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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憨小妹娇瞋发讥诮 慈阿母肆口论自由

薛雄把那篇菜账望了望,见总数写着十五元八角,他吓了一跳,哭丧着脸,低低向那朱焕说道:“请你替我向这馆子里老板说一句,记在账上,随后再算还给他吧。”朱焕怔了一怔冷笑说道:“这个如何使得,上海的规矩,吃酒记账的很少,因为这是个来来往往的旅客码头,与你们苏州内地不同。况且我和这馆子老板也不认识,还是老实给他的好,没的去碰人家钉子,反不好看。”薛雄此时向璇碧瞟了一眼,又深恐给她听见,那时候声气越发低了,附着朱焕耳边说道:“我没带着洋钿。”朱焕笑道:“没洋钿有什么打紧,钞票也是一样。”薛雄见他误会自己意思,暗暗跺脚说道:“有钞票倒不谈了,老实说我能发得誓,连钞票也没。好哥哥你做人做彻,今天你替我垫一垫,过些时我加信奉还你都使得。我若是想图赖你的,叫我掉在黄浦江,变做一个癞头龟。”朱焕也急道:“你这人真是荒唐,我替你请客,这主人当然是你做了。适才不是你坐的主席?堂馆们问这样问那样,都来和你请示。这样威风,还不十分阔绰,怎么面子让你做了,转要叫我来给钱?早知如此,我不会坐在主席上也出一出风头?”薛雄急道:“你光是埋怨我则甚,好哥哥,亲哥哥,你将钞票悄悄递在我手里吧,有话我们随后再讲。”朱焕冷笑道:“我万料不到你这样整脚,我也发个誓给你听听,我身边如若带有钞票叫我也掉在黄浦江里,陪你做一对癞头龟。”他们两人只顾躲在那个房间角上叽叽咕咕地赌咒发誓,不防璇碧却一经瞧在眼里,正猜不着他们玩什么把戏,登时赶出来向他们问了一句说:“你们有什么话,为甚不明白说了,转在这里鬼鬼祟祟?”薛雄忙掩饰道:“没相干,我在这里和焕哥议论一件小事。”他虽然这样说,偏生那个不懂眼色的堂馆,尽管笔直站在他们旁边,等他们拿出洋钱来好去销账,只急得薛雄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连和焕哥通融都没有空当儿了早引得璇碧失声笑出来,指着薛雄问道:“我久经明白了,你既是没钱,何苦要来做这样东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老实告诉我正自不妨。这区区款子,我和你正不消分这彼此。”说着便向那堂馆招了招手,说:“你到这边来我算还给你。”璇碧说着便折转身躯,从旁边一张几上拿过自家那个小钱袋,哗啦倒出来,数得一数,谁知只有八九块大洋钱,另外尽是些小银角子。原来她母亲家庭教育也很严厉,轻易没有许多钱交给她们姐妹费用,这钱还是璇碧平素的私蓄。她瞧见这数目离那菜账还相差得远,兀自笑向竞雄说道:“来来来,你替我添补上,明天我再还你。”竟雄含羞忍笑点了点头。好容易才将那堂馆打发走开,其时直把个薛雄差得粉脸通红,和一朵玫瑰花的颜色仿佛,转是璇碧若无其事,一把扯着他的手,陆续下楼。自是以后,他们便没有一天不厮会在一处,两人虽不曾提议到婚事上面,然而那形迹之间已非常亲密。及至薛懿芬被击的事传到上海,她也不知道懿芬便是薛雄的姐姐,不过当做一件新闻告诉韵香。不防韵香竟牵涉到薛雄身上,她听了这话,如何不气,当时便赶到栈房里,来会薛雄。谁知薛雄正从报纸上瞧见他姐姐被人暗杀不免大大地吃了一惊,暗想我姐姐和谁有仇,这竟忍心下这毒手,不知她这性命究竟有无妨碍?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忽地见璇碧匆匆地进来,他忙将报纸搁过一边,笑嘻嘻地上前迎接。再一细望,见璇碧脸上满堆着不愉快的颜色,薛雄知道她平素的性情,动不动就要生气,因此便不敢和她嘻笑,冷静静地让璇碧坐地。璇碧今见他这神态,益发相信他是情真罪当,随即放沉了脸,冷笑问道:“你打量我不知道呢?你暗杀的那女子她和卢玉笙刚在一处,后来打听出死的并不是玉笙,是玉笙的一个女友,然则你既要暗杀他们,必然是和玉笙妒奸的了。原来你这人竟是个匪类,你把你这欺骗女子的手段又巴巴地跑来欺骗我。须知我谢璇碧和别人不同,生平嫉恶如仇……”她的话还不曾说完,早急得那薛雄直跳起来,嚷道:“你这话真是岂有此理,我便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举动,断然不会来欺骗自家姐姐。