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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励贞操愤愤赴东洋 挈良朋匆匆归故里

薛雄自从转回苏州之后,他那姐姐的伤痕业已渐告痊愈,不过一时还不能出那医院。至于卢玉笙因为和芬同过这样患难,彼此的爱情格外亲密,也没有一天玉笙不到医院里去和懿芬款款地谈吐肺腑。懿芬常对玉笙笑说:“我这孽弟薛雄,他一心一意地想送我们于死地,那一夜只是击伤了我,还算万幸,万一玉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精神上的痛苦,不比较肌肤上的痛苦更是感受得厉害?”她说到这里,两只眼泡里不由得便汪下许多清水来。玉笙说不出来的心里的感激,几次想趁这机会,开口和她乞婚,不知为什么这颗小心坎儿总觉碍着一个人似的,刚刚话到舌头尖上,便又重行忍住。他这一天正在医院里还不曾回去,却好薛雄进了城,他并不去见他的父亲,转大踏步跑到吉岑家里,和他姐姐芳厮见。且道那个芳不碰看薛雄倒也罢了,及至见了他的身影,不由气破胸脯,指着他骂道:“好好,你打听得不曾出了人命,所以又赶回来寻魂。但是我要问一问你,你这颗心还是肉做的呢,还是生铁铸就?便算姐妹们有些冲突,丢开手也就罢了,怎么你忍心下这毒手,要来取她的性命?像你这样凶暴,我这门里请你不必光降。”这番话说得薛雄双脚齐跳,大声喊道:“这不怪吗,你也疑惑我杀人,她也疑惑我杀人,我一天不死就一天洗不掉这冤枉。我偏要问问你们,怎生这一夜手枪便应该是我放的呢?”懿芳冷笑道:“此时落得你赖脱干净了,你既不曾杀人,为甚出事这一晚你便逃得不知去向?幸喜芬妹妹命不该绝,如果死在你那手枪底下,老实说任是画影图形去捕捉你,也不会捕捉得你的影子,可是不是?”其时吉岑也坐在旁边,见他的妻子向薛雄诘问,自己不便插嘴,又深恐薛雄性气不好,怕她们姐弟俩再冲突起来,只得搭讪着向懿芳笑道:“你也省一句吧,好在事体已告了一个结束,倘然没这事呢,算我们白冤枉了雄弟,即使有这事雄弟也可以不必隐讳。不瞒你说,你那二姐姐在医院里已经痊愈她既不曾死,难不成还要叫你来偿命?”薛雄急得跳起来说道:“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她和玉笙吃了手枪,我这时候便不该径赴上海。”吉岑笑道:“上海这地方如何能拦着你不去,不过稍微巧了一点,以往的事迹我们且搁着不谈,但是这时候你可要去瞧看瞧看懿芬不要?”薛雄想了想,便侃侃地说道:“我要不去,又显见得我的情虚了。横竖我还有话要和玉笙讲,就陪你去跑一趟也好。”吉岑向他妻子努了努嘴,意思是叫她不必再说什么。当下两个人便直向医院行来,大家见了一面,玉笙倒不甚介意,惟有芬娇满面,劈口便问他开放手枪的事。薛雄本不甚善于口令,惟有带急带辩,光是毒誓不知发了多少,再加着吉岑也帮着他分辩了几句,芬才不开口。薛雄重行高兴起来,又将他和璇碧结识的事情,通盘告诉了玉笙一遍。玉笙也很替他欢喜,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只有谢璇和你是天生佳偶。她素来高视阔步,轻易不肯把人放在眼里的,倒猜不出竟自赏识了你。”懿芬冷笑道:“这谢小姐也太惫懒了,怎么轻易允许你的婚约?她一定还不知道你有杀害姐姐的勾当,随后等我去告诉她,包管叫你不得趁心如愿。”薛雄听到这里,不觉笑出声来,忙道:“她不像你们白冤枉人,她起初也很疑惑我,后来吃我分辩得明白,随即若无其事。