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玉笙还家,一直等到吃过晚饭以后想起薛雄来,便向媚云说道:“这时候睡觉还早,我想到马路上去访一个朋友,请嫂稍为等候我一下子,我是绝没多耽搁的。”媚云问道:“你离这上海好久了,又有什么朋友要你去访?今天路上辛苦,依我还是早早休息的好。”玉笨见他嫂嫂不允许他出去,他兀自不敢违拗,只得搭讪着说道:“这个朋友并不在上海,是同兄弟在火车上一路来的,他目下住在虹口客栈。”媚云笑道:“哦,既是一路来的,可想你们分手还不曾久,这早晚又去访他则甚。”玉笨笑道:“访不访原没要紧,不过我这朋友还有一件事要想拜托嫂嫂替他出一点力,嫂嫂恐怕一定是肯允许的。”媚云扭头笑道:“这话又奇怪了,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怎么无端地要我替他出力?”玉笙当时便笑着将璇碧和薛雄订婚的事告诉了媚云一遍,媚云方才恍然大悟,笑说道:“这事提起来可就一点不错了,韵香背地里也和我说过,又说这姓薛的性情不大好,她还埋怨璇碧不该和这样的人订婚。”玉笙笑道:“那也是她们的误会,我在苏州出的那件乱子,无论谁都疑惑是薛雄。幸亏谷小姐府上有信来,方才水落石出,别人不明白,嫂嫂可是明白的了,明天嫂嫂会见校长,就托嫂嫂替他们提一句,这也是成全他们的地方。”媚云摇头笑道:“待我斟酌缓一些儿倒不妨事,你不知道她姐姐璇青新近也结识了个姓方的少年,其实还是做朋友的资格,不料那个方紫卿浮荡轻薄,便平白地告诉别人,说璇青和他有了秘密交涉,后来吃璇青打听出来,气得要死,她母亲又百般地埋怨她轻举妄动。可怜璇青经此打击,好像是灰心世事,平时除得独自在屋里静坐,连什么科学她都不把来放在心坎上,这个女孩子我恐怕她要走人魔道去了。她母亲便因为这些事,心绪很是恶劣,若再提起璇碧和薛雄的事来,我们就未免觉得过于冒失。”嫂叔两人谈了一会,当下各自人寝。
第二天清早,玉笙便去会那薛雄,相见之后,顺便将他嫂嫂说的那番话一一和薛雄谈起,又说到璇青的事迹,薛雄直气得面红耳赤,嚷道:“不料这上海竟是个万恶世界,那些浮荡的子弟,白玷辱人家的妇女也还罢了,为什么这个姓方的混蛋,公然做着这斯文的败类?我倒不服这口鸟气,等我跑去将这斯活拖出来,打他一个半死。”玉笙笑道:“你又来鲁莽了,这又干你屁事,值得这样张牙舞爪,你知道这租界地方和你们苏州不同,在马路上揪人所打,巡捕是要来干涉的,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好。”薛雄揉着肚皮说道:“我饶了那厮却不打紧,但是我一定会怄出病来。好哥哥,你有什么主意请你教导我一下子,总得叫这姓方的吃一吃苦头。对得往璇青,我才对得往璇碧。”玉笙刮着脸羞他笑道:“好呀,还不曾正式结婚呢你就袒护大姨子起来,我也替你害羞,这会子怕璇碧还不知道你到了上海,我们何不将她约出来,一同到半淞园里去逛逛,顺便问问璇青和那方紫卿的事迹,随后便是要摆布他,也得有个头绪。”薛雄拍手笑道:“到底是你有主见,我便打电话去约璇。”他说着便走人电话室里去了。
