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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守苦节晨奔老屋 吃虚惊夜走荒江

再说离城不远有一家草屋,里面住的是一个卖山芋的老者,生平念经吃素,都喊他作胡老佛。他的规矩每逢在五更时分便得提一篮山芋到那井上去洗刷干净,然后再用柴火将他煮熟,镇日价拎到街市上去叫卖,除得本钱,每天也还落得三五百文进项。这一次刚刚踅近井旁,昏黑当儿看见一个人躺在那里,疑惑他是个醉汉子或者是赶清早在这里乘凉,兀是颤巍巍的上前和他打话,喊道:“喂,朋友,朋友,请你让开上步,好待我来拎水。”接连喊了两声,也不见他答应,老佛叽咕着说道:“阿弥陀佛,我这偌大年纪,你们何必同我开心,这井又不是你的私产。”他一面说,一面便伸手来扯他的膀臂。只见他硬邦邦的脊背心还漏了一个小洞,在那里咕嘟咕嘟地冒血。老佛这一吓再也来不及念佛了,像疯虎似的拼命狂喊,一篮子山芋滚落满地,左近的居民听见这声息,大家都围拢过来,也不问三七二十一,都说胡老佛谋财害命,揪着他那根小辫子,死拉活扯将他拖着前去报官相验。这也算得是本地的县大老爷活该晦气,一夜之间便轻跌巧翻地出了两场人命重案。医院里那一个幸喜不曾送掉性命,至于城根这一个可是直手直脚,再也活不转来了。问了问那个胡老佛,只极口喊冤枉,承审员揆情度理,觉得这胡老佛的的确确不是个杀人凶手,然而他不幸发现了这死尸,当然不能置身事外,老实不客气早请他向监狱里去随喜随喜,等候将来捉到凶手时候再行开释。可怜胡老佛抱着这不白之冤,他又没钱没势,不能提起上诉,又气又恨,一个多月光景,便死在狱里了。他那草房里还有一个小孙子,今年刚得六岁,父母去世得早,原跟随着胡老佛度活,老佛既死,那孩子没人看顾,两条小腿跑得再机灵不过,也赶着他爹爹一同到天国里去享受安乐清净的福,再也不来忍饥受冻了。这些琐事,与我书中本没多交代,略略叙述几句,随后也不再提及。

惟有那露兰虽然干下这样勾当,他却若无其事,毫不介意,他也有他的想头,因为当军人的在那火线上开起火来,只要枪炮声息一响,这里面也不知要损失多少生命,也不曾见有人和我来问罪。中国的战事近来也很多很多,又何尝因为这个世界上便受了什么缺少人口影响?可见得有我这贺露兰去杀他们,便有那老天爷来生他们,比较起来,只算得是个扯直。露兰既然抱负着这英雄作用,事过之后,所以他毫不惊惧,依归大大方方地闯入袁大昌米铺和那个翠苹来温旧好。翠苹见他有好些时不来走动,芳心中不无有点怨愤,相见之下,觉得露兰面孔生得比从前格外腴润,至于衣衫鞋袜却没大变动,只是身边多了一件物事,是自己生平不曾见过的。他转笑嘻嘻地拿入手里,攀那个机摈玩耍。露兰吓了一跳,忙抢得近前吆喝道:“这物事你不要动手动脚,送掉你的小命不要怪我……”说时迟那时快,露兰才跳起身子,不防那枪口里早飞出一颗子弹,当的一声把露兰适才坐的那张椅子打成一个大洞,不是露兰站得快,一报还一报,他便该死于翠苹腕下。翠苹这时脸都吓青了,一把将那枪掼落在地,掩面嚷道:“哎喻,这是一种什么玩意儿?”露兰瞪起眼睛说道:“玩意儿呢,动得的也动,动不得的也动?无论谁都不会像你这般鲁莽。”两家头正在这搭儿谈笑,蓦见那个张大嫂慌慌张张跑进来,伸头一望说道:“阿弥陀佛,贺大爷你还在这里呢?大爷昨天做的好事,可是犯了案了?地保和差人才走,我家那个老龟又赶来捕捉你了。依我主见,贺大爷你快快逃走罢。”露兰笑问道:“我犯的是哪一件案子,你也该说个详细。”张大嫂向他脸上望了望,诧异说道:“这不奇吗?你做的事你该明白,望你这口气,想必这案子还不止一件呢?快走快走,再停一歇我那老龟必然赶到这里。”这几句话早把个翠苹听得出神,一句也开不得口。露兰见事已危急,却也不肯迟缓,拿起那柄手枪就往外走,翠苹哪里舍得,一把扯着他袖子,含泪问道:“你走向哪里去,叫我身子付托给谁?