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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动真义愤议设美人计 得假情书大起醋风潮

薛雄自从搬入学校之后,春华便命人将晋斋那所庶务室收拾出来,让他安心住在里面,三餐茶饭,供应得十分周到。薛雄本来是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的脾气,他既得了他丈母这种怜爱,心里另常快乐,镇日价没有事做,不是和璇碧在一处嬉戏,便是跑出去寻觅玉笙。还有那个朱焕,他们校里本放着暑假,他到这上海来的缘故,因为和几个同志设了一班暑假补习英文学社,他担任一种义务除得上课,他多半也和薛雄所混在一起儿,有谈有笑。这一天大家都聚在玉笙屋子里,首由薛雄提议,望着玉笙笑道:“我们在半淞园里发起那件事,如今已隔了好多日子,难道便这样罢手了不成。”玉笙未及答言,那个朱焕便追问着说:“是一件什么玩意儿,如若能够告诉我,便请薛大哥明白宣布。”薛雄笑道:“这有什么告诉不得你呢。”说着便拿手指着璇碧笑道:“她的令姐璇青,平白地结识了那个方紫卿,他们原从文字上发生的一种情谊。后来吃人打听着,那厮也不会动笔,所有的笔墨不是向书本子上抄袭得来,就是央求别人替他捉刀。这也罢了,像这种不顾廉耻的文丐,社会上也着实不少,我们也不去管他。不想璇青瞧破了他的秘密,当然和他冷淡下来,他来访十次,少不得要拒绝他九次,叵耐这厮老羞成怒,他不觉得自己没脸,转而怪她姐姐寡情,于是逢着人便告诉,说她姐姐和他怎生亲密,还百般地加上许多污蔑的话。可怜璇青都气得疯了,终日呢呢喃哺的,坐在屋里也不知是念经也不知是念咒语。焕哥哥你想想当这文明时代,男女交际,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人家不理你,你总不该枉口赤舌地冤枉人家。”朱焕听到这里,不觉双眉倒剔,拍着胸脯子说道:“这还了得,这姓方的住在哪搭儿呢?等我们跑去抓他出来,冷不防将他问黄浦江里一掼,不但替璇青出气,而且为社会上扫除一种恶魔。”朱焕正说得高兴,玉笙在旁边笑起来,冷冷地说道:“又是一个打抱不平的,好像打死人都不消偿命。”薛雄见他这样冷言冷语,不由发起急来,冲着玉笙嚷道:“玉哥我是个心直口快的汉子,说出话来你不用怪我,那一天在半淞园里,璇碧叙述的那一番事迹你也亲耳听见的,我久经要和那厮去打架,你都拼命拦在头里,又说你自然有你的计策。如今事隔多日,一共也不曾见你提起,如今难得焕哥做我们的帮手,活该那厮要倒运了,我方且快活不过,你偏又隔着岸儿观火,不但不凑我们的趣,转拿这些话打断我们兴致。我若不因平素相信你这为人,我还得疑惑你和那厮是通同一气呢。哦,我也猜着了,他是个海上文豪,你也是个金陵名士,一个蚊子哼哼,两个苍蝇嗡嗡,所以你们便官官相护起来,可是不是?老实说,你们笔尖子再厉害些,我姓薛的却不畏惧,凭你们的本领,不过在几家报纸上编出些嚼舌根子的话来糟蹋我们吧。你玉哥果然这样,我可以饶你,我这一对拳头却不肯饶你。”玉见他急得满脸通红,汗珠子从毛孔里一颗一颗地直逼出来,益发好笑,依然阴扎骨地说道:“啧啧啧,梁山泊上的李逵李大哥又出世了,我不料你识不了几个大字,这部水浒小说子口吻居然被你学得活灵活现。你的这一对拳头饶我怎样,不肯饶我又怎样,我劝你歇一歇气吧,像我这区区鸡肋,如何能够安得你这尊拳。”玉笙说到这里,朱焕和璇碧都一齐笑起来,璇碧望着薛雄笑道:“你也没要冤枉卢先生,他回来也不曾有多少时候,你怎见得他和那厮打成一路呢?”薛雄跺脚说道:“这个我原也相信他,如果要真心帮助我们,便该替我们出个好主意,再不然,要就是他惯说大话,胸坎里也不会想出一条什么屁计,玉哥你说……你说……玉哥。”玉笙又笑道:“好呀请将不如激将,你真有本领,适才做了水浒上的李逵,一会子又变做三国志上的诸葛亮了,我的计策虽有,却只许人来求我,却不许人来逼我,古往今来,可有个做军师的,还受人挟制不成?”薛雄登时换了一副脸色,哈哈大笑地说道:“总怪兄弟不好,说出话来粗鲁,得罪了玉哥,玉哥便不瞧我的份儿上,也该瞧一瞧璇碧的份儿上,她的姐姐吃别人欺负,我们不替她出气,还有谁来替她出气。”说着便深深地鞠了鞠躬,璇碧也笑道:“卢先生你有什么计策,便教导了他才好,省得他装出这模样儿,叫人怪可怜的。”玉笙哈哈大笑说道:“你可怜他罢了,为什么也叫我们来可怜他。”璇碧脸上红了一红,向地上轻轻啐着说道:“人家说了一句大意话,到了你们这些促狭嘴里,便得挑剔字眼,既这样说,也不干我的事,我何苦白夹在里面给你们开心。”