再说这时候璇碧和韵香因为长夏闲着没事,大家都在璇青房里坐地,璇青焚了一炉好香,自家盘膝坐在凉榻上,手里拿着蝇拂子在身边左萦右拂。韵香见那香刚待完了,她便站起身来,拈了一支檀速轻轻向炉里去插,一霎时那氤氤氲氲的青烟便袅向半空里,煞是好看。璇碧嘴里不住地嚷热,璇青笑向她说道:“妹妹你静坐一会就好了,饶你这芭蕉扇子越是不住地扑,越是热得难受,我便因为身体禁不得凉,所以将室里的风扇通通卸去,早知你们都哄得来,便不卸这风扇也好。”璇碧笑道:“谁还及得姐姐有这能耐,我不相信你当这三伏天气,还穿上两件纱衫,要是我便恨不得剥脱了这身皮才好。”说得韵香大家都笑起来,她们正在这当儿闲话,忽走进一个仆妇,向璇碧笑道:“外边来了电话,有人约二小姐出去呢。”璇碧猛将那扇子向地下一掼,扭着脖子冷笑道:“这样天气热还热不过,谁耐烦向毒日里去东奔西走,对就对,不对瞧我将这厮痛骂一顿,叫他下次瞧瞧风色,没的冒冒失失地跑来请客。”璇青冷笑道:“瞧你这等好性子,人家请你,你爱去就去,不爱去回他一声,也不妨事,又这般惊天动地地排人家则甚。”璇碧哧一笑,随即跑出去接那电话,不曾两分钟功夫,她早欢天喜地地直扑进来,嘴里也不说什么,匆匆忙忙地便打开橱子去寻衣服。璇青和韵否见她忙得这个模样,都觉得十分好笑,便向她问道:“约你的究竟是谁?你可骂他不曾?为甚又赶在这毒日里东奔西走,人家不瞧风色,你为甚也不瞧瞧风色?”璇碧吃她们嘲笑,自己也不由得脸上红了红,搭讪说道:“还有谁呢,他巴巴地从苏州赶来,我若不去和他斯见,未免叫他觉得我不近人情。说不得这话,虽当这毒日头里也得去走一趟。”韵香拍掌大笑,说道:“原来如此,早是不曾骂,如果骂了,我果你去报告的,足见世界上的事不可过于拿得把稳,在别人就算不瞧风色,在那姓薛的便不瞧风色,妹妹也得体贴他了。”璇碧刚待回答,叵耐话还不曾出口,忽地瞧见宋媚云打从操场上走来跨人房内,向她们笑说道:“累我寻了好一会,原来你们都聚在这里呢。”说话的当儿,她又掉转头向韵香笑道:“告诉你一件事,玉笨昨晚打从苏州回来了,他原说要来会你,却因为吃一个朋友缠着,不好分身,特地托我转达,早晚怕玉笙要约你到半淞园里去纳凉。”韵香听到这里,不由脸上也红了一红,低下脖子一句也没言语,这时可把那个璇碧快活得什么似的,也就拍掌大笑道:“好呀,薛雄约我本来到半淞园,可想玉笨一定也在那里,姐姐如不嫌这毒日,何妨也去逛逛?世界上的事是再没有这样活灵活现的了,刚在这里拿人家打趣,不料打趣人的人简直是自己打趣自己。”媚云一时还解不来她们的语气,便笑着问道:“璇碧嘴里讲的是些什么?何妨告诉我听听,也叫我乐一乐。”转是璇青半响不曾开口,见媚云询问这事,便微微笑着说道:“宋先生你不知道,她们正在这里斗机锋要子呢,其实作茧春蚕,以丝自缚,成灰蜡烛,有泪难干。这养养爱河,凭她们再聪明些,怕也打不脱这重魔障。”媚云在这当儿已瞧科九分,便点头笑道:“毕竟是璇青姑娘见解不错,但是我也有一句话,要替她们解释,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况且她们姐妹正当这青年活泼时代,你一定要强她们去做枯木竹石,这也未免太悖情理了呀。”说得韵香和璇碧两个都一齐大笑起来,媚云又望着韵香说道:“璇碧适才说的话,真是一猜便着,玉笙虽然不曾告诉我出去访谁,但是他昨天既同薛先生一路前来,断没有个不去会他的道理,薛先生既约璇碧,玉笨不过不便冒失约你罢了,你如若不拘这形迹,何妨就同璇碧去走一趟,顺便还请你代我去瞧瞧这薛先生我已受了玉笙的嘱托,少不得还要替我们璇碧姑娘,做一个现成的媒妁呢。”璇碧不觉笑了一笑,趁势扯着韵香衣袖,扭股糖似的缠着她说道:“姐姐你先不该打趣我,这时候既知道有玉笙在座,你若不和我同走,我一定不依。”韵香吃她缠得脸上绯红,夺着袖子说道:“你这人也太惫懒了,人家请的是你,又不曾请我,我无缘无故地夹杂在你们里面,成何事体?而且也没有意味。”璇碧扭头笑道:“既这样说,我立刻到电话室里替姐姐去问一声,咐玉笨补送一份请帖过来,可好不好?”媚云笑问道:“难道薛先生还有请帖到你不成?”