玉哥和我们二姐大家都来冤赖我,你们想那一晚我到上海的缘故,是因为撞见那个同学,他名字叫做朱焕现今还在上海学校里上学。他一天不死,你们将来都可以向他去质问。我生平虽然喜欢打架,却不喜欢说谎,但是这害你们的人,你们肯饶他,我薛雄也不肯饶他。无论如何,在这苏州上海一带凭我去明查暗访,却要弄成一个水落石出,那时才可以表明我的心迹。”吉岑笑道:“好呀,你公然又要学做起侦探来了,做哥哥的不打语,雄弟你如有这本领,破获了这案,我情愿赠送你五百纹银,给雄弟贴补将来的婚嫁之费,可好不好?”薛雄听到这里,好生欢喜他和璇碧虽然订了婚约,至于娶她的这笔费用,恐怕老父顽固轻易不肯拿出钱来。今番得了这样机会,便连忙向吉岑拍了拍手掌,又回头望着玉笙和懿芬笑道:“做侦探的第一重在探访形迹,玉哥你可仔细想一想,近来究竟是谁和你有仇,你将这人告诉我,我便依照这条线索,慢慢儿地去试探。”玉笙笑道:“不瞒你说,我自从解了知识,有恩于我的倒着实不少,若提到仇人这两字,发誓也寻不出,在理我也不能信口诬蔑别人。”薛雄怔了怔,没奈何只得重行向懿芬央告道:“玉笙既没有仇人,这暗杀的定然是为的姐姐了,姐姐请你老实告诉了我吧。”懿芬正没好气,见他问到这里,不由然一笑道:“我却有个仇人呢,这人却是男子。”薛雄这一高兴,倏地跳得起米,笑着说道:“和姐姐有仇的决非为财,左右不过为的是色,自然是个男子无疑了,他姓什么叫什么?”懿芬冷冷地笑说道:“这人姓薛,名字叫做薛雄。”玉笙和吉岑听了一齐哄然大笑,薛雄见懿芬依旧疑心自己,把不住勃然大怒,跳起身子嚷道:“你们不告诉我也罢,通同这豆瓣子大的苏州上海,凭着我一个人的本领,难不成便侦探不出?老实告诉你们,这案子一天不破,我一天也不来再和你们厮见,黄浦江又不曾干涸,便向那浪花里了我这一生一世。玉万一会见璇碧,还请你替我说一句,我们那个婚约,不能作为凭准万一我死了,她便可以再嫁。”薛雄说到这里,急得眼泪汪汪地转身就待奔出那座医院。惟有懿芬见他这神气,只是微微含笑,也不去阻拦着他,符吉岑知道薛雄是个血性汉子,他说到哪里,当真能做到哪里。况且这次暗杀的勾当,据他的口气,定然抱着莫大的委屈如果让他跑出去瞎撞,未免白给苦头给他去吃,也不是看待亲戚的道理。连忙上前扯住薛雄衣袖,吆喝说道:“你这人真是鲁莽,暗杀既与你没有相干的,你又不曾负着侦探的职务,何苦替别人出这样死力?”薛雄顿脚说道:“姐夫你不晓得,我不寻出这暗杀的人,始终也不能叫她们相信得我,我活着也没有多大趣味。你若不放手我憋着这一肚皮鸟气,胀也会胀死了。”他一面说,一面使劲和吉岑夺手,玉笙故意笑劝道:“吉翁你还是让他去的好,他的意思我早猜得明明白白,并不在乎专为洗脱他的冤枉。”薛雄见他这冷言冷语,心下转十分狐疑,忙立住脚步问道:“我除得洗脱冤枉,另外还有什么意思?倒要请你说得一说。”玉笙不慌不忙,从袖子里伸出他的那只手,竖齐了五个指头给大家瞧看。吉岑不由得大笑起来,薛雄见了,心里已是明白,知道玉笙拿话来消遣他,以为自己希吉岑的五百两银子,所以才愿意告这奋勇。不由而然地羞得连头项脖子都通红起来,才低下头一声也不开口,不像适才雷轰电掣地闹着侦探去了,再加上吉岑趁势将他劝说了一顿,笑道:“雄弟,凡事都得从长计较,凭着自己一时高兴,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暗杀的人,你究竟也不曾知道他藏在哪里,不见得经你出来侦探,这人便会吃你捞着。你若是有这意思,也不妨事,只消在这苏州城里,随时随地留点心就是了,何必东奔西跑,叫大家悬心。”薛雄想了想,这话也很有理,遂也不再倔强,大家坐了一会,别过芬,一齐出那医院。约莫过了有两个多月,懿芬已经恢复原状,早经回家照常去到学校里上课。