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知道打从武昌寄来的那封信上面毕竟说些什么,居然地叫韵香姑娘瞧了一遍,瞧出满面的笑容,这内中的情节,定然与她有些关系。在下这当儿若是将这封信写出来告诉诸君,恐怕诸君见了一时也不得明白,而且也不是做小说子的体裁。倒不如由在下先将这段事迹一一从头详细叙出,我这部小说子方才成个格局。叙到末了,自然而然地与这一封信首尾衔接一气。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再说那个孟占魁,自从吃璇碧闹了一场,硬生生地将他这一件美满婚姻凭空拆散,那时候由他母亲和姐姐在内室里做主,他虽然不敢和她们违拗,然而论他的心里已经大大不以为然了。及至璇碧走后,那个媒人董唐依旧不时地向他这公馆里走动,一时谈到谷韵香的父亲为着这岔枝儿兀自气出一场大病,又说少爷你道这事可怪不怪。占魁听见这话,不由得噘着嘴说道:“罢了,论我们这份门第,还愁娶不到堂客?这谷小姐的为人我已经领教过了,单瞧她这张嘴好生厉害,简直骂得我们狗血喷头。这是她不肯嫁我,便算嫁了我,我这一生一世也不会想有快活日子过了。好哥哥,你再休提这事吧,承你的盛情,替我做得这样好媒。”董唐吃他这一顿抢自,又羞又急,又深恐恼了这主子,将来在他父亲面前巴结不到好处。也是他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随即向占魁笑说道:“少爷你可白埋怨我了,我益发告诉了你吧,你道先前跑来的那女子是谁?”
占魁笑道:“她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谷小姐吗?”董唐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少爷至今还蒙在鼓子里呢,你吃了人家诳骗,白白将一个好堂客让给别人去消受,你还在这里瞎三话四,也不想一个法子去报一报仇。”占魁听了大惊,急急地问道:“你这话怎讲?”董唐笑道:前番骂少爷的那个女子,她何尝是谷韵香,她是韵香的姨妹谢璇碧。这女子再惫懒不过,这件事与她也没有相干,她因为韵香心坎上有了别的情人,若是嫁给少爷,岂不是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的恋爱,所以这璇碧便挺身出来打个抱不平儿,故意装作那种野蛮形状,好叫少爷见了她害怕。果不其然,少爷真个着了她的道儿,其实璇碧这副脸蛋子固然是美丽极了,若论那位谷小姐,比较这璇碧还要美丽得百倍。少爷仔细去想想,难不成你竟忍心白让这谷小姐嫁给别人。”占魁又问道:“哎唷,这事可真不真?你是打哪里探听得来的?”董唐又笑道:“这也不消打听得,他父亲谷云龙先前也只当是他的令爱跑到这江西来出乖露丑,后来才知道全是他这姨侄女儿干出来的把戏。告诉少爷还得好笑呢,谷老一面提着谢璇碧乱骂,一面又写信给他的夫人,吩咐她夫人到上海去接洽这事,大有还要和我们这边结亲的意思。”占魁点头笑道:“这个也好呀,既然把话说得明白,我也不来怪我那老岳。好在先前已有成议,她也愿意嫁我,我也愿意娶她,命里该是你出来做媒,而且派是我们的婚姻,便是拿棒来打它也打不破。”董唐冷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原来谷老的夫人到上海去走一趟,她们老姐妹俩嘴里才说出韵香小姐所属意的有一个学生,名字叫做什么卢玉笙,两下里很是要好,所以这卢玉笙,一天不死,你少爷这段姻事,一天没有成的指望。”那占魁原是个纨绔子弟,平时又不曾受过良善的教育,和他往来的那些朋友只有拍他马屁的份儿。他说骆驼有角,那些人便说,牛是断断没有角的,他说水往西流,那些人便说,太平洋现今已移到西伯利亚。所以把他的性子酿成一种骄奢浮佚,说到哪里便得干到哪里。
