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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女教员抱屈萌短见 小书生避谤走他方

再说学校里自从发生那一种谣言之后,第一个关心的便是谷韵香,她近来因为璇碧为自己的婚事不辞跋涉,亲去向母亲接洽,情义着实可感。她镇日价除得在学业上用心而外,轻易也不出校门一步,至于卢玉笙那里,为防嫌疑起见,格外不肯去和他来往,玉有时也来访她,她只推故不见。因此,两人的踪迹很觉得异常疏远下课时候,闲着没事,只有和璇青耳鬓所磨,谈谈哲学。无意中忽然听见别人传说玉笙和他嫂嫂有这样暖昧行动,初时虽则不信,然而禁不起杯弓蛇影,众议沸腾,市虎曾参,群情惶骇。她这一颗芳心里,不觉添了无穷的感喟,暗想似玉笙的为人,尚且不能束身主璧,茫茫宇宙,更从何处去相天下士?我谷韵香幸喜高着眼孔,不曾误堕情网,万一稍不慎重,竟冒冒失失地允许了他的婚约,则此后境遇,何堪设想?于是义愤愤地来见璇青,劈口便说道:“璇碧妹妹为什么到今日还不见她回校,我想她这举动,虽近乎义侠,然而也忒莽撞了。并不是妹子不知道害羞,我想我们婚嫁的事,全由父母硬行做主,固然不好,然而便由我们自己做主,也未见得必好,我近来回顾我的环境,倒反增了一种教训。”璇青见她脸上的颜色和她口中的言论,早就瞧出了几分,不觉暗暗好笑,忙说道:“妹妹平日的性情,极其和婉,为何今日却这般激烈,敢莫又有了什么感触了?我以为天下事总要伺察它一个究竞,却不可随波逐流,一味价吠声吠影,意苡明珠之谤,千古痛心,不疑赏金,姬旦据国,不到事后,不知冤屈了几多好人。好妹妹,你难道不晓得我们这校里,包藏祸心谋为不轨者,大有人在吗?家母不明,耳根又软。我也几次勉效讥谏,无奈她只是不信,我们若再不察事实,人云亦云,岂不益发落了人家的圈套?”韵香当时听了,虽然不好辩驳,然而心里总觉得有些将疑将信,委决不下。却好在那上国文课的当儿,媚云捡出她那一篇论军阀之害的文字,将她唤至面前,竭力称赞了几句,不防反触动了韵香的娇怒,登时放下脸色,冲着媚云说道:“文字尽做得好,这又算什么呢?文人无行,往往为世诟病。譬如宋先生的文字,当然比学生要高得百倍的了,我转要问一问先生,当教师的以身作则,还是僅以文字为重呢,还是以道德为重?”韵香说到这里,兀自声色俱厉,全堂的许多学生,大家都望着她发。媚云忽然见她这样神态,只觉茫无头绪,气得粉脸失色。她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猜透她这话里定然别有用意。当下便不肯呵斥韵香,勉强将这一课教完。下了讲堂,她一手握着韵香,引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转和颜悦色地笑问道:“韵香韵香,你年纪虽轻,见解却很不错,这是我平素最敬服你的去处。至于我宋媚云略识之无,虽然当不起这文人两字,然而束身自爱,不敢稍闲检,可以自信,亦可以叫人共信。你适才冲撞我,我原不怪你,何以故呢?人若不自知,能知我的便算是我的畏友,难道近来我有什么不轨举动,吃你瞧人眼里,你便借题发挥,当着众人不肯留我的余地?喏喏,好得此处没有别人,你若是要规戒我,不妨向我明揭其旨,好让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凡做了一个人,不怕有过,只怕有过而不能改,那才不可救药。你瞧我宋媚云可是这般样的人吗?”说毕,便欠起身子,亲亲密密地要来领韵香的教益。