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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说顽石憨痴莫讳 怕炸弹逃避不遑

江西省城紫石街,有一家极大公馆,门前一例地放着好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儿,人声喧杂,热闹异常。许多大管家,闲着没事,只管挺胸叠肚,坐在门房里边闲话,旁边站着一个车夫,索索抖抖地和他们哀告道:“求大爷们上去回一声,小的等候得已经好久了,将几个车钱赏给小的,好让小的拉到别处去,再寻主顾。”他虽是说了好几遍,也没有个人肯去理他,车夫忍不住便发话道:“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些老爷只顾装着大模大样,跨上车子没命地逼着我们快走,走到地头了,又不给钱,若是给钱和小的拉车子一样快,小的死了也没抱怨。咳,也是现世现报,小的当初阔的时候,像这样马车也不知坐过多少,不料如今打落下来,在这里活受穷罪。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大家不要使尽威风,小的就是老爷们的眼前榜样。”他一面说,一面将头上那顶破毡帽,脱下在手里不住地扑灰……管家里面有个瘦骨儿的汉子,掉转头望着那车夫冷笑道:“啧啧,瞧不起你老,还是一位大少爷呢,大少爷拉东洋车,是上海顶刮刮叫的新戏,你又……”一句话未完,内中抢过一个胖子,伸起手掌,对着车夫,便是一个耳光,气冲冲地骂道:“死不了的奴才,这地方有你张牙舞爪的规矩?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所在,若是在我们厅署里,早就将你这王八蛋锁将起来,说不定至少也要办你一个三等有期徒刑的罪名。”那车夫吃他打得直跳,破毡帽又远远地掼在半边,嘴里又夹七夹八地对骂,急得那胖子通红了脸,抢过来便揪他的衣领,劈劈拍拍,打得那车夫神嚎鬼哭,许多管家有望着笑的,有假意上前拉劝,冷不防踢那车夫几脚的,路上走的人,都围拢近前看热闹。

在这当儿,忽地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抬头将那公馆门首贴的那张职衔条子望了望,兀自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小名片,提着喉咙笑问道:“你们少爷在屋里吗?请你们去告诉他,说我有要紧的事特来奉访。”她这一句话不打紧,顿时将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射到这小姑娘身上来了,惟有那胖子,是个色中饿鬼,他生平也没有别的嗜好,在这公馆里捞摸几文,有一大半都把来花费在姘头身上,他几曾见过这小姑娘雪肤花貌,又见她伶伶俐俐地站在自家身边,不由而然将适才和那车夫的一把无名怒焰,送入爪洼国里,急忙赔着满脸笑容,伸手接过那名片,低声说道:“少爷正在花厅上打扑克哩,不为这样事,我倒不和这王八蛋淘气,请问小姑娘你是哪家班子里的?怎么在这辰光便来寻我们少爷?”偏生这个小姑娘,不大懂得他的说话,又笑盈盈地说道:“你们少爷见了我,他自理会得,正不消你们啰嗦。”胖子忙道:“是的是的,请你在这里稍等一等,包管少爷立刻请见。”他说着这话,含笑向那一十人说道:“这件差使,让兄弟替你们效劳了吧,你们瞧我这人,还是配和那王八蛋说话还是配和这小姑娘说话?”当下他头也不回,兀自将一双老鼠眼睛,笑得没一条缝,腆着大肚皮,咕咚咕咚径自抢入内里去了。众人这才做好做歹,拿出几枚铜子,将那个车夫打发开去,然后大家都转过眼光来,打量这小姑娘的行径,一时也猜摸不出,只管在旁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

