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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才子锡名绣花枕 娇娃使劲泼醋缸

前回书中说到韵香得见了她母亲的信函,晓得与玉笙的婚事将有圆满的希望,心里快活非常,这且不在话下。且说那个方紫卿原是个富家子弟,他父亲方窟是一家洋行里的经理。这十几年光是财产已积蓄得有二十多万,在静安寺路,建了一所极高大的洋房。夫人沈氏和他年纪仿佛,今年都有四十岁开外,家里用的男女仆从倒还不少,却没有一房姬妾。上海这地方,像方窟这等阔人却也不计其数,但是一经阔起来,总没有不要几房姨太太的道理,偏生这方窟不肯在女色上用心,便是偶然逢场作戏,叫叫局吃吃花酒,至于要讲到和妓女们实事求是,却从来不曾破过这回戒,因此亲戚朋友便都疑惑他身上带着暗病,这也罢了。然而他膝下又有这么一个儿子紫卿,真个叫人测摸不定。后来又吃人调查得这儿子并不是他自己生的,原来是他的内侄。从小儿便带过来喂养,养成二十三岁,人品却生得非常清秀。但有一层,纨绔习气太重,照例人过两年学校,若提到文字上面,却又不大高明。不过他的性情很是聪明,凡事又十分好胜,所有著作情愿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去买人家的稿件,各报各杂志上面却都赫然有他的大名,当时也博着一个才子的头衔,每逢星期,他便在自己家里那座小小花园将一班朋友请得来,赏花饮酒,兴酣时候行个酒令,做几首新诗,他拣那好的都换上他自己名字发表出来。谢璇青于科学之外酷嗜翰墨,每逢见了紫卿的文字往往击节叹赏,芳心里就不无嵌了他的一个小影。也是事有凑巧紫卿有个表姐沈琦,却好在坤明学校里求学,和璇青也还合得来脾气,有一天见璇青问及紫卿,沈琦少不得便告诉他是我表弟,璇青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可真巧极了,不瞒姐姐说,令表弟那些著作,妹子在魂儿梦里都把来在心口上嚼念,真是齿颊生香,百读不厌。有时又疑惑这人不见得和我们同时,便算同时,又不见得便和我们同居在这上海。今日听见这议论,却叫妹子喜出望外。”璇青这几句话不觉刺人沈琦的耳朵里,怔了一怔,尽望着璇青更不开口。原来沈琦慕羡紫卿的家世,久想附为婚姻,平时又和紫卿打得火热只差着紫卿还不曾开口向她乞婚。其实论戚谊,她们是表姐弟,若论紫卿过继给方家,他们却是同父母所生,还是嫡嫡亲亲的姐弟呢?但是时势所趋,原不讲究这个道理,况且做女孩儿的,衣服首饰交游宴会,谁不想任情挥霍?万一嫁个丈夫,他的财产供应不继这婚姻问题,怕就不能保持永久。所以沈琦心里觉得除了紧卿,也没有配做丈夫的人。今日从无意之中,忽然听见璇青陡地从文字上对紫卿发生一种感情,她转懊悔不迭,似乎不该告诉她的实话,免得情场当中添上这么一个劲敌。偏生那个璇青猜不出她的用意,每逢下了课,便去和沈琦闲话,似乎想她替自己做个介绍。沈琦只是支支吾吾,轻易也不肯答应。

蹉跎下来,又隔得十朝半月。其时却遇着暑假,沈琦因为家居湫隘,便跑来和她姑母商议,要想借她们这小花园里做避界修业的地方。沈氏也爱这侄女儿为人伶俐,不消说得自然是一口应允。沈琦欢天喜地,早就取了她的书籍用品到姑母这边来住歇,有时便和紫卿坐在园子里纳凉。晚风如水,斜月满阶,草间的蟋蟀,又不住在那里唧唧地叫,身边虽然也有二三个侍婢,却都因困倦,多半蹲在太湖石的旁边,闭着双眼,似睡非睡的光景。论紫卿的性情,却与他的老父迥不相同,但凡遇见什么女郎,他总会甜言蜜语地叫人家听着从心坎里欢喜的,况且他和沈琦格外不拘形迹,刚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在学校里怎么用功,怎么上课,同学姐妹是谁和你最好,沈琦少不得一一把来回答。