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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半淞园佳人会友 平安里校役失踪

却说沈琦见紫卿这可怜形状,先还想再奚落他几句,后来一个转念,觉得不可逼人太甚,于我们感情上徒然加增着障碍。论起在情场上对垒的法子,便是为渊驱鱼,为从驱雀,简直是自求失败。她想到这里,便换了一副笑容说道:“这事真怪,论谢璇青的为人平素也很持重,断没有个约了人她反失约的道理,我来替你想个法子吧。”沈琦一面说,一面便轻盈婀娜地站起身子,走入那个电话室的房间,丁铃丁铃摇了几下子,又对着电简里叽哩咕噜说了好些话然后笑吟吟地跑来向紫卿说道:“我们还在这里老等则甚哩,不如转回去也罢,她们是不能来的了。”紫卿忙问她为甚缘故,沈琦笑道:“适才接电话的是韵香姐姐,她告诉我璇青前天病了,至今还不曾下床。她们已打发校役来回信,问我们可曾接到这信没有?”紫卿急道:“谁曾见什么校役影子,便是送信来,他也未必和我认识。”说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沈琦忍不住笑着说道:“原不怪你懊丧,这就叫做好事多磨,迟为鬼妒呢。”紫卿也笑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适才还责备我的不是,像你这调侃便是应该的?瞧我将来也替你告诉璇青。”沈琦冷笑道:“你若是果然要会她,大约须得求一求我,我明天便得借这名目去看望看望她,能够替你进言的地方或者还不负你所托。”紫卿见她肯替自己出力,十分高兴,也不怕别人瞧着笑话,跳起身来,不住地向沈琦打恭作揖,沈琦笑得咯咯地说道:“光是作揖有什么用,前天那一粒玫瑰紫的宝石,我不过想拿它镶一只戒指,配成花样儿好看,你便顾惜这七八十块洋钿,和我推三阻四,不料如今也有求着姐姐的地方了。”紫卿忙道:“可以可以,停会子我们便拢那铺子,买回去再吃晚饭,也让姐姐今夜安安闲闲地睡一场好觉。”沈琦向他轻轻瞅了一眼,两下也再不多讲,随即同乘着原来的那辆汽车,出了半淞园。紫卿真个陪同沈琦去购那宝石,沈琦趁势又向绸缎铺子里剪了好多衣料,欢天喜地,拿回家里。

说也奇怪,像我们中国的男女,要是没有什么交涉到也罢了,若是彼此稍稍有些感情,这男子的心坎上,不由而然地便嵌上那女郎的小影。其实谢璇青的姿颜并不曾给紫卿见过一眼,不知为什么紫卿便有些放心不下。又猜不出她那一天的病是真是假,便算是真的,又不知道目下曾否痊愈,终日把来放在方寸中盘算,他那脸上的颜色,免不得就有些显露出来。沈琦也是一个最玲珑的女孩子她有什么瞧科不出,只是不服这口气,又满满地装了半瓶醋劲,明知故昧,从不去和紫卿提起一句。紫卿挟着赠给她宝石和衣料的功劳,忍耐不得,只好涎皮癞脸央求沈琦去替他探一探消息。沈琦先还不肯答应,后来禁不得紫卿的责问,说她为什么在半淞园里允许替自己出力。沈琦到此委实不好再行拒绝,便抽了个闲空,独自到学校来见璇青。不防璇青这时候已经大好了,她因为那一次虽然约着紫卿,也不过一时高兴,既已为病所阻,随后也就不便再提起这事。今日猛然见了沈琦,她想起前事,很觉得有些抱歉,忙笑着赔罪说道:“姐姐瞧我这人可荒唐吗?无辜地累姐姐在半淞园里老等打发周瑾去回信,他又说不曾瞧见姐姐,还求姐姐不要见怪。”沈琦笑吟吟地说道:“做姐姐的却不怪你,怕你另被一个人怪了去了。紫卿很记挂着你的病,特地央求我来探问探问。”璇青也盈盈地说道:“可是的呢,平白地说了这么一次大谎,像姐姐平素知道我这为人,当然不责备我失信。但是方先生我们总算得是初会,偏生无巧不巧这病它竟跑来和我纠缠,姐姐此后若是会见方先生,务必替我道谢吧。”