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书中,我却要将那卢玉的家世叙一叙了。他原籍金坛幼年便亡了父母,还有一个小妹玉琴,一齐随着见嫂,抚养成立他叫卢管,他哥哥叫卢篇,表字玉,年纪比他长得十岁,弟兄很是友爱。玉箎在前清时代中了一名副榜,终年幕游在外,后来因为国事蜩螗,谋生乏术,被友人招向河南一家报馆里,充当主笔。胸中经济,无从发泄,少不得借着一支没有火药的毛瑟枪,讥评政局,促进社会,着实发挥了好些意见。所人薪水,虽然不多,然而他却是省吃俭用,尽数寄回来,颇够家中浇裹。他妻子宋媚云,非常贤淑,一面从往来邮筒里用那密字,达夫妇间的爱情,一面井臼躬操把所有的文学,教导她夫弟夫妹。民国成立第三个年头,忽然接到玉箎的信函,说在岁暮时候要回家来走走。媚云得了这个消息,自是双眉笑展,愁靥旋开,屈指归期,一天一天地盼望起来。谁知一直等到十二月底,杳无音信,也不曾见她丈夫玉的身影。云心慌急乱,正待打电报向河南去询问,忽地从一家报纸上,见上面分明载着卢玉箎在南京枪毙。始犹不肯相信,再一打听,真个实有其事,玉箎的罪名是潜通乱党,谋扰长江,已经宣布得明明白白。媚云这一恸也就尽情竭致。后来越想越有些疑惑,暗念我家丈夫虽不免少年使气,然而他平常为人,却十分醇谨,断不肯随波逐流,和人家联络去谋为不轨。不得已掳掇掳掇亲自到省城去收葬她丈夫的尸骨,才知她丈夫玉箎这一次由汉口搭轮东下,身边并不曾随带仆从,在房舱里闷坐无聊,偶然出来闲步,却好在大餐间里碰着一位中年男子,衣服华丽,谈吐隽妙,一搭八字胡须,翘得像燕尾一般。无意中招呼一声,彼此便通报名姓,那人自称王惠,在洋行里充当刚白度。途中寂寞,两人越谈越是人港,由闲话上渐渐谈到国事其时正是帝制发生,洪宪初立,玉词气之间,不无露着不然的意思,王惠又竭力推许,说他翊赞共和,真是有功民国,如果在报纸上能将这帝制推翻,管许将来有人替先生铸造铜像。玉见这人说话很是识趣,便将他引为途中良伴,王惠又拿出钱来,请他吃番菜饮白兰地酒,一直要到南京,方才各自分散。停轮之后玉雇挑夫将行李搬入一家客栈,检点完毕,由茶房开了房间,他独自坐在里面休息。在这当儿,忽地拥入一大堆警察和卫兵,不由分说,上前捕捉。说他是乱党。玉箎怒极,没口子和他们分辩说:“你们凭什么证据,竟敢擅人人罪…”玉说这话,原系心里坦白无私,谁知他们这一干人不慌不忙,兀自笑嘻嘻地顺手提过他面前搁的那个网篮将上面零星物件拨过一边,篮底下,已赫然露出一柄手枪并乱党的委任状多件,吓得玉箎面如土色,正不知谁使的这样促狭,警察便用一根绳索,将他牵曳而去。他还待向公庭上去剖白冤,无如那时候的官吏,谁也不想攀龙附凤?碰着这一班揭乱分子,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风行雷厉,交军政执法处问了几句,便在第二天清晨执行枪毙。可怜一个敢作敢为的青年男子,竟自死得不明不白。有知道这其中情节的,原来玉箎在轮船上遇着的那个王惠,是政府里派出来的秘密侦探,他们虽充当侦探差使,并没有固定的薪水,倘若捕获一名乱党,便可得五百金的赏号,姓名也是随时捏造。他初见玉箎那种文明气派,私下便有些疑心,及至倾肝吐胆,方才知道他是一个言行不苟的君子,毫没有嫌疑的形迹,然而为五百金打算,却也说不得这话,于是忍心害理,做出这样圈套,白白地将一个无辜的志士,送入枉死城中去了。