璇碧笑得咯咯地说道:“我们这请帖是虚设的,譬如叫玉笙在谈话里说一句请韵香姐姐,那还不是和下了请帖一样。”说完便要出房,韵香将她一把扯着,急道:“妹妹你若再这样胡闹,我可就恼了,你也瞧我们平时的情分,这时不可和我取笑,妹妹今天你且先过去,改一天再由我来奉请,大家聚的日子多着,你也不在乎赶在这当儿热闹。”媚云怕韵香着急,也就向璇碧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要走便快走吧,一会子日色正午,路上格外炎热。韵香她既不愿意前去,你也不可苦人为难。”璇碧这才放了手,瞅着韵香笑说道:“下次姐姐的这张嘴可还敢刻薄不刻薄了?”韵香忙道:“不敢不敢算我乱嚼舌头,请妹妹饶恕我这一次吧。”璇碧笑道:“若不是瞧你这样可怜,我有得饶你呢?”她说完这话,已经收拾完毕,回头向媚云说道:“宋先生在此多坐一会,我稍停便得回来,还有要紧的话待和宋先生斟酌呢。”一面说一面又对着韵香挤眉弄眼,韵香只是装着不曾瞧见,只把个脸掉转来对着墙壁,也没言语。及至等到璇出门之后,媚云很想探一探韵香的口气,又因为璇青在座,怕她害羞不好意思说出什么来。这时媚云便故意地向璇青周旋了几句闲话然后携着韵香的手腕,笑说道:“我们且让她休息休息,没的老在这里和她厮混,你且随我到外边来,以前你请我删改的诗文,如今通通替你改好了,我们这当儿也闲着没事,等我将那不大妥帖的地方一一地指给你看。”韵香心里也很明白,随即微微笑了一笑,便挪步跟着媚云走出,故意笑说道:“天气转热,宋先生何必还忙忙地弄这些笔墨,搁在那里等到秋凉下来给我也不妨事。”两人说着话,已走人媚云的那个书室。
其时日刚近午,万籁无声,一株大梧桐树遮蔽着日影,把一带湘帘都映衬得绿阴阴的,清风徐来,尘烟尽散。媚云便让韵香上坐韵香不肯,便随意向一张藤椅上坐下,媚云也不叫唤仆妇,亲自在壶里倒了一杯酽茶,递给韵香,韵香忙着起身接了送在嘴旁边呷着,媚云笑问道:“这几天你们太夫人可有家信寄来不曾?”韵香摇头说道:“还是上一次叙述江西的事迹曾经有信给学生,目下却是好久不接家信了。”媚云笑道:“江西的这件事,也很出自意外,不知你心里觉得怎样?”韵香已经将茶杯放落,正色说道:“宋先生你这话问得怪了?这件事别人瞧着都以为意外,然而在我看起来,却在意中,买卖式的婚姻,在今日己万万不能适用,老实说,便不出这岔子学生也是要力争上游,断断不能随波逐流,悉听父母做主的。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便拿这厮们的举动而论,金阊暗杀,既人道又违天理,便不说什么上帝主宰,单就这气机感召,作不善者降殃,那是一定不可移易的道理。所以学生对于这番变故,方且以手加额,觉得十分侥幸,不然我们家庭里转要发生恶感,这又是何苦来呢?”媚云听见她这议论,不由地将头点了几点,笑道:“到底你素来的为人很有见识,足可以当这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两句话。不过近来的女子,多半虚荣心重,不思自立,总想倚赖着丈夫供应她的服饰宴会,好便好,不好就许得和她丈夫提起离婚,习俗相沿,像这等举动,没有人批驳她还得有人来称赞她。你想想,嫁了以后尚且免不得观金钱的多寡做爱情的转移,至于当那未婚以前,一定是应该择肥而噬。选婿的目的,第一件要在家资贫富上着眼了。”韵香虽猜到她话中的用意,自己却又不便明认,只得冷笑了一声,款款地说道:“宋先生的话虽然是有激而谈,然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只好瞧各人的志趣罢了。”