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公馆里的主人本来姓葛,原是个仕宦门第,在前清时代曾做过两任知府,光复以后主人葛安诒在陕西任上为革命军枪毙,当时便由他夫人顾氏携着儿子媳妇和一个女儿逃回原籍。儿子名叫春丽,因为受了惊恐,再加上一路的风霜辛苦,到了家便染了痨病,大前年兀自死了。可怜他妻子洪镜侬年纪还轻,哭得死去活来,殡葬成服,家资虽然富厚,可惜形单影只,只剩了他们两代孀居。惟有这玛丽是顾氏一个爱女,从小便喜欢男装,面目又生得美艳。顾氏夫人觉得慰情胜无,便吩咐上下仆人都唤玛丽做大少爷。今年也不过才十六七岁,他平时最和那梅笑春要好,碰在一处有谈有笑,真是耳鬓厮磨的一个闺中良友。笑春手帕上有他的小影,便是他的手帕上也有笑春的小影。那一次笑春将这方手帕遗落在露兰书房里,后来寻觅的时候,笑春心里想了想,若是这小影果然是男子的倒不消这样寻根究底地去追讨,不过因为玛丽和自己一般,还是个不曾出阁的女郎,我如何可以将他这小影在一个陌不相识的男人手里,所以严声厉色,非得向露兰将这手帕讨还不可,这是以前的事迹。在露兰原不曾告诉露兰这玛丽是谁,哪里会想到露兰竟自以讹传讹,误认笑春和这玛丽有秘密交涉,无辜地吃起醋来。偏生又撞着那个冒失鬼俞子琴,他也不知道这其中的详细,两下在茶社里碰了碰头,便捕风捉影地说得活灵活现。你想那露兰因为要勾搭笑春上手,笑春也没拿正眼去瞧他一瞧,他当然疑惑笑春别有眷恋,因此按捺着一肚皮闷气只恨寻不到这玛丽,没处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既经俞子琴这一番指导,果不其然,枪声一响,便白白地将这如花似玉的女郎无辜送了性命。你们瞧可冤不冤呢?他们见大功业已告成,自然不消客气,从背地里溜之大吉,只苦了那个为嘴伤身的朱成谦,吃葛公馆的家人将他擒着要在他身上着落凶手,这且不表。
再说顾氏和他的寡媳镜侬晚间正坐在上房里有谈有笑,又因为玛丽到此刻还不曾回家,心里十分悬念。顾氏便望着镜侬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的小孩子也太不讲究规矩了,三更半夜没的还赖在外边游荡,我待责备他呢,又该他将眼一翻,说我这老顽固全然不懂得时势。我想我们当初做闺女的时候,莫说行动万万不能自由,便是一时一刻不在我母亲面前,他老人家便问长问短,深恐我要跟男人家溜走一般。其实我们这一双小脚束缚得红菱似的,哪里还能够东奔西跑?你年纪轻也是上过学的女学生,和他们就不同了,自从嫁到我们家里来,也只和你丈夫形影不离,几曾肯常常跑出大门去游逛?”顾氏因为提到自家大儿子,不觉鼻子里一酸,忍不住拿手帕去拭眼泪,镜侬见他婆婆伤心,忙拿话搭讪说道:“妹妹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他也是拂不过梅小姐的情面,清大早起便打发仆妇来硬生生地请他去逛游西湖,还带了酒席在湖船上吃酒。他们不是也逼着我去的?我想婆婆一人在家里益发要嫌冷清,所以决计辞了他们,不然到这当儿格外要叫婆婆担心。”顾氏又说道:“倒是你和他同去我还放心些,他是一个不曾出阁的女孩子,哪里会知道什么轻重?梅小姐为人原也和气,只是一天到晚有些嘻天哈地,全脱了闺阁体态,就这一件上我老大有些瞧不入眼。”镜侬便回去头来向身边一个仆妇说道:“你们且到门房里去问一声,瞧二小姐可回来没有,否则便叫他们出城去跑一趟,无论如何总得催二小姐赶快回来。就告诉他太太在屋里生气。”仆妇噭声答应了,登时大踏步直往外边飞跑,也不曾有半分钟工夫,忽地冒冒失失喊进来说:“太太不好了,二小姐被人一手枪打死,此刻直挺挺地躺在门口。”顾氏和镜侬听到这里,吓得直跳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接二连三家人又纷纷地报到里面,早闹得惊天动地。