此时转把个韵香蒙住了,暗想:她既做了这样没体面的事,如何竟像毫不省得?难道外间那些流长飞短,竟是冤枉了她不成?难得她肯虚怀若谷,我何妨就说破了她,看她再拿什么话来掩饰。于是滔滔滚滚,将亲耳所听见的流言和亲眼看见的揭帖,一一和盘托出,又接着说道:“论今日男女交际,大半主张开放,像这样举动,在社会上瞧着,或者竟算不得是污点,然而小人爱人以姑息,君子爱人以德,学生久蒙训诲,觉得宋先生对于女子贞操这一件问题,平素都还力主保全,不肯随波逐流,和那些半开化的文明家合同而化。总不能以是教人者转而自蹈其弊。学生是一时愤激,口不择言,只求我最敬爱的宋先生,勿堕人格以后情愿俯首领责,以为言语无状,冒犯师长者戒,都不要紧。”说到这里,那声气越发沉毅。却好在这时候,外面又当当地打起上课钟来,韵否不敢迟慢,转望着媚云鞠了一躬,登时退出。可怜这一篇话,仿佛将媚云提人冰容里,浑身不由寒战起来,眼睁睁地望着韵香出房去上课,一句话也辩白不得,几乎晕了过去。连忙将心神按了按,扶着头踌躇了半响,午后本还有一点钟的国文课,她觉得也没有这精神再去教授,旋即掳摄了什物,匆匆向校长这边来请假。谢春华见她脸上颜色很是难看,惨白里泛出憔悴,说话的神气,都不及平时伶俐,猜定她知道风声败露,当然免不得惭愧羞惧。也就不和她多款洽,也不诘问她请假的缘故,兀自点了点头,像是彼此会意的模样。

媚云出了校门,一路走着,心里却同刀绞剑割一般,说不出是酸是咸是苦是辣。刚刚跨人自家住宅,那个玉笙早笑盈盈地迎接出来,问道:“嫂嫂怎么忽然回来,难道校里这会便没有功课?我正要告诉嫂嫂,那个焦美风女士,早间曾来访嫂嫂一次,她说有话要和嫂嫂谈论。我回复她嫂嫂在校里上课,她只微笑了笑,不知后来她可曾会见嫂嫂不曾?”媚云其时也不知可曾听见玉笨的话,只见她将玉笨望了望,止不住那纵横珠泪和雨点儿一般潜然而下。一句话不开口,翻身进了自己的房,忽然哇地一声哭将出来。玉吃了一吓,便懒懒地跟随着进房,媚云咬着牙齿,连连向他挥手,似乎叫他赶快出去,玉笙不知就里,又不敢违拗她的意思,随即退出来,站在堂屋里发怔。用的那个老女仆也慌张起来,赶着拧了热手巾,送给媚云擦脸,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媚云哭得泪尽声嘶,扶着桌子又走近她丈夫一座木主面前,仔细望了望,重行放声大哭。只哭得玉笙六神无主,见他嫂嫂这般惨痛,也想起哥哥在日看待自己的好处,一阵心酸,也就陪着在旁号啕。媚云见玉笙也哭了,方才收住眼泪,转向他说道:“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呢?”说着,又十分悲咽,玉笨也忍泪说道:“我原不知道我哭什么,我只要问嫂嫂哭的是什么?”媚云此时又不便将这话明白告诉他,只哭着说道:“你也不必来问我,只是你哥哥死得太早,留下我这样赘瘤的人,本该随着他同死,又因为割舍你们兄妹不下,含辛茹苦,至于今日。不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玉笨听去,又不懂得,忙分辩道:“嫂嫂你为何发生这样的感慨?须知我们并不敢薄待嫂嫂,只恨兄弟没有出息不能赡养家室,转累嫂嫂去充当教员,拿着薪水来养活我们。原知道是罪大恶极,还求嫂嫂瞧哥哥当日的情分,不要在半路上灰心,兄弟只有苦苦地巴结上进,万一侥幸成立,自当勉图酬报。”媚云见他全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委实无从辩白,只得冷笑了一声,含泪说道:“只原见你的好意,但是时事无常,谁又能保得谁长长地团聚在一处,好在你的年纪够着成立也不远了,万一我竟和你们兄妹分手,道不得个便对不住你哥哥在九泉之下。”玉笙听到这里,不由诧异问道:“嫂嫂敢是要到哪里去走动?好嫂嫂,无论怎样,嫂到哪里,我们必然跟你到哪里。”媚云笑着说道:“好好,你的主意一点也不错,你且向书房里静静坐一会去吧,我很觉得疲倦,懒待和你谈心。”玉笙见他嫂嫂果然很有些恹恹不乐,遂也不敢再去纠缠,缩转身子,退出房外。