除是他的父母,压制在他的头上,还不敢十分违拗,至于背地里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他做不出来呢?此番听见董唐告诉他这事,早把他气得面如土色,兀自跳起来,拍着桌子喊道:“哎,我堂堂的一个警察厅长大少爷,竟被那女孩子欺负到底,这还了得?谷韵香我不娶她,原不打紧,但是这口鸟气叫人如何忍得。目下是武人当道,论我阿爹的身份,眨眨眼就有督军的指望,万一吃人提起来督军的媳妇硬被一个学生霸占了去,岂不要将人家牙齿笑掉?唉,只恨上海离这里太远,不然我早就派几十名警士,轻跌巧翻地将这厮抓得来,活活处死,纵消泄我心头的愤恨。好哥哥,你是个足智多谋的汉子,这件事我便将全权交代给你,无论如何你去替我想个好法子,事成之后,你要酬谢呢,我决不顾惜银子,你若是巴结功名,我能够在阿爹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包管叫你称心满意,你和我交好也不是一天了,你瞧我这为人可是个忘恩负义的不是。”董唐笑道:“少爷未免言重了,兄弟若不愿意来帮忙,又何必多费这一番唇舌主意却有一条在这里,只不过是非钱不行,好在少爷也是要酬谢我的,不如便将这款子先拿出来,由兄弟替少爷去设法。”占魁忙道:“可以可以,你要多少洋钱才够使用?”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极精致的皮夹,尽多尽少,将里面一大叠钞票,都把来放在董唐面前,董唐拿过来点了点数,五块钱一张,约莫有三五十张,他却也不肯客气,便轻轻向自家口袋里一塞,笑道:“钱是够得很了,但是这办法很是周折,说不定还得你少爷折一折身份,去和他们接洽一下子。”占魁问道:“和谁去接洽呢?”董唐笑道:“我们从根本上打算,非得请一个有义气的朋友,肯替我们出一出死力不可,先将那姓卢的拿手枪打死,姓卢的既死,谷小姐便绝了指望,然后再由兄弟去和谷老说项,谷老原是千肯万肯,那时候谷小姐,不怕她不妥妥帖帖地嫁到府上来做媳妇。”占魁拍手打掌地笑道:“好极好极老实说,自从民国成立,别的成绩没有瞧见,转是这暗杀的勾当大有一日千里之势,世界上的事再没有那样爽快,只恨我年纪轻,胆子又小,不然我倒想弄一柄手枪,跑去玩玩这样把戏。”董唐将个舌头伸了伸,笑着说道:“哎唷,少爷休得这般讲,这也不是闹着好玩的。大人膝下只有少爷一个儿子,少爷这身子何等贵重。我们有的是钱办这样危险的事,只好买出人来去干,说句刻毒话,干完这事没有别的变故呢,算是这厮的造化,即使万一吃人提住,该杀该剐,这罪名还是由他去承受,我和少爷落得坐在云端里瞧他们厮杀。”占魁笑道:“你这话也很有理,只是派谁去好呢?”董唐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包在兄弟身上,断断不会误事。少爷可记得我们春间那一场大赌,不是有这么一个长大汉子,硬闹到公馆里来讹诈我们的头钱。后来我打听得这厮姓周,浑名叫做周大炮。”占魁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我还记得这厮,头上斜戴着一顶毡帽,腰里系着一条板带,一件泰西洋缎的羊皮袍子,钮扣也不扣,斜斜地将小襟反露在外面,好像要叫人知道他穿着皮衣一般。那时我不是发起脾气,要叫家人们捆起他来,送入警署?由你们在里面做好做歹大家凑了二十多块钱,打发他出门走路,可是不是?”董唐将大腿一拍笑道:“一点也不讹错,好少爷,你一定是文曲星君转世,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聪明。也是老大人视民如子,厚德深仁,所以玉皇大帝也不肯辜负他老人家,特特地差这位星君下凡,做他老人家的儿子。”占魁笑道:“够了,你恭维我得委实难受,又闹起什么星君来呢?万一星君归位,那可怎么好呢?你岂不是在这搭儿咒我?”董唐忙正色说道:“这个早得很呢,你瞧我们中国,刀兵水火,至今一共都不曾太平。都要等待少爷出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由监军升做巡阅使,由巡阅使升做大总统,做了大总统,便不幸害病,那时由我兄弟发起,叫我们全国四万万同胞,每人借一岁给你,至少也该活到四万万岁。”占魁被他说得哈哈大笑,指着他骂道:“你这厮的嘴,真是越过越促狭了,凭你嚼这舌头,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董唐急道:“怎么会没有这道理呢?