媚云又趁势说道:“譬如我们这份人家既无恒产,又不肯处心积虑地在外面觅那不尴不尬的钱,仅仅靠着这教员薪金,所人甚是有限。我常替我们玉笙设想,怕他要想娶媳妇这件事,很有些烦难呢。你道为什么缘故,富家的女郎,齐大非偶,我们固然不肯去仰攀,至于和我们一般的门户,他们有女儿也应该免不了那些俗见,论他的年纪,便等一等学成名立,再来提起婚事,也不为迟。不过我们姓卢的家里,人口凋零,仅仅剩此一脉,固然说不到那些古话,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是苹蘩所托,却也不能把来置之度外呢。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最叫我痛心的我自从先夫见背,含辛茹苦将近十年,自问这清白之躬算得是俯仰无愧,然而人心不古,蜚语横来,寡女孤男,落得与谗间的人以口实。玉笙春间一气避往姑苏,你想也知道这其中的委曲。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们当日两小无猜,厮磨耳鬓,性情也还投契,再讲到文章道德,他提起你来都很佩服。江西的这件变故,在府上二老瞧着好像是极其不幸,若在我们心理想起来,未尝不是缘之所在,非人力所可勉强。小姐素来和我往往倾倒肺腑,我是以也不揣冒昧,径自来和小姐探问一句,如蒙小姐不弃,肯允许我们这婚约,我随后便向校长去斟酌,请校长写信给你的二老,成全了百年眷。不独玉笙感激无既,便是我媚云能够得小姐这样女子做我的弟妇,我从睡梦里也会笑醒,特不知小姐的意思如何?”韵香见她说到这里,不由得羞得满脸绯红,待拒绝她又非本心,若径允许呢又觉得碍于启齿,一时把个聪明善辩的女郎,也就弄得十分腼腆。良久良久,方才嫣然一笑,媚云见她这一笑,猜她一定是默许的了,心里十分愉快,便也不便再往下追问,只得另外谈了几句闲话。一会子已有仆妇进来,请她们到饭堂上去用膳,媚云同韵香先后走着,一齐走人饭堂里,随意吃了饭。
韵香她自转回卧室,媚云便在这当儿将自己的意思,一一告诉了春华,春华却是没口子地赞成,说道:“事再好不过的了,玉笙那孩子我也曾见过,委实清秀聪俊,将来不愁不能自立的,况且宋先生看待韵香最好,以后结了姻眷,这家庭里可想断断不会勃的。你们两方既已同意,我姐姐那边,当然由我负责,立刻我便打快信到武昌去,包管可以成就,不至出什么岔枝儿的。我想我们这样办法,真要算得是中西合璧,新旧兼参。要说他们不是自由结婚呢他们早已两心相印,与一味盲从的不同,一定要说是废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然而既有我出来执柯,又有他们父母出来做主。我们造就的这一班女学生,若果能人人如此,既不矫枉过正,又不至随波逐流,这婚姻一层大可以收圆满效果。宋先生觉得我这主意错不错呢?”媚云笑道:“这个还能够批驳校长错吗?当这波靡的时代,凡事若不想个折衷办法,茫茫后顾,实在叫人有些担忧。香的事,既承校长盛爱肯于成全他们,但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和校长斟酌,务请校长还得圆通一点,不可过于拘执。”春华听到这里,便笑问道:“又是什么事叫我圆通?我如今对着这些女孩子也算得很持放任的主义,青儿受的那番打击,是她自取,也怨不着我。不过她的性情本来冷淡,我恐怕她自是以后对于婚姻这层,她是再不愿意提及的了,难道宋先生又想替她撮合不成?”媚云摇头笑道:“我说的是二小姐,并不是大小姐。”