这时候,媚云便和衣倒在床上,鸦雀无声的丝毫没有动静,一直挨至黄昏以后,仆妇催她吃饭,她也不肯去吃。簟凉如水,秋夜初长,四壁虫声,唧唧喳喳地尽管叫个不住,可怜那宋媚云在枕上翻来覆去,哪里会睡得着?想起自家这畸零身世,十多年的光阴,都埋向在愁云恨雾之中,禅心已化絮泥,然而我的人,偏生要拿这月趣风情,把来葬送我的清白,明知悠悠之口,原不足和她们计较,但是日长久远,不能一日不和玉笙同居,便不能一日不遭外人的口舌。我的性情又极暴躁,一点委屈容纳不得,叫我怎生挨这告痛的日子?咳,新学家常说自杀非勇,好在我离新学家的程度遥遥不知几千百里,便留着躯壳在世,当真还能够替社会上十出些什么功业?转不如一死倒还干净。想到此处,转将一颗心放落下来不但没有怨恨,而且并没有畏惧,悄悄地静坐了一会,打发仆妇去睡,方才轻着脚步,走近玉笙的户外,见玉笙业已人寝,望了片刻,那眼眶里的珠泪,止不住和珍珠断线似的,簌簌落落,把衫袖都浸湿了。长叹了叹,然后转回卧室,其时已近四更不远了,媚云早从身畔解下一方长汗巾儿,向床柱上扣了一个活结,将牙齿咬得一咬伸长蟮蛴粉颈,猛地便往圈子里去套。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脖子刚刚套人,只听见房门一声响,虎也般地跳进一个人来,双手抱紧了媚云纤腰,失声哭喊道:“嫂嫂你当真寻此短见……”只说了这一句,玉笙早晕倒在地,两人偎傍着滚在一处。

诸君,你们疑惑玉笙,先前真个睡熟了吗?原来玉笙对他嫂嫂察言观色,早猜透这其中必有蹊跷,无奈拿话去试探嫂嫂,嫂嫂又不肯说。他盘算了一会,早防着媚云有这一场变局。若是有心去防范,又恐怕媚云阻挠,依旧探不出她的真相。于是便将机就计,故意装睡熟,一俟媚云进房之后,他早悄悄扒扶在窗外,偷看媚云的动静。果不其然,真个瞧见他嫂嫂解下汗巾自缢。明知媚云芳心里必然蕴着无穷冤愤,方肯出此下策,又痛又急,虽救了媚云,自己却昏晕过去。这一闹早将那个仆妇闹醒,慌慌张张三脚两步跑得进来。只见媚云呆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玉伏在她脚边,尽呜鸣咽咽地哭泣。仆妇正不知打从哪里说起,先将媚云扶至床沿坐下,捱了好半晌,转是媚云哭着说道:“业障业障,你竟不许我去吗?罢罢,既是如此,我拼着和你们混个三年五载,随后再各寻各的去路。”媚云说到此处更不隐讳,遂将谷韵香在学校里打探出来的那番污蔑的话,一一把来告诉了玉笙,又道:“先前我原打算借这一死,表明我的心迹。今既被你瞧破,又念你们兄妹伶仃孤苦,死了毕竟没有人肯来照拂你们,拼着我这身子,少不得忍辱含垢,再不想去觅死的了。天色已经发亮,你们且各自回房,暂去休息休息。”玉虽然听她是这般说,心上哪里便肯相信,死也不敢离开媚云,媚云正色说道:“你可呆么,我若果然要死,随时随地皆可遂我的志愿难不成时时刻刻你能看守着我?老实说,我素来是这般直性子,说怎样,就怎样,断断不肯撒谎的。”玉笨听她这话,很是有理,外间无故尚闹这种谣言,我再向她房里耽搁,格外要予人口实了。想到此便搭讪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便睡也睡不着,不如陪嫂嫂到堂屋里去坐一坐。”