再说这小姑娘来寻访的那位大少爷,此时正和几个朋友,团聚在一座小花厅上,当中放着一张楠木雕花的独脚圆桌。桌上一副簇新扑克牌摊在那里,因为人数不齐,却还不曾入局。说也奇怪,俗语说得好,有其主必有其使,在下适才叙出的那个家人,不是一个胖子吗,哪里知道这位小主人,生得比那家人还胖得几倍。论他的身段,并没有多高,一颗九斤半的脑袋,不偏不斜,却好安安稳稳的,顿在那半截身子上面,至于他的头项,却发得誓叫人没处去寻觅,一顶瓜皮小帽,歪在半边,帽子尺寸,比较他脑袋的尺寸,却是相悬霄壤。我也没有别的比方,譬如一座坟墓上,轻轻地安了一块土基,若是滑一滑,这土基便要直滚下来。但凡这位大少爷说多了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岁数,今年也有二十一岁了,远远望了去,却只和八九岁的小孩子仿佛,好在他和朋友也不讲客气,别人坐在下面椅子上,他却老实猴向高炕,因为不这样他也不便和人家讲话。其时朋友中间有一个少年殷殷勤勤地对着那少爷笑说道:“大哥,这头亲事,算是侥幸成功了,大哥怎么谢我这媒人?趁众位在这里,须索讲明白了,免得新娘子进了房,将我这媒人掼过了墙。这也是大哥的鸿福,那谷老为人,要算得再固执不过,偏生听见搭这边做亲,他兀自不曾打着哑声,随即慨然答应。况且他的那位小姐,在先我们也曾见过的,生得再标致没有,若不是她一般会有谈有笑,谁不要疑惑是那嫦娥,忽地打从月宫里偷逃下来。”众朋友听见他这话,随即七言八语,也就凑了一阵趣儿,直乐得那位大少爷眉花眼笑,拱起一双短膀子,向那少年说道:“一切有劳,兄弟很知道感激,等到喜期那天,少不得请老哥吃一个烂醉。”那少年冷笑道:“烂醉吗?这是分内的事,正不消大哥费心。”说到这里,便将身子向前凑了凑,低低说道:“大哥须知道我们充当这秘书,着实清苦得很,简直没有多大出息,万一大人回公馆的时候,务请大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提拔一句,瞧厅署里有什么位置,栽培栽培,在大人是不费吹灰之力,兄弟就受惠无穷了。”原来这少年便是替谷韵否做媒的那个秘书,姓董,名字叫做董唐,至于这位胖少爷,当然是谢氏嘴里告诉璇碧的那个孟占魁了,占魁忙不迭地答应说道:“使得使得,我一定替大哥效劳,像大哥的这等才具,便多兼几处差使,在理也是应当的,但是兄弟此刻心里,很想先见一见那谷小姐,因为媒人的话,多半有些装点。万一娶过来,是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岂不误了我的一生一世。”董唐拍手笑道:“难难难,谷小姐此时正在上海学校里求学,如何会跑到这江西来,给你白相白相?就在这一句话里,已瞧出少爷怎生如此情急。”说罢,众人都哄堂大笑,引得那个孟占魁也笑个不住。正在热闹,不防外面跑入那个胖子,抢至占魁面前,垂手说道:“外边有位小姐,特地过来求见少爷,少爷还是见她不见?”他嘴里虽这般说,却早旱上那一张名片,占魁接过来一望,猛直着喉咙怪叫道:“奇极奇极,我们刚才提到她,她竟自来了,天下竟会有这样巧事。”又望着那胖子吆喝道:“呸,这个还好不见吗?快请快请。”话未说完,忙得他从炕上直滚下来,若不是胖子搀扶得快,几乎累占魁跌了一个狗吃屎,众人不知就里,吓得茫无所措,惟董唐听他这口气,着实有些似信不信,赶近前将那张名片,仔细望了望,上面不是分明印着“谷韵香”三个小字。心里老大纳罕,一个转念,又觉得这文明时代,男女交际,都要讲究个公开,况且孟大少爷已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又曾经受过高尚教育难不成还学那些腐败女孩子,见着生人便藏藏躲躲的,不肯和人家厮见?好好,我这媒人,也算眼福不浅,倒要趁这时候瞻仰瞻仰这谷小姐的丰采。胖子得了小主人的命令,早飞也似的重行跑出来领带那小姑娘走人花厅里面。

