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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仆妇作伐弄蹊跷 庶务结婚增笑剧

却说那妇人见老汉和她纠缠不休,便故意含笑道:“这倒难为先生了。”晋斋好生快活,使弯腰曲背地挨在那妇人肩下,很想寻出几句甜蜜话儿,和她谈个体已,叵耐道路上人烟稠密,刚待开口,不是刺斜里撞出一驾马车,便是背面冲来一辆汽车,把个陶晋斋直急得要死。那妇人身体虽胖,走路却是机灵,晋斋只是赶她不上。赶了一会,早已七喘八吼。好容易走人一条长弄,清清净净,晋斋一想,这可是我们讲话的时候了,不防那妇人走近一座门首,对着晋斋回眸一笑,说:“依谢谢你,明天再会。”说完之后,她也不等晋斋回话,倏地走人里面去了。晋斋呆了半响,却是没法,抬头望了望,见那门墙上贴着“泉唐沈寓”四个大字,他又记清了号数,低着头没精打采,只颠倒把那泉唐沈寓和一千七百八十八的号数,像是念咒语一般,一路念出弄口,然后匆匆返转学校。还不曾坐定,忽见一个女仆直抢进来,问道:“陶先生买的绒线在哪里?秦教习着急到了不得,还有十五分钟,便要上刺绣那一课了,快取出来给我拿进去吧。”这句话仿佛将晋斋从梦中提醒,叫不及连珠价的苦,原来因为忙着和那妇人吊膀子,把正经事都忘掉了,再摸一摸脖子,一顶瓜皮小帽又丢落在那柜台上面。此时再也顾不得对那女仆声敘,跳起身子,如飞地又跑出校。可怜他平素非常节俭,每逢走路,都是苦他这两条驴腿,轻易也不和那人力车子共事。此番因为公事火急,便讲不到经济问题,况且一顶瓜皮小帽,也还值得七八角洋钿万一丢掉了也很可惜。当下便破了例,跨上一辆人力车,重行赶到那绒线铺里,幸喜帽子已吃伙计们替他捡在半边,他抢过来向颈上一套,又哆啰哆啰查点了几色绒线。别人见他这慌张样儿,无不暗暗发笑,他也不去理会,依旧跨上原来的车,嘴里只不住地嚷着豪燥豪燥,车夫知道客人着急,好在他们的飞毛腿在马路上是跑熟溜的,遂也和腾云驾雾一样,直往学校驰去。不防走至一处四岔路口,车子走得急了,被那电车车轨道一绊,啪的一声响跌了一个狗吃屎晋斋早从那车夫头上直掼下来,掼了有一丈多远,掼得唇掀鼻肿。当时恼了红头阿三,举起那花花绿绿的棍子,劈头劈脸将那车夫打得活喊。晋斋趁人闹里,爬起来一溜烟飞跑大吉,却好借此又省得一笔车费,暗暗叫了几声侥幸,总还算得是自己的造化。这时候已听得上课钟响,急得浑身大汗,赶进门将绒线缴上,还被仆妇们抢白了一顿。晋斋毫不惭愧,静下来转将日间的情事,细细咀嚼,想到得意去处,只是傻笑。

第二天放着正经不干,大摇大摆又寻向那妇人住的弄堂,来回地在那里盼望。一连寻了几日,再也没见那妇人身影。自是以后,六十外岁的老头儿,竟会恹恹地害起相思病来。起先人也不知道他,只是遇着派造他替校里办事,多有些失魂落智,叫他代买粉笔,他拿得来的却是圆钉,叫他去买墨油,他送进来的又换了黑漆。颠颠倒倒,常常挨教习们的呵斥。遇着闲空时候,只把那妇人住居的街堂尽在嘴里嚼念。这一天却好走近那校役室的门首,他一路走,一路念叨:泉唐沈寓一千七百八十八……平安里一千七百八十八。里面那个老校仆周瑾,听他这口气不由吃了一惊,忙笑着问道:“陶先生,你老人家嘴里嚼念的是什么?”晋斋翻着眼狠狠将他一望,含怒道:“你问我则甚……泉唐沈寓……一千七百八十八……平安里…一千七百八十八。”