你要走,我和你一路儿走。”露兰怒从心起,拿枪对准他胸口喊道:“哒,你这贱人再不放手,瞧我这里是什么?”翠苹此时已知道枪的利害了,随即双手掩着粉脸,呜呜咽咽地哭,露兰趁势早跨开大步出了店门,张大嫂又赶在他后面说道:“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大爷,你家老太爷昨天去世了。”露兰一面点头,一面飞跑,跑了一截路,蓦一抬头,却好离他的尊府已是不远。事有凑巧,他母亲范氏远远地站立在门首,仿佛拿衣角拭泪的样儿,一见了露兰,好像拾着宝贝似的忙招手喊道:“露儿露儿,你爹停放在屋里呢,你也得进来望一望他罢。”露兰听见这话,头也不转,依然走他的道路,他母亲哪里肯舍,一头赶着一头叫喊道:“露儿露儿,你不瞧死的,也该可怜我这活着的受罪多少,你也看顾看顾我们,也不枉我们这老两口子白白抚养你一场。”露兰先前原想不去理他,后来吃他母亲喊得急了,又恐撞见别人,心里好生焦怒,只见他将牙齿一挫,转停止了脚步,当下他母亲哪里猜得到他的心事,见他居然地站立下来等候自己,不由从心坎里生出一种快活,三脚两步离露兰不过一箭多远,露兰是天生的枭獐,原不可以常理测度的。他这时见他母亲已走近身畔,蓦地将身子一斜,飞起左脚,踢中他母亲腰眼,可怜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哪里禁得起当军人的拳足,连“哎喻”两字都叫不及,登时栽倒在地,只有两只脚在半空乱蹬乱舞。露兰见这模样,不由哈哈大笑,指着他母亲暗骂道:“我本待将你结果了,好和阿爹向阴司里去做伙伴,叵耐我这枪里的弹子吃那个贱丫头平白地把来戏耍,一粒儿都没有,剩得白快活你这老妇多活几时。”说到这里,他也不再耽搁,随即大踏步飞奔而去。至于这厮逃避到什么地方,在下只有一支笔,这当儿却不暇去打探他的踪迹。

再说范氏跌在草地上,止不住大喊大哭,叫起撞天屈来。道路上来往的人也有认得他的,大家问明缘故,没有一个不提着露兰的名字痛骂,复行做好做歹,将范氏扶得起身,送他转回那一所破屋。范氏思前想后,也没有别的主见,老实伏在他丈夫灵柩旁边,数数落落告诉他儿子的不孝,只可怜凭你将喉咙哭哑了,那睡在柩里的人睬也不来睬你。范氏哭得力竭声嘶,再掉头望了望,觉得那座破锅倒是文风不动,惟有那些应用家具已吃那一班差人地保抢掳得干干净净。莫说桶里半升米都没有存放,便是有米也没处去煮熟。丈夫在半途上将我撇下,原只指望那儿子养活,慢慢挨这下半世的苦日子。如今可是尝着儿子的味道了,他父亲死尸在堂,不但不来过问,而且将我诱到他的面前,赏我这一飞脚。口口声声还恨着不能将我枪毙。世界上那些有钱富户,若是膝下缺着一点,他们便朝也求子,暮也求子,似乎凡什么物事都可以少得,惟有这儿子缺少不得。我不是有儿子吗?如今只落得这样下场。后顾茫茫,不消几天工夫,纵不到冻死,也要饿死,罢罢罢,适才露兰嘴里不是说着叫我和他阿爹到阴司去做伙伴?这分明是他指给我一条生路,我心里很感激他,但愿他早早逃向别处,不要叫人将他捕获。将来我们老两口子的坟墓上或者还可以享受一陌纸钱,一盂麦饭。范氏想到这里,一经决定了主意,再想一滴泪珠也没有了,恭恭敬敬匍匐在地下,对着贺访磕了三个大头,然后寻着一根草绳,系在梁柱子上,结了一个大圈,用了一张小板凳垫起双脚,含着满脸笑容,将个脖子向圈里一伸,嘴里轻轻嚼念道:“我最亲爱的丈夫,你妻子如今赶得来了,你在半路上且等我一等,我们好一道儿走。”