但凡逢着星期日子,都得来访玉笙,谈谈说说。这一天吉岑薛雄都坐在玉笙书房里,无意中间,大家又提起那件暗杀的事,懿芬依旧拿眼去瞧薛雄,薛雄正待发话,不料外间又送一封信进来,是寄给玉笙的,上面注明了是他嫂嫂宋媚云的函札。玉笙见吉岑他们在座,不便拆视,顺手搁在书桌上面。吉岑忽然想起前次那封信因为玉笙不在屋里吃他兄弟悄悄拿入后进,几乎闹出笑话,这时便向玉笙笑道:“你还是拆开来瞧一瞧吧,好在我们也不是外人,况且令嫂的手笔,也不会有别的秘密,须要瞒住人的。”玉笑了笑,正待伸手去取,偏生懿芬非常爽快,她早抢过来,撕开封皮将里面那几张八行书抽出,从头至尾瞧得一个不亦乐乎,瞧到末了忽然大惊小怪,喊道:“这可不怪吗,竟然有这样岔事?”众人见她这神气,都吃了一吓,玉笙惊问道:“又闹出什么岔事儿来了?我这时候已像惊弓之鸟,再也禁不得这样的恐吓。”懿芬偏不肯老实告诉他们,又将那封信死摁在手里不放,只见她对着薛雄噗哧一笑,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今番可是替你洗了枉了。原来这暗杀我们的还是玉笙的仇人,他姓周名字叫做周大炮。”薛雄听到这里,第一个先行跳起来,嘴里不住地嚷道:“好呀,竟亏你有这副老脸,还说这话?那一天依你们简直要把我薛雄枪毙,这狗娘养的周大炮在哪里呢?等我跑去和这厮拼命。”薛雄尽在这搭儿乱嚷乱喊至于玉笨却非常诧异,抢着问道:“这周大炮和我也不认识,哪里来的仇恨?懿妹妹请你爽快说了吧,没的叫我脑子都胀得疼痛。”吉岑也在那里胡猜了一会,早又见懿芬将信纸往桌上一掼,两只秋波眼睛止不住那泪点儿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玉笙和吉岑益发吓得茫无头绪,两个人这才夺过那信,一行一行地念了下去,薛雄也伸头踮脚在他们背后瞧望,及至看见孟占魁因病身故,谷韵香的婚事当然是无形消灭,书后又说到谢校长的意思,一定出来做媒,愿意将韵香聘给玉笨为妇,只要你一经承认,我们这里便履行婚约。又叮嘱玉笙不必在苏州耽搁,赶快回转上海等语。薛雄听一句便跳一跳,直乐得手舞足蹈。原来他心里快活的,是因为玉笙和韵香订婚,叫他姐姐懿芬没有指望,好吐他这些时胸中蕴着的那口鸟气。吉岑也猜得出薛雄的心事,深恐他过于刻薄,再触恼了懿芬,着实有些不大方便,而且这封信寄得来很有关系,保不定芬还要和玉笙开什么谈判,自己坐在这里未免叫他们有些碍手碍脚,他想了想随即望着薛雄将眼睛一挤,笑着说道:“我们左右闲着没事,何妨到公园里去逛逛,不知雄弟可能陪我走一趟吗?”薛雄拍手笑道:“公园里有什么趣味,我在这搭儿瞧瞧他们两家头的把戏,不比较闲逛的好?”懿芬这可忍耐不得了,拿手帕子将眼泪拭了拭,指着薛雄吆喝道:“你嚼的是些什么舌头?谁做把戏给你瞧的?你休得十分把稳,世界上的事,若讲到出岔子,也很容易。璇碧虽然允嫁给你,终究和你还不曾成亲,像你这幸灾乐祸,一定有现世现报,将来碰入我们眼睛里……”薛雄气虎虎地将手指在脸上刮着羞她,说道:“死不顾廉耻的丫头,璇碧嫁我,是她的愿意,我总不曾瞧见过硬要嫁给这人,人家不要你,你兀自淌眼泪儿。老实说,婚姻的事要两家头愿意呢,死拉活扯也不中用。”懿芬如何禁得住他这顿抢白,登时蛾眉倒剔,拾起桌上的一方砚台,对准薛雄直掼过来,薛雄将头侧了侧,那砚台却好落在吉岑肩脚上,非常疼痛,没口子地喊哎呀哎呀。里边懿芳听见外面喧闹,也忙赶入书房里,薛雄又直奔懿芬,要来揪她厮打。玉笙死命拦在当中,不肯让她们姐弟交手。吉岑一面按着膀子一面使劲地扯了薛雄嚷道:“我劝你到公园,你不依我,一定要在这里胡闹。怎生你们姐弟斗起气来,都是舍间晦气,你若再倔强,以后就请你们再不劳枉顾了。”薛雄没奈何,只得跟着吉岑走了出去。懿芳又问起他们的缘故,玉笙大略将信里话说了一遍,懿芳听了也是闷闷不乐。转是懿芬撒娇撒痴,望着她姐姐说道:“没有与你相干,你请回内室去也罢,我同玉笨还有话讲呢。”懿芳微微一笑,便依着她转身走入上房。

