丽已没有声息,只见他身上穿的一件秋罗长衫已被鲜血染红了半截,其血还只顾咕嘟咕嘟朝外直冒。众人茫无主意,有几个赶入里面去禀知家主,内中有狡黠的便大声吆喝道:“门房里这汉子一定不是好人,分明和强盗是一路的。我们公馆里并没有少爷,他偏生在这里胡闹,如今我们的小姐忽然被人暗杀,不在这厮身上着落还向谁身上去着落呢?”朱成谦得了这消息,才知道露兰他们已经得手,一头酒被他们吓醒了,一想不好,我不趁这时溜走还待何时。主意已定,当下仓仓皇皇的便想夺门逃命,说时迟那时快,早被一个家人将他衣领揪住,一个吆呵呵,死拖活扯将他按在地上,拳头脚尖只顾向他身上打来,打得朱成谦杀猪也似的叫喊。内中有个年纪大些的家人吩咐他们不要动手,须得将他捆绑起来,送入县署里审问。众人喊了一声好,别的东西没有,这捆行李的麻绳是再多没有,登时像扎馄饨一般将朱成谦掼在一旁。后事如何,下回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