说着早走过一边,向一张安乐椅子上躺下来,低着脖子生气。朱焕上前望着玉笙笑道:“大家都是至好的朋友,何苦为这点点小事闹起意见来,你果然有什么法子,便请你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如果没有法子,不妨留着随后再议。”玉笙哧一笑,指着璇碧他们说道:“焕哥,你替我评评这一种理,我又不曾拒绝他们,只怪我迟缓了一点,竟触起他们贤夫妇的忿怒,一个要赠我的拳头,一个要啐我的吐沫。老实且放着方紫卿的事迹不谈,我卢玉笙倒要和他们贤夫妇办一办交涉。”璇碧跳起身子笑道:“玉笙真会放刁,我适才是望着地下啐吐沫的,并不曾有一星儿溅到你的身上,你可不许乱冤枉人。”朱焕也笑说道:“可是的呢,我亲眼看见她并没有啐你,玉笙这官司便是打到大理院去,无奈我这证人决不肯帮着你扯谎。”玉笙拍手笑道:“好呀,你们简直是通同一气,罢罢,算我冤枉了璇碧,我只得依着他们想一个法子出来,将功折罪。但是一层,要摆布那姓方的却也不难,不过要对症发药,瞧那厮不尴不尬的举动,可想他绝非怜才,还是好色,我们依旧拿这色字去引诱他,好让他中我们的圈套。”众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大拍其掌,喊道:“好好好,这句话便算得是提纲挈领,以下可就是迎刃而解的了。”璇碧这时尤其高兴,颠头播脑把个手掌拍得十分起劲。玉笙非常好笑,等她拍完手掌以后,重行望着她笑说道:“我们这里几个人,若提到色字,非得借重璇碧姑娘不可。”璇碧听到这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个脖子一扭,指着玉笙笑骂道:“我把你这个促狭鬼,原来你仍是和我们取笑的,论我这副容貌,可算得再丑陋没有了,你若要借重,我举荐一个人给你,叫谷韵香出来你要怎样调度她,她断然没有不依的道理。”玉笙笑道:“这又何必取材异地呢,况且这事关系着令姐璇青,与韵香究竟没有多大干涉。”其时璇碧正待再拿话来和他分辩,转是雄急得了不得,使劲将双手一叉,望着璇碧顿脚说道:“他吩咐你怎样,你就依他怎样好了。好在是假的,又不叫你当真去和那厮亲密,老实说便是你愿意同那厮亲密,这是你的自由,我断不敢来干预的,这可不怪吗,我不拈酸你转假惺惺地避起嫌来。”璇碧吃他这一顿抢白,哪里按捺得下,登时面红耳赤嚷道:“你说的是些什么,委实蛮横极了,你能够猜到卢先生吩咐我去干甚事,不管青红皂白,一味地便来逼迫,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像你这般冒失。”玉笙见他们认真斗起气来,心下好生惶恐,忙暗暗地将朱焕衣角扯了扯,似乎叫他赶过去调停,朱焕会意,忙将薛雄拖至对面那座屋里,劝他不可赌气。薛雄急道:“做人做彻,我们既然要达这样目的,便是性命尚且顾它不得,何况叫她去骗一骗那姓方的,她兀自推三阻四?她平时口口声声也自命文明呢,如今可吃我瞧出来了,简直比那些顽固女子还比不上。”璇碧正气忿忿地坐在椅子上面,薛雄的话,也有一半听人自家耳朵里依她的性子又待跑去和薛雄吵闹,幸亏玉笙竭力拦住,不容她移动一步,这时候大家都弄得鸦雀无声的,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不防用的那个仆妇,匆匆地拿进一封信来,直向玉笙手里一递。玉笙接过来一看,却是符吉岑的手笔,暗念他上次有信给我,询问懿芬的踪迹,我已经回复了他,说懿芬并没到此,今天这封信,想是得着懿芬消息了?一面想,一面便将那封信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觉看得呆了,止不住那眼泪和珍珠一样扑簌簌地往下直淌,众人不知就里,都吃了一吓,这才把以前的事,全行搁起,一古拢儿都走近玉笙身边,问他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话。玉笙望着薛雄哭道:“这也是你干的好事,伙着我逃走,将你那姐姐芬掼下,谁知她经了一这场气恼,悄没声地跑向东洋去游学,身边又没多银子,她的境况异常苦恼,早知如此,我不该依你的主意也好。”薛雄听到这里,又气得三尸神爆,将身子往上一蹿,又往前一跳,喊着说道:“我是打哪里来的晦气,这件事是我错,那件事又是我错,玉笙你可不用枉口赤舌,那一次若不是因为你急要转回上海,镇日价埋怨我姐姐监守着你,我才替你出这样的力,如今可是又怪到我身上来了我怕世界上的人,再没有我这样到处会受着冤枉。”