这里玉笙尽管将那信捧在手里瞧看,不防吃懿芬一把夺得过去,向桌上一掼,放下脸色问道:“玉哥你对于这件事究竟作何解决?我们近来好在是没有话不谈的,你说出来,我都可以照办。”玉笙沉吟了一会,方才款款地说道:“你叫我说什么呢?家嫂既有这样意思,便算我不肯允许,也得转回上海,和家嫂当面接洽一下子。”懿芬冷笑说道:“你把我当做三岁小孩子看待,我若放你转回上海,凡事还不是尽让你和嫂嫂做主,我随后就便来寻觅你,你也可以躲避起来不和我厮见,可是不是?”玉笨急道:“你的话专会冤枉别人,我此时便发了毒誓,你也不肯相信,依你又该怎样办法呢?”懿芬笑道:“若是依我,你只回一封信给你嫂嫂,说你在苏州已经和人结婚,这谷韵香的事须作罢论。”玉笙瞅了懿芬一眼说道:“我几曾和别人订了婚来,你这不是逼我去扯谎?扯谎的人于道德上便大大缺陷了。”懿芬听到这里,不由气得变了颜色,狠狠地向玉笨啐了一口,说道:“呸,当这时势还讲究道德吗?讲道德的人,便没有饭吃。你也不用和我推三阻四,老实说,我一天不死,一天也不得让你离开我一步,天津是个好地方,我有几个同学姐姐都在那边做事,依我主意,我们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向天津一走,你嫂嫂要寻你也没处去寻。你与其赶回上海,不如收拾收拾,到北边去走一趟。”玉笙听到这里,心里只管扑通扑通地跳,低下脖子,一句话也不敢答应。彼此静静地对坐在书房里,磨挨了有好半天功夫,也没有个决断。

自是以后,那个懿芬再狡猾不过,她老实拿定主意,简直和玉笙形迹不离,外边似乎异常亲密,至于内里却和差人看守囚犯一样。好在玉笙住的那所书房原在她姐姐家里,她便镇日价在那边厮混也没有人敢议论她的不是。随茶便茶,随饭便饭,足足延挨了有半月光景。每逢夜晚,她都要谈谈说说,约莫等到那火车过了苏州车站,她才放心转回自己屋里睡觉。把个玉笨真急得三尸神爆,到此才懊悔轻易和这些文明女子纠缠不得,便是当日男人家防闲自己的堂客,也不曾有这种严厉。却好宋媚云的第二封第三封信都接连到了,信中的话大率嗔怪玉笙不该置之不理,若再不肯回来,可想你是将嫂嫂自幼儿抚养你的恩情,一概抛诸脑后,世界上也没有这般情理。玉笨哪里说得出心中委屈,好容易这一天等芬走后,特地打发人到上房里,将吉岑请得出来,将这件事和他斟酌。吉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安慰玉笙劝他再耐烦几天,等我去和雄斟酌,听他的口气,好像也要到上海去的,最好你们两个人一路同走。玉笙没奈何,只得权且住在书房里纳闷。后来薛雄得了这消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每逢星期日,我那朋友朱焕都是要赶回苏州,我们悄悄地将行李存放在朱焕那边,前一夜等芬离了这里,兀自瞒着她到栈房去歇宿,第二天和朱焕搭成伙伴,一齐由他家里动身。及至我姐姐知道,我们却好离上海不远了。”吉岑和玉笨听了他这话,都拍手称赞好计。玉笙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事做出来太鬼鬼祟祟,然而想免去懿芬的缠绕,除得此法,却没有别的法子了。于是点了点头,和薛雄暗暗约好了时刻,大家都在朱焕屋里厮会。不怕懿芬再狡猾些,哪里会猜得出他们干这把戏?