媚云抱着这无穷冤愤,悲悲泣泣,扶着她丈夫灵枢回籍安葬不上半年功夫,外间便有好多人觊觎她这副姿首和她抱负的才调,流水价托出蚁媒来运动,劝她另行改嫁。诸君莫要瞧不起那一班蚁媒,却都是满口的新名词,说什么为夫守节在今日已不成问题,死者既已死了,生者若在这里茹苦含辛,孤眠独宿,未免戕贼人道,世界上男女平权,鳏夫既可以续弦,寡妇何尝不可以再醮?左说右说,转把个媚云心里说得活动起来,只是一层有些割舍不下,眼看着未能成立的小兄妹们,我若去到人家做新媳妇,叫他们靠谁生活?况且红颜薄命,我嫁着这多才多艺的夫婿,尚且不能白头偕老,便算再走一步,安见便能保得始终如一?咳,我既不注重肉欲,何必游移不定,徒玷我半生名誉?主意已定,后来对着那一班蚁媒,便婉言拒绝。及至被她们缠绕不过,她转严声厉色,说:“再嫁这一件事,在文明女子或者可以干得,我是个顽固不堪的人物,请你们饶了我吧。再休得和我絮聒。”那些媒人见她紧咬牙齿,像是水都泼不进去,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自是以后,媚云便一心一意教养这玉笨玉琴,劳而无怨。叵耐家中无多积蓄,除得典质钗珥而外几于没有进项,一家三口如何支持得过。踌躇无计,后来便开门授徒,教了几个女学生,把所人的束修权资津贴。她既少年新寡,情志郁而不伸,又感愤人心险诈,觉得举世滔滔,无可共语,由此遂酿成一种愤世嫉俗,崖岸自高的气习。看待玉笙兄妹,虽然嘘寒问暖,加意护持,然而稍有触犯,却是鞭挞交施,毫不宽恕。玉笙对着这位长嫂,虽则爱如慈母,却也畏若严师。所幸他资质聪明,学业上固过目不忘,操行上亦束身自爱,倒反成就他做了一个浑金璞玉,浊世翩翩的佳公子。只是性情懦弱一点,是他的美中不足说也奇怪,当宋媚云饮泣孀妇之日,正谢春华经营学校之年,物色女教员的人才,正苦难当其选,却好由友人介绍,称述媚云的品学,春华也久仰她的文名,便恭恭敬敬地下了一封请帖,邀请媚云来相助一臂。媚云在坤明学校里便担任了国文,且兼着宿舍的舍务主任。不消说得,那时候玉笨兄妹,当然随着媚云一齐来了,媚云在外边租赁了一重房屋,玉琴便在校里读书,又将玉笙送入一处师范学校,今年却好毕业。我前回书中曾经说过,那韵香最蒙国文教员的赏识,这国文教员,便是宋媚云了。媚云常将韵香的文字携回给玉笙瞧看,意思是叫玉笙学做模范,玉笙也是倾佩不置,有意无意地便要求他嫂嫂替自己介绍,想和韵香结一个文字之交。媚云也知道时事潮流,男女界限不像当初防闲太密。每逢休息日期,往往将韵香约到家里,让他们两人将文字取出来,互相研究。至于他们虽聚在一处,不是媚云亲自在座,便有玉琴陪伴着他们,却从来不曾孤男寡女的,一室晤对。他们两人却也守身如玉,论他们情好真是心心相印,然而却是不苟言笑,从没有一次流于狎暱。旁观者清,在韵香拒绝她母亲订婚的当儿,璇碧虽然有置玉笙于何地的话头,其实玉笙固不曾向韵香求过婚,韵香也不曾告诉过人,说愿意嫁给玉笨,不过春华和璇碧姐妹们,都知道他们两人的情好,将来定是一对佳偶罢了。