语言未毕,忽然破门一声响,平空地蹿入一个女郎进来,好像知道范氏是要上吊似的,不由分说使劲向前拦腰一把搂抱,两个人都滚落在地。那女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爬起来又将范氏扶起,纳头便拜,只说了一句:“我苦命的婆婆,如若要死,我和婆婆死在一处。”仓遽之间,范氏凝神将那女郎望了望,失声说道:“哎呀,你不是袁家的翠苹姑娘?你怎么对我有这样称呼?我死了也不敢承受。”翠苹一面哭,一面正待叙述缘故,不防外间一阵喧闹,约莫有十多个人围拢近来,把那小草屋黑压压的挤得文风不透,为首的便是翠苹的父亲袁大昌。手里拎着一根枣木棍子,眼睛急得通红,胡子根根都直竖起来,见了翠苹,他兀自将棍子拄着胸脯,七喘八吼气嘘嘘地骂道:“没出息的小贱婢,你好好儿地跟我回去,万事全休,如若有半句支吾,我宁可叫你这小贱婢死在我这根枣木棍子底下,也不容你跑入这里做老乞婆的媳妇。你再糊涂些也须生着一副眼睛,你瞧这样的房屋可能一天住在里面,快走快走!”他说着这话,原来翠苹的母亲也跟着来了,站在翠苹身旁,只是淌眼抹泪,低低地劝道:“翠儿你可怜你母则个,勉强依了你父亲罢,不然他就得和我拼命。”其余便是些左邻右舍齐打伙儿来瞧看笑话的。这时候七言八语,乱嘈嘈的一句也听不清楚。

诸君若问翠苹如何忽然有这样举动,其中却别有一种曲折,不叙述出来,这内中的情节一时也不得明白。却说翠苹其时听见张大嫂那一篇说话,知道露兰已犯下杀人重罪,眼见得将来不会有好生结果,又觉得他对待自己简直义断恩绝,可想我这一个清白身子白白地为匪人所诱,总因一时为情所缚,以至终身含恨,只落得社会上的骂名。想到这里芳心已碎,一时也打不起什么主意,只呆呆地坐在房间里发怔。不料没有一会工夫,忽又听见镇市上沸沸扬扬,都说这贺家小仔太没良心,竟把他母亲踢倒在大路上,还不知是死是活。翠苹听入耳朵里,止不住一阵心酸,忽地动了一个念头,觉得露兰的母亲孤苦无告,露兰能够下这样毒手,他母亲将来又何曾有靠儿子养活的指望?我这身子已经托付露兰,虽然不是明媒正娶,然而论起名分来,他总算得是我的婆婆,我是他的媳妇。儿子不能尽孝,我们做媳妇的若再他一样,世界上哪里来的这许多禽兽呢?况且我腹中还悬着姓贺的一块肉,与其在家中分娩,叫人家听了前指后戳,还不如径自到婆婆那边,申明了这事,随后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我婆婆当然欢喜,不比较遮遮掩掩的好?思索再三,觉除得这方法以外,更无良策。他又知道了父亲袁大昌是不好厮缠的,告诉他一定不会答应,于是走至他母亲身边,扑通向膝前一跪,含泪说道:“妈呀,我和贺大爷的秘密你老人家一切都明白透亮,也不消女儿再来叙述,但是做女儿的命薄,不防贺大爷忽然闹出这岔枝儿,外间缉捕得紧,他是不得不逃避的了,一逃之后,十年八年回来也料不定,便是终身不得回来也料不定,白剩下他一个可怜的生身老母,没有奉养。女儿前思后想,如今已拿定主意,决定到姓贺的家里去守节,横竖女孩儿家过到一百岁总是要出嫁的,这样一来,在妈身边不为不孝,在婆婆那里倒可以替露兰尽一尽子职,消除他的罪孽。求上帝好好饶恕他,让他一路上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翠苹说完这道理,便就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便是随身的衣服向外就走。他的母亲胡氏做梦也想不到翠苹忽然有这样举动,虽然竖着耳朵在这里静听,然而仿佛劈头劈脸已经给他几个大雷,正不晓得怎生去劝慰他才好,及至瞧见翠苹已走,他才赶在后面带嚷带哭,一直赶至店铺门口。其时袁大昌正坐在柜台里呢,先是一眼看见女儿出来,他也不曾介意,疑惑他向左邻右舍去走动走动,后来又见胡氏哭闹,嘴里讲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他自己才动了疑心,连忙跑出来问这缘故,胡氏指手划脚告诉女儿如此如此,大昌这一听魂都打头顶上急得冒出去了,也不暇再说什么,顺手在门背后提了那一根木棍,飞也似的追得过去。胡氏一面恐丈夫着急,一面又怕女儿吃苦,哪里还敢偷懒,也跟在袁大昌身后一路紧追紧赶。那些邻居又将这件事当作新闻纷纷传说,没有一会工夫,你传我我传你,差不多一镇市上都晓得了,谁不想跑来听听笑话儿。第一个张大嫂耳目最灵,但凡外间有什么闲是闲非,都少不得他搭在里面。这时候看见袁大昌要带他女儿回家,翠苹哪里肯答应,先将自己的主意对着众人一一说出,众人齐声喊好,说翠苹虽然失足在前,却能补救在后,这一来不但没人笑他,转有人要来敬重他。