一面走,一面冷笑说道:“别人不知道嫂嫂的为人倒还可恕,韵香也跟在里面流长飞短,这就委实奇极了。”媚云叹道:“你又来了,这又怪她做什么呢?她和我相处未久,所有感情是打从文字上结合来的,至于彼此的情性终究还隔得一层里膜,她这种种疑窦,我体谅她原是应该。比如社会上不修边幅的女人,不知多多少少,她也并没去同人家计较,惟其心中有我这宋媚云三字,希望我不堕落,又深恐我堕落,所以一经听了这种不人耳之言,当然怒发上冲,仿佛要和我势不两立。你仔细去想想,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还能够不算她谷韵香吗?”玉笙不禁连连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毕竟兄弟年轻,着实有些见识不到的地方。照这样看起来,然则一味面谀我的人,都不是些良友了,以后我倒要留点心儿呢。”媚云也笑道:“这其中也须有个分别,奖励后进,借揄扬而为鼓舞。你也不能全行说他是作伪。至于那些狡猾的朋友,当面奉承你,一经背了面,又指瑕索瘢,百般挑剔,形容你的短处,才可以表现他的长处这是一般文人的通病。总之,凡事必须从这人根本上着想,落了言诠,已堕下乘。这人而贤,虽笑骂亦关天性,这人不肖,即周旋亦属虚文。不慎之于始,而欲全之于终,世上断然没有这个道理。”两人说话的当儿,天色已经大明,朝未上,浓露才晞,媚云经了这场惊忧气恼,觉得身上有些寒浸浸的起来,倏地站起身子,进房去换衣服。玉笙望着他嫂嫂的背影,暗自沉吟说道:“花枝身段,风信年华,她虽然比我大得几岁,然而并立在一处,这身容态度却无怪外人喷有烦言。木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我既不能见信于人,便当审之于己。若因为我玉笙的嫌疑,转迫嫂嫂不得不出于一死,岂非罪大恶极?非得踌躇一个万全之策。”刚想到这里,媚云加了一件玄色摹本背心儿,重行出了房门。玉笨便不再开口,仆妇早替他们预备了盥洗的水。

这一天媚云不曾到校,风声所播,大家都知道媚云在昨夜里寻死觅活。校仆得了这个消息,便冒冒失失地去禀告校长谢春华。春华终究宅心仁厚,更不怠慢,兀自赶得来探视。进门时候瞧见媚云还好端端地坐在屋里,方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开口向媚云笑道:“宋先生你觉得身体怎样,为甚好好请了病假?我们分虽宾主,谊若同胞,你若有甚样委屈,可尽管和我陈说。你的身子素来怯弱,万一搁在心里,当真郁出别的又枝儿来,叫我心里如何得过?”媚云见校长这样温语拊循,也感动起来,含泪说道:“御寒莫若重裘,止谤莫如自修。藐躬凉德,横遭口舌。遂觉茫茫宁宙,没有我未亡人栖息之所。”春华听她提出“未亡人”三字,遂也触起自家身世之感。款款地劝着她说道:“大凡一个人,只要自己清白,别人的指摘也顾不了许多。我当初像你这样年纪,亲戚朋友不能相谅,谁也没有些瞎三话四?直捱到今日,方才算是风平浪静。况且玉笨的为人,我也知道的,断然不会有……”一句话未完,猛见玉笙从房里直抢出来,并不向春华鞠躬,扑地直接跪下去,哭着说道:“谢先生,你可怜我这嫂嫂,保全她的职务,便是保全她的名誉和生命。至于我呢,生无益于世,死无损于人,此后我也没有别的希望,只愿早早脱离此混浊世界,叫那一班龌龊没心肝的人称心满意。”说时泪如雨下哽咽得不能开口。春华失惊说道“哎,你这点点年纪,难道也思量去自杀不成?你须知道卢氏一脉只剩了你一个人了,万一你再有个长短,不独负了你自己,而且益发叫你嫂嫂无心视息人间。