朱焕见他又急得烟舞涨气,忙劝慰他道:“吃亏的长八十,雄哥你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只消保佑你长命百岁,难道你还不称心。”薛雄急道:“罢罢罢,我还想活到八十岁吗,多活一年,便多受一年的肮脏,还不如早早地死了快活。”说得璇碧也笑起来,她也不来和薛雄讲话,转一长一短追问玉笙那个懿芬毕竟是甚样的人,和你有什么感情,怎么见你转回上海,她就会负气到东洋去求学?玉拭干了泪痕,当下便将在苏州的事迹一一告诉璇碧,璇碧拍手笑道:“哦,吃人暗杀的,原来便是这懿芬姑娘,照这样讲,她看待你很是不薄,你对她施展出这种手段,一个女孩儿家谁不矜持身份?便是换了我,也得南走胡北走越,纵然不死,也不好再与世人相见的了。芬万一流落异乡,或因此发生意外变故,那时候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第一个我须得和你绝交,然后再去告诉韵香,叫她终身不许和你谈心。”

朱焕笑问道:“订婚呢,可许不许?”璇碧将一双小眼珠子一陵,恨恨地说道:“谈心尚且不许,哪里还会提到婚约?老实说,我是个替人家拆散婚约的祖宗。在先我有这本领闹到南昌,此番我难道不能再闹一闹这上海。”玉笙先还疑惑璇碧和自己开着玩笑,后来见她说来严声厉色,像是真个要实行似的,把不住吓得索索地抖,深悔自家的话,未免过于大意,低头拿着那封信一言不发。朱焕又在旁边望着他挤眉弄眼,玉笙没法,又不好拿话来辩白,却好校里有人来寻觅璇碧,说:“二小姐原来在这里呢,我们哪一处没寻遍了?”璇碧急道:“你们这样鬼张鬼致则甚,我又不曾逃跑,要你们到各处去寻觅?”来的那个仆妇忙道:“不是我们多事,因为大小姐今天神情不大对,好像疯癫了一般,嘴里哺喃呐呐的,尽在房里乱说,别人听了又不大懂,宋先生和谷小姐都在那里发急,又不敢告诉校长怕校长听了担心,谷小姐所以打发我们来寻觅二小姐。”璇听了也不由得诧异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疯了,这叫人打哪里说起?”又望着那仆妇说道:“你先回校去吧,告诉宋先生和谷小姐说我立刻就到,请她们不用害怕,若是大惊小怪,将来传说出去反为不美。”仆妇走后,璇碧便向玉笙他们告别,又向薛雄说道:“你便在这里和卢先生商酌一个办法,我总得依你们去做。”薛雄扭头说道:“校里既出了这样变故,我也得跟随你回去探望探望,谁还有心肠在这里闲坐。”璇碧冷笑道:“好热心呀,我请问你,璇青姐姐房里,你难道还可以跑进去不成?那一次冒冒失失误磕误撞的,差不多走人我们宿舍,后来吃母亲知道,很不愿意叫我吩咐你以后须得留心。我们这校是个女学,第一名誉要紧,闹的那笑话可是不小,你总不该便行忘掉,如今又张皇操切起来了我想你回去还不是和不曾回去一样。”薛雄笑道:“话虽如此,然而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我既得了这消息,实在不愿置身事外,回校之后纵不能亲自去看你姐姐,毕竟可以从你口气里知道是好是歹,那时候我才放心。”朱焕也说道:“今天大家不如散了吧,好在那件事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办得到的。过些时我们依旧在玉笙这边弄个茶会,决定进行的方法。”璇碧这才没有话说,当下便同薛雄一齐走了。

你道璇青姑娘如何会疯了呢,我怕这事还出自误会,因为璇青自从受了那番打击,她又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孩子,从此悟出人情诡诈,这万恶社会是再不会有救的,日日讲法治,日日讲共和,不料一般人的道德都日日往下堕落。论我们的责任,便该就这一点儿上去设法补救,但是我的生性素来冷淡,再加上阅人阅世,简直没有称心满意的地方,不能兼治天下,只好独善其身。由此绝意尘缘,究心内典。这些时以来,由静生定,由定生慧,渐渐有了彻底觉悟每逢到心有所会,常常独坐在房里嫣然微笑起来,别人有时瞧在眼里却也毫不介意。偏生这一天午后,韵香打从她房外经过,见湘帘四垂,炉烟未尽,桐荫里习习清风,吹得人浑身舒畅。耳边忽听见璇青室里有人笑语声音,她还疑惑璇碧她们都在这边,便悄没声地向帘隙里一张。说也奇怪,除得璇青闭目凝神在床边上打坐,以外也没有一个人影儿,心下好生惊骇,再一凝神望了去,只见璇青忽然将手一伸,又向怀里一缩,嘴里叽哩咕不知说些什么,听了去有的懂得,有的只是莫名其妙。