惟有张大嫂很不以为然,先还想夹杂在众人里面数说翠苹一顿,叫他不用做这样呆事,叵耐见众人都在那搭儿没口子赞成,他便不敢上前去插嘴了,只是站在半边愤愤地生气。偏生人丛里忽然有一个和尚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说:“这位女菩萨真是大贤大德,在女人当中千百个也挑不出一个来的,小僧十分钦佩。”和尚说话别人却也不曾留心,蓦不防光头上劈啪一下子狠狠吃了一个刮栗,打得那和尚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和尚忍着疼痛,正待发话,可巧抬头一看,原来打他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张大嫂。张大嫂因为憋着一肚皮闷气,正没处发泄,此刻见那秃厮儿也和众人一鼻孔出气,他如何按捺得下,第一个暴栗才歇手,第二个暴栗子又接得来了。嘴里还骂着说道:“你这秃驴也会说这样风凉话儿呢?老娘平时看待你也不曾亏负,你夸赞别人好,可是显见得老娘不好了?来来来,你且试试老娘这辣手。”那和尚吓得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回他的那座都天庙。在这百忙当儿,忽地闹出这样玩意,众人先前还猜不出是谁,及至瞧得清楚,知道这和尚原是张大嫂的情人,不知好端端的两下为什么在这里冲突起来,大家也只好哄然一笑。张大嫂好生得意,摆头晃脑地挺身上前,向翠苹冷笑道:“翠姑娘,你休得怪我多嘴,像你们这点年纪宜其遇事不知轻重,比如你此刻是一时高兴,以为跑得来好好儿守节,要晓得这节是不容易守的,日长久远,做妇人的谁没有个动心的地方,那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不是自寻苦恼?依我愚见,你乖乖地跟随爹妈回家,隔个一年半载,由我们出来替你做媒,嫁一个好好如意郎君,这下半世有得你享受不尽。”袁大昌将棍子掼在半边,拍手说道:“着呀着呀,张大嫂的话这才是字字金石呢,你如跟我们回去,以前的事一概不和你追究,我们老两口又没有三男四女,一树果子全望你红呢。”胡氏也接着说道:“做邻居的若都像张大嫂的为人,我们还有什么去批驳?至于都天庙里那个秃驴简直不是人生父母所养,好乖乖好儿子,你可听见你爹爹说的话不曾?”翠苹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些不入耳的话,便和他们争论也是没用,只得挨近范氏身边含泪哀告着说道:“好婆婆,你老人家可替我说句公道话儿,我既已不顾羞耻巴巴跑到这边来了,生是贺家人,死是贺家鬼。我丈夫又不曾休弃我,如何能够随着爹妈他们回家?”范氏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哎喻,你叫我说什么呢?你瞧你爹这样狼虎也似的,恨不得拿口清水将我吃下肚腹里去。我若再措勒着你不放,他们可能饶我?好姑娘,像我这份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出的乱子已是不少了,可不能再遭这样变故。”