周瑾又笑道:“我因为陶先生兀自将我们住的地方,放在嘴里嚼念,所以我问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个,我何敢干预陶先生的事。”晋斋从无意之中,忽然听见这平安里便是周瑾住的所在,他这一欢喜再也形容不出。登时立定脚步,欠着身子笑问道:“适才多多冒犯,还不曾请教周大哥的贵寓,竟也在平安里那条街堂。周大哥你何不早说?也免得我和苍蝇似的抱这没缝的蛋。”周又笑道:“陶先生念的那个号数是一千七百八十八,我老周住的却是一千七百八十九,可算是相离咫尺。请问陶先生,这屋子是几时租赁的,几时搬迁进去?这一来我内人和女孩子,可多一份人家照应了。”晋斋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正待分说,可巧一阵铃子响,众学生纷纷下课,那静荡荡的一片操场,登时热闹起来。晋斋不便耽搁。随即向周瑾说道:“不是不是,我并不曾迁居。”周瑾笑道:“好呀,我也疑惑那姓沈的不曾有让出屋子的消息,然则陶先生又念那一千七百八十八的号数则甚呢?”晋斋摇手说道:“一言难尽,其中大有曲折。周大哥你我年纪都差不甚远,凡事一定可以谈得来的等待上灯之后,兄弟买一壶烧酒,请大哥到我庶务室里开怀畅饮你若恼我,你便不来。”周瑾听到这里,益发诧异起来,暗想陶先生平素为人,一向是将眼睛放在额角上面,轻易也不肯对我这老周放个笑脸,为甚这时候竟自十分优待,这其中定有蹊跷。想了想勉强笑说道:“这个校仆怎敢?陶先生是何等人物,我若和陶先生分庭抗礼,万一吃校长她们瞧见,我敢是和我这饭碗作对?陶先生有话尽管吩咐,若提到吃酒两字,我老周万不敢当……”晋斋见他谦逊只急得双脚乱跺,嚷道:“哪哪,你又来客气了,你晓得目下是什么时代,共和成立,无论什么阶级,都铲除得干净了,庶务也是一个人,校役也是一个人,你不见得比我少掉一只眼睛鼻子,如何便不能同我吃酒?请你大放其心,如果因为吃了我的酒,校长就将你的职务开除,哼哼,我有这本领,歪一歪嘴,能使唤校长恭恭敬敬地依旧请你进门。花瓶也还有两个耳朵,你通不知道那校长是我的侄媳妇吗?一言为定,我也不花费多钱,四两酒,两个小菜碟儿,也还措办得起,专候专候,不可忘记。”说着他早跳跳跃跃如飞地跑到里面去了。这时转将周瑾弄得六神无主,又猜不出他为甚缘故将自己这样看待,既承宠召,若是不去得罪了他倒反不好,且不管他,老实打搅他一顿再说。

当晚特地将自己那个侄儿阿狗喊进来替他守门,他便鬼鬼祟祟地溜至庶务室旁边张得一张,果然瞧见晋斋在室里团团地乱踱呢,又喃喃地骂道:“这老狗头如何还不见到来,难道还待我去请他不成?我尝说中国程度万万够不上共和,我才给了他点颜色,他公然竟装起身份来了。这还了得?”他只顾这里说话,转引得周瑾哧一笑,掀帘而人,笑着说道:“陶先生,老狗头在这里静候多时了。”这句话把晋斋羞得脸上通红,忙拱手说道:“笑谈笑谈,我的话竟被老哥听得去了。越是这样玩笑,方才越见得我们交情深厚。若是别人,我还不屑喊他做老狗头呢。哈哈哈,酒快冷了,请上去坐,我便在这里奉陪。”说毕,啪地就向主座上坐下,周瑾垂手说道:“校仆断不敢有估,还是请陶先生上坐。”晋斋急道:“你又来了,左右不过是家常便饭,你这一讲礼,倒叫我面子难下,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你若能替我多出一些儿力,比和我讲客气我还欢喜。”周瑾拗他不过,只得高高地猴上首席。晋斋拿起酒杯,哗啦啦替他筛了一杯酒,将个脖子歪过来笑说道:“兄弟没有别事奉烦,我想在老哥面前打听一个人,难得老哥和她是紧邻,可算再妙不过,那个第一千七百八十八号沈寓里,有这么一位女人,想老哥一定是知道的。”