韵香又怕又笑,幸亏平素知道璇青是这样闹惯了的,却忍着并不曾大呼小叫,忙隔着帘子假意咳了一声,以为璇青听见,总该知道有人在外面,不再像这样装神作怪了。谁知璇青依旧若无其事,她还在那里玩这把戏,而且格外说得厉害。韵香瞧她这神情,吓得自己一根一根的寒毛都直竖起来,掉转身子就跑。刚刚绕转过那座操场,劈头撞见宋先生媚云,媚云原是来寻韵香谈谈闲话的,这时蓦见韵香脸上变了颜色,很是难看媚云也吓慌了,想这天气太热,人都容易生病,恐怕韵香沾染着时疫,连忙扯着她的衣衫,笑问道:“你向哪一搭儿跑呀?心里觉得怎样?为甚变成这个样儿?”韵香抬头一望,见是媚云,方才定了定喘息,拿于远远地指着璇青卧房,说道:“宋先生你去瞧瞧青姐姐吧,她如今可是换了一个人了。她平时的心绪既已不佳,再撞着什么邪祟,所以变成这一种神经病。我也没有方法,只得赶快去报告校长或是聘请一位西医进来,验验她这神经可有救没救。”说时止不住要流下泪来,声气便十分哽咽,媚云按定心神,仔细想了想,便拦着韵香说道:“你且缓着,等我去看一看光景再告诉校长不迟,像这等事,越是最关切的人越是没有主意,你何苦又恐吓她的母亲去呢。”他们正在日影底下谈话,却好身边走过一名仆妇,媚云含笑问道:“你们二小姐呢,赶快去请她到大小姐这边来,说我有话和她细谈。”那仆妇笑道:“二小姐今天一早便和薛先生出门去了,这时也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宋先生有什么话等待她回来再说吧。”韵香急道:“糊涂东西,如若没有要紧的事,又打发你去请二小姐则甚?你寻着二小姐,可以告诉她大小姐疯了,叫她快回来帮着想法,要紧要紧。”那仆妇听到这里,方才将舌头伸了伸,不敢怠慢,一直寻到玉笙屋里。

及至璇碧和薛雄回校,薛雄权且到他自己房间,璇碧慌慌张张一口气跑入璇青卧室,只见媚云和韵香一边一个站在她的身旁,璇青好像不曾瞧见她们似的,仍然笑一回说一回,弄得大家六神无主。璇碧见这模样,心神一急,拍着桌子说道:“这都是那个姓方的王八蛋不好。”当时又望着韵香说道:“这姓方的将我姐姐气成这个模样,我死了做鬼也不得饶他,你试猜我们今天在哪里的?实在和你那个卢玉笙在一处,正为这件事,玉笙想出法子来要将那厮摆布一下子,才经提议,大家对这件事还不曾全体通过,偏生经你们将我喊得回校,万一青姐姐没有指望,我们便立刻进行。”璇碧正在这搭儿叽叽咕咕地讲话,媚云深恐吃璇青听见了,转引出她的牢骚。忙不住地向璇碧摇手,似乎叫她说话放低声些意思。说也奇怪,这时候璇青忽然醒悟过来,四面望了望,兀自拦着璇碧说道:“这又何苦来呢春蚕吐丝,作茧自缚,紫卿他原不知道有我,我只因为一念有他遂不免生出这重重魔障,如今我已是大彻大悟,适才刚在玉清宫里,和飞琼兰香一干姐妹们相扑为戏,快乐真是无比,偏生你又拿这些话来触动我,以致我尘心一动,旧事重提,不免又坠落到这万恶世界,可恨可恨。”媚云先前见她能够清清楚楚说话,正自欢喜,然而细听了去,又觉得她所说的似是而非,叫人不大理会得她是什么用意,随即又双眉紧蹙起来。璇碧也吃了一吓,低低向韵香笑道:“姐姐你瞧着她还是疯疯癫癫的,怎生好呢?”韵香未及答话,璇青又冷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我何尝疯癫,你们自己疯癫,自己却不省得。碧儿你快去招呼玉笙,叫他千万不用和紫卿为难,世界上比紫卿歹毒的人,还不知有许多的恒河沙数,你们觉得他的举动,便算是穷凶极恶,这就未免少见多怪了哇。四大原从假合,我这身子也不是我的,别人爱我,我不以为恩,别人害我,我也不以为怨,凡事总是个扯淡。宋先生也在这里,你是个善知识,可能了解我这意思吗?”媚云忙向她点了点头,笑道:“毕竟大小姐见识不错,你且安心静养一会吧,我们也不来烦扰你。”说着便望她们姐妹挤了挤眼,大家都走出来,韵香说道:“真是奇怪,要说她一定有病,她断不会这样清清楚楚。若是没病呢,偏生又与寻常人的举动不同。”媚云一面走,一面笑说道:“我瞧她病是没病,不过像这样久久下去,怕这个女孩子要变向左道上去,这也是她平常看的书看得坏了,什么《参同契》《抱朴子》《南华秋水》,那都是最容易改换人的性情的。随后等我来和校长商议,还是早早替她结一头婚事,大凡一个人只要为儿女情愁所累,要超升也不会超升的,这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这几句话将韵香和璇碧都说得笑起来。媚云因为适才听见她们说的那番话,自己不便和她们搅在一处,恐怕她们还有什么秘密,要瞒着自己,不如趁这当儿,回家去走走,免得叫做女孩子的憎厌。