这一天,玉笙闲着没事,正坐在自家书房里纳闷,没有消遣尽把外间流行的新小说子一本一本地在那里翻阅,其中倒有一大半是翻译出来的,又仿佛是白话,又隐约是文言,估屈牙,读了一半,兀自读不下去。不觉放下读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尽管瞅着那簇崭新鲜的符号,在那里发怔。这时候忽见外面匆匆地跑进一个人来,只见她长裙窄袄,结束得非常伶俐,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皮包儿,像个要远行的模样,连忙走向迎接,笑道:“哎呀,贵校不是已经开学了,女十不在校里上课,转有这闲功夫跑来见访……”璇碧哪里回答他这话,转放下一副面孔,愤愤地说道:“卢先生,你可知道,韵香姐姐要和人家订婚了,他们婚期便在国庆日子前后,你瞧可怪不可怪?”玉笙听了,虽然脑袋里像劈了一个焦雷,然而又不便露出形状,忙将心神按了按,转冷冷地回答道:“这也是极可喜的事,但不知女士巴巴地来告诉我则甚?”他这一句话不打紧,转把璇碧问得哑口无言,暗自沉吟道:“是的呀,他们的爱情,又没有向人表示,我又是个女孩儿家,别人结婚不结婚,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但是我抱着这一片热肠,情愿出来挺身干涉,在知道的呢,说我是舍不得韵香为这盲婚所误,在不知道的呢,还猜不出我是安的什么心儿。咳,足见世间任事之难。他这局中人尚且不能相谅,其余局外的人更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不由心坎儿上一酸,两只秋波眼里早汪汪地蓄着一泓清水,又恐吃玉笙瞧见,更不肯再说什么,拎起皮包,转身就走。玉笙也猜得出她的心事,觉得适才的话太冷淡了她,忙不迭地赶着要再和她讲话。及至赶出大门,已不见璇碧的玲珑身影。心中好生懊悔,重行折转身子,踱人室内,在那斗大的书房里,不住价团团乱转。暗念单寒身世,学未成名,虽蒙青眼出于裙钗,而后顾茫茫,断不能误已误人,贸然向韵香去要求婚约,今日玉人业已有主,虽不能如我的私愿,只希望她将来遇人贤淑置而不御,何得谓非琴瑟?我自此倒可以放开怀抱,勉图上进,好酬报我嫂嫂半生来抚养之德。至于婚姻这一层,此时也不暇提及只索由它去吧。玉笙虽在这里盘算,一时想到沉痛去处,也不免流下几点无情眼泪。当下转将那些小说本子收拾干净,又从书架上捡出好些卫生秘诀和那乐天疗病法,盘膝坐下,对着书在榻上调神养气,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璇碧夜间听见她姐姐一番议论,自己早打定主意,悄悄溜出来,想到武昌去走一遭,和她姨母力争上游,好将这婚约打消,让韵香将来自由嫁娶。她顺道来访玉笙的意思,原要告诉他这事彼此商量一个办法。不料玉笙冷言冷语,和局外人一样,她这一气觉得替人任事,原该我行我素,不合仰别人的鼻息,所以她听见玉笙在背后叫唤,她兀自装作不曾听见,径自走向轮渡码头,搭了招商轮船,泝江直上。不多几日,轮抵汉口,随即渡江,寻到她母的寓所。原来她的姨父谷云龙在前清中过两榜,论他的品学,倒还不错,只是自人仕途,耳濡目染,对于这利禄两字不免渐渐有些合同而化。他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韵香,儿子谷芹,年纪还小,随着母亲在原籍安住。云龙只携着一个宠妾,在江西省署里就职,年来很为上峰眷注,声势极其煊赫。至于他看中的那个爱婿,却是一个纨祷子弟,虽然也在学校里混了几年,然而那一纸文凭,却都从情面上得来,并没有真实的本领。她姨母的为人,比着谢春华却长得几岁,性情却很固执,此番忽见璇碧从远道而来,转吃了一吓。