周瑾将他脸上望了一望,便接着笑道:“哦,女人么?沈公馆里,有的有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但不知陶先生问的是哪一个?”晋斋急道:“我要问你,你转问起我来,叫我怎样回答呢?你且告诉我,他家这几个女人是谁标致?”周瑾连忙将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冲着他说道:“他家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九十二岁,牙齿也脱了,头发也落了,讲起话来多不大清楚这当然称不起标致两字,至于沈老爷那位太太呢,年纪也过了四十半路上已瞎掉一只眼睛,膝下只生了两个小姐,大的三岁,着满头天泡疮,离得远远的便闻见一种脓血臭味,二小姐却有一周多了如今还抱在奶娘怀里吃奶,所以陶先生问我的这番话,校仆能发得誓,他屋里却没有一个标致女人。”晋斋听到这里,不觉大失所望只管拿着手指头没命地在自家短头发里爬搔。其实他头上已浸浸出了好些汗,搔来搔去,搔出许多垢腻,又从手里捏成梧桐子大小,不住地搁在鼻子上闻了又闻,恨恨地说道:“这就奇了,难道我那一天遇了仙不成?”晋斋只顾在那里自言自语,转是周瑾笑说道:“这也不难,陶先生何妨告诉我一个模样儿,让我帮着你仔细想一想。”晋斋暗念这话说得委实有理,于是便指手划脚地说道:“周大哥你适才说的多不大对,我意中的这妇人,是一个粉团子的白脸,身段比我高得半截,腰肢很细,两个乳房比出笼的大馒头还大得几倍,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好不魁梧可爱。不瞒大哥说,兄弟近来很是醉心欧化,像这样的风韵,简直和西洋美人一般无二。”周瑾这时候不觉恍然大悟,忽地拍手叫道:“着呀!”晋斋瞧他这神气,心里已是快活不过,也便跟着他叫着,他说话的当儿,募地将手一抬,不料指头里夹的那块发垢,滑涎一下子直跳落在一碗鸡皮白菜汤里,两人都不曾留心。晋斋便忙不迭地催着周瑾告诉他这人是谁,周偏要故意为难,慢腾腾地端起那碗白菜汤笑道:“陶先生你且莫忙,等我老周拿这汤润一润喉咙,再同你下回分解。”晋斋到此真个没法,只得催逼他说道:“快喝快喝。”周瑾眉花眼笑,遂也不讲客气,拿嘴就着那碗咕嘟咕嘟喝了有一小半。诸位想想,这汤本来没有什么味道,再加上这一团发垢,经那热度溶化开来,吃在嘴里,料想一定别有风味。只见周大哥的舌头咂了两咂,忽然哇的一声,把以前灌下去的黄汤一古拢儿和打翻了花瓶似的,骨碌碌直往外冒,冒得满桌满椅,臭不可当。以后没得冒了,他还死捺他的舌头,毕竟还挤出好些清水,直把个晋斋急得要死,还疑惑周瑾有意和他作难,忙忙地望着他说道:“周大哥不用闹吧,请你赶快说了,也好叫我放心。”周瑾其时吐得面红耳赤,哪里还好开口,只颠头播脑地坐在一边喘气,晋斋也猜不出他为甚缘故,好在央求人家的事少不得要委屈一点,忙走过来捏起拳头,一下一下子替周大哥捶背。了好一会,周瑾才回过一口气来,又拿茶漱了激嘴,冷笑说道:“好呀,多谢陶先生,请我吃这样好菜。老周的黄胆,几乎都呕出来了,我们有话明天再讲,今天却要赶回去睡觉,你就逼死我的性命,我也没有气力告诉你这妇人是谁。”说毕头也不回,弯腰曲臂跑出庶务室,眨眨眼已瞧不见他的身影。把个晋斋脸都气青了,料是扯也扯他不住,愤愤地掳掇了什物。