当晚懿芬依旧踱向书房里来,和玉笙闲话,玉笙瞧她这神气心里转觉得有些不忍,暗念不多一刻,彼此就要分手了,随即从自家书箱里取出一张小影,递给懿芬,懿芬接入手里望了望,笑道:“你巴巴地赠给我这小影则甚?”玉笨吃了一吓,忙笑着分辩道:“我想请你在这照片上替我题几首诗文,料你一定是不能拒绝的?”懿芬将头颈缩了缩,笑道:“好呀,你简直拿着和尚捏角儿。我出了学校倒有好多日子了,平时对这国文上便不大高明,你忽然逼着我做诗岂不是有心刻薄我吗?”玉笙笑道:“本来诗文这件玩意儿也不拘旧体新体,我知道你白话诗是再好不过,趁这时候还早,便累你携回公馆,尽今夜里做得成功,明天大早在这地方交卷。你若是不允许我,我们恼了这交情都使得。”懿芬为人天生有一种好胜的脾气,分明自己不能动笔,此番因为玉笨瞧得起她,巴巴地拿出这小照来请她吟咏,她不由得高兴到十二分,没口子答应说:“既是玉哥喜爱我的笔墨,我没有一个推诿的道理?不怕玉哥笑我,自顶至,都愿意交代给玉哥了,何况这区区几句诗儿?照这样讲,我便不在这里耽搁,拼着我半夜的功夫,包管做出来叫你佩服。”说完这话,她立刻掏出一方桃红洒花华丝葛手帕,将这照片包好,向玉笙道了一声别,曳着长裙,真个跑转她家里了。

可怜懿芬这一夜也不曾合眼,好容易呕心挖胆的,涂了又涂改了又改,才胡乱编出几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似小调不是小调的文字,又端端正正用工楷把来写在那幅小影上面。看一遍,读一遍,非常得意,不知不觉眨眨眼天色已经大亮,料想要睡觉已睡不成了,倚在枕头上略略闭着眼养神。一会子惊醒了,见时候已经不早,匆匆忙忙地盥洗完毕,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将那小影依旧包好,揣入怀里,飞也似的跑来送给玉笙瞧看。她因为有这件事,进了符吉岑的大门却不忙着去和她姐姐断见,转大踏步抢人玉笙的书房。抬头一望,吓得茫无头绪,只见玉笙平时睡的那床帐,却还高高吊着,及至书桌上所有的陈设书籍,一古拢儿都没有影响。她也是个聪明的女郎,早已恍然大悟,又向那伺候书房的小厮问了一声,那小厮也不隐瞒,便将玉笙昨夜动身的话告诉了她。懿芬思前想后,想到玉笨这人毫无情义,我怎样看待你,你对我竟没有丝毫留恋,转回上海也罢了,怎么又拿这张小影来骗我白忙了一夜?由此看来,那句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话,竟成千古铁案,是颠扑不破的了。懿芬想到沉痛的去处,她也不管别人耻笑,便一屁股瘫坐在那张床上,放声大哭。小厮见这情形,忙不迭地跑进去京告这事。懿芳早料到有此一招了,不慌不忙,从里边缓缓地踱将出来,走近芬身边,将那袖子扯了扯,笑问道:“妹妹你为甚这样的伤心?”懿芬瞧见她姐姐,越发哭得厉害。懿芳暗暗好笑,只得让她尽性哭了一会,然后命仆妇们预备水盆出来,给她洗脸,搭讪着笑问道:“妹妹可惜迟来了一步,卢先生已经走了。”这一句话又触起懿芬心事,格外止不住呜呜咽咽,又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掼给芳去看,哭着说道:“姐姐你瞧这人可恶毒不恶毒,他走了还不算数,巴巴地白拿我开这玩笑。我哪件事亏负了他?