老实说了吧,这和玉笙在一处的便是我第二个姐姐,她名字叫做懿芬。”璇碧听见这话,才恍然大悟,觉得自已未免太冤枉了他。停了半响,重又含笑说道:“既是你的姐姐,你更不该拿手枪去送她性命。”薛雄又嚷道:“你何以见得我姐姐被人暗杀,这暗杀的人便该是我?”璇碧笑道:“这个你还赖什么呢,他们出事那一天偏生你当晚就搭上火车,不独别人猜是你做的,便是连我那姐姐谷韵香,也猜是你。”薛雄益发急得暴跳如雷,大声喊道:“这是什么话?她要诬栽我,也不妨事,我只问问她,捉着我什么凭证?”他说了这话,便擅拳掳袖,逼着璇碧一齐到学校里,去和谷韵香拼命璇碧低头想了想,觉得韵香原是叫我暗暗试探他,并不曾认真说他是杀人的凶犯。我一时性急,不问青红皂白,便跑来向薛雄质问,这还是我错,与韵香原没相干。若是叫他们两下会起面来,互相竞,岂不吃别人听了笑话。想到这里,她便微笑向薛雄说道:“你不曾杀你姐姐,这是再好没有的了。何必这样着急。”薛雄气忿忿地说道:“这还不许我着急吗?万一她谷韵香做了审判的官,我这案件落在她手里,岂不是冤枉到底,我姐姐夺了她的情人……”薛雄才说出这一句,璇碧忙拿手帕子按着他嘴,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敢再这样的舌头,看我有得饶你?”薛雄瞧她这样娇媚神态,不由把适才一团忿气消化得干干净净,一转身便坐向椅子,重行向璇碧问道“这可怪不怪?再坏些,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我因为她出了这样祸事,刚在这里愁闷,不防你又跑得来,累我无辜的淘气,可不将这肚肠都怄得断了?为今之计,我却打算明天向苏州去走一趟,瞧瞧光景。只是有一件事要向你启齿,不知你可答应不答应?”说着便恻恻地走近璇碧身旁,将她玉腕握在自家手里,不住吻了又吻,他一双媚眼,又骨碌碌地向她流盼过来,只差说出那求婚两个字。璇碧这时早猜透他的用意,又因为自己无辜冤枉了他,心下很是过意不去,况且他们两下久经有了这意思,她便忍不住,脸上红了一红,夺过手来,含羞带笑地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是没有个不应允的。”薛雄也就羞答答地笑说道:“小姐如若不弃寒微,我情愿将我这副爱情全行交给小姐身上,只不知小姐可爱我不爱?”他虽然说出这样话,心坎里却把不住突突地乱跳,不料璇碧一点拒绝的神态都没有,只微微望着薛雄一笑,低声说道:“算我允许了你吧,你还有什么可说呢。”说毕转一欹身子,向对面椅子上直坐下去,呆朵地发怔。薛雄到此已是说不出心中的快乐,再待要和她攀谈,一时转不晓得打哪一句儿说起,两人静悄悄地对坐了一会,还是璇搭讪着问道:“你不放心你姐姐,敢是要离了我回苏州去了?我当然也不能强留你,不过你几时还得再来这上海?”薛雄忙道:“我在家乡没有什么耽搁,大约至迟一星期,还得到这上海来瞧看你。”璇碧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张钞票,递人薛雄手里,说道:“这个给你在路上使用吧。”薛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只因为来时匆促,身边没曾带得多钱。近来很承你的照拂,除得赎出那枚手表,其余用你的款子,已经不少了。”璇碧将双眉一抬,笑道:“世界上还是金钱重呢,还是爱情重呢?我只恨母亲管事得严紧,轻易不许我们姐妹滥情挥霍,你还巴巴地提起这话,岂不叫人听了惭愧?你此番回去我倒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你会见你的姐姐懿芬的当儿,千万告诉她,不要和玉笙爱恋。我知道玉笨他意中另有情人,若尽管流连下去,叫我们韵香姐姐何以为情?况且我们青年男女,这爱情固然要紧,然而那个道德问题也不可一味子置诸脑后。玉笙的为人却还不错如果误在你姐姐手里,他的人格便永远堕落,你姐姐懿芬断不能因为爱他,反而害他,我这话你可理会得?”薛雄听见这话,登时把自家脑袋点个不住,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这事全都交给在我身上,我姐姐万一不幸死了便罢,如果不死,我定然将你这番好意委委婉婉地去劝说她。