她说到大意的去处,不知不觉便提到璇青身上,笑道:“我们那些功课,哪里及得上你,吃你瞧见了还要把牙齿笑掉呢。”紫卿笑道:“姐姐未免太谦了,你们在校里研究的大半是些新学,将来能替社会上干一番事业。我们偶然做几句诗,或是一篇两篇文字,左右不过是吟风嘲月,与实用上毫没相干。”沈琦将脖子一扭,笑道:“这话却又不然,我对这诗文上面虽然是个门外汉,至于璇青姐姐,她是很用过功的,怎么提起你来还佩服得了不得。”紫卿听见这话,不由心里动了一动,失声说道:“哎呀,我总以为当这新潮时代,再不会遇着知己的了,不料谢校长的这位大小姐竟肯垂青到我身上?那算再侥幸没有的了,好姐姐请你告诉我,她对兄弟究竟怎么样的佩服?”沈琦猛然解悟过来,登时放沉了脸色,支吾说道:“你瞧我这手表约莫有十二点多钟了,大家应该是睡觉的时候,没的叫姑母见了发话。”说毕倒掩着自家的纨扇,轻轻地喊了伺候她的那个小婢,自起身便往卧室里走进去。

紫卿吃了这抢白,好生没意思,也只得退回自己的那所书房和衣躺在一张睡椅上,细细咀嚼沈琦的说话,暗念像我方紫卿这样名满海上,钦佩我的人却是不少,我从来也不以为奇。今番难得这青眼出于闺阁中的女郎,若是叫人知道,倒可以播为佳话。叵耐我这姐姐大有妒意,未免叫人失望。为今之计,若还拿这文字去做个引线,不比较请我这表姐去介绍觉得别有风趣些?他想到这里,兀自就那电灯底下,取出一叠笺纸,想做几首艳体的诗。无奈心绪既乱,越做越做不好,光是那一色薛涛笺,足足涂抹了有七八十张。一直忙到四更多天,别人在这时候都觉得有些寒浸浸的起来,偏生他是弄得满身臭汗,掼下那支笔,想命人去拎水洗澡,不料伺候的人全都睡熟。远远地又听见鸡声四起,差不多天快发亮,他又跑至廊檐底下,吸了几阵凉风,重行转入室内,因为辛苦已极,一倒头便酣呼不醒。次日起身,他再也不想受这瘟罪了,老实还用自己的那个方便法门,去寻着会做诗的朋友,把这事迹告诉了他,又说这几首诗却须十分艳丽,方才可以入那扫眉才子的法眼。那几个朋友照例替他捉了刀,取了他的酬资,他便把那诗用信封装好,写明地址,从邮局里寄至坤明学校。

门房周老瑾接到这信,见是寄给他大小姐的,不敢怠慢,随即送至璇青那里。璇青拆开来一看,芳心里不由生出一种愉快,知道这定然是沈琦姐姐替我们介绍的了,觉得这诗中的用意,虽然轻薄了一点,然而字斟句酌,却还没有什么批驳。惟另外还有一张信笺上面全叙述着仰慕自己的意思,要求约在一处地方,彼此会一会面璇青想道:“当这文明时代,男女交际原不算得什么,况且我们这文字神交已非一日,他既肯虚心求教,我也没有拒绝他的道理。但是会面不难,只怕被别人晓得了,飞短流长,期间却不能没有个旁人监察,沈琦这些时又不曾来,大约她在家害病,这第三者只好要请韵香替我们承乏了。”主意已定,她便喜孜孜地拿着这幅信跑来和韵香商议,韵香平素也知道璇青醉心这紫卿的文字,常常提在嘴里嚼念。此刻见她说出这缘故,她便将那信接过来,从头至尾细细瞧了一遍,蓦地摇着脖子,冷笑说道:“奇呀,这诗和信上的话如何仿佛是两人手笔?姐姐你可瞧得出来不曾?”璇青笑道:“你这话也太过于求全责备了,做诗本和写信不同,诗是文言,信是白话,便算有点差别,又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韵香听到这里,不由将那笺纸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吃璇青一把扯着她衣袖,笑道:“妹妹你这性子真是厉害,动不动就要和人赌气。便算我批驳得不是,你有什么见解,何妨把来教导教导我?我一般也知道感激。”韵香这才停了脚步,紧蹙双眉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总由于姐姐平素将这方紫卿瞧得太高,所以凡事就替他曲圆其说。我也知道文言与白话原有差别,但是差别的在形式,那精神是断断不会有什么差别的,姓方的这几首诗,不见得过佳,然而字句之间,却还平平整整,至于他这封尺牍,我就不敢妄自奉承了。