这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罚得誓不曾闭上眼睛。也是他福至心灵,竟被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知道周瑾的为人素来有些硬头硬脑,你越发有事去央求他,他越发和你左支右吾,再不肯爽爽利利地吐一吐肝胆。我与其向这老杀才低声下气,还要吃他的奚落,不如径自去会他的老婆潘大嫂。这潘大嫂性情很是和气,为人又精明干原是周瑾的继配,娶来还不曾有两个年头,平时打扮得和花蝴蝶一样,见了人只是一味价嘻天哈地,不像她丈夫周瑾,冷黄的一副板脸,拿钢针去挖他,也莫想挖得出他一丝儿血,大凡人结交到这样朋友,万万讲不到互助的精神和博爱的道德。潘大嫂平时也常常地到校里来走动,校里的男女仆从们,没有一个不称赞她外交手腕的敏捷。晋斋拿定主意,果然不再去薅恼周瑾,恻侧地跑至平安里,由门头上的号数数得碧清,拿指头轻轻在门板上敲了三下,那门兀自呀的一声开了。潘氏见是陶庶务,你瞧她那一种神情,画也画她不出,好在她喉咙又尖又脆,一面抢出来迎接,一面笑容可掬地说道:“哎呀,陶先生,你老人家这贵步如何竟踏到我们这屋里来了?”

怪道今天大清早起,那喜鹊在我们屋角顶上,死活扯喳喳地叫我说像我们这份小户人家,难不成还会有贵人下降?是我挑起一根竹竿子,将它打得忒楞楞地飞了。如今回想起来,这喜鹊委实有点儿灵验,你老人家不是公然跑得来了吗?我白得罪了喜鹊哥哥,真是花拉拉不当人子。陶先生,请坐请坐,请里面坐,请上坐,不然就请你到侬房里去坐。”嘴里这样说,她身子早分花拂柳,忙得和抱头狮子仿佛,直滚向房门口边招手。再说陶晋斋被她这一顿瘟吵早吵得有些神魂飞越。毕竟是他老成持重,笑道:“我们便在堂屋里坐坐也是一样,大嫂过于客气,倒叫我心里不安,而且还怕吃周大哥回来瞧见,很不雅相。”潘氏噗哧一笑,说道:“陶先生像你这样说话,倒不像是老上海了,我请问你上海的男女交际,谁不讲究个公开?几曾见有客到来,冷清清地叫人家坐在堂屋上面,不把他邀到房间里去亲热亲热呢?莫说你老人家胡须已经花白了,便是后生小厮,我要强着他在依床上去坐的。周瑾回来,他也不敢和我扔一扔嘴儿,只好白望着叹气,况且陶先生轻易也不常来这里逛逛,既是到了我们这里,料想必有一件要紧的事体和依来商议。屋子浅狭外人听了更不方便,不如还是依依主意的好。只要我们规规矩矩,难不成还有人来敢嚼舌头?”晋斋听她说到这里,不觉暗暗诧异,心口商量着说道:“这妇人要算得个鬼灵精呢,怎么我的心事便吃她一口道破?”于是再也不去谦逊,老实便随着那妇人进了房门,见她那屋子虽不大宽绰,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床头旁边,也放着一对绣花枕头,软哈哈叠着两幅锦被,一个桂花香球悬在帐子中间,走进来便有一阵浓香扑人鼻管。晋斋倒好有二十多年不曾领略这样极温柔极细腻的艳福了,眼睛里瞧见这般装饰,格外蓬蓬勃勃,引动他要做新郎的心,要按捺也按捺不得。潘氏这时硬逼着他老人家向床沿上一坐,又亲自动手,倒了一盅酽茶,花枝般地笑着送过来,扭头扭颈说道:“这是侬自己吃的一个茶杯,还不甚肮脏。”说着便先呷了一口,然后递入晋斋手里。晋斋很是老诚,他却拿他的眼光认准了潘大嫂靠近嘴唇的那一面,分毫不曾移动,咕碌一声,就口而干。他暗中还称侥幸,以为我们初次相见,也应该行这么一个接吻的大礼。