她若和我道个不字,哼哼,那也不消别人拿卫生丸来奉敬,凭我做弟弟的,都会叫她死在我手枪底下。”璇碧笑道:“你这又何苦来呢,为了别人,你转担待着这杀人的重罪,似乎也犯不着,你随后只消相机行事吧。”当晚两个人又在一处餐馆里吃了晚饭,絮絮叨叨,谈得一个畅快。约莫有十点多钟光景,璇知道夜班火车差不多要开行了,见薛雄手上没有戒指,她便将自己的那个金戒指儿褪下来,赠给薛雄。薛雄接过来,笑说道:“这怎样好呢,我平时因为不喜欢带这牢什子,我的那枚戒指还搁在家中箱子里,叫我拿什么东西酬答你呢?”璇碧笑道:“这也不必忙在一时过一天你再来的时候,将你的那戒指带给我,也是一样。”薛雄连连答应,璇碧又将他送至车站,等车子行动,她才转回学校。

喜孜孜地跑人自家卧室,不防那个韵香正在那里坐着纳闷,见了璇碧,冷笑问道:“妹妹你这人真鲁莽,我不过说了一句玩话,你兀自认真起来,跑去和人家质问,请你告诉我,你们是怎样冲突的?”璇碧听见她问到这里,不觉笑得花枝招展,一身直倒入韵香怀里,使劲在她身上揉搓,韵香急道:“你又在哪里灌了些葡萄酒来了,这酒气熏得人难受。”此时却好她姐姐璇青走得进来,一见了璇碧这惫懒形状,心里老大有些生气,冷冷地说道:“不知又从哪里拾得笑票子来了,瞧你镇日价都是不疯不癫,不知到几时才放老成些,也不怕吃别人瞧着笑话。”璇碧也不去理会,即将薛雄分辩的话告诉了韵香一遍,韵香推着她说道:“可是被人家问得回来了?我们中国人的性质,但凡有一件事,到了他们嘴里,便会造出许多谣言,及至弄到末了,依旧是捕风捉影。而且我想既是妹妹赏识的人,断然不会做出这无法无天的事来,叫妹妹害怕。”璇好容易忍住了、正待再告诉她和薛雄已经订了婚约,叵耐她姐姐站在旁边,又见她脸上气色很不好看,转觉得有些羞怯怯的不便启齿。她打了一个主意,轻轻将韵香衣角一扯,韵香会意,两个人便走出房外,璇碧俯着她的耳朵,叽叽咕咕了一会,又叫韵香瞧她的手,果然她平时戴的那个戒指,已经不翼而飞了,引得韵香大笑起来,对她鞠躬说道:“恭喜恭喜……”话还未说完,不防璇青已走近她们身边,使问韵香为甚事和她道贺,韵香便将这事说给璇青听了,璇青好生不悦,向璇碧问道:“你是几时和这姓薛的认识起来?怎么也没隔了多少时候,也不禀明了母亲,竟自做出这样重大的举动?这还了得?”璇碧其时已急得脸上通红,气愤愤说道:“好姐姐你休得装作这假道学样儿给人瞧吧,我的终身问题,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方紫卿和你的秘密,打量我不知道呢?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们百姓点灯,像今日这样的家庭,不见得能容你做姐姐的专制。我请问你,你又在几时禀明了母亲的?尽拿出一张嘴议论别人,亏你有这副厚脸。”这一番话说得璇青怒极了,放沉了脸色向璇碧说道:“我好意替你打算恐怕你着了别人的道儿,将来后悔不及,这原是自家姐妹关切的意思。你不来感激我,转冒冒失失地含血喷人,请问你,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若说方紫卿偶然同我会唔,我不过因为他性情恬淡,与社会上那一班浮薄的男子截然不同,天分又比我高,碰着便和他研究研究黄老学术,这是有的。我们一共也不曾提及婚姻的事,什么禀明母亲不禀明母亲呢?”当下又掉转脸向韵香说道:“紫卿的为人,你也该相信,他对着我,可有什么不规则举动,你须替我说句公道话儿。”韵香深恐她们姐妹冲突,忙笑说道:“男女交际,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依我看起来,彼此都不消争竞。”璇碧拍手笑道:“可又来,你这句话才算公道呢。她喜欢紫卿,我喜欢雄哥,姐姐不该硬派他是个坏人,好像我若嫁给他就误了终身似的。”说着她又向璇青深深作了一个揖,说:“妹子年轻,说话不知道轻重,还请姐姐担待着我吧,我在这搭儿替你赔罪。”韵香见她这副嬉皮癞脸,十分好笑,随即将璇青扯过一旁,只见璇青粉脸上已挂下两行珠泪来韵香惊问道:“你这又算什么呢?”璇青哽咽说道:“我平素自信守身如玉,轻易也不将男人家放在眼里,只有紫卿还合得来,然而我一时一刻惟怕外人有什么流长飞短,不料碧儿她竞自编派我起来了。