春华笑道:“碧儿年纪还小,何必忙着这些不要紧的事?宋先生既然提到碧儿,但不知你这意中人是谁?”媚云笑得咯咯地说道:“这人却不在我的意中,转是二小姐自家赏识的,他的名字叫做薛雄,原是苏州人,昨天才到上海。”春华益发诧异,冷笑说道:“奇呀,人家才到上海,怎么碧儿便觉识他起来?这个就未免过于草率了。”媚云忙分辩道:“校长这话委实错会了我的意思,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那姓薛的这一番到上海已是第二次了,先前便同璇碧厮混在一处,据说他们的性情彼此却还合得来,如果二小姐愿意,校长也不必教他们受了委屈。”春华皱眉说道:“宋先生你可曾见过这姓薛的不曾?”媚云摇头说道:“我也从玉笙嘴里得了这样消息,以前的事我如何敢欺校长,实在一共不曾知道。”春华冷笑道:“可又来了,既然玉笙也赞成这事,或者这段姻缘,不大背谬。过一天便请玉笙将他带到校里来,我倒也要去瞻仰瞻仰呢。”媚云笑道:“这个自然,我听见说薛雄一时还不见得转回苏州。”她们刚在这里谈心,门外那个仆妇忽地笑说道:“二小姐适才业已回校了,身后还跟着两位,敢莫不是有这薛少爷在内?”春华听见这话,便向那仆妇说道:“你快去唤二小姐进来,等我有话来问她。”那仆妇答应了一句,没多一会,那个璇碧果然笑嘻嘻地跑人她母亲房间,抬头瞧见媚云也在这里,她便笑说道:“原来宋先生还不曾回家,这可巧极了,玉笨刚和我们从半淞园里出来,我告诉他宋先生在校里吃饭,他还有些不大相信,这时候他们正在应接室里坐着呢。”春华冲着她问道:“我听见说有两个男孩子和你入校,玉而外那一个少年是谁?”璇碧劈头给她母亲这一问,偷眼望了望她母亲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大好看,她不由捏着一把汗,只得放下笑容说道:“那是和玉笙一路来的,名字叫做薛雄,这薛雄和玉笙是朋友,和女儿也是朋友。”春华冷笑说道:“怎么我适才听见宋先生说,你和这姓薛的情谊,已经比朋友深了一层,毕竟可有这事没有?”璇碧平时素来是活泼跳跃,然而到这分际想起来究竞有些害羞,转低下头去,拿手拈着自家的衣角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一言不发,媚云便趁势笑说道:“难得这薛少爷到了我们校里,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愿陪校长去会他一会,二小姐便请你替我们介绍介绍。”璇碧把不住脸上一红,将手使劲一摔,地说道:“他们都坐在那边,又要我介绍则甚?”她说过这话,愤愤地转身跑了出去,更不理会她的母亲,春华笑望着媚云说道:“你瞧瞧,她还和我使性子呢?似乎她们干的这事我便不该出来查问,这都怪我平日纵容她们惯了,以至酿出她们这种习气。”媚云这当儿,也不好拿话来回答,只得先后走着,径向应接室里来会那薛雄。
这个消息,一霎时传得全校通晓得了,谁不想赶得过来偷瞧瞧这位新婿。于是不约而同地倒有好多人跟在她们后面,虽不敢公然进去,却是密层层的都围在窗子外边张望。再说璇碧赌气走入自己的卧室,却好韵香和璇青在那里闲话,一眼瞧见璇碧怒冲冲地进来,便笑问道:“好端端的到半淞园里去闲逛,为甚转装出这模样来,给嘴脸给我们看?敢是和薛先生抢果子吃,抢恼了也未可知。”璇碧将她们拿眼一睃,咬牙笑道:“人家心里不快活,你们不想方法来安慰我,还拿这些瞎话来怄人。”韵香诧异道:“奇呀,替你想也没有什么委屈的事,我们便要安慰你,也不知打哪一搭儿说起,好妹妹请你明白告诉我们,还可以不可以呢?”