顾氏哭倒不哭,光睁着两个大白眼,依他心里也想赶出去探望,无奈他这两只小腿仿佛已和他宣布独立,他虽然要走,那腿不服他的命令,浑身筛糠簸战得直抖。还是镜侬定了定神,忙对家人们问道:“这凶手是谁?可曾捉着?”几个家人此时巴不得要脱离他们的干系,遂冲口说道:“凶手已吃我们捉住了,捆在门房里,来听太太和少奶奶发落。”镜侬将头一点,当下随着许多家人仆婢一哄来到外面。其时已有人将玛丽抬上大厅,镜侬只见他面白如纸,呼吸危急,又不知道他伤在什么地方,惟有一股一股的鲜血从下半截直顾往外淌。正待替他揭开衣服来检视,不防顾氏已由两个仆妇左右扶着,颤巍巍地走至玛丽身旁,抱着他放声大哭。镜侬一面劝慰顾氏,一面向家人吆喝道:“你们尽在这里瞧着则甚?还不快到医院去请医士,我瞧他这光景还不至有什么妨碍。”
家人正待转身出门,不料这风声已是遍传全城,大家纷纷议论,都猜不出这暗杀玛丽的是为着什么缘故。左邻右舍得了这消息,又你传我我传你,齐打伙儿拥进来瞧看热闹。这个当儿,忽听见外边一声吆喝,人丛里让开一条道路,只见梅笑春小姐带领了好几个婢女,直撞进来,一叠连声嚷着说道:“这不怪吗?他好端端和我们分手,为甚霎时便遭了这意外横祸?”顾氏见了笑春,好像是仇人会面,疯虎也似的蹿上来便和他拼命。笑春不防备,已吃他在粉脸上抓破一道血痕,欲待分辩,顾氏哪里肯听,幸亏人手众多,这一边护着自家小姐,那一边劝过自家的太太,已是闹得沸反盈天。笑春忙对镜侬说道:“嫂嫂你最明白事体,虽是我不合约他出去,然而谁又想到闯出这样乱子?伯母责备我,我原不恼,但是事体有个轻重,第一须将姐姐送入医院,先将枪弹取出,保全他的性命要紧,万一姐姐果然不幸死了,我也不想活着。”他说到这里,那眼泪如断的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下。镜侬答道:“我已经打发人去请医士去了。”笑春跺脚说道:“这可使不得,他不是得了什么风寒症候,这是要费手续的。这么一回往返,反费周折。依我的意思,只好快将姐姐抬着送过去,好让医院里去想法。”一句话提醒了镜侬,却好那个家人还不曾出发,瞧这模样轿子是不好坐的了,七手八脚从上房取出一张湘妃竹榻,由镜侬和笑春亲自动手,将玛丽躺睡在榻上,命人将绳杠缚好,另外雇了两顶小轿,镜侬笑春都抢着要跟去看护,纷纷乱乱,大家刚从门房经过,朱成谦在里面直着喉咙喊道:“我好好吃了一肚子酒饭,求你们替我将绳子松一松,下死劲将我捆在这里,他如何会容易消化?这也不是卫生的道理呀。”笑春知道他便是凶手,不由怒从心起,抢过来拿他的天足在朱成谦脸上踏了几下,踏得朱成谦只是怪叫。
他们走后,本坊的警区得了这意外的报告,忙不迭率领警士和地保来查勘形迹,由家人们将朱成谦交代给他,警长见事关人命,不敢怠慢,随即将朱成谦又送入县署。此时做县知事的正是我那部《广陵潮》里说的那位毕升毕大老爷。这毕大老爷的天性在女色上很是用心,听见出了这个案子,把他那一撮拿破仑胡须气得根根直翘起来,立时升堂讯问。两旁灯火点得和白昼一般,朱成谦到了这地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毕升问了他名姓,使劲将惊堂一拍,加着那一班虎狼差役齐打伙儿吆喝着他,叫他快快供出杀人的缘故。朱成谦没口子喊着冤枉,说小的其时正在他们门房里谈话,至于外面出了这祸事,小的一共还不曾知道。毕升想了想问道:“照这样讲你虽然不曾杀人,那杀人的凶手定然是你的同党。”朱成谦哪里肯承认,忙摇头说道:“大老爷是青天,小的因为闲着没事,特地来会他们少爷的。若说凶手小的委实认他不得。”葛公馆原打发一个家人在那里和他对质,这当儿便驳着说道:“大老爷休得信他说谎,我们屋里并没有少爷,他连这个都不曾弄得清楚,可想这厮和凶手通同一气,有意想勾引我们小姐出来,好遂他们的暗杀手段。”朱成谦吃他这一驳,方才懊悔自己的话又说错了,这时他已经弄得昏头昏脑,不由而然地冲口说道:“你们屋里有少爷没有,我一概都不得而知,这全是贺大爷教导我这样说的。”