好好,从今以后,我已拿定主意,将头上这几根烦恼丝削得干干净净,到宝莲庵里去当姑子去,瞧她们还有什么议论。”韵香笑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迷信话来,好姐姐,你千万不可动这念头,恐怕要人了魔障的,那时候岂不叫姨母听了伤心。”璇青听见韵香这番说话,方才不再开口,只是闷恹恹地睡在床上,思前想后,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兀自气璇碧不过,便抽了一个空儿,走至她母亲面前将璇碧和薛雄结了婚的话详细告诉了一遍。说毕便拿眼去偷瞧她母亲的脸色,谁知她母亲却丝毫没露出怒气,转冷冷地说道:“这样办也好,记得我当初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全系你那外祖父母做主,以至我一生一世,总不能称心如意。后来你的父亲又抛弃下我,他竟溘然长逝,虽说是死生有命,然而像你父亲的为人,终日价花天酒地,便算这身子是金刚练就的,也禁不起这样没日没夜的淘,这几十年孤鸾寡鹄,也够我消受的了。好孩子,你也不用为这事生气,你妹妹脾气,你没有个不知道的。她对她姨姐姐韵香尚且奋不顾身巴巴地跑去替他们解除这不良的婚约,可想为她终身打算,当然不容我们干涉的了。你且去唤她过来,让我问问她的原委,只要她能够高着眼孔,结婚的人,不用叫后来懊悔,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璇青当时听了,觉得这件事很出自意外,只苦着脸冷笑了笑,说:“母亲的见识当然比孩儿高得百倍,只不过碧儿年纪很轻,她见一个爱一个,也管许她不知道什么轻重,而且我又打听得这姓薛的怕还做了些犯法的勾当。万一这事不是讹传,那就是她自己误了自己,也抱怨别人不得。”春华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这话怎讲?”璇青便又提到薛雄暗杀自家姐姐,方才逃到这上海来躲避。春华急道:“这个如何使得,快唤碧儿进来,等我问她质问,瞧究竞有这事没有?”她刚在这里发急,却好韵香笑盈盈地从外边走人室内,抬头一望,只见她姨母坐在那里发怔,脸上还冷冷地露着不然的意思,璇青又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话,韵香心里已经明白,这必然为的是璇碧婚事。随即走近一步,含笑向春华问道:“姨母你老人家到这时候还不曾人寝哩,明天又不是星期,还得打起精神来,要去上课。”春华冷笑道:“韵香你也和我家碧儿住在一处,她干的勾当断然不会瞒你,你可知道她和一个什么姓薛的结了婚约不曾?”韵香忙笑道:“我正为这件事,要来替她禀明姨母,不料你老人家倒预先知道了。”说着便将前后事迹大略告诉了春华,春华又问这姓薛的可曾在苏州暗杀了什么人出来,韵香笑道:“这是打哪里来的话?侄女起先也因为外间谣言,疑惑到他身上,后来经碧妹妹打听明白,才知道全是出于误会。姨母如若不信,这萨雄已从昨天转回苏州探望他姐姐去了,如果他真闯下这祸,难不成他还跑去自投罗网。”春华这才将一颗心放下,转回过头来,笑望着璇青说道:“你可听见吗?只要碧儿不至误适匪人,我这向平之愿,也算得完了一半,我还替她们操什么心呢?”韵香凑趣又寻出许多闲话,和她姨母闲谈。在这个当儿忽地外面送了一封快信进来,封皮上写着春华的名字,瞧那住址是打从湖北寄来的,春华一面开拆,一面笑望韵香说道:“你的母亲又有信到了,但不知说的是些什么,我恐怕与你的婚姻一定又有了关系。”韵香听到这里,把不住吓得小心坎里着实跳了几跳,便踅近她姨母身边,悄悄拿眼去偷看,又苦于看不清楚,一直等到春华将那封信看得完毕,募见她将信向韵香手里一递,笑盈盈地说道:“你瞧这样事打哪里说起?真要算得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韵否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知不觉她的那一张樱桃小口笑得拢不起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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