便是那一晚吃人家暗算,也是为的玉笙在医院里受了那样痛苦的罪,我何曾有一句埋怨他过?谁知他竟这样狠心。放着我薛懿芬不死,有这一天会见他,都要叫他死在我手里,拼着我挺身出来偿他的命。”懿芬越说越恨,依旧哭得无休无歇。懿芳将照片望了望,复行搁在桌子上,顿着双脚问芳吆喝道:“哎呀,我们做女孩子的身份可是被你拆尽了。你又不是没开过眼孔,世间比玉笙好的男人,不知多少,偏生遇见你这傻大姐死心塌地地和他厮混在一处。这也罢了,大家原是朋友的情分,丝毫没有婚姻关系,便是结了婚姻,也许合则留不合则去呢,为什么你转这样不疯不癫?走了一个卢玉笙,好像比你死了母亲还哭得沉痛。清大早起,没来由跑人你姐姐屋里来嚎丧,姐姐虽然不来计较你,但是还有你姐夫呢,何能够保得住他心里欢喜不欢喜?你杀死他再去偿命,请问你这叫做什么名目?”懿芬听到这里,不觉豁然醒悟,拭了眼泪说道:“姐姐的话,固然不错,然则照你这样讲,我便该白受他这一场舞弄了,这难道不算拆了女孩子身份?”懿芳又笑道:“凡事责人必先责己,你如果不厮缠着他,他要走便走,又无辜地跑来骗你则甚?你须知道玉笨的这番作用全行是你自己招出来的,我全是凭着公理说话,玉笙和我非亲非故,我也不犯帮着玉笙转来欺负你这妹妹。”懿芬跳起身子说道:“罢罢罢,我此时已经大彻大悟了姐姐随后瞧着吧。”她说完这话,立刻夺过那照片,在地上踏了几脚,径自走得出去。懿芳见她这样情形,心里非常纳军,当时又不便挽留她,一直等她去后,才将这事告诉了吉岑,吉岑想了想,惊说道:“不好不好,这人变得太快,怕要闹出别的乱子,论起理来,这就是你坑害了她了。”懿芳笑道:“你难道还怕她去寻死觅活不成?”吉岑冷笑道:“这话也不好便说没有,大凡一个人受了刺激太重,她这神经一乱,什么事体干不出来?玉笙既给她当头这一打击,你不去安慰,转冷嘲热讽地将她数说了一顿,莫说她是个女孩子脸皮最嫩,便换上我符吉岑,也没有这脸面再出来与人相见了。不好不好,等我赶快到岳父那边去打探一下子,如若会见懿芬,还是将她约来,你用别的方法劝解劝解她才是道理。”说着便匆匆忙忙,径出门去了,懿芳听见这番话,心里也着实有些抱歉,暗想不该过于激烈,万一闹出别的岔枝儿,我抚心自问,如何对得住芬妹妹?她越想越是懊恼,好容易等到吉岑进门,便忙着问他可曾瞧见懿芬没有,吉岑只不住地摇头,说道:“这事委实尴尬,据岳父说,芬从清早出门到这时候也不曾见她回家,我想她这一气保不住她不闹到上海,当真去和玉笙拼命。”懿芳急道:“既这样你可打个电报到上海去问一问,如果真有这事,你我两人,都得着一个去替他们调停才好。”吉岑笑道:“打电报未免太早了吧,她便是要到上海,此时也不过在火车里耽搁,人不曾到那里,电报到了那里,也没中用。依我的意思,不如写一封快信,由邮局寄去,无论如何,须得等玉笙有了回信到来,我们再斟酌行止。”懿芳点头笑道:“毕竟你们的见识比我高明得许多,我也是急了,所以说出话来都有些不尴不尬事不宜迟,你就去写信吧。”吉岑答应了,将信写好,打发人送入邮局。果不其然,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玉笙那边才有信来,说芬并不曾到此。吉岑夫妇得了这消息,格外惊慌,但是事到其间,便是惊慌也没济事了,夫妻俩只得暗中向四下里打探她的踪迹。事隔多日,依旧是石沉大海,消息毫无。芳想起平时姐妹常常在一处走动,如今弄得人亡物在,三个人分在三处,家中只剩了一个生身老父,毫无依傍,免不得潜然下泪。