他说了这话不打紧,不防堂上得了他的口气,大家都笑起来,毕升也微笑说道:“好好,这姓贺的是谁,你供他出来,我便开脱你的罪名。”朱成谦又磕了一个头,说道:“他叫贺露兰,是梅府上一位体操教员,今天晚上他约小的吃酒,吃完了酒,兀自带着我出来干这勾当。他们都逃跑了,可怜小的是个斯文君子,白吃他们捞着在这里受罪。”说毕,早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毕升又问他这姓贺的同葛小姐有什么仇恨,巴巴地要跑来拿手枪打他,朱成谦一面哭一面摇头说道:“这个小的却不得而知,请大老爷将他带得来问一问便可明白。”毕升听他这话也很有理,立刻标了朱签,派上好几名差役赶至梅公馆里去拘拿凶犯,朱成谦暂时拘押,这才吆喝退堂。
再说笑春随着玛丽到了医院,经院里医士视察他的伤势,幸喜那个枪弹从小腿旁边擦了一下,那弹子并不曾陷入肌肉,只因玛丽身体娇弱,一时流血过多,遂至昏晕,若论他的性命却还没有妨碍。当时用药水洗了疮口,绷带扎好,留玛丽在院里养息。镜侬和笑春方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又拿话安慰了玛丽好几句,然后由镜侬回去报告顾氏,笑春也就高高兴兴地回转家里。他的母亲匡氏正坐在屋里愁闷,一见笑春回来,便问葛小姐有没有性命之忧,笑春忙道:“好了好了,孩儿担着一百二十斤的沉重呢,万一玛丽有个长短,孩儿还想活在世上吗?事有凑巧,偏生是我约他出来,偏生就撞着这般祸事。”匡氏咬着牙齿说道:“葛小姐这点点年纪,他也没有仇人,人也不见得和他有仇,是谁下这样毒手?我若撞见这厮,定然咬下他一块肉来。”笑春正待回答,好听见外边一阵哄闹,登时便见那个梅贵颤颤巍巍地抢得进来,才说了一句“太太你瞧”,底下的话却只有喘气的份儿,再也说不出口。匡氏惊问道:“怎么怎么?”梅贵又歇了一会,重行说道:“太太你瞧他们那……”说到这里,倒又喘了起来,面红颈赤,差不多要跌扑下去。笑春又怕又急,忙命女仆赶快倒一杯茶来,给梅贵喝了一口,又叫丫头替他捶背,梅贵摇了摇手,喘着说道:“我们那个贺师爷原来是个强盗,他在外面杀了人,太太不信,县里现派了许多差人在我们这里来捕捉贺师爷……”匡氏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贺师爷杀的是谁?你如何说不明白?”笑春已恍然大悟,忙向他母亲冷笑道:“杀的是谁呢?定然是玛丽姐姐,这案子是他做的,可是不是?”梅贵不住地点头,挣了一句说道:“小姐明见万里,一点也不讹错。”匡氏勃然大怒道:“这又打什么紧呢?他既干了这无法无天的事,还不叫差人们将他了去归案讯办,难不成我这公馆里还肯容留这样匪类吗?”梅贵点头说道:“谁不是这样想?只是贺师爷从午后出去,至今一共也不曾见他回来。我告诉他们,他们又不肯相信。”匡氏听见这话,转又十分害怕,抖着说道:“这个便怎好呢?他既逃走,我们犯不着替他去吃官司。”笑春忙安慰他母亲,笑道:“妈休得过虑,好在玛丽姐姐并不曾死,便是死了,偿命是他姓贺的,与我们断断没有相干。等孩儿出去打发这差人滚蛋。”他说着这话,遂大踏步走出前进,梅贵和一干仆妇也都跟在后面。
差人们在那里呼五喝六,要抢入上房里查勘,笑春侃然对他们说道:“哎喻,你们也太糊涂了,这姓贺的是教给我们少爷体操的,他虽然做出歹事,我们断没有个藏着他的道理。好在他有他的住屋,你们有这工夫不会赶到那里去捕获他,转在我们这里咆哮则甚?”那些差人见笑春这文明装束,说话出来又很有斤两,大家都不敢藐视他,便趁势笑说道:“小姐休得生气,我们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既是小姐这样说,便请将这姓贺住的地方告诉我们,再由我们派人去拿他好了。”梅贵忙插口说道:“贺贺贺大爷住在城外黄金壩,他他他有老子和妈,一定躲藏在那里。”众差人听见这话,便也不再耽搁,一窝风跑回衙署,便先向各处调查露兰的家世,是否可有油水可揩,也有人说他是穷光蛋,也有人说他在军营里曾经弄过一笔款项回家,议论纷纷,却不一样,那个差人头儿从第二天便派遣了两个小伙计,揣着那张签票,一路向黄金壩而来,先招呼了本坊地保,开口便问这姓贺的家里有多少房屋,又将这案件一一告诉了他。