两人这才静悄悄地开起谈判,先由晋斋将和她丈夫说的那番话详细告诉了潘氏,早引得潘氏拍手打掌地笑起来,说道:“陶先生真好眼力,你道这妇人是谁,她便是我们这沈公馆里的一个奶娘,又有一手好针线儿,帮着他们太太替小孩子做做鞋袜,先前有人喊她做杜奶奶,又有人喊她做顾奶奶,如今却变成季奶奶了。我们早不见晚见,同依交情要算是再好没有。”晋斋呆了一朵,没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呀,她新近还充当做奶娘,可想她是有丈夫的了,我不是白白地跑这一趟。”潘氏笑道:“要想在这上海轧姘头:多没得,六七八万女人是准有的。丈夫不丈夫,那个却不成问题况且这季奶奶的身世,告诉你要叫你欢喜死了呢。她去年养了一个小杂种,却是遗腹子,生下来这小杂种便伸了腿,和他爸爸一路到天国里去了,身边只剩了一个小女儿。她也记不清楚这小女儿还是姓杜,还是姓顾。陶先生既是看中了她,这个毫不打紧,包在依身上,一说便上。但是有一句话要和陶先生讲个明白,你们两家头还是觅一处小房子哩,还是携她去住客栈?”这句话转把个晋斋问得夹耳根子通红起来,可怜他满脸的皱纹,一道皱纹里放出一丝丝的红光,陪衬着两旁边的雪白的鬓发,益发觉得分外的美丽。潘氏见他这种神态,还疑惑他有些害羞,她早站起身子,袅袅婷走近晋斋身旁,将个嘴唇紧贴贴地靠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陶先生,你若嫌外间不大方便,依益发做个人情,便将依这份床铺,暂让给你们两家头盘桓盘桓,可好不好?”

诸君瞧到这里,不要笑话这潘氏过于冒失,怎么和一个人生面不熟的庶务先生无缘无故地凑这样殷勤,敢是编小说子的有些不近情理?哈哈,其实非也,目今世界上,廉耻二字久已成了过去的腐败名词,无论男女,第一招要会得拍马,马越拍得好,凡事总不会有个蹉跌。假如这时候周瑾不充当校仆,潘氏必不如此;周瑾充当校仆,若是陶晋斋不充当庶务,潘氏也不如此;陶晋斋充当庶务,若不是校长是他的侄媳妇,潘氏容或还不至如此。其所以如此如此者,因为校仆必须求媚庶务,由此推下去,庶务必须求媚教员,教员也有两种,有权力的不当媚他也要去媚,没权力的,便可以媚可以不媚,教员还媚什么人呢,当然是媚校长了。媚校长而得法的,便是我书中的邵瑶,不肯媚校长而不能得法的,便是我书中的宋媚云。闲话休题。晋斋听见潘氏说的这番话,知她是错会了自己的意思,忙含羞带笑地说道:“潘奶奶你把我姓陶的当做什么人儿看待?我堂堂的庶务先生,如何可以鬼头鬼脑同女人去轧姘头,岂不玷了我们文人身份。我和潘大嫂商议的这件事,不过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潘氏吃了一惊,失声问道:“哎呀,你们大少爷是我见过的,好个温文尔雅的相貌,和外间短命鬼不同,怎么竟自撇下你老人家去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真个打哪里说起?”一面说,一面便提着袖子去抹眼泪……晋斋一想不好,这话又吃我说得大意了,脸皮子重将红起来,搭讪笑道:“潘大嫂你真有些拉三扯四,谁告诉你我家大少爷死了的?老实说了吧,我是鳏居多年,如今手头很是宽裕,特地想娶一房家眷,日间和她谈谈心儿,夜里又可替我温温一双冷脚。”潘氏拍手大笑道:“原来如此,好陶先生,奴家一生最怕人家绕道儿说话,你要娶房家眷原不打紧,为甚又有后无后的,听得人好不伤心。”晋斋忍不住也笑起来说道:“算了吧,算了吧,你们女人家,真是玲珑做就的心肝。