沈琦笑道:“还等待你这时候谢呢,那一天接到校里的电话我就替妹妹在紫卿面前剖白清楚。不过失信原不打紧,倒是他很渴望和你厮见。你哪一天有功夫,就在哪一天我来做个东道。”璇青沉吟着还未及答应,只见谷韵香和璇碧两个人手携手地含笑进来,韵香听见这话,便笑向沈琦问道:“说起来你们那位令表弟姓方的,他的文字究竟怎样?比如做诗这件事,在目下的社会上早经成了一种腐旧学问,会做也罢,不会做也罢,毫没什么打紧。不过他的大作,姐姐可否瞧见他是亲自动笔,还是请人捉刀?”沈琦笑道:“韵妹妹问的这话,委实叫我不好回答,我在校里学业这一层,是再瞒不过你们姐妹的。英文算学,还能够领略得一二,至于谈到国文,哪一次我的分数曾经及过格的?顶多也不过在四十分以上,五十分以下。”几句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璇拍手笑道:“到底姐姐说话爽快,若在别人,保不定都得吹吹牛皮,是再也不肯这样告诉人的。老实说,我和沈姐姐是一样的程度,谁还及得我家姐姐和韵香姐姐,是数一数二的女才子,所以她们开口闭口,都讲究了什么国粹。”璇青急道:“一句话到了碧妹妹嘴里,她都得编派人的不是,我们何尝自命是女才子,便真个成了女才子,又有什么荣耀。”说着又望沈琦笑道:“我不过觉得当这新潮澎湃的时代,没有人肯去研究旧时文学。不料青年当中,也有方先生这样人,甘心去干人所不肯干的事,我们这一班女孩子,虽然也学得做几句诗儿几篇文儿,究竟没多大能耐,及不来他们老斫轮手,所以在报纸上瞧见些一鳞半爪,心里欢喜得了不得。能于得方先生的指导,便叫我备一份门生帖子,执贽在他门墙之下,都是情愿。”韵香听到这里,益发大大不以为然了,不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沈琦接着笑道:“姐姐未免太谦了,这拜门生的话,他又何敢当?而且我也不曾见他在屋里静静地用过一天功,吃大菜,兜汽车,老实是紫卿的按日课程。有时候约几个朋友,在一处宴会,面前虽一般地放着笔砚,只是说笑的多,写字的少,几个人苦眉愁脸,好比受罪一样,哼哼嗡嗡地,还不知他们放的是些什么屁。”璇碧拍手笑道:“姐姐这话,未免觉得是个门外汉了,俗语说得好,诗从放屁来。我瞧那一班学做诗的呆子,简直是自寻苦恼,我便是个蠢物,叫我踢天弄井,我不退却,若逼着我呕肚肠子,任是呕出血来,也呕不出什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韵香对她陵了一眼,笑道:“妹妹发这议论,须要分点界限,休得把别人也牵涉在里面,青姐姐她的门生帖子多着呢,那一次精研内典,既要拜给那莲师太做门徒,这一次溺志讴吟,又要拜给这方先生做弟子。你们若再不成全她这番苦恼,就未免太煞风景了。”大家正谈得十分高兴,谁知一转眼再望望那个璇青,早就将双膝盘起,低眉敛眼,鼻息沉沉,仿佛睡着一样,沈琦向她们摇了摇手,笑道:“你们休得啰嗦吧,又何必白累她生气?”韵香趁势将璇青使劲一推,笑问道:“青姐姐,我们和你取笑玩的,你不可嗔怪我。”璇青微微地将双眼一抬,似笑非笑地说道:“爱念一生,水不下流,念不生,火不上炎,我自信此心业已把持得住,你们尽管来取笑,于我这一座灵台,毫没交涉,不过你们徒然增加一层口业罢了。”她虽是这样说,早引得璇碧哈哈大笑,顺手将沈琦和韵香一扯,说道:“你们瞧我这姐姐,她又打起禅语来,你若再和她厮缠,她能够将你们牵人葫芦套里去,一点摸不着她话里的头脑。这当儿太阳业已落山,操场上再凉爽不过,我和两位姐姐跑去拍球,不比在这里和疯子说话的好。”沈琦答应,三个人径自出了房门,还隐隐听见璇青说:“狂者以不狂为狂,我是个疯子,你们都是聪明绝顶。”沈琦和她们玩要了一会,依旧来见璇青,问她可否愿意去见紫卿:“你如果愿意见他,我便约你们仍在半淞园里茶叙,可好不好?”璇青因为韵香她们说的话委实可恼,不无有点负气,偏生要去和紫卿见一见,好堵塞她们的这张嘴。当下也不迟疑,随即向沈琦约好了日子,并叮嘱她不要给韵香她们知道,沈琦点头允许,回家时候便告诉了紫卿。紫卿这一快乐,自然是不消说得。