你虽至愚,当然不至出此下策。”媚云此时见玉笙说出这番议论,心里如同刀割一般的疼痛,几乎要放声大哭。玉笙又接着说道:“死呢,我还没有这条打算,我只是有我的主意,总不肯因为我这一人,累嫂嫂忍辱含垢。谢先生从今以后,我便将嫂嫂,交给吧。”春华忙道:“玉笨你自放心,我和你嫂嫂平素原没有丝毫恶感,承她帮助,在职务上义肯尽心竭力,校里虽发生这一种谣言,我何尝肯去相信?只是你嫂嫂过于激烈,也不和我将这话说明,兀自请假回家,干这一回不正当的勾当。宋先生你赶快去收拾收拾,我们一同回校,今天的国文课,可再没有人肯替你教授了。”说毕,然一笑,便催逼媚云出门。玉笙又深深地向春华鞠了一躬,表明自己感谢的意思。媚云和春华走后,玉笙坐在房里,静静思索了一会,独自说道:“我这一番,向哪里走一趟才好呢?我原有一个好友,在香港开办国文函授学校,他那里需人很多,前次曾有信来,招致我前去,我并未允许。此刻却实逼处此了,好在近来我在各报馆里曾刊了好些小品文字,若将这一次酬资取来,尽够做一路上的盘费。这件事我却不必告诉嫂嫂知道,她若知道,一定又要伤心或者竟阻挠我不许远出,说不得我索性狠心一下子,给她一个逃之天天的了。”

玉笙筹划已定,遂也不动声色,和没事一样似的,及至将各家报馆里的酬金收齐,便在家悄悄收拾行李。眼见得各事妥帖,准备明早附搭海轮开往香港,这时猛可想起一个人来,瞧瞧天色又是黄昏时分,便拔步出了大门,走向马路上,捡了一处公共电话,打了个电话,到坤明学校招呼谷韵香前来谈心。韵香不知是谁,便拈了电话筒子,侧着粉耳朵静听。玉笨说道:“你是谷韵香吗?我是卢玉笙,今天请你到倚虹楼西餐并有要话想同你讲,请你不用推却,我此时先去了,专等专等。”韵香听见是玉笙,兀自怒从心起,连忙提着喉咙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玉笙还疑惑她不曾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接着喊道:“我是卢玉笙呀,你如何会不认识?你若不愿意请假出来吃饭,我立刻使到贵校来奉访。”韵香劈口说道:“访我殊可不必,请你不用劳动大驾,晚间我还有自修的功课。”说完这话,立刻将听筒掼下,走过一边去了。玉笙还使劲地将电话摇了几摇,觉得那边全然没有动静,没精打采走着,想着毕竟不肯死心,重行踱至坤明学校,掏出一张小名片,命阍人进去说一声,要同谷韵香厮见。阍人见了这卡片上的名字,随即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很露出不然的状态,并不邀他到应接室里去坐地,老让玉笙站在大门外边伺候。不多一会,阍人出来,冷笑道:“谷先生吩咐我来转达,她和先生本没有友谊,不便请进去相会,并嘱先生以后少要到本校来走动。”阍人说完这话,懒洋洋地大踏步进了仆役室里,好像不屑同玉笙多讲一句话似的。玉笙气得呆了,暗想:“一个人竟不能损坏名誉,名誉一经损坏,免不得到处遭人白眼。只是我抱着这无穷冤屈,叫我向谁去剖白呢?你谷韵香如果真同我要好,我便有不是的去处,你不妨规戒我,劝导我,就使打我骂我,我都愿意。你不该竟如此冷冰,平白地将我麾诸大门之外。韵香韵香,你难道竟相信我这人是全没心肝的么?我生平本无多知已,除得自家嫂嫂而外,还只有你可以互倾肝胆。如今你也不理我了,宇宙虽宽,我从今便成了一个孤鬼。”说到这里,那眼泪早如雨而下,掉转身子,孤孤愫愫地依旧转回住宅,好像浑身都瘫化起来,一点气力都没有,随即向床上一倒,把一个枕头哭湿透了大半边,也没心肠再吃夜饭。