口气中间,有一丝儿差错,都逃不过你们这双雪白细嫩的粉耳朵。我们长话短话,且不去讲难得这季奶奶死了丈夫,便是天老爷成就我们的去处。大嫂可肯替我出一点死力,撮合成我们两家头的好事,我死在九泉之下,都感激你。”潘氏忙拦着笑道:“呸,大喜的事,陶先生怎么说出这晦气话来,但是女人家的这颗心,不见得和你们男子一样。等我去探一探她的口气,万一她竟恋着她死鬼丈夫的恩爱,不肯嫁给陶先生,那也叫做没法。”这时候陶晋斋早跳起来,连连打恭作笑道:“一切全行仰仗大力,我久知道大嫂牵马的手段,再敏捷不过,要是不牵则已,一牵那马便慢条斯理地跟你上路。”潘氏双颊微微红了一红,有意无意地对着晋斋啐了一口吐沫,捏着咙说道:“好呀,陶先生几时瞧见我替人家牵过马的?倒要你还我一个证据。”说毕便假装着扭手扭脚,走过一旁去生气,晋斋连忙捏起拳头,在自家光头上结结实实凿了几个暴栗,笑道:“我这人真个老悖了,说出话来没有一句不碰人的老大钉子。好大嫂,请你饶恕了我这一次,若是将这件事说成功了,除喜酒而外,我还送你两幅凤穿牡丹的花洋纱给大嫂做一身褂裤。”潘氏这才回转脸色,笑道:“这个不是又破费了陶先生,叫奴家怎生过意得去?”晋斋忙道:“不要紧,不要紧这些东西哪里要我去掏腰包,不瞒你说,女教员室谁不用这劳什去糊窗纱,只消我在账簿上多开支一笔,莫说大嫂这一身褂裤,便替你们夫妻俩制一床洋纱帐子都不为难。”潘氏听到这里,不由心里动了一动,随即叽哩咕噜地又和晋斋咬了些耳朵,只见晋斋细着一双老鼠眼睛,没口子流水般地答应。见时候已是不早,不敢久坐,呵着腰向潘氏告别。潘氏将他一直送至大门外面,只笑说了一句:“陶先生,闲下来不妨常常到奴家这里来逛逛。”晋斋点头说道:“使得使得,我在大后天便来听大嫂的回信。”

果然不曾隔了几日,晋斋坐在庶务室里发怔,忽见那个周大哥周瑾蝎蝎螯整地向门里一张,悄没声地问道:“陶先生可在屋里么?”晋斋不听见这声气也罢了,及至这声气向耳朵里一钻,他心坎上兀自狠狠地跳了一大跳,忙不迭地笑得出来迎接,对着周瑾招手说道:“快到里面来坐。”周瑾死板着一副面孔冷笑道:“坐倒不消坐得,我是上命差遣,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地打发小丫头过来,说请先生豪燥点过去,有话面谈。”晋斋使劲地将心神按定,故意笑问道:“大哥须索说明白了才好,究竟是谁请我过去谈心?”周瑾这时候已忍不住他的一股鸟气,不由将他脸上望了望,忿忿地说道:“好笑吗!难道你死鬼肚里不明白,还使出你庶务员的排场来,和我拿班做势呢。好好,既是你陶先生不肯承认,我又何必跑来多嘴。”说过这话,撅着屁股就走。晋斋好生慌张,连忙上前一把扯着周瑾的袖子,哈哈大笑说道:“人说大哥的性子点不着硫磺,这话一点儿不错。便算我心里知道清楚,白问你一句也不妨事。”周瑾急道:“我不知这件事谁有关系谁没关系,我要待埋怨她吧,她又叽叽咕的,批驳我一大篇的不是,一个女人家,何苦白造这些罪孽?阳间里快活了这一个,阴司里便要苦坏了那一个。”陶晋斋听他说到这里,身上的寒毛也把不住一根一根地竖将起来,牙齿便抖了好几抖,叵耐自家这讨老婆的热度已在极点,只得换上一副笑容,勉强笑道:“迷信迷信,周大哥你也是吃着学校里的饭,为什么发出议论来全不开通?我倒要请问大哥,阴司在哪里?那一个鬼又在哪里?”周瑾气虎虎地说道:“陶先生你仔细儿,不用硬着这老头皮和我辩驳,我着实替你害怕呢。