说也奇怪,这一天懿芳正在房里纳闷,忽地门房里送人一封信来,上面写的是打从日本寄来的,当时便吃了一吓,连忙拆开了一看,才知道懿芬由那一天负气出门,径自搭了海轮,向日本去求学,无如所带的盘费很是有限,缴足学费,渐渐有些拮据起来,目下已经改成半工半读。万一不能学成归国,她决意蹈海而死,没有面目再回来和姐姐姐夫厮见了。信里的话,委实写得字字沉痛,懿芳一面念着,一面哭着,早把那封信函,泪珠子湿透了大半。及至等到吉岑回家,便将这信给他看了,说:“我竟不料芬妹妹有这样决心,起先瞧她的举动,仿佛有些天真烂漫,一经激刺,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可怜她子然一身,栖迟异国,经济再不宽裕,怕她这性命还有些难保得住。不瞒你说,我情愿将我历年的积蓄,再添上些首饰变换出来,通同寄往日本,作成她这番求学的苦心,你千万不要阻拦我。”吉岑听到这里,不由拍掌大笑,说道:“你这人未免太客气了我和你又不曾分家,你能够帮助她的学费,难道我便不能帮助她的学费?这事请你不必过问,等我向银行里按月汇款,又妥当,又捷快,不比较你去变换首饰的好。”懿芳忙提起袖子向吉岑福了两福,笑道:“为我的妹妹累你破钞,叫我心里如何得安?我此时也不便道谢,只好永铭心版了。”这几句话说得吉岑哈哈大笑起来。

再说玉笙薛雄那一天径赴上海,刚刚下了车站,依薛雄性子便硬逼着玉笙陪他到学校里去,和璇碧会面,玉笑道:“你这人也太暴躁了,假如我们迟一日动身,你又待怎样呢?”薛雄急道:“迟一日动身,那就罢了。我既到了这里,不去访她岂不累她多盼望了一夜。”玉笙笑道:“没的这样肉麻吧?如今的文明女子是再活泼没有你还拿当初的那些痴男怨女来比臂她们,什么陌头柳色,春水绿波,都是那些没脚蟹才有这种苦恼。好哥哥,你放一千二百个心,你便再迟个三年五年不来和璇碧姑娘所见,她也道不得个便会想出病来的呢。”这几句话说得薛雄噗哧一笑,指着他骂道:“凡事到了你这张促狭嘴里,便没有好话可讲,依你该怎样呢?”玉笙笑道:“依我你此时仍然去住客栈,我是不及奉陪,须得赶回去拜见嫂嫂。说话的当儿,还得替你们表白一下子,好请我那嫂嫂去和她母亲接洽,我恐怕这时候她母亲还未必知道你们的秘密呢,光是这样鬼鬼祟祟也不成个体统,老实说,恋爱虽可以自由,这婚礼总得大家公证。”

璇碧年纪既轻,脸皮又嫩,我猜准她把这事一定还蒙在鼓里。你觉得我的见解,可错不错?”薛雄鞠躬笑道:“我真佩服,你想得周到。一切拜托,你若是能成全我则个,随后自有酬报。”玉笙扭头笑问道:“你酬报我什么?”薛雄笑道:“保佑你和谷小姐的姻事决裂我有这本领叫我家二姐姐嫁给你。”玉笙向他啐了一口,笑说道:“承情得很,你既有这意思,便不该怂恿我瞒着你姐姐逃走,此时转在这里说风凉话儿,可想你这人心术不正。”薛雄急道:“可又来要逃走也是你,此刻埋怨我又是你。这也不消过虑,我可以再搭火车回去,将姐姐带来和你诘问。”两人说笑了一会,方才各自分手。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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