勉强坐在灯下,先还思量写一封长信,将自己被冤诬的事迹寄给韵香去瞧看,后来一个转念,咬了咬牙齿,说道:“世间最难得者知己,她既不能算是我的知已,我何苦又落这一重言诠?好在我和韵香都是青年,一时不见得使会死。将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叫她知道我一生坦白,恐怕那时候她也要后悔的?转是嫂这边,我既不别而行,却不可不叫她知道我的心事。”于是从抽屉里取出笺纸,龙蛇飞舞地写了许多页数,把来压在砚台底下。打听得船行有日,这一天清早,亲自动手将行李打叠齐整,另外只提了一个小小衣箱。正忙着,仆妇进房看他这匆遽光景,笑问道:“少爷敢是要出门么?如何我们统不晓得?”玉笙冷笑道:“我出门不出门,难道要和你们请示?这是我同大少奶奶说明白了的,不过暂向南京去走一走,不久便要回来。家中门户交代给你,好生照管,停会子我还要顺拢学校,大少奶奶亲自送我去上火车。”说完这话,又命仆妇在外边唤了一个车夫,将行李放上去,自家拎了衣箱,径自出门去了仆妇听他这样说法,兀自不去疑心,当然不再去告诉媚云。

媚云起先本不常常归家,此番因为这些蜚语,益发避着嫌疑老远住在校里,不大管家中闲事,所以玉笙走了有一星期之久,云并不知道丝毫影响。自那件风潮发生以后,谢春华时时注意媚云的举止动静,觉得她为人很是端整。可想内中定有和她不睦的人,硬生生地拿话来诬蔑她,心里着实替她扼腕。不时地请她到校长室里,彼此谈谈体己儿。媚云也不便峻拒,两人刚坐在室里闲话,忽地走进一个女仆,腋下夹着许多红帖,抽出一封来送呈给春华,猛见媚云也在这里,便笑道:“宋先生这一份,我便交给宋先生吧,省得我再跑一转。”春华笑道:“这又是谁做生日或是周忌冥寿,一年到头像这样的无谓应酬,委实将人麻烦死了。”说这话的时候,便伸手抽出封套里的红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着媚云说道:“你瞧可怪吗?这偌大年纪,还干这些把戏,这究竟做男人家的好处了,死了一个,又娶一个。我们过去的那个婶母差不多骨头要打鼓了,她哪里料得到几十年后还有人来替她填房。”媚云听她这口气知道一定是指的那个庶务先生陶晋斋了,也跟着笑了一笑,说道:“这事我早就听得邵先生提过一句,却不料他们这婚期倒这样来得快。”春华望了望媚云冷笑说道:“哦,原来这件事又是她预先知道,我们这位邵先生,在校里要算得是一个便衣侦探,大约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说着,又拿指头掐了掐笑道:“他拣的日子却好是个星期,我们少不得倒要跑去观礼呢。”正说着话,却好邵瑶一头也闯得进来,手里夹着那封喜帖,笑望着春华说道:“干娘,你老人家想也知道这事了,我特地过来和干娘斟酌,难得陶先生有这样大喜的事,他历年在本校,不无有些劳绩,况且又是干娘的叔翁。依女儿的愚见,这一天应该集合全队,再添上一班军乐呜而呀,呀而呜,一直吹到陶先生府上,也叫陶先生脸上风光风光,那些左邻右舍,以后便不敢藐视于他,只须得了干娘的同意,女儿立刻去吩咐她们预备校旗,还得请音乐教师吴先生,编它一阕乐歌,风琴也须得预先操演。”邵瑶只顾指手划脚地说得高兴,仓猝之中春华尚未及答应,转是媚云放下一副面孔,冲着她说道:“邵先生不是我敢来阻拦你,这样举动鄙人却期期以为不可,何以故呢?学生到学校里来是志在求学,并不是供人家婚丧嫁娶的驱遣。莫说陶先生不过充当了庶务,便是校长家里有什么特别事故,也不合叫她们集队出发,有丧青年子弟的人格。”邵瑶不防备给媚云这一顿批驳,她捺着一肚皮愤气,将媚云望了一眼,又将春华望了一眼,冷冷地笑道:“哎唷,宋先生,你这人好没分晓,大凡一个人想在外面混饭,务须圆通豁达。