别人娶寡妇,恨他的只有一个鬼,可知道你却不然将来缠着你大腿的至少也有三个,杜大爷、顾大爷、季大爷,他们只消开一场会议,宣布你的罪状,那时候寡不敌众,还怕你吃不了不兜着走呢。”晋斋被他这一顿数说,直吓得面无人色,再也不敢和周瑾去打话,跑回室内踌踏了好半会,重行笑道:“听周瑾这口气,分明那一件事,已有九分九的指望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歹我一定过去走一趟,也不枉我这几日以来眠思梦想。”主意已定,随即假装做出去购买什物,飞也似的直奔潘大嫂住的那所弄堂。潘大嫂才见了晋斋的面,便莺声呖呖地替他道喜,晋斋登时喜形于色,举起大袖子拱了拱,笑道:“这都是大嫂成全则个,鄙人心中异常感激。”说时两下里便在堂屋中间坐下,潘氏笑道:“陶先生,天下真是无巧不成话,有你这老人家要娶堂客,偏生就有个季奶奶要丈夫。那时我将陶先生意思告诉了她,她竟笑嘻嘻地和我说道:‘人生在世,眨眨眼就是百年,若不趁这年少青春再做他一回新娘子,可就白辜负了大好光阴,将来懊悔也懊悔不及。我第一次嫁人,年方十九,第二次嫁人,便是二十九,第三次嫁人,无巧不巧,却是三十九,说也奇怪,我的岁数,只要逢到九字,那红鸾星便人了命宫,你如不相信,我今年不是刚刚四十九岁吗,可又轮着我嫁汉子的时候了。”晋斋一面听她叽叽呱呱说话,一面将个眉头皱了皱,插嘴说道:“哎呀,这季奶奶的贵庚竟是平头五十了,怎么远远望了去,一点龙钟老态都没有?”潘氏拍手笑道:“这就是陶先生的造化了据说那一天碰见你的时候,她还不曾加意修饰,若是穿上新裙襖别人若不将她当做二八佳人,你尽管来挖我眼睛。况且今年做了亲,明年便可替她做着五十整寿,再向你们学校里,打他一个抽丰。多没得,百十块洋钿一定准准到手,别人希望这便宜,怕还希望不来哩。”晋斋被她说得十分快活,也就凑趣说道:“大嫂的话,真是一点不错,万一侥幸再生下一个小娃娃,母亲做生日,儿子做满月,岂不格外有趣。”潘氏忍不住噗哧一笑,掐着指头数说道:“你们两家成亲,在今年霜降,季奶奶的生日,却在明年立春,生小娃娃不打紧,只是太豪燥一点,怕你老人家有些不大放心。像陶先生的这样造化,时来运来,却也说不定有这重重喜事。”晋斋脸上红了一红,知道潘氏是拿自家取笑,连忙搭讪说道:“长话短话且不去谈我们就这样办吧。”说着那两条腿,早喜欢抖个不住,仿佛得了三阴疟疾似的。潘氏忽地将脸一沉,冲着晋斋说道:“就这样办吗?哼哼,她还携带着条件来的呢。”晋斋吃了一吓,失声问道:“怎么还有条件呀?好好,我在这里洗耳恭听,大嫂,你说你说。”潘氏站起身子将一只臂膀向椅背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说:“好,第一件要求你,过门之后,必须将她那个女孩子带在身边。”晋斋忙道:“使得使得,世界上像这样拖得来的油瓶子很多很多呢。”潘氏又接着说道:“她知道你府上有一儿一媳,媳妇虽然进门在先,见了她却须恭恭敬敬地称她做婆婆,半丝儿不能忤逆。”晋斋哈哈大笑道:“这也太多心了,俗语道得好,在老子脚边睡一夜,无论怎样,总算是他们的亲娘,他们便想忤逆,我也饶他们不过。请你告诉我那人,这事当然不成问题。第三件又是怎样?”潘氏笑道:“以上两条议案,都轻轻通过,这第三件更是稀松平常,说出来你听了定该愿意,她说这一番嫁人,可要算得是最末次了,格外要认真一点,万不能草率从事,当这风气开通时代,谁不讲究个文明结婚,什么吉日良辰反倒不消你去捡选,但是到了那一天喜期,要求你预备一辆汽车车子上全用大红彩绸,扎缚得花花绿绿,她和你双双并坐在里边是凡有马路的地方,都要大大地兜它一个圈子,借此出一出风头然后到你们公馆里,交换戒指儿成礼,男女来宾越多越好,成礼之后,也还想和你当着众人跳一跳舞。”