那地保将眉头皱了皱说道:“这趟差使恐怕两位头翁要白吃一番辛苦了。这贺家是小的知道的,他爷诨名贺鼻涕,穷得连袴子都不齐全。”两个伙计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不晦气吗?且不管他,我们当然是公事公办。”说毕,一窝风赶入贺访屋子里来。
炎夏已过,秋燥当令,可怜那个贺访旧病又发,连日睡在床上行动不得,而且加了咳嗽的症候,每天夜里都是白睁着眼挨到天亮,想买点补品吃吃,但凡和他儿子要钱,露兰不但没有钱给他们老两口子使用,有时见了面还得和他们叉手舞脚,劈头劈脸地骂得一个不亦乐乎。贺访气得要死,只有叹气的份儿。范氏还一味地袒护这儿子,说他在人家当了一个教习,能有多少进款,你没的将孩子性命逼死了,将来我们又倚靠谁?贺访拿手拍着床边,急道:“千不怪万不怪,推原祸始,只怪我当初为什么和你动这淫欲的念头,白白养下这不肖的孽障。我如今懊悔也嫌迟了,早知如此,少年时候便不娶你也罢。”这一番话转将老奶奶脸上羞得泛起红云,将那瘪嘴瘪了瘪,嫣然一笑,举起一只手刮在那老面皮上羞他。他们俩正中破屋里调情呢,不防板门呀的一声响,虎也似的蹿入几个人来,初还疑惑是强盗,贺访心里却不很怕,因为这屋除得几张坏板凳,其余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打劫。范氏筛糠簸战地活抖,仓遽之中还未及答应,忽听得房里一声狂喊,轰隆一下子贺访打从床上倒掼在地下,范氏害怕极了,忙转身进房来扶他,谁知摸了摸他的口鼻,早已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范氏没命地叫起撞天冤屈,带哭带喊,睡在地下,只是打滚。差人和地保见出了这岔子,大家面面相觑,可算一文不曾捞得到手,转平白地在这里遇见这大元宝。彼此望着噘了噘嘴,委实这屋里没有一件整齐什物,一眼瞧见锅灶旁边却放着一柄铜勺,一口铁锅,他们不由分说,挟着就走,范氏哭了一会,再望望外边,居然吃他这一顿哭,将几个狼虎差役哭得溜之大吉,心里还暗暗地叫声侥幸,只是老头子死在地上,自己又没这气力将他抬得上床,左右又没多邻舍,急得团团乱转。不料无意之中见那锅和勺子不翼而飞了,他这一急比死丈夫还急得几倍,双脚齐跳,哭着说道:“这一来可是连粥都没得吃了。”
正在仓皇无措,无巧不巧,那个梅贵忽然蝎蝎鳖鳖走得进门。你道这梅贵来干什么呢?原来他们公馆自从差人走了之后,他的太太便将他唤入上房,骂他举荐得好师爷,怎么把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请得来,岂不是你这当家人的有意和他们作对?越说越气,越气越骂,把个梅贵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辩白也不敢辩白,只得趴地下磕了一个头认罪,然后才退到门房里。可是梅贵这一气也就气得了不得,他想想也没有别的出气的地方,只有跑来和贺访厮闹。他哪里会晓得贺访贺师爷已经归天了呢?范氏见了梅贵,一把扯着他的衣袖死也不肯松放,连说带哭把适才一番情形约略说了一遍,随后又告诉他家里是一文也没,连吃饭家伙都被那一班活强盗抢得走了,老爹挺尸在床,叫我这没脚蟹如何收拾?好梅伯伯,亲梅伯伯,你老人家哪里不做点好事,可怜则个,帮我些银钱,好好地打发这死鬼下土。梅贵听了也不开口,伸头向房里张了张,冷笑说道:“你家这先生可算得是个鬼灵精呢,他知道我这一趟来定然和他不得开交,他所以将眼一闭,腿一直,比躲避到什么地方还要利害。但是一件,我有些不能相信他,天下事断没有这样巧,偏生我才来他就会死,也罢,等我来试试看,万一竟是假的,我依旧还是饶他不过。”