翠苹至此见他婆婆替自己也做不得主,眼见没有希望的了,心里一恨,随即对着那口棺材劈头撞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幸亏张大嫂手脚灵活,一把将他搂抱住。翠苹因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由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张大嫂伸了伸舌头,冷笑道:“好烈性子,我不料世界上竟有这样呆鹅,好容易修到一个人身,又这般鲜花似的,他竟肯不要性命,我真猜不出他这颗心是什么东西做的。”张大嫂在半边自言自语,却好那一堆闲人当中有几位年纪高大的,便上前发话道:“袁老板你凡事须得有个斟酌,既是你家令爱决计不肯随你们回去,你们便逼死了他自己良心上也讲不过去。况且翠苹姑娘在先干的这事,你们老两口子不是毫不知道。哦,当初容他私偷汉子,此刻又施展出威风来,逃了一个女婿,又打算别招一个女婿。天下也没有这等便宜的事。依我的主意,翠姑娘既立志守节,也算替你争了一口气。不如趁早见机,大家盖着盒子摇罢,一定要攀开竹子砍梅花,将来闹出悬梁跳井的笑话儿,我们做邻居的也担待着血海干系呢。老实说我们就得预先写一张状子到县里去告你一下,那时你可不用懊悔。”袁大昌近来也很得了露兰银子,手头着实宽裕,但凡有钱的人胆子一定是小的,当下听见众人这样口气,他早软了半截,只得赔笑说道:“众位高邻所见甚是,老儿悉听吩咐,这贱人既甘心下流,要和这老乞婆一同讨饭,想也是命中注定,轻易挽回不来的了。但是有一层须得预先申明,我们父女的情分从此便算断绝,随后他若是想我老儿一草一木,老儿是决计不承认的。就请大家今天在这里做了凭证。”众人尚未答应,翠苹早抢过来望着他父亲直拜下去,说:“爹既如此开恩,放女儿一条生路,女儿感激不尽,以后死活悉凭女儿的苦命,断断不向爹妈来薅恼。”袁大昌这时哪里肯来听他说话,依旧拎着他的那根哭丧棒,望着他妻子说道:“走罢走罢,算我们今生不曾养着这贱人好了。”胡氏没法,也只得抽抽咽咽跟随在袁大昌背后,一路跑得出门。张大嫂咬牙切齿瞅了翠苹一眼,和众人都一哄而散。

翠苹到这地步转欢天喜地,将眼泪揩抹得干净,笑嘻嘻地望着范氏说道:“难得乡村中也有这样好人,肯替媳妇出这死力,否则我那爹爹有得缠闹不休呢。婆婆你肚腹可曾饥饿不曾,等媳妇到厨下替你去烧饭。”范氏哭道:“难得姑娘大贤大德,可怜我这老寡妇,巴巴地跑来和我受罪。告诉不得你,我这屋里久经没有柴米了,我一个人挨饿也罢,你素来娇生惯养,像这种日子将来如何度活?”翠苹向四下里望了望,果然败落得不成模样,忙笑说道:“婆婆不必着慌,凡事都让媳妇来设法。我这里有两只金戒指,权且把来换出洋钱使用。”说着便从袴带子上褪下那两只戒指,轻轻递向范氏手里。范氏这才换出一副笑容,说道:“咳,倒生受你了,只是换出钱来总有用尽的日子,以后日长久远,依旧是没有生路。”翠苹笑道:“过到哪里再说哪里,我自幼儿也学会了做针线,婆婆再租上一架纺车,娘儿们辛辛苦苦不愁没有进项,几曾见过活人嘴里长过青草的呀?”这一句话又将范氏说得笑起来,他也不曾怠慢,立刻赶向镇市一家小押铺里,将戒指押了二十四元,顺便买了铁锅铁铲,三升糙米,一把柴草,一路吆吆喝喝背得进门,翠苹赶上前帮着接下来,说也奇怪,一会的工夫,那座小屋里登时热烘烘地忙得起来,余下的钱范氏便要交给翠苹,翠苹哪里肯收,说放在婆婆身边也是一样,媳妇要用便得和婆婆来讨取。范氏大喜,吃完了晚饭,婆媳谈谈说说,困倦起来,两个人便同床而睡,范氏因为枕头旁边有了那洋钱,睡得恬适非常。第二天清早起身,当真替翠苹在成衣铺里揽了些活计,自己也帮着纺起棉纱,从此以后,婆媳们转过得安闲快乐,这是后事,我倒好权且把来搁一搁,再拿我这支秃笔去追踪那个露兰,毕竟寻他一个下落也是这部书中应该交代的呢。