主意已定,便笑向韵香说道:“你们也休息休息吧,我被青小姐闹了这一阵子,闹得浑身是汗,预备回去沐浴,不再在这里耽搁了。璇青的起居饮食,你们都得在暗中留意点儿,万一她再萌厌世的主意保不定不出于自杀,那可就糟糕了。不是我说一句刻薄的话,近来中国里那一班青年男女,动不动蹈海的蹈海,坠楼的坠楼,有手枪便用手枪,有毒药便饮毒药,及至死了以后,遇着那些好事的文人墨客都加上他们一个偌大的题目,又是什么尸谏呀,又是什么以自己生命做诫国民呀,外面说得极其好听,其实论起事实来,多半还是为情而死。一部二十四史,也不知侥幸了许多人,冤枉了许多人,古人说是百岁是非身后定,我觉得这是非两字,怕虽到了身后,那定不定还不见得呢。”说完噗哧一笑,她便从斜道儿走出校门去了。

韵香笑道:“宋先生满肚皮不合时宜,往往随口便显露出来。她幸亏还在学校里充当一位教员,如果在政府里,像这样笑怒骂,怕也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哩。”璇碧笑道:“宋先生的论调,老实也只有你理会得,其实她样文绉绉的,我发得誓一句也不。”韵香笑道:“谁及得妹妹这般天真烂漫?你且坐下来歇一歇,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卢玉笙他想摆布那个姓方的,究竟打算怎么的摆布?我觉得像这样的事,以风雅始,还得以风雅终,万一不可用武力解决,如果用到武力,只消妹妹和薛先生两人,将那斯拖到僻静地方,打他一个半死,然而未免近于流氓的行动了,我想玉笙他断断不至打这主意。”璇碧笑道:“知道玉笙为人的,除得姐姐也没有第二个,老实说,起初我们原想拿流氓的方法去对付那厮,惟有玉笙不肯承认,他说出来的主意,简直和姐姐一鼻孔出气。”韵香听到这里,不觉非常得意,笑了笑重行问道:“他打的是究竟什么主意呢?”璇碧含羞带笑地说道:“他尽管说出来,我却是做不到。他说那好色,我们依旧把这色字去引诱他,玉笙说到这里便望着我叫我担任这事,吃我批驳了一顿,他才不敢开口。”韵香听了,便和她取笑说道:“你这人也太拘执了,姐姐受了人家委屈,做妹子的便拼这条性命去替她报仇,都可使得,怎么叫你拿这色身示一示人,你就推三阻四?这还算得什么义气呢?”璇碧笑道:“好呀,你也来批驳我的不是了我适才的话还不曾讲得完呢,如今我们都换了别的稿子了。便是要用我这色相去骗那厮,然而也须拣选一个顶刮刮的人物,不瞒姐姐说,妹子斗胆已推荐了你去打前敌。你平心想想,论你的这副姿首比我谢璇碧要美丽多了,玉笙倒也毫不客气,他没口子地喊着赞成不在今天,便在明天他们一定下帖子来奉请。”韵香羞得脸上通红轻轻向她啐了一口,笑骂道:“好呀,人家不过才说了一句,你便滔滔滚滚像水也般地拿我开心。我是谁?玉笙是谁?他能够做我的主吗?我恐怕你编谎要将下颏子编掉了吧。”璇碧故意正色说道:“姐姐这话,却又说错了,玉笙不能做姐姐的主,他难道转能做我的主?这件事不过大家从良计较,各人尽各人的心力。将来青姐姐如果能将这一口气发泄,也不枉我们在校里相好一场。怎么我刚说出来,你倒想置身事外?咳,社会上的朋友总是这样,平时杯酒言欢,吐起肝胆来好像金石不磨,患难与共,及至稍遇变故,谁不是见机而作,先在那里隔岸观火,总还算得他的好心,还有趁势落井下石的那可就不是人类了。”韵香笑得咯咯地说道:“好骂好骂,照这样讲无论玉笙支配我们怎样,我们就得遵他命令去办了?此时且不暇和你辩这没要紧的理论,我还急于要问问你,便算我们肯答应他,他的进行方法究竟是从哪一步做起?”璇碧吃她问到这一句,不由引得大笑起来,说道:“这个谁又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呢?我们刚待听他划策,那时候仆妇早死拖活扯地逼着我回校里来了。姐姐若问这后事如何,我却要回答你是且听下回分解了哇。”韵香笑道:“呸你说的全是些假话,亏你这人好心肠,青姐姐闹成这个模样,你还有这高兴,拿我取笑取笑。你明天代个信给玉笙,叫他做这件事休得鲁莽,什么色不色去引诱人家,便算成功,我们总不免落了痕迹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在这上海也有好多年了,那些女拆白党,谁不是拿她的颜色去骗人家的金钱,这种名誉叫人提着可好听不好听?我们虽没有金钱的目的,然而女孩子的身份却不可不顾,如何可以让他们去胡作?”