我瞧你这些话,得罪了陶先生还不打紧,但是叫我们干娘校长,而子上如何得下?你不要死糊涂了心,疑惑外间发生的那些蜚言是我邵瑶从中挑拨,所以遇事都和我反对。其实一个女人家,只要行得正,走得正,不怕同和尚坐一张板凳……”邵瑶还待往下再说,转是春华有些不大人耳,忙搭讪说道:“邵先生你不必在这里胡拉乱扯,宋先生这议论,我听去也很赞同,你休得再行提起吧。”邵瑶这才懒懒地退出房门,自言自语说道:“好笑吗,我巴巴来献勤儿,不料转扑了一鼻子的黑灰,可想世界上热心的人很是难做。一定都要弄成像那姓宋的凉血方好。”

再说陶晋斋在那青坐守的当儿,教了一堂蒙馆,连三餐茶饭都不够完全混得到嘴。加上一个跋扈的媳妇,不冷不热,把他当做老家人看待,有时候还得白呵斥他几句。晋斋处着这步境况,自家也拿得老稳,永远没有发迹的日子。偏生时来运凑,有这么一位贤侄媳妇,拿出钱来开办学校。诸君要知道,开办学校这件勾当,无论私立官立,校长和教员在这当中却没有什么好处,若谈到校里的肥缺,第一便是会计,第二便是庶务,会计是经手不穷,莫讲他多里捞摸,单就这一笔收人,只消放在钱店里生发生发,比较他每月所得的薪水,一倍就可以多出三四倍来。做校长的也知道这个缘故所以会计这一席,不调剂她的亲戚,一定栽培她的男子侄。至于庶务呢,可是益发活动了,大兴土木,起筑房屋,固然是天大的造化,便是平时置办物件,购买柴米,只消同那店铺里老板歪歪嘴儿,挤挤眼儿,譬如实价只得一百,他们预告接治妥当,在那发票上倒填上一百二,明公正气地拿回来大家瞧看,大家还交口称赞,说道:庶务先生真是丝毫不苟。其实早已大苟而特苟了,别人如何会知道他这其中的黑幕呢?每日清早,亲自带上一个伙夫,拿了篮子上街肉是要捡那瘦的,鱼是要捡那臭的,开出账来,比不瘦不臭的还要贵得几倍。闹起饭菜风潮来,别人都还批驳学生不好,这不是天大的冤枉?若是校里能得一个有良心的庶务,学生再难缠些,她们断不至为口腹上无理取闹。若庶务的年头越多,街市上的人情越熟,替校里买一对饭碗,他倒要饶上一个茶杯,替校里打一张大床,他又要捞它一条板凳。开店的希望做校里的生意,也只忍气吞声,轻易也不敢得罪这位大庶务。并不是在下和那些庶务先生们有什么恶感,偏在这里指摘他们的秘密,实缘本书中那位陶晋斋,他起家发福,便在这庶务上受了莫大益处。论理他是个寒士出身,便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地做起一份人家来,才是道理。谁知他衣食才足,眼看着膝前一双儿媳,过得好生热闹,便想起自家孤衾独宿,颇难消受这凄凉况味。处心积虑,欲待再娶一房常客,图个下半世的受用,于是托了媒婆,向四下里去代他寻觅,他是在学校里混得久了,眼看着这一班女学生,谁不是丰姿窈窕,举止安详,他便老着脸和媒婆要求,愿意和自己结婚的,须索捡选一个极文明的女人,笨头笨脑的黄脸婆子,千万不必来提起。他也不想想自家年纪,差不多半截下土了,别人家花枝般的女儿,谁肯把来嫁给你这老鬼?是以他虽然怀抱着一片野心,一共也没有达他的目的。他媳妇熊氏先前百般地奉承他,原想他能积蓄些银子,好把来交给他们夫妇享用。后来越瞧他的情形越不大对,除得津贴他们少些家用,其余要想挖他的腰包,大约比挖窖子还难的百倍。熊氏恨极了,每逢晋斋到家的时候,她依旧冷言冷语,没有好嘴脸给他瞧看。晋斋因为要娶堂客的心,格外似火一般的热,赌气住在校里,轻易也不回去。哈哈,姻缘是前生注定,这句话是再不错的。这一天晋斋走人一家大绒线铺子,去替学生们购绒线,做那刺绣这一科的材料。