这一次可没有碰着妨碍,他自己先坐向半淞园里去等,另外请沈琦乘了汽车来接璇青,璇青和沈琦厮併着到了园里,由沈琦介绍,当下彼此道了契慕。所喜紫卿那一张嘴,十分便利,拿出他交际的本领,把个璇青恭维得天花乱坠。璇青见他生得也还不错,偶然提到文字上面,紫卿都是应答如流,彼此越谈越是人港,转把那个沈琦搁在桌子旁边,没有人和她周旋。这时候沈琦的脸上,已是气得冬瓜成了精的模样,连催带逼,然后才各自分散。依紫卿还要拿自己的汽车送璇青回校,璇青一定不肯,另行雇了人力车子,独自向校里走得进来。

她依照做女儿的规矩,先顺拢她母亲那边去请晚安。不防刚走近房门外边,只见房里黑压压地坐了好些人,在那里好像议论什么事似的,又见她母亲泪痕满面,嘴里嚷着:“这还了得,你们替我先将周瑾这厮捕捉得来,休要吃他逃走,然后再由我们报官相验。都要叫这奸夫荡妇,好好地偿他的命,才对得住地下的死鬼。”璇青吃这一惊不小,暗想谁又闹出人命来了,只得跨近一步,开口叫了一声母亲,春华问道:“你在哪里耽搁的,到这时候才回校里?”璇青忙答道:“因为在半淞园里会晤一个朋友,不觉谈得太久,所以搁住了,沈琦姐姐也是才回家去的。”璇青说话的当儿,韵香和璇碧只是望着她点头微笑,璇青脸上红了红,装着不曾瞧见,搭讪着向她母亲问道:“适才听见母亲口气像是说谁死了?”春华未及答应,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问璇青道:“在半月前头,怎么我听见你告诉韵香她们说有一次夜深时分你在操场上瞧见这么一男一女,至于这男女的面庞,你可隐隐约约认清楚了他们不曾?”璇青想了想笑道:“那个当儿我已经吃他们吓了一跳,而且我是无心,他们是有意避我还避不及,如何得容女儿细细揣摩他们是谁呢?不过那男子的背面,分明是眼前的一个熟人。”春华又回头望着大众说道:“你们听听,男子不是他以外,断没有男子敢混入我们这女校。”璇接着说道:“这个不消说得,当然是周瑾这王八蛋无疑了。那几天叔祖病在屋里,叔叔婶婶又左右不离地侍奉,这两个狗男女没有聚会的地方,所以由周瑾悄悄地将这贱人约入我们校里,也是意中的事。地址又宽阔,风景又美丽,人踪又寂静,这两个狗男女还不算得写意?”韵香听到这里,对她瞅了一眼,低低笑说道:“啐,你是一个女孩儿家,说出来的话也不检点些儿,什么写意不写意,你如何又会得?幸亏姨母心内着急,不曾留心,不然又该吃老人家一顿批斥。”说得璇碧脸上红起来,只才垂下头去不敢开口。璇青一时又摸不着头脑,只得趁势问了一句说叔祖的病,这两天可曾好了没有。春华不觉失声一叹,哽咽说道:“哪里还会好呢?午后有人来给信,说昨天晚上服了他那堂客一剂药,一直闹了一夜,午饭前就亡故了,死后浑身露出一块青一块紫的颜色,嘴边眼角,还有些血迹。有人说是中了毒死的,不过还不曾得着证据,偏生在这当儿,那个季氏奶奶又逃跑得无影无踪。我在那边见了这样情形,知道这其中定有缘故。回耐我那堂弟,不痴不呆,也道不出一个详细。还是弟媳妇告诉我,说这妇人先前姘识的那个马夫金铃,因为伙着一班流氓抢劫了一家当典,吃警察捕捉了去,至今还押在监狱里,不曾宣布死刑。妇人生性淫荡,不知为什么又和我们这校役周瑾混上手了。陶先生在校里,他们便在家里胡闹,陶先生病在家里,他们又跑入校里来胡闹。那一夜你撞见的这两个人,不是周瑾和那妇人还有谁呢?我听见这话一经赶回来查问周瑾,不料他早得了信息,连影子都躲得不见了你们道可恨不可恨?我想这事,务必办他一个水落石出,方才泄这一口无穷怨气。”