无论语气不大贯属,而且寥百十多字,错写了别字的倒不计其数。但能做诗不会写信,怕世上也没有这样道理。”她一面说一面便指给璇青去看,璇青沉吟了半响,也没言语,良久良久,笑吟吟问道:“依妹妹的意思,我怎生回复他呢?纯盗虚声的名士,目下是很多很多。他一般地会抄袭别人的文章,装饰自己的门面。学问还在其次,照这么一来,那人的品行,也就可想而知了。”说时手里只拿住那封信函,呆呆地瞅着韵香发怔。韵香忍不住噗哧一笑,她知道璇青为人素来弱,临事从没有过决断的能力,心里着实有些儿可怜她,重行笑着说道:“依我的意思,他既然想要见姐姐,姐姐尽管去和他相见,并且我还想陪姐姐去走一趟,倒要会会这方紫卿,瞧他是个什么人物,如果品行不错,便是学问上推板一点,倒没有什么批驳。”璇青点头笑道:“既这样说,他约我在半淞园,我老实回给他一封信,就允许他了。”韵香点头笑道:“当然这样办法,我这里有现成的笔墨,你便将约他会面的信写起来吧。”璇青很觉得高兴,便也不再客气,当时就伏在上,提起笔来,没多一会功夫将信写好,又用自家的香唾将信封上的胶口微微润了润,封固完好,意思便打发人送入邮柜。韵香忽然笑起来,望着她说道:“这方紫卿姐姐可曾会过他没有?”璇青脸上微微红了红,笑答道:“这是哪里的话,我若和他会过,这信里的措词也不是这样了。”韵香笑得咯咯地说道:“可又来了,姐姐不曾同他会过,我益发不曾同他会过,万一届期到了半淞园里,彼处游人很多,我们又不能逢人去询问,你可是方紫卿不是,那时候去了和不去一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璇青吃她这句话提醒,不由怔了半晌,兀自将那双纤手,搓了几搓,说道:“哎呀,妹妹想的真是一点不错,这个如何是好呢?这封信可是不消去寄了,寄了去也没中用。”韵香笑道:“我倒有一个计较在此,说出来给姐姐斟酌,瞧可好不好?”璇青忙道:“你的主意是再没有不好的,我此时方寸已乱,悉凭妹妹调度吧。”韵香便道:“沈琦和我们同学,和方先生又是表姐弟,最好姐姐另外再寄一封信给她,请她在那园里等候我们,我们见了她,自然会见着方先生,况且这件事也不可不叫沈琦知道有她在座,我们这一场交际,益发光明正大。男子们的性情最是浮躁,也怕他背着姐姐告诉别人的当儿加出许多的装点,有了沈琦姐姐做个凭证,那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璇青听了,自是十分佩服便又另寄了沈琦一封函信,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这璇青姑娘生性沉默,她平时除得诗文而外,还究心内典不同外面那些佛婆,镇日价捻着一串佛珠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地嚼念,然而她每逢着临睡觉的时候,夜深人静,她都要将双跌平叠静坐得半句钟一句钟的功夫,养神调息。自从今日发出那两封信之后,不知为什么再坐也坐不定,只觉得杂念纷起,在心坎上和潮水一样,忽升忽落,两片粉腮,把不住一朵一朵的红云直泛起来。十分诧异,自己提着自己名字,暗想不好,我这人难不成要被情网所缚了?我爱方紫卿的这个念头,毕竟是文魔呢,还是情魔?连我几乎都委决不下,再望望她妹子和韵香,睡在对面床上,兀自娇喘微微,酣呼不醒,益发觉得她们可羡可爱。她知道勉强静坐是万万用不得的,随即趿了一双睡鞋,轻轻踱出房外。好在她们的卧房前面便是一个极大的操场,树木阴森,从枝柯里漏出好些破碎的月影。璇青信步走去,借此呼吸呼吸那新鲜空气。其时已是二更向尽,万籁无声,只有那雾气濛濛,将一座高大的洋房仿佛浸人一片大海里煞是好看。她正自赏鉴那夜景,猛见前边树林里有两个人躲在那里谈话,喁喁切切,听去也不大清楚。璇青忽然动着一个好奇的念头,忙抢近一步,想瞧一瞧是谁在这里秘密交涉。不料那两人已看见璇青的身影,蓦地从树林里直蹿出来,分花拂柳地奔逃而去,分明是一男一女。璇青好生羞愧,急忙掉转身子,依旧跑回自己的卧室,吓得喘息不已,心地益发散乱了。勉强脱了大衣,斜躺在枕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沉重。挨到第二天,觉得头昏脑闷,兀自不能下床。