他一面说,一面恻恻地走近贺访身畔,将手向他鼻子上摸了一摸,果不其然,冷得比冰还扎骨,自言自语地说道:“死可是真死了,老奶奶你不用枉口赤舌地骂人家是活强盗,你家那个儿子才是活强盗呢?”范氏一搭眼泪一搭鼻涕说道:“原是的呀,差人和地保都冤枉他,其实我家露兰他是一个爱国的好男孩子,哪里会做出这犯法的勾当?”梅贵夹脸给他啐了一口吐沫,骂道:“你不要活活见鬼罢,越是嘴里假说着爱国,他这颗黑心越是不堪闻问。葛小姐已经死在医院里了,你还想替他图赖。他杀人也好,不杀人也好,只是不该累我这引荐的人,白白受太太一场瘟气,便连我这饭碗还不知可靠得住靠不住?”范氏叹气说:“长话短话,此时也来不及再谈了,他的爹平时和梅伯伯可算是知心好友,请梅伯伯怎生帮我一个忙儿,死的活的都要一齐感激你。”梅贵问道:“你想叫我怎样?”范氏又哭道:“请梅伯伯借给我几个钱,好去买几件衣服、一口薄皮棺材,纸镍子也是少不得的,他爹活着穷了一世,没的叫他在阴司里还伸手缩脚。”梅贵笑道:“他难道没有孩儿,转叫我这姓梅的替他来做孝子?”范氏急道:“你告诉我露兰既闯下这样大祸,他如何还敢出来料理他爹的丧葬,这也是情非得已,天老爷也不能怪他做儿子的不孝。”梅贵其时凝了凝神,陡然心生一计,换了笑容说道:“我便借钱给你也须得你儿子来承认一下子,否则我也不能放心。他躲在哪里,你去喊他见见我,我断不肯替他出首。”范氏哭道:“天老爷在头顶上,委实露儿不曾回家,我若将他藏匿起来,便叫我和死鬼一样。”梅贵又问道:“这话我也相信,你不是说谎,但是他昨晚才干出这祸事,不见得便高飞远走,他既然不曾回府,至于平时他常常在哪里走动,你告诉我,我好去寻他,顺便将洋钱给他带回。”范氏听见梅贵肯借洋钱,喜欢得无可不可,冲口说道:“露儿起先拜给袁老板做干儿子,他们走动得非常亲密,差不多是躲在那个米铺子里,我若不因为怕老鼠和死鬼度气,我可以陪你跑一趟。”梅贵摇手说道:“既有了这地方,我亲自去寻他好了,你安心在屋里等一等,如若没有消遣,倒好抱着你那死鬼哭个苦命人儿玩玩,老寡妇小寡妇都是一样的,也没有什么分别。”梅贵说完这话,眉花眼笑,径自大踏步赶到袁大昌米铺子里来寻露兰。
他哪里当真是想借钱给他,因为心里煞是恨他不过,巴不得一把揪着他脑袋送入县署里去,请赏邀功,保不定还可以捞得一笔酬谢。主意已定,丝毫也不肯迟缓,刚跑得气喘吁吁,不防走近他自家的门首,可巧他的妻子张氏正没精打采地倚在墙角旁边呆呆地向远处瞧望,不防一抬头瞧见梅贵,心下很是奇异,三脚两步拦在大路上,笑嘻嘻地向他问道:“怎么你此刻有闲工夫跑回家来,敢莫不是记挂着我?瞧你头上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快到屋里来喝一口凉水。”梅贵抬头一望,不觉扑哧笑起来,忙道:“巧极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家,巴巴地在这里等候着?”张氏扭头扭颈笑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怕你笑话,我成日地坐在屋里,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把你放在心坎儿上躺着。今天早起刚刚下床,屋梁上便掉落一个小蜘蛛,在奴家裙带旁边爬来爬去,那时我就猜准你要回来了,果不其然,一等便吃我等个正着。”梅贵见他说的话又甜净又温存,不由将一颗心融化得比棉花还软。要拒绝他却是不忍拒绝,少不得随在张氏背后顺拢自己房里坐了,一五一十便将露兰干的这玩意告诉了张氏,又说他老子已经死在床上,我此刻正待去寻那厮,叫他出来吃官司哩。张氏猛听见他这口气,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很替露兰捏了一把汗。