一见了璇碧,便先问她女儿韵香在校里可还安好,璇碧告诉她无恙她方才将一颗心放下,笑嘻嘻地问长问短,便将璇碧安置在自己房间里,当日又备了筵席,替璇碧接风洗尘,却也忙得十分起劲。璇碧兀自留心瞧她姨母,如今是越发发福了,年纪虽然有五十外岁,却生得肥头胖脸,想一点皱纹瞧瞧都没有。一架水牯牛的身子,动一动便伸着舌头喘气,定制的一张极宽极阔的太师椅,她老人家坐在里面,还是挤压压的纹风不透。仆婢们轮流替她敲腿捶背,稍不如意,兀自翻起眼睛,夹头夹脸地臭骂,骂得那些仆婢们瞧见她,和瞧见活鬼一般。也是她老人家合该享福,比较前几年和母亲来见她时候,形状大不相同,坐在筵席上面,她老人家扯开大嘴,先向璇碧问道:“香儿承她姨娘照看,凡事还循规蹈矩,我在先怎么样咐着她?第一件不可沾染女学生的习气,飞扬浮躁,那是我看不人眼的,她如果违背我的话,我也不要她做女儿,她也不必回来认我这母亲。”璇碧听到这里,暗暗将舌头伸了伸,忙笑说道:“姐姐的心地再聪明不过,许多教员先生都称赞她的学问,千中挑选不出一个。”谢氏冷笑道:“学问不学问,倒在其次,一个女孩儿,难道要她去中状元不成?不过让她读两年书,将来嫁到人家去,瞧瞧家信儿,写写账簿儿,免得像我这母亲,目不识丁,前天寄给她的那张八行书,还是央求芹儿先生动的笔,那上面好些文绉绉的话,我也不大懂得,她看见了,想也明白我的意思。”璇碧忙趁势说道:“怎么会不明白呢?侄女今番至此,一者是替姨娘请安,二者也为着这事,特地来和姨娘斟酌办理。”谢氏此时刚用箸子夹了一块又粗又肥的海参,送人嘴里,别起别起地在那里咀嚼,听璇碧这样口气,已是不大愿意,正待开口,不防那海参一滑,半截在喉管里面,半截在喉管外面,来不得来,去不得去,你想这咽喉要塞,是再禁不住委屈的,可怜她堵噎得直翻白眼。仆婢们见这情形,好生急,飞也似的一拥而上,连连地拍她头项脖子,幸亏手脚快,只听见滑哒一声响,那海参依旧从嘴里飞舞而出,不偏不斜,直堕人一碗虾子粉皮汤里,将那汤汁溅起来,溅得璇碧粉脸上淋淋漓漓。璇碧喊声不好,随即跳起来,掏出一方桃红湖绸手帕,就想去揩抹,旁边一个仆妇却机灵不过,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璇碧。璇甫经人座,谢氏接着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我还有什么斟酌?我知道你们新近有一种流行病,说是什么叫做自由结婚,她休得做梦有她母亲活在世上一日,她一日休想自由。姑娘,你们年纪轻,凡事要知道个轻重,该说的便说,不该说的须得替我闭住了嘴,不可引我着恼。当初你那父亲死后,不是有人劝你妈改嫁,我听见这话,头发都气得根根直竖起来,是我拿定主意,打破了这事。哼哼,万一你妈做了失节之妇,我这官宦人家的大门,还容得你姑娘走出走进吗?早就唤几个警察来,将你这黄毛丫头撵逐出境了。”璇碧吃她这一顿排擅,几乎引得哭起来,又恐怕误了韵香的事,只得死命地忍着一股愤气,重行说道:“姐姐的终身固然由姨父和姨娘做主,但是彼此做亲,也不可儿戏,如若姐姐心里不大情愿,勉强了她,姨娘也未免对不住姐姐。”谢氏冷笑道:“你又安见得你姐姐心里不情愿呢?我来告诉你,这男孩子名字叫做孟占魁,为什么叫做孟占魁呢?因为他妈怀孕在身,常常梦见魁星,生他下来,所以就叫做孟占魁吧。