露兰打倒他母亲之后,心里十分高兴,那脚步子格外来得飞快。一口气跑至三江营的江口,瞧那天色已离黄昏不远了,岸边有几处人家,炊烟隐隐,在那树木里露出来,甚是好看。大凡有人在扬州这地方闯下乱子,差不多都奔往镇江去躲避。因为镇江是个通商码头,西达芜湖,东连上海,若是追得紧急可以随意搭上轮船火车,便不至吃人捕获。露兰他也是一个老江湖,有什么理会不得,慌慌忙忙在一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便踱向江边上来等待渡船,心里一想身边这柄劳什子手枪现在子弹又都用罄,携带着反容易惹人耳目,当下转了一个念头,遂将手枪望江心里一掼,只听扑通一声,水花溅着滚圆,由此转将那一棵杨柳树底下系的小船惊动了。船里的那个篙工探出头来吆喝道:“谁在这里干什么把戏?”露兰大喜,笑道:“来来来,便请你渡我过江,我有要紧的事,是不能耽搁的。”那篙工约莫有五十多岁光景,见是雇船的客人,他不由而然地便笑着上前招揽。露兰更不怠慢,涌身一跳,已跳入船里。那篙工上岸解了缆索,然后摇起一把橹来,咿咿哑哑直望江心里荡将过去。好在那船只有豆瓣子大小,虽然也搭着一块芦篷,人坐在里面却是不能抬头。露兰闲着没事,便和那篙工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又问他的姓名,篙工笑道:“我姓窦,名字久经忘记了,人都顺口喊我做窦二。其实我也没有哥子,只有两个孩儿在镇江游荡,靠着赌钱吃酒过活,我也顾不得他们,他们也顾不得我。我这船摆渡是玩意儿,平时借他买卖私盐勉强捱过这苦日子罢了。大爷尊姓,到江那边去有什么贵干?”露兰也将姓名说了,还待往下说,不防身上打了一个寒噤,登时上下牙齿索索地抖起来,暗暗叫声不好,便团伏在舱角半边,解下衣服将头蒙得紧紧地在那里挨命。原来露兰受了一夏的暑湿,那一夜狙击玛丽又彻骨地受了好些冷风,及至出了事他又不知道保重。在翠苹房里又喝了好几碗冷水,再加上听见张大嫂跑来报信,惊忧恐惧,仓猝之间又赶了好多里的路程,内伤七情,外淫六气,一时发作起来。这病势却很利害,幸喜他身体素来强健,一时勉强着连叫唤都不敢叫唤。蒙胧之间,也不知道那船摇了多少时候,只听见船身微微一震,好像靠拢了岸。其时满江星斗,夜风冷然。窦二见他睡熟了,正待去喊醒他和他讨索船钱,其实何曾睡熟,一面忙着递钱给他,一面拿眼向岸上瞧看,只见靠船的那个所在荒僻得着实可怕,想寻一处人家住的房屋也没有,心里有些害怕,偏生蹿入两个少年上来,一般生得黑巍巍的,人说印度阿三难看,论他们这副尊容,简直要算得是印度阿二。露兰明白想必这就是窦二先前说的他的那两位贤郎了,照这样看来,大非善类,我休得再着了他们的道儿,那才是大海里不翻船,转向阳沟里来遭风呢。他越想越是害怕,将钱递给了窦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从那少年身边抢了几步,跳得上岸。自己又不认得道路,只顾东奔西蹿,没走了一截路,不防后面那两个少年竟得追将得来,嘴里还大喊着:

“姓贺的慢走,姓贺的慢走!”露兰听见这样声气,魂都吓得出了窍了,连性命也不暇再顾,两条腿比什么还跑得快。跑得浑身大汗,再回头望一望,已不见那厮们的身影,方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定了定神,只见四下里黑魅魅的,一时哪里辨得出东西南北,眼见得是落了荒了。思量了一会,也没有别法可想,只顾死命摸了走去,能够寻到一所宿店,那才是我的造化呢。他虽是这般想,至于脚底下走了一截,依旧杳无人迹,好生徨急。抹了一座荒冈,却好远远地露出一星灯火,露兰这才大喜,抢了几步,只对那灯光行去,及至走到面前,原来是一片土山,那灯火便从山脚底下有些土穴里露出来的。露兰仗着胆气粗壮,早大踏步跨入那土穴里面,仔细一望,不由好笑起来。笑些什么,请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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