又想:“今天早起,分明看见他在米铺子里出入,万一吃这老龟捞着,岂非白白送掉这小伙子的性命?我不知道也罢了,侥幸既被我知道,我不去救他,还有谁去救他?”沉吟了一会,转含笑向梅贵说道:“该死该死,这样活强盗你便饶他我也饶他不得,但是你的年纪老了,恐怕不是他的敌手,等我替你向左邻右舍多邀约些汉子来,你们再成大伙的去封门摸捉,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说着又从厨底下把那大和尚先前送来的洋面馒头还有些糖醋面筋一古拢儿捧出来给梅贵嚼吃,说:“我就出去,你的脚步子却动也不许动。”梅贵这时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哪里还敢和他违拗,只流水般地答应不迭。张大嫂又悄悄地吩咐他儿子严行看管这老鬼,他然后才拔起快步滴笃滴笃地直望袁大昌米铺子走来。
再说那露兰自从拿手枪打死玛丽之后,他知道已经肇下大祸,和俞子琴两人一口气奔得老远,先行拢俞子琴家里坐了一会,两人喘定了定气,子琴先笑说道:“眼见这厮不能活了,只恨那个脓包小朱太不济事,听见我们枪声他还老赖在人家门里拼命,别的不打紧,只怕这厮挨不住官厅上恐吓,少不得要牵涉我们身上,为今之计,你总得赶快打算打算。”露兰恶狠狠地说道:“我便是因为这个,不然我们倒可以不露声色,谁还敢疑惑到我们身上,好在时候已经不早,便要出城已是不及,停会子我和你再踅去望一望,如果小朱不曾吃他们捉住,我们且不必着急,依旧各干各的营生。”计议已定,露兰和俞子琴居然又向葛公馆这边走来打探,谁知那时候已有许多警士围拢在他家门首,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又瞧见那个朱成谦吃他们背剪着双手,一路吆喝着拥入县署。露兰吃这一吓,望着子琴挤了挤眼,掉转身子,没命飞逃,走到城根底下彼此坐定,便商量向哪里去投奔,俞子琴慨然说道:“你且不用着慌,我有个拜盟的把兄,现今住在镇江那边,他很有些声望,底下徒子徒孙也着实不少,如今也说不得了,总是你的事,这家乡里我还能够存身吗?将来我总不能替你白吃这官司,但是你须多带些盘缠使用,以后我的衣服饮食便须在你身上着落,我们好便好,不好我拼着到县里自行投首,料想你也不能逃出我的掌握。”露兰听他这话,不禁怔了一怔,忙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俞大哥你说哪里话来?我们便不为这件事,大家义气为重,也须讲究个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放一千二百个心,兄弟有的是银子,包管不叫你失望。你瞧那一点城墙还不甚高,我们赶快翻出城去罢,免得到了天亮露了别人耳目却是不妙。”俞子琴心下大喜,接连答应了几个“是”,随即先后走着,预备爬城。其时夜深人静,星月无光,刚刚走至一丛树阴底下,对面有些不见手掌,露兰紧紧跟在他背后,越想越恨,悄没声地将手枪掏得出来,认准了前面一个黑影子,故意吆喝道:“俞大哥,你且慢着。”俞子琴不知就里,停了脚步,露兰将牙齿一咬,当的一声,弹丸已从枪里飞出,不偏不倚,正中俞子琴的后心,那颗弹丸经从他前心飞得出去,还嵌入一棵树皮里边,这是露兰瞄准好了的,不比先前打那玛丽。可怜俞子琴连叫唤都叫唤不及,兀自掼倒在土地上动也不动了。却好离不了几步远,那里有座深井,露兰和子琴说话的当儿,早已看在眼里,此时更不怠慢,双手抱起子琴的死尸,打算扔入那井里灭其形迹。事有凑巧,偏生那座井口面很小,俞子琴平素又生得肥壮,露兰用尽平生力气再也扔不下去,周折了好半晌,东方已经渐渐发白,四下里的野犬又汪汪地咬个不住,露兰心慌意乱,再也不敢耽搁,便将那尸骨放在井上,飞也似的由东关绕到便益门,却好城门业已开放,他却大模大样径自奔黄金壩而来。后事如何,下文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