璇碧听到这里,从心眼儿里佩服韵香到极顶,不由将个脖子点了几点,拍手笑道:“香姐姐,你这心肝直是玲珑玉做就的,怎么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都打入妹子心坎上?我们可是真笨极了,如何竟不曾想到这里,好在我们不久还得开会呢,姐姐千万要去出席,第一个便由我推你做会长,他们一定是赞成的。我不怕姐姐见怪,人都称赞玉笙心思很是缜密,然而比较起姐姐来,就未免相形见绌了。”韵香拿指头在她额角上一点,笑道:“你又嚼什么舌头,你们佩服他也好,不佩服他也好,与我有何干涉?我为甚要怪你呢?”璇碧笑道:“话虽是这样说,然而玉笙曾经告诉我说,他的嫂嫂替他代表已经向姐姐乞过婚了,姐姐一共也不曾拒绝,可想这婚约算已定妥。将来你们结婚之后,不能说是没有连带关系,妹妹所以预先留意,知道得罪玉笨,便是得罪姐姐,这就叫做投鼠忌器了哇。”韵香见她越说越不大对,兀自变了颜色,气忿忿地掉转身子坐了过去,更不来理会璇碧,璇碧央告说道:“好姐姐,你的主张还没曾发表得完哩,怎么倒又不开口了?”韵香冷冷地说道:“我也待发表呢,只是禁不得你拿我取笑。”璇碧忙分辩道:“哎呀,怎么这句话就算是拿姐姐取笑了?你平心想想,以前我和雄哥打得火热你可曾拿过我取笑不曾?我是个宽心眼子,从来不在这些上面计较不料姐姐和我不同,把这样正大光明的事,转要鬼鬼祟祟地去瞒着别人,我怕你聪明一世,倒不免懵懂一时了。”韵香也笑道:“不是这样讲,婚姻的事,原也不消瞒人,不过那一天宋先生和我口头提议,我虽然不曾拒绝,却也不曾允许,将来知道这婚约能够成立不能成立?万一半途上有什么阻碍,岂不叫人听了笑话?哪里比得妹妹和薛先生,两家头都遂了心愿哩。”璇碧噗哧一笑,说道:“哦,原来姐姐是防着这婚约不能成立,你请放心,这事包在妹子身上,妹子能把你已成的婚约弄得取消,难道不能将你未成的婚约……”璇碧还待往下再说,早吃韵香用手帕子掩着她的樱口,笑道:“你敢再说出好话来,看我可有得饶你?”璇碧忙笑道:“不说了,我不说这个,还得求姐姐说一说那个,你究竟有什么好法子,可告诉了我。我替姐姐再去告诉玉笙,那时姐姐便不愿意去做什么,由我去代表也是一样的。”韵香笑道:“我的法子,原没什么大好,但是若照玉笙他们这样办法,无论是你妹妹出马,是我谷韵香出马,便算将那厮骗得到手,那厮纵然认不出我们,其中还有一个沈琦姐姐呢,怎能瞒得过她这双眼睛?只消她轻轻向那厮报告一句,我们枉费了心力,还得吃他们的笑话,这一来那厮越发有词可借了,大小姐情场失败,二小姐又复踏前车,细想起来,我们也不值得。”璇碧笑道:“姐姐的话,真是一字一珠,如何想得这样周到?然则倒白便宜了那厮,也不必费这许多周折了。”韵香笑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也不消我辈姐妹们去做手脚,最好委托玉笨假造一封情书,悄悄寄到那厮的住宅。那厮在这些上面用心,他接到这样东西,又该自命艳福不浅了。一经将他引得出门,悉凭你那雄哥怎生去对付他,我们也不必预为计划,到好坐在云端里,瞧他们去厮杀。你以为这主意怎样?”璇碧笑逐颜开地说道:“这主意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立刻便跑去和他们接洽。但我也想起一件事来,那个沈琦误将我姐姐当做是她的情敌,百端地在里面挑拨,这仇也不可不服,最好叫玉笙出来,假意和她去缱绻,末了痛痛地羞辱她一场,也稍泄我们这心中的恶气。”韵香在这当儿忽然将眉头一皱,良久良久才缓缓地说道:这个怕不方便吧?我想多事不如省事,何必又让他们去鬼鬼祟祟?知道的呢当然说我们是逢场作戏,在不知道的岂不白白玷污了名誉似乎也不值得。”璇碧听她这语气,也猜着韵香是不放心玉笙,深忍玉笙弄假成真,万一和沈琦真个情好起来,叫她这颗芳心里如何容纳得下?遂趁势笑道:“姐姐这就未免过虑了,无论沈琦那副尊容不见得玉笙便瞧得上眼,便是换上一个安琪儿,怕玉笙心里既已有了姐姐,他当然南山可移,此心决不可动,我为什么将这事一定推荐卢先生呢?一者他久住苏州,上海地方,没有多人和他认识,者他生的那副脸蛋子,足够去骗别人家女孩子。老实说,若是薛雄他就没有这种资格的了。”这一番话引得韵香噗哧笑起来,指着她说道:“你在先倒很天真烂漫,什么事都理会不得,不曾隔了多少时候,这颗心便被你想空了。你休得这等高兴,薛先生性气不好,将来有呵斥你的日子,那时叫你哭不得笑不得,万一再来求你姐姐设个方法,我是再不理会你的。”璇碧鼓着小腮颊儿笑道:“他敢,我有这本领,不会和他提起离婚。”韵香笑道:“该死该死,还不曾结婚呢,到先要离婚起来,亏你说得出口。”这时璇碧将身子摸了摸,说:“结婚也好,离婚也好,我也没有这闲功夫再和姐姐辩驳了,我去要干我的正经要紧。兵法上说得好,先发者制人,后发者为人所制。万一露了风声,再叫那厮防备了去,岂非误了大事。”她说完这话,早飞也似的跑至薛雄住的那所房间。