他老子做着警察厅厅长,有家私,又有声势,是凡有女儿的,巴不得送出来给他家做媳妇,他家一共不肯答应。难得和你姨父要好,恭恭敬敬地请出一个什么秘书长出来做媒,你想这是把一百二十分颜色给你姨父了。贤侄女,你听着吧,水望低处,人望高处,是古人订下来的通例。我做姨娘又不是失心疯,像这样好女婿,不将女儿嫁给他,难不成还想送她入皇宫里去,充当贵妃?你姐姐这一点点孩子,我能够凭着她胡作?什么自由结婚呢,将来结他妈的一个瘸子瞎子呆子癞子,她吃了这自由的苦,那才知道我们做爹妈的好处,也可就嫌迟了。我也猜着你的小心眼儿,必定是跑来替她做说客。哼哼,凭你这三寸不烂之舌,若是说得你姨娘活动一丝一毫,我这诨名如何称得起是个女金刚,你如不信,我和你拍个手掌儿看。”说时便伸过一只大蒲扇似的手,平平整整搁在桌面上。璇碧听了她这样一顿蛮话,像是水都酒不进去,不由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我这一趟,可又是白跑了,不但没收着些微效果,倒反引起了她的古董玩,将这事越发坐实,没有转圈的地步。我若不见机,再来和她冲突,固然无益,而且怕使起她牛性子,这婚期越来得快,也未可知。然而就这么罢手,我心里也不甘服。咳,一不做,二不休,我且随着她,混到哪里,说到哪里,我总不能望着韵香姐姐糊里糊涂地嫁给这姓孟的臭小厮。想毕,转放下一副笑容,嘻嘻地说道:“姨娘,且请将贵手收回,侄女胆再大些,也不敢和姨娘这样没规没矩。姨娘既说这门亲事可以做得,那是一定做得的了,说客这两字,侄女也不敢当,姨娘也不用瞎疑心吧。我们且放着这事,谈谈别的闲话也好。”谢氏听她这几句话,说得转可喜,方才笑起来,说道:“好呀,这才是乖孩子呢,到底你们上过学校的人,心地聪敏,见我着了恼,兀自顺风转舵了。我们便来谈闲话吧,你今年约莫也有十四五岁,你母亲可曾替你觅到婆婆家没有?”璇碧脸上微微一红,冷笑说道:“姨娘说的这是什么闲话,叫侄女如何回答得出,我倒有一句闲话要问一问姨娘,那姓孟的住在江西什么地方?”谢氏见她提着姓孟的两字,心里便非常高兴,忙拍手笑道“哎呀,你问他则甚,敢不是忙着要跑去和他家会亲?他们在省里当差事的阔人,当然住在江西南昌府,至于要问我哪一条街,哪一条巷,大门朝东朝西,后门朝南朝北,这就应了那句古话儿:如果有人来问我,连我也不知了哇。”一面说,一面笑,渐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又不善喝酒,此时已勉强饮得两杯,那喘起来的声音,要是不知道的,还疑惑木匠在那里拽大锯子。璇碧见她有了酒意,也不便再和她絮聒,只催着将菜上完,勉强吃了饭。盥洗已毕,自己的卧室,早由仆妇把来安置在谢氏对面一座房间里,谢氏不耐夜坐向璇碧说了一句:“姑娘凡事不必客气,就和在自己屋里一样,要什么,便吩咐这一班丫头,她们若是照应不到,你可告诉我,等我她们的精皮。”璇碧连连答应。
谢氏走后,她哪里会好生安睡,翻来覆去,只筹划韵香这件事一会烦躁起来,兀自披衣下床,重行坐在电灯底下,拿手托着腮颊在那搭儿呆想,想到得意地方,使劲将桌子一拍,笑道:“这也说不得是要用一用诈欺的手段了。”她这一拍不打紧,早把厢房里伺候她的两个侍婢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问她有什么使唤。璇碧也是好笑,摇头说道:“你们快去好好儿睡觉,我在这里自己和自己说话不干你们的事。”侍婢听了,方才放心,依旧走了过去。这里璇碧慌慌地打开皮包,取出一束笺纸,向桌上一搁,又寻出一支铅笔,沉吟半响,按着笺纸沙沙的不知写了是些什么。刚写了一半,又望着那笺纸发了一回笑,笑完了又写,写完了又笑,整整闹了大半夜:委实困倦已极,然后才宽了衣服,上了床蒙头而睡。