晋斋听了只把一个舌头吓得伸出来有三寸来长,忙不迭地摇手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若讲到跳舞,固然我是筋骨疼痛,跳得不好,一个倒栽葱,那时不但成不了亲,而且立刻便要送人医院里去诊治。便算我勉强答应了她,那时众目昭彰,像我们这一对老夫老妻,再做出这怪样儿来,在厅堂上蹿上落下,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效法西欧,还要疑惑是两个妖精打架。好大嫂,请你替我劝一劝,叫她顾全我这一副老面皮大家悄没声儿成就这好事,没的再去惊天动地,引人笑话吧?”潘氏将一只手向腰膀旁边一叉,冷冷地笑道:“哦,悄没声儿,原来你也瞧不起我们女人家,一例地想来偷鸡摸狗。不怕你老先生生气,女人家嫁人是一件明公正气的事体,她又不是和你私姘,她又不是卖给你做妾。难不成竟自乌灯熄火,人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你府上,只顾爬上床去睡觉?这句话不但季奶奶听了不依,便是我潘大嫂为我们人格起见,也不好张开这一张臭口,替你去和她说项。罢罢罢,烧饼不曾破糖又不曾淌,季奶奶还是季奶奶,陶先生还是陶先生,总怪我这拙口笨腮的媒人效劳不周,办事不妥。你有这本领,也不愁混不到堂客,她有这容貌,也不愁谋不到男人,各走各的清秋大路。时候已是不早,陶先生便请出这大门,依还有些不不尬的琐屑事儿,恕侬不能陪你闲坐。”说毕站起身子,仿佛要送客的意思。论陶晋斋的心理,哪里肯舍得将这一场好事轻易打破,疾忙换了一副笑容,欠着身子说道:“潘大嫂,你这为人真是再爽快不过,性子又来得暴躁,我不过闹了一句玩笑,你兀自认真起来。老实说了吧,婚姻是终身大事,她便要迁就些儿,我也不依。说也好笑我因为新近住的那幢房屋太浅,日夜鬼打算,早托出朋友在新世界里租赁了那座自由大厅,准备众来宾在那里热闹一天。若讲到跳舞又是老夫特特等的拿手好戏,大嫂若不相信,等到那时候,瞧我一跳八丈高,还带上个翻筋斗,竖蜻蜓。若嚷一声儿腿酸,也称不起一等好汉。”潘氏至此方才堆下满脸的笑,指着晋斋说道:“陶先生你真是个鬼灵精,倒会骗人呢,你既懂得这跳舞,适才亏你忍心和侬推三阻四。既这么说,一言为定,其余下聘的洋酒,折干的礼金,只消你送来五百块洋钱。世界上娶人再没有这样便宜,至于谢媒的钱,多也好,少也好,只要你拿得出,我姓潘的收得进,断断不来计较。”陶晋斋此时只有没口子答应,一句都不敢驳回,别了潘氏,镇日价只筹划娶季奶奶进门。好在他近年来积蓄很多,这区区小款,不过沧海一沤,太仓一粟,各事既定,只眼睁睁地盼那喜期。他因为不敢违拗季奶奶的主张,所以向各处遍发喜帖,邀人来替自己绷一绷场面。谢春华和宋媚云接到他喜帖的当儿,离喜期已是不远及至喜期这一天,毕竟若何排场,若何布置,不及细表。总而言之,五十来岁的老妇做新娘,无非惹人笑话罢了,毫无铺张的价值。暂且搁过一边,延笔再叙那谢璇碧子身远行,竟然十出一桩快人快事。究竟什么一回事呢,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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