薛雄劈口就问璇青的病是个怎生模样,目下可有妨碍没有妨碍,璇碧摇手说道:“请放心吧,姐姐她也不是真疯,左右不过是她的老毛病,过了一歇还不是和常人一般无二,总怪仆妇大惊小怪,轻事重报的闹得叫人害怕。”薛雄笑道:“宁可好了也罢,不然叫我憋着这一肚皮怨气如何发泄?”璇碧笑道:“你光是忿气有什么中用呢?大家想了一大篇方法,与事总归没济,还是由我和韵香姐姐商议,目下才算有个头绪,你们快赶着玉笙去进行吧。”当下便将韵香的那番话,一一告诉了薛雄,薛雄喜欢得跳上跳下,若不是地板铺得结实,一定要吃他跳成几个大洞。跳过之后,笑向璇碧说道:“事不宜迟,我便去寻觅玉笙了,你可去不去?”璇碧笑道:“人说我性子暴躁,不料你的性子,比我还暴躁得十倍,这件事也不必忙在这当儿,明天去也不为迟。你如果要去,我却不能奉陪,今天委实有些疲惫了。”薛雄见璇碧拦着自己,一时又不敢和她倔强,点了点头,真个便转身走出室外。薛雄瞧璇碧走得已远,他想来想去,哪里忍耐得过,早打算去会玉笨,偏生夏天暴雨又一阵一阵地雷轰电掣起来,急得薛雄只是团团乱转,后来毕竟披了雨衣,也不同人说知,溜得出校,三脚两步,赶至玉笙那里。不料玉笙又被一个朋友约出去吃晚饭,把个薛雄急得走投无路,又向女仆问了那餐馆名字,依旧冒着雨赶了去,这才和玉笙聚到一处。叵耐席上坐的生客太多,一时不便提起那话,薛雄愤愤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开口,还是玉瞧出他的神情,先安慰了他几句,一直等到晚饭完毕,且喜雨又住了,一轮凉月,照在马路上,和水洗过的一般明洁。两人且走且谈玉笙听了笑道:“这个法子,我也早经想到这里,不过周折了一点。但是除得它,也没有好法子可想了,明天你还到我屋里,我们便照这个步骤去实行,可好不可?”

玉笨这边的事,我且按下不表,旧小说子上常有两句俗语,说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眨眼夏天已过,秋风荐爽,玉露生凉,不但坤明女学重行照常上课,便是那上海一带地方,凡是回家去歇暑的学生,在这当儿早又纷纷扰扰依旧搭了火车转回上海。沈琦因为那一种嫌疑,暑假后已不再来上学了,一时又不曾觅到相当的学校,好在她们读书原有一大半闹着玩的,既然如此,她丝毫并不着急,便老老实实住在方紫卿那座花园里。她的母亲又很佩服紫卿的学问,遂命她们姐弟俩研究研究,其实像这等的事迹,也不消做父母的啰唣,他们早经耳鬓厮磨,如形随影,打得十分火热。加上这新凉天气,梧荫漏月,蓼岸嘶风,无论谁都得生出一种诗兴。紫卿他又自命是一家才子,感时动念,观景怀人,他那诗本子上,少不得又平添了无限无限的材料。他也知道前番对于璇青未免失于刻毒,不过这口气不能发泄,当然要借这含沙射影,博得个一时心下快乐。

在沈琦的意思,当然自命在情敌上占了优胜,虽然在睡梦里一般会呵呵地笑醒过来。论她的理想,未尝不觉得紫卿便算是我沈琦的禁脔,将来无论是谁,断断不敢来染指。叵耐紫卿的用心,又与她迥不相同,有时对着镜子在那里赏鉴自己,觉得自己抱着这翩翩才调,一副面孔,又赛过潘安,胜于卫玠,若不在世界上多享受一番风月,岂不白白理没了一世?沈琦姐姐对着我虽然轻怜密爱,然而像我这种人难道一生一世单单守着沈琦不成?我有我的自由,断乎不能让她拘束。好在家资富厚,多些破费些金钱,那个也毫不为轻重。人秋以来,常常瞒着沈琦,告诉父亲都说是和朋友约在外边酒食应酬日下最讲究交际,这也是我们少年人万万不可少的举动。他父亲方窟见他说得光明正大,倒也不便去拦阻,只吩咐他少在歌场妓馆里厮混罢了。紫卿见他父亲说出这些讨厌的话,躲在背后便指手画脚,说你这厮没用,不能够享生人之乐,如何还禁止我做儿子的,敢是也叫我和你一鼻孔出气,那个休想。紫卿越想越不高兴,随即吩开汽车的车夫,将自己送到民和里一家妓馆里去闲逛,这也是他很熟的地方,当下发了许多请客单子,将他那一班最密切的朋友,约同来碰和吃酒。这一天一直闹到三更时分,方才各散,汽车来接他他并不曾回去,因为吃他的相好留在那边住歇了。接二连三,在民和里混了几天,一时想起沈琦来,方才乘着汽车回去。他先向上房里去换了衣服,不防他母亲开口便申伤他,问他这几天不回来宿歇的缘故,紫卿脸上红了红,忙掩饰说道:“近来有好些朋友,结了一班诗社,公举孩儿在那里做社长,出题目,批卷子,都得叫我去担任。