我有凭据说给你听……”他还待指手画脚地开他那话篓子,转是占魁望着他连连摇手,笑道:“你且将这凭据搁着吧,我没功夫来听你编谎,我们且讲正经,这周大炮固然是不错了,然而你忽然想他则甚?”董唐叹了口气说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人的说话,真是不谬。我们起先也疑惑这周大炮左右不过是一个流氓罢了,谁知事有大谬不然者,原来这厮自幼儿学得一身好武艺,他的师父在青红帮里很有名的,论辈数差不多在大字班里,周大炮是他第一个得意门徒。大炮在十八岁上,便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们同党没有一个不啧啧羡慕。你道是件什么事呢?他原有一个嫂嫂,比他只大得一岁人又生得漂亮,身段没多高,大家都喊她做小洋鸡。偏生他那个哥子又粗又黑,怪不得他的嫂嫂不把他哥子当做丈夫看待,背地里当然和大炮有些不尴不尬。他这哥子若是有眼色的,理应推声装哑由他们蛮干去好了。偏生这蠢牛活该晦气,这一天不知为什么触恼了大炮,登时吃大炮拔出一柄解手小刀,对准他心窝里刺了一个透明的大窟窿。在别人闯下这祸,逃避还逃避不及,哎,便在这上面瞧出大炮是个英雄好汉了,他轻轻把他哥子脑袋割下来,径自提入县衙里去出首。不消说得,当时便在堂上捺下来,吃了两千小板子。他有这本领,凭你们将他两腿打烂,若是想他叫喊一声,大约比登天还难。知县也没法,好在不消审得口供,随即连同他的嫂嫂钉镣收禁,只等上头公示一到,照规矩便就地正法。众人都替他捏一把汗,不料他命不该绝,第二年武昌便光复了,凡有监狱里的人,一古拢儿都释放出来。大炮在这当儿老实便和他嫂嫂手携着手,依旧租了一所房子,成家立业。他毕竟因为受过一番的磨折,近年来所干的事一切都改邪归正。他和嫂嫂生了两个儿子,还把第二个儿子,承继在他哥哥名下。他还常常对人讲,长房无子,次房不得有子,哥哥在九泉底下,如若有点知觉,一定还得感激他。逢着春秋两季,规规矩矩带领儿子们到他坟墓上,化一陌纸钱,浇一盂麦饭。因此他的朋友见他这样慷慨义气,无不从心坎儿上佩服到极顶。他又能扶危济困,恤老怜贫,你不要疑惑他在外边讹诈的银钱都把来吃喝嫖赌,其实他拿去全行干的是公益,差不多的那些大慈善家,也及不来他的热心。”占魁见他说得这样原原本本,不觉笑问道,“我不信你这堂堂省署里的秘书长,怎么把这帮匪的历史调查得这般清清楚楚,你敢是和他拜过把子不成?”董唐被他问得脸上红起来,勉强正色说道:“少爷你怎么称他做帮匪?大凡一个人肯巴结上进,至于出身再低些,我们都该另眼看待。比如目前那些伟大人物,谁又是一例的官家子弟?恐怕他们的根底,还及不来这周大炮十分之一。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们瞧着吧,周大炮只要碰着机会,保不定会做到督军旅长。我和他原没交情,只不过我身边那个当差的董玉,他和这周大炮是近邻,没事的时候,他都一长一短告诉我这周大炮的为人好处。少爷你若是不想报仇则已,如若想报这仇,大约除得这人,还没有第二个可以替你效力。”占魁点头笑道:“好好,便请大哥去和他接洽,事成之后,我自然别有酬谢。”董唐忙道:“这个自然,此刻我也不再耽搁,回去叫董玉将他喊到署里,由我当面叮嘱他这事,包管不会出别的岔枝儿。”
董唐回人省署,当晚将那个董玉轻轻唤至身边,问他这周大炮的踪迹,董玉垂手回道:“老爷再休提周大炮,他如今吃了一场官司,已由县大老爷定了他十一年零一个月的有期徒刑。”董唐听到这里,不觉大失所望,转搓手顿脚地在那里儿发急。董玉素来狡猾,见他主人这样情形,早瞧科十有九分,便忙笑问道:“老爷忽然提到这周大炮则甚?这也没甚打紧,凭老爷的势力,向县署里要他出来,县太爷还敢道个不字?况且民国里的法律,尽有通融的地步。”一句话提醒了董唐,也就笑问道:“到底他犯的是什么罪,告诉我,好来替他设法。”董玉笑道:“哪里有什么大罪呢?他在外面新近姘识一个妇人,不料那妇人原是有丈夫的,在萍乡那边充当苦工。也是活该倒运,这一天忽然请假回来瞧看瞧看他的堂客,偏生撞着周大炮坐在那妇人房里有谈有笑,她这丈夫,若是知道轻重的,早该推装哑,马马虎虎过去也罢了,谁知他竟施展出他做丈夫的威风,劈头劈脸给周大炮一顿臭骂。老爷想那周大炮可肯受人这样凌辱的,当时倒也不曾翻脸,隔了也没有几天功夫,妇人的丈夫忽地被人砍杀在麦田旁边,大小致命伤,足足有十七八处。后来那妇人哭了便告诉人说是周大炮做的手脚。其实这件案子有大半是冤枉,老爷若肯将他救出来,也算是阴功积德。”董唐不禁点了点头,当下筹划了一夜,第二天拿出好些洋钱,交代董玉替周大炮上下打点。董玉自然欢喜不尽,随即和本地律师商量了一个办法,由周大炮不服决断,提起上诉。董唐又替他向各处嘱托,果不其然,周大炮便宣告无罪,安安稳稳地回家,他始终不知道是谁替他出的这样力。