铺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和他厮熟,登时将他请入客堂坐下,装烟倒茶,闹得烟舞涨气。又捧出许多花样来给他检视,他捧着一支水烟袋,一面挑选货物,一面溜着眼珠子,赏鉴柜台外面的女眷。诸君要知道像这样绒线铺子,全卖的是女人家应用之物,每天女人家来来往往,也勿计其数。在这个当儿,却有一个半老佳人,身上衣服装束得十分漂亮,把个半截身子,都猴在柜台上嬉皮笑脸,只顾在那小官头顶上凿暴栗子。旁边却走过一个伙计,正色向那妇人道:“季奶奶,你照顾我们小店便照顾一点,若是不合式呢,请到别处再瞧一瞧,也不妨事。你尽管同小官们打混,成个什么意思?”那妇人见这伙计说出话来讨厌,蓦地将身子凑了凑,对准他脸上便是一溜吐沫,笑骂道:“你兀要吃下灯草灰,放的轻巧屁。照顾你一文,便是你的衣食父母。我拿着洋钿买货,拣好的,买好的,你仔细瞧这镜袱子,颜色都霉褪了,叫他去换,他转和我推三阻四。我们沈公馆里,每年照顾你这牢铺子银钱还少?你不该使出威风来得罪主顾。”妇人只顾在那里咭咭咕咕地说得蛮响,依那伙计还待同她争执,此时却吃晋斋走过来,笑道:“你们宝号是素来有名望的,应该将上等货物取出来给人家挑选。”说着便从妇人手里,将那镜袱子凑向鼻边望了望,笑道:“果然颜色太暗淡了,不怪这位奶奶生气,快换几种出来,价钱再贵一些儿倒不妨事。”小官听见这话,倒也不敢怠慢。登时掉转身子,咕咚咕咚爬上楼去取镜袱子。此处妇人见晋斋说话十分和气,还疑惑他是店里职员,便也笑着说道:“先生面生得很,是几时到这宝号来管事的?他们若都能像先生这样应酬周到,依也不同他怄气了。”晋斋知她误认了人,忙赔笑说道:“在下与他们这宝号毫没干涉,我是读书的秀才,在前清时代,也应过好几场乡试。目下在坤明学校里充当庶务。所谓庶务者,一切杂务全行归我掌管,而又能大赚其钱者也。”那妇人见他这样咬文嚼字,不禁噗哧一笑,晋斋觉得她这一笑,平白地露出千娇百媚,几乎把魂灵儿都被她笑出窍来,他也想使弄乖巧,便从百忙里将自家捧的那根水烟袋,像波斯献宝送过来要递人那妇人手里。妇人笑道:“这水烟,侬弗惯吃,这里有……”说着早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烟匣子,抽出一支大炮台香烟,就晋斋手里的火,抽得氤氤氲的,那香烟直扑人晋斋的鼻观。晋斋早将水烟袋搁过一边,眼不转睛,只跟着那香烟的烟痴痴地呆望。他也有他的用意,只希望那妇人不要吃完了,万一留得半截,给我赏鉴赏鉴她的口脂馥郁,这便要算得是我一生的奇遇。说也奇怪,那妇人好像知道他心事一般,果然将指头里夹的那支烟,只抽了两口,飞也似的直递过来,晋斋受这宠待,把不住心坎上咕咚咕咚跳得几跳,接到手里,一面狂吸,一面帮着那妇人挑这样捡那样,忙得个不亦乐乎。香烟完了,他丝毫也不觉得,及至将嘴皮子烫了一个老大疙瘩,他才大惊小怪,哎唷哎唷,叫了两声,引得柜内柜外,无不失声大笑。毕竟上了岁数的人,脸皮很厚,依旧道三不着两地和那妇人闲话。一直等那妇人将货物买好,转身出了店门,他又跟随在她的背后,低声下气地问道:“还不曾请问奶奶住在什么地方,马路上电车汽车,很是危险,若不见弃,在下和你一道儿走,可好不好?”那妇人见他这呆头呆脑,心里原有些生气,暗想世界上竞有这不识时务的蠢汉,借大年纪,还想和我们来吊这样膀子?好笑,他既然看中了我,我也落得和他鬼混鬼混。

欲知那妇人说出什么话来,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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