我的文名,那是遮掩不来的,少不得胡乱帮着他们去料理料理,其实孩儿哪里愿意做这些没要紧的闲事呢。”他母亲听见他这一篇鬼话,总疑惑是实有其事,心里异常愉快,忙拦着他说道:“难得人家尊重你,把这社长给你做,你当然要尽心竭力,叫一班朋友益发打心坎儿上佩服。做诗虽然费精劳神,然而总比你在外边闲逛的好,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趁这时候出出风头,难道白埋没你这一世不成?适才琦儿在这里,我还和她提着你身上的事,比如婚姻这一层,至迟总在今年要替你放定了。琦儿的脸蛋子也还看得过去,性情又温厚,一家上下都喜欢她。做了我们的媳妇,包管不讨厌。你以后见着她,须索放规矩些,大家都有这样的年纪,不可再学小孩子的举动,一味地嬉皮癞脸。”紫卿见他母亲提起婚事,也不辩驳,也不答应,转匆匆地跑人后园里来,要和沈琦厮见。好在他们是玩笑惯了的,一抬头瞧见沈琦倚在碧栏干旁边,手里捧着一封函信,在那里呆呆地赏鉴,紫卿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近沈琦的身后,伸过手来使劲将她的一双眼睛握得紧紧的。沈琦吓了一跳,料想没有别人,这一定是紫卿,忙将那信向自家衣袋里一塞,笑着说道:“死鬼,没轻没重地和人闹这玩笑,你再不松手,瞧我掐你几道血口子你休得嚷疼。”紫卿这才将手放松下来,笑问道:“奇呀,怎么你就会猜到是我?”沈琦将头一扭笑说道:“你这话才糊涂呢?我请问你这地方除得你,还有谁敢来碰我一下子?好呀,这几天花酒也该吃得腻烦了,还不跑回来拿我们消遣?”她说这话的当儿,脸色沉下来着实不很好看,紫卿知道她有些嫉妒,忙掩饰说道:“谁吃花酒的便是乌龟。”一面说一面便将五个指头垂下来,学做乌龟模样给沈琦瞧看,沈琦冷笑道:“发誓也没中用,我的福尔斯多着呢。”于是便一五一十将紫卿在什么地方,妓女叫什么名字,通同都说得清清楚楚,丝毫也不讹错,紫卿笑道:“这就怪极了,你又不曾和我一道儿走,为甚都被你打听得明白透亮的,姐姐这是谁说的,你告诉我我决不难为他。”沈琦笑道:“还有谁呢,你这些玩意儿,瞒得住别人,如何瞒得住汽车夫方二。”紫卿想了想,不觉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这原怪我不曾留心,若然预告嘱咐他一句,怕就不至漏了这样消息。所以我们这些昏天瞎地在外间乱闹的人,处处都防着那些有体面的,深恐他们议论长短,其实像这等车夫马夫倒是最要紧的,他们的这张嘴再不会把稳,只消诈一诈,包管诈出他们真情实话,以后我又长了一层见识了。但是一件,我很有些疑心姐姐,他究竟和姐姐有什么秘密交涉,竟能将我这些瞒人的事迹在姐姐面前和盘托出?哼哼,小姐少奶奶,姘几个马夫,算不得是什么一回事。”他还待再往下说,不料沈琦笑得呵呵地赶过来便伸手拧紫卿的嘴,骂道:“我把你这冤枉人的坏东西,你冤枉别人也罢难道竟忍心冤枉着我,我姘马夫,你的面子有什么好看?”紫卿见她来势凶猛,笑着往旁边躲避,沈琦扑了一个空,身子向前一倚,若不是那栏干挡住,几乎跌了下去。便就这一跌里,扑搭一声从口袋里落下那一封雨信,紫卿非常机灵,抢过来便拾在手里,沈琦好生着急,上前来抢夺,嚷道:“这东西不许你看,快交给我,休得引我生气。”紫卿这时候却未免真个起了疑心了,暗想世界上打哪里去瞧人,像沈琦同我这样情深意重,居然还有人来寄给她的情书,从此对着她叫我益发灰心了。当下虽然将那信拿在手里,却不敢擅自去拆开来瞧看,沈琦一把夺回来,依旧向口袋里一塞,冷冷地笑道:“这是我的自由,你如何竟想偷瞧别人的件?请你去查一查新刑律,看是犯了第几章第几条的罪名。”紫卿听到这里,半晌也不开口,良久良久,方才冷冷地问道:“好呀,派你瞒着我和别人进行,我请问你,这信是谁寄给你的,还是男朋友呢,还是女朋友?”沈琦随口答道:“当然是一个女朋友,如果是男朋友,你又该拿疑惑我姘马夫的心理,来疑惑我姘少年滑头了。”紫卿冷冷地笑道:“既是女朋友我为什么瞧它不得?你把我当做三岁孩子哄骗呢?既是这样,我们就把以前的交情全丢开手,你休得干涉我,我也断断不来再干涉你。老实说,我也不是顽固的男人,像你这样的玩意儿,当然是你的自由,好在我们形迹上也没有成立什么婚约,趁这当儿,尽有拆散的余地,我也得进房去休息休息,随后再会吧。”说着他转身便走。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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