至于董唐,原想等他出来少不得要到自己这边来磕头道谢,那时候趁势告诉他这事,自然一拍便上。谁知整整等了他一天,也没见周大炮的影子,心里很是诧异,便和董玉说出救周大炮的缘故董玉笑道:“这个不难,等小的去唤他来见老爷,老爷当面咐他好了。”董唐连连摇头,正色说道:“这却不可仓猝,你去想想,若在别人受了我这样大恩,断没有不跑来道谢的道理。然而他却是若无其事,这可就见得他的抱负和寻常人不同。寻常的人,我可以招之则来,麾之则去。至于像这样侠士,却万万不可不尽我的礼数。今天也不谈了,明早起身,你替我将那顶大礼帽取出来,让我亲自到他府上去求见,在古书上,就叫做虚心下士。”董玉连答应几个“是”,退出室外。不觉笑得肚肠子都疼起来,暗想周大炮刚刚回家我还不曾将老爷救他的话明白告诉他听,他如何会猜得出,巴巴跑来谢你的大恩?偏生有我们这样糊涂老爷,想入葫芦套里,什么侠士侠客的,闹出这一大篇的屁话。当晚不由分说,早先跑得来和大炮厮会,一进了门便向大炮拱了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周大炮这时候正在屋里洗脚,他那嫂嫂忙着替他揩抹。一眼瞧见董玉,便笑盈盈地说道:“叔叔请坐,我家大炮的性命多亏叔叔搭救,我们夫妇俩心里感激得很。”董玉未及回答,大炮笑道:“可是的吗,承大哥盛情,花银是小,转是这上上下下,运动得一丝不漏。若不是大哥有这样魄力,别人只好望着叹气,来来来,我们到馆子里去吃三杯,一者替我压惊,二者替大哥道谢。”他嫂子又笑道:“家里现成预备了鸡鸭,叔叔也不是外人,不会就在这里吃个便饭也好。”大炮笑道:“这也罢了,只不过简慢一点,叫我心里不安。”董玉笑道:“我另外有一件事和你道喜,馆子里耳目不便。”周大炮他原是个积年的光棍,无论什么话听人耳朵里,十分便要猜着九分。此番觉得董玉的话里有因,慌忙踢过脚盆,倏地跳起身来,两个人便走入前进一座客房里,对面坐下,由他嫂嫂亲自捧出许多酒菜,董玉一面吃,一面便将他主人救他的缘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大炮一遍,又附着他耳朵笑说道:“一个是瘟生,一个是阔少,周二哥,你若不在这搭儿捞他们一笔款子,我怕世界上也没有这样呆狗养的。我们是至好弟见,才肯先递给你这信,随后你有得谢我没得谢我,我也断断不和你计较。”周大炮听见这番话,方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拍着胸脯子笑道:“好吧,我说那姓董的王八蛋平时见了我们,好像把眼晴都安放在额角上,轻易也不给我们点颜色。今天忽然地为我出这样大力,必定有用我的去处。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大半世,难道还着了这一班王八蛋的道儿不成?你放心,看我有得轻饶了他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说着把那张桌子拍得咕咚咕咚价响。董玉笑道:“他明天还得来拜你呢,你也须装作一种诚实样儿,没的叫他们瞧出破绽。”大炮将将脖子一仰笑道:“哎唷,这件事须得拿我性命去厮换道不得个还叫我虚心下气,益发说了吧,不成,我只要他们五百银子路费,若是干成了,一千块洋钱,少我一分一厘也休想我肯答应。”当下计议已定,董玉依旧悄悄回去。