再说沈琦自从接到璇青的那封信,登时气得变了颜色,暗想紫卿真不是人,如何轻轻地得了我这口气,他竟公然瞒着我去约谢小姐在半淞园里厮会。到底男子心肠容易改变,起先他和我的爱情,何尝不算亲密?怎么蓦然听见谢小姐的名字,便又这般倾倒起来?还是璇青姐姐明白道理,不肯瞒着我做这样秘密的事。我不如见了紫卿,也装着不知道这事的消息,等到星期那一天,悄悄地到半淞园里去等候,瞧一瞧他们会了面,是个什么神气。主意已定,所以在这几天姐弟俩虽然聚在一处,却从来不去提璇青两字,璇青寄给紫卿的那信里又没有告诉他有沈琦在座,紫卿当然对她紧守秘密的了。这一天,约莫有两点钟光景,紫卿欢天喜地,连午饭都没好生肯吃,由头至脚簇崭新鲜地换了一身装束,向穿衣镜里瞧了瞧,真个自命是美如冠玉。通上海的小白脸,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他来的烈日当空,他坐了自家的汽车,风驰电掣的不多一会已抵半淞园门首。车夫坐在车子里等候,紫卿大摇大摆,拣了一个洁净座头坐得下来。堂倌泡上龙井好茶,他哪里有心去领略,只呆呆地伸长了脖子向四下里东瞧西望。只见游人很众,男的女的,来来往往,也勿计其数。凡见着那面孔标致的女郎,他都留心去窥探,只不知谁是璇青,急得他心慌意乱。一会又从皮夹里掏出璇青写的那封函札,读了又看,看了又读,约的日期和时刻,丝毫也不曾舛误,要说她是欺骗我,我们又不曾开过这样玩笑,眼看看的日影已斜过西边走廊上去了,他猛地想起来,怕璇青已经坐在里面厢房里,随即站起身子,大踏步向里边走去。刚走的东首一座厢房,不觉吃了一惊忽然看见他表姐沈琦静悄悄地一个人坐在那里品茗,分明见着自己了,她却将个粉脸掉转过去,似乎布满了不快的神气。紫卿暗暗叫苦,想躲避已是躲避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抢近一步,笑问道:“姐姐今天怎么高兴,到这里来逛逛?”沈琦故作方才瞧见,遂冷冷地笑答道:“准许你高兴,难道不准许我高兴吗?你又不肯来约我,我只好老实在这里独自闷坐着。”紫卿笑道:“彼此都是闷坐,何不将茶壶都拿到这边来,我来陪姐姐闲话。”沈琦佯问道:“你不应该闷坐呀?你既有信到她,她也有信到你,只可惜你不肯失约,人家转失了约了,想起来我很替你惭愧。”紫卿听到这里,心里十分诧异,怎么我的秘密都吃她侦探得清清楚楚,如若再拿话来支吾她,怕也一定要着恼。沉吟了一下子,便笑说道:“原来姐姐也知道了,承谢小姐的雅爱,约兄弟在这里厮会。我原想京明了姐姐的,只是不曾得着谢小姐的许可,所以不敢冒昧。”沈琦微微向他啐了一啐,冷笑说道:“她和你究竟有什么私期密约,你不要白拿这话诬人家。据你的死糊涂心,以为她既来约你相会,一定瞒着别的朋友,这用情的地步,简直到了一百二十分了。你还做梦哩,她原恐你们这些人心地不大干净,不但有信给我,请我做个陪客,以外和她同行的,还有那个谷女士韵香。我就解不来你们的用心,酬宴会,原算不得是件什么特别的事,为何一经有了男女分别,你们便颤巍巍的像拾到宝贝似的,不知想到什么岔道上去了?”紫卿吃她这一顿抢白,直羞得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开口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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