及至醒来,那初秋丽日已照得那边纱窗上赤红如血,揉了揉眼睛,那两个小婢已抢近前,替她扫叠衾被。璇碧慢慢地挪步靠近窗口,外边已走入一个女仆,替她一绺一地将云髻打开来,用子掠着。这个当儿,谢氏已笑嘻嘻地扶着丫头进房,璇碧起身迎接谢氏按着她笑道:“你梳你的头,快别要讲礼。”璇碧笑道:“姨母起身也早。”谢氏笑道:“那时我有你这般大,再懒不过,没有一天不睡到太阳儿正中,如今有了几岁年纪,要睡也睡不着,五更头里便咳嗽得要死,哪里容得你多睡一会。姑娘我昨天夜里好像听见你和人讲话,还夹杂着笑声儿,敢莫不是这两个小蹄子,和你打闹?”璇碧忙笑道:“没有这事,侄女一时闷得无聊,在灯底下写了一封家信,写到琐屑话儿,瞧着有些发笑,这是有的。”谢氏笑道:“你既会写信,停会子等你收拾完毕,到我房里来,也替我写一封信给你姨父。”璇碧连连答应,约在早饭时候,便走过这边房里来陪谢氏闲话。昨天晚上却也不曾留心她房里的陈设,此时仔细一望,倒也全是楠木家具,大床大柜,十分壮观。但是柜门和床柱上,都用四方小黄金钱,贴得像密麻似的,衬着万年红的春联,一例写的是“新年大发”“日进斗金”“好大元宝”许多吉利的话,桌上纵纵横横一个骰盆,三副扑克,两盒麻雀骨牌,脱换下来的褂裤,东一堆,西一堆,搁在大理石的炕上,也没去料理。沿着谢氏脚边,有一个金漆描花的痰盂,一叠一叠的草纸,差不多要溢出来了,她依旧低着脖子,对着里面吐痰换鼻涕。仆妇们见璇碧进来,忙拖过一张椅,拿手抹了抹灰尘,让她坐下,她掏出一方绣帕,掩着鼻子笑道:“姨娘快将信纸拿出来,让我写了吧。”谢氏扭头说道:“哎呀,信纸这东西,倒很稀罕儿呢,轻易我们也不大预备,我记得前天汉阳归元寺了因和尚还送来一份缘簿,就在上面撕一两页下来也好将就用得。”旁边一个仆妇插嘴说道:“拿缘簿写信,却不大方便,好在有了信纸,也没笔砚,不如一古拢儿,等我向书房里师爷去借一借,二小姐你瞧我这主意可好?”璇碧忙点头道:“快去快去,我在这里等你。”不多一会,信封信笺和笔砚一齐取到,璇碧提着笔,便问谢氏:“平时和姨父用什么称呼?”谢氏笑道:“我和他还有什么称呼呢?老实便叫他一声小芹哥的爸爸。”璇碧摇头笑道:“这个未免太粗俗了。”谢氏急道:“夫妻们怕什么粗俗,你尽依着我,我叫你怎样写,你便怎样写,我才欢喜。”于是,滔滔滚滚,谢氏说一句,璇碧写一句,内中还有好些说得出写不出的字样,勉强写完了,已累得璇碧满身香汗,看了去又像口供,又像账簿。匆匆放下了笔,假说要去更衣,飞也似的躲人对过房里来喘气,扶头沉吟了半响,暗笑道:“我可不冤吗?白跑这一趟,与韵香姐姐的事毫没有一点益处,转和姨娘鬼混,若是再耽搁几日,我不病也要怄出病来呢。”主意想定,当晚便去和谢氏告别,说校里功课要紧,立刻便须搭轮东下。依谢氏意思,还要留她多住几时,后来见璇碧坚执不肯,便约定明天打发人送她过江。当时又殷殷勤勤地捧出一卷钞票来,给璇碧在路上做盘费使用。
欲知璇碧收不收,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