果不其然,第二天午饭时分,董唐真个穿好衣服,亲自带着董玉,来和大炮厮见。大炮当然先说了几句道谢的话,董唐非常谦逊,然后慢慢地才提到孟占魁拜托他的那件事。大炮故意不肯答应,好容易左说右说,一直允许到八百块洋钱。大炮笑道:“别的不打紧只是这柄手枪,也须拿钱去买。”董唐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很有理,不能不勉强答应,又添了二百元,整整地撞成一千的数目。两下将这事计议妥定,别了大炮,随即又坐着轿子,去会占魁。由董唐将前后的周折,细细告诉了他,然后又提到洋钱不够的缘故,至少总得一千五百元,他才肯答应。占魁笑道:“要这厮将事办得妥帖,多用些使费丝毫却不打紧,惟最好他打死了这姓卢的时候,须索叫他把首级割下来,送到公馆里做个凭证,不然那就莫怪我要他退还银子。”董唐忙答应说道:“使得使得,活人的首级,他都能割,何况死人的首级,难道还怕他不忍心下这毒手。”占魁大喜,一面又找补出许多钞票,清清楚楚交给董唐手里。董财也快活不过,背地里又得了五百元的进款,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周大炮将一千块钱吩咐他嫂嫂收藏好了,自己便悄没声地单身就道,好在由九江到上海只是一水之地。趁着招商轮船,两天的功夫,已抵上海码头。拣了一所僻静些的旅馆,住得下来,镇日价向马路上去探访玉笙的足迹。一连访了几天,及至问出玉笙的行踪,他不由叫了一声苦,原来这时候玉笙早已不在上海了。他又转了一个念头,暗想大丈夫既挺身出来替人家做事,断没有个半途而废的道理,这苏州少不得要再去一趟。主意已定,一面赶至一座测字摊上,请那先生写了一封信,由邮局里寄给董唐,因为恐怕他们盼望。然后带了随身包裹,径自搭上火车,向苏州那边进发。好容易访到玉笙住在吉岑家里,没事时候,他便悄悄地向那住宅左右,窥伺玉笙的动静。有时候也碰着玉笙出来闲逛,只是苦在日间,马路上的行人又觉得十分稠密,万一枪声一响,便算将玉笙打死了自家也逃不脱警察的捕捉。是以有好几次都不能下手。也算事有凑巧,这一天可巧碰着玉笨和懿芬亲亲密密地出了大门,大炮随即跟在他们背后,只等个巧当儿,便要结果玉笙的性命。他哪里会猜到这一枪不曾打着卢玉笙,转无辜的叫那懿芬替他担了这场危险呢?黑影当中,只见平空倒了一个,他原打算再开一枪,弄他个好事成双,却不料这时已惊动了站岗巡士。警第一鸣,别的巡士又陆续赶到,远处邻舍,也有得着这消息,闻声赶来瞧着热闹的。荒乱之间,大炮哪里还敢耽搁,早飞也似的穿过几条僻路,连夜地搭上火车逃往镇江,然后由上水轮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他的故里。惟最委屈了那位薛雄薛大哥,你也疑惑他是凶手,他也疑惑他是凶手。若不是在下著书著到这里,将前后事迹叙述明白,怕大哥的冤枉一时还湔洗不掉。诸君试想世界上像这样的案件,也不知多多少少一定说他们不曾诬陷好人,无论谁多不敢替他具这份甘结。闲言休表,再说大炮以为建了这偌大的功劳,一千块洋钱如何能餍他的欲望?除得会见董唐张牙舞爪地表白了一番,然后便向董唐要求,打算求求孟大少爷,在他老人家面前提拔一句,至少要在他警署里充当一名巡记。董唐当然是没口子承认,第二天欢天喜地便跑去告诉占魁,叵耐那个占魁原是纨绔子弟,他也不知道事体轻重,不但不来和董唐道谢,而且声色俱厉,开口便向董唐要卢玉笙的人头,董唐再三分辩说:“这暗杀的勾当,好比电光一瞥,非常的危急,只消将那厮打死便罢,哪里还容得他去慢条斯理地割首级。”占魁听到这里,倏地将脖子一扭,冷笑说道:“大哥你不要将我当做三岁孩子哄骗,别的我没有经验,至于省城里枪毙人犯,我是常常去赏鉴赏鉴的,那吃枪毙的人,谁不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莫说是割他的脑袋便任你碎尸万段,他也没有这抵抗能力。你吃周大炮骗了,如何还帮着他来骗我?我怕那厮白到上海瞧了几天戏,逛了几天新世界,兀自空手回来销差,保不定那姓卢的还是新鲜活跳。我们别的也不谈,他若不交出这个人头,这一千五百块洋钱,请你把来仍交还我吧。我有这巨款,还怕请不到好汉子去干这事。”说完头也不回,径自大踏步踱到后进,将董唐冷掼在花厅上,更没有人来和他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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