璇碧忍不住噗哧一笑,遂将适才的事迹把来说了一遍,韵香拍手笑道:“原来如此,这可妙极了我正打算要见见你那知己的朋友,他既然送到我们校里来,如何可以当面错过?安慰你的话,此时且勿忙着,等我先到应接室去跑一趟,再来和你接洽不迟。”她说完这话,刻不待缓,随即大踏步抢出房门,直往前面飞跑,璇碧笑得咯咯地喊道:“香姐姐你仔细点,那里还有一个姓卢的在座,你若是要赏鉴薛先生还在其次,倒是细细赏鉴赏鉴玉笙才好。”韵香走了还没多远,耳边听见她提着玉笨,方才知道外边来的却不止一个薛雄,又觉得璇碧说的这话很是刺心,再也不好意思前往了。转慢慢地停了脚步,故意向天空望了望,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太阳刚才过午,地上还热得很,谁耐烦跑去躁汗,还是在风口坐坐地写意。”璇碧见她重行进房,笑得弯腰打跌,问道:“姐姐你怎么不去了?难不成那里有老虎等你?”韵香也笑道:“瞧你适才那懊丧的光景,拿在这时候掉换掉换也好,你这一阵快乐,大可以用不着我们的安慰了。”璇青见她们这样不疯不癫,很有些看不人眼,转闭了双目,好像不曾听见似的。韵香和璇碧也知道她的意思,只在她背后,指着她挤眉弄眼。到底璇碧的气容易消散,这会子转又高高兴兴,携着韵香的手笑道:“母亲她一定要相相这新女婿,这时候包管在哪里大弄其谈判了,我们左右闲着没事,你不如陪我去逛逛,仅仅站在窗子外边做一个秘密侦探,无论谁也瞧不出便是我们。”韵香原也有这意思,落得将机就计,并不推动,两人厮并着走了。只听得璇青长长叹了一口气,璇装作不曾听见刚刚走至应接室外,许多仆妇们向她招招手,叽叽嘈地在那搭儿不知议论是些什么。原来这薛雄本生得唇红齿白,身材又不长不短,和玉笙站在一处,觉得玉笙消瘦了些,薛雄比较他来得雄壮,乌溜溜两道眉毛,黑沉沉一双秀眼,端的可人意儿。当时见春华和媚云进来,薛雄原不认识,由玉笙上前介绍,薛雄便深深地鞠躬,这一次他低下去的那颗脑袋,便比先前高得许多,这叫做诚于中者形于外,大凡男子恭敬丈母娘,当然和恭敬别人不同。读者诸君尽有和女郎订过婚的,大家抚心想一想,瞧在下这句话可冤屈了他们不曾?闲文休表,言归正传。再说春华将薛雄上下打量了一会,说也奇怪,登时换出一副笑容,一长一短密密切切地和他谈叙家常起来,薛雄性情虽是粗鲁,至于这等玩意儿,也算得是个小滑头呢。他便天花乱坠地说出来,都叫春华满意。春华好生高兴,一叠连声地命人去唤二小姐,谁知二小姐正不消唤得,已在窗外等候多时了。韵香趁势将她一推,她便大踏步走到她母亲面前,春华笑道:“碧儿你也长成这么大了,为甚一些人事都不懂得?薛先生一个人叫他孤零零地住在旅馆里,有许多不大方便,你该打发人去将他行李搬人校里来住也好,你又须问他可饿不饿,若是饿了,可以吩咐厨房里去备饭。”璇碧笑道:“我早有这个意思,因为不曾禀明了母亲,不敢擅自做主。”春华笑得咯咯地说道:“哎呀,你这孩子,平时和我赌起气来,常常地硬头硬脑,偏生在这当儿,又客气来了,真个叫我万不敢当。”几句话说得屋里屋外的哗然大笑,璇碧转过脸望着薛雄说道:“你老赖在这里则甚呢,我们便一齐到旅馆里去结算账目,这一来住人校里,老实说还不是你的造化。”薛雄也噗味一笑,随即站起来向春华告辞,依旧偕同玉笙璇碧一齐走了,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媚云仍跟着春华转回内室,又密密切切地向春华商议她们结婚的日期。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