春华正在校里咬牙切齿地发恨,没多一会,那个寻觅周瑾的仆妇已经一步一步踱得回来,向春华笑道:“不但周二爷没处寻觅,谁知他的家小一概都走得不知去向,平安里第一千七百八十九号那所住宅,如今只冷冷清清地剩下一座空屋子,问了问旁边邻居,大家都说这姓周的在前几天就退租,说是搬回原籍去住了。”春华听见这话,益发气得抖抖的,拍案骂道:“哎呀,照这样讲,他们是久经串通一气,一直挨到昨夜,遂将陶先生活活毒死,他和那个淫妇好再做长久夫妻。那淫妇身边也还积蓄得好些金钱,可怜有一大半是我那叔公苦挣得来的,叫我如何兀自甘心。你们替我筹划筹划,还是由我们去出首呢,还是打发他儿子到县署里告状?”众人听春华这番议论,只得面面相觑,通共也筹划不出一个主意,因为在这暑假当儿,校里除得春华上了几岁年纪,其余都是些女孩子她们哪里会干预这场人命案件,转是璇青想了想,侃然向她母亲说道:“大凡世界上的事,既然种了恶因,必要结成恶果。叔祖父年逾半百,他老人家不肯晚年颐养,平白地闹出这样把戏,有儿有女公然又想续弦,续弦也还罢了,也须得捡一份好好人家受过教育的女子,或者图个下半世的照应,怎么那时候我听见人说,他老人家在店铺里买买物事,偏生看中了这位叔祖母。”璇碧听到这里,忽然对她姐姐啐了一口,冷笑道:“呸,这种人你还称她叔祖母则甚?依我说,她便是一个母猪,一条牝狗。”这句话说得大家都失笑起来她母亲皱眉道:“你且听你姐姐有什么见解,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到了你嘴里,偏生又忙着正名定份起来。”璇碧气愤愤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姐姐这等地方还不明白,料想她的见解,也不会妥当。”璇青冷笑道:“哎呀,世界上的事,都像妹妹这样认真,未免太刻薄了。算我说话没有检点,你便少挑剔一句也罢,我不称她做叔祖母,便称她做季奶奶可好不好?”说着又向她母亲笑道:“母亲想这季奶奶嫁给叔祖的初意,她又贪图叔祖的什么,左右不过和放白鸽子一样,偷盗他的财物,卷包逃走,这原是意中之事。至于谋害这一层,我们又不曾得着证据,先行闹得惊天动地,奸夫淫妇不见得立刻被获,倒转要忙着开棺检验,可怜他老人家一生忠厚,生前不曾享着什么幸福,死后偏要叫他受这样惨刑,我们做后辈的也觉得居心不忍。女儿还有一句旷达的议论,像叔祖这般年纪,便是不服毒,也应该是死的时候了。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母亲难道还望他活到一百岁不成?”春华扭头说道:“照你这办法,岂不造化了这两个奴才?”璇青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哪里会有造化呢?良心上裁判,胜于身受斧镢。自是以后,他们活在世上一天,包管受一天的罪。”韵香她们都笑起来,一齐说道:“对虎豹而谈诗书,与强盗而讲道德。姐姐这迂阔的见解,要迂阔到什么田地?”璇青正色说道:“我何尝是迂阔呢?我们不过从高一步着想,便就俗情而论,你们想季氏和周瑾的结合,当真还有什么情义?周瑾恋她的金钱金钱一完,势必决裂。况且这当中还有周瑾的妻子夹杂在一处,将来妒财妒色,不消一年半载,包管决裂起来,说不定还会叫我们知道。”众人听到这里,方才各各佩服,春华又道:“既这样,我们也不必另生枝节了。天气暑热,赶快替他老人家入殓的好。我也不再耽搁,须得向那边去走一趟。校里你们好生照应着,夜间早些熄灭电灯,早些人寝。”众人随即答应。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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