其实外间的女郎,在街道上行走的,也不知多多少少,大家便是看在眼里,差不多算是稀松平常,不见得把来注意。惟有这个当儿,众人因为谷韵香刚刚才谈着嫁给占魁,一共还不曾放聘,觉得她偏生情急得了不得,转赶得来求见一见老公。若是讲到文明,这谷小姐文明要算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所以那一班没脑子的朋友兀自不约而同地倏地站起来,围拢进前,仿佛架了一座肉屏风,把个脖子伸得有一尺来长,眼光都射在那谷韵香身上。只见那谷韵香小姐,大模大样,旁若无人似的走至众人面前,回转妙目,周围一望,笑嘻嘻地说道:“不曾请问这里面毕竟哪一位是孟占魁孟大少爷?”她说话的喉咙,又玲珑又清脆,再配上她这一副玫瑰花的脸庞,修眉樱口绿鬓娟娟,虽然及不上那董唐说的月里嫦娥,哼哼,若放在近日那些女学生中间,委实要压倒一切。我不知这厅上那一班没脑子的朋友,心坎上不晓得他们想到哪里去了,失魂落魄,如若不碍着占魁在座,我替他们罚得誓,包管要挺身出来,冒充一充他的未婚夫婿。此时只急坏了一个孟占魁,可怜他挤在别人的腿裆里,钻又钻不出,那满头上的汗珠子,渐渐淌下来,比黄豆还大。好容易展开臂膊,拐呀拐呀的,使劲从一位身段长些的夹肢窝底下将个头往外边一伸,接着喘了一会,喊道:“占魁是我……占魁是我。”董唐董大哥却还知机,连忙将众人分开,让开一条路,方才将那一颗斗大的头颅发现出来。论这位小姑娘的娇躯,也就很小巧的了,然而和占魁站在一处,若是要同他讲话,还须累得人家低垂粉颈。这个时候姑娘将他仔细望了望,不觉得笑得花枝招展,指着他问道:“那个叫孟占魁的便是你吗?”孟占魁见了这样美貌的妻子,他早欢喜得神不守舍,暗想我这董大哥真算得是个好人,不但作成了我这姻缘,而且说的话,丝毫都不曾讲谎。又见韵香向自己询问,骨头缝里飕飕地作痒,也不知要回答她什么才好。好在像这样纨绔子弟,别的本领虽没有,至于寻花问柳,和女郎灌几句米汤儿,原是他们特特等的拿手好戏,随即向前凑了凑,先是一鞠躬,开口第一句便对那女郎喊了一声:“我爱……”女郎大怒,指着他吆喝道:“且住,你这厮嘴里休得放屁,我要不是因为初见,便该老实先刷你两个耳光。”众人听见她这口气,都吓了一跳,暗暗叽咕道:不好不好,还不曾成亲呢,倒使出她家主婆的威风,要来打老公了。一面想,一面替孟占魁捏着一把冷汗。还是董唐有点见识,慌忙做好做歹,上前劝说道:“小姐休得着恼,既从远道而来,也没有个站着谈心的道理,还请小姐上炕去坐地,叫他们泡好茶上来。”那女郎也不客气,真个便向炕沿上一坐,占魁和众人也就排列着坐在两边椅子上面。女郎尽瞅着占魁冷笑,半晌说道:“你这矮小厮,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为什么开起口来,便这样冒失。”哈哈,孟占魁生长阀阅,平素只有人来呵奉他,从不曾听见过这等奚落的言语。若在平时对着别人,如何容纳得下,无奈他这时候,所有的魂灵儿,已全被那女郎的颜色摄伏得妥妥帖帖,丝毫不敢着恼。转放下一副嬉皮癞脸的面孔,笑问道:“敢问小姐可是谷韵香不是?”那女郎笑答道:“我自然是谷韵香,难道还有第二个谷韵香不成?”占鬼笑道:“可又来了,小姐既是谷韵否,我们五百年前已经定了缘,便称小姐一声我爱,也不为过。”韵香笑道:“呸,矮小厮,休得做梦大凡男女的婚姻,第一要配合得过,好在大家都在这里,叫他们平一平心,把来细细评较评较,像你这样的癞蛤蟆,如何竟想谷韵香做你的妻子?谷韵香任是一世嫁不到男人,也没有嫁给你这矮小斯的道理。你们偌大这一所公馆,难道一面穿衣大镜都没有?你去向镜子里瞧了瞧,便是这在座的诸人,也没有像你这副尊容,和你的这副身段,天下的臭,臭至于粪极顶了,我觉得你比粪还臭。天下的丑,丑至于鬼怪极顶了,我觉得你比鬼怪还丑。”那个韵香只顾哇哇咕咕在炕上指手画脚,好像开演说大会,旁边那些朋友虽不敢当着占魁拍掌赞成,然而一个一个的心坎里都十分痛快不过。还有打着痴念头的,暗想这谷小姐既在这里批驳占魁,不知谁有这造化,一般的会被这谷小姐瞧上了,那才算得是天外飞来的幸福呢。想到这里大家都有些不安静起来,不是你伸头垫脚,便是他开眼挤眉。当中便有那使促狭的心里很不服气那董唐替这谷小姐做这样的媒,兀自挑剔着,说道:“小姐,这事也难怪我们大少爷,这撮合事儿原是我们这位董先生,喏喏……”说着便用手向董唐一指,那个韵香顺着他所指的望了望,重行冷笑道:“哦,原来做媒的便是你这混蛋,你的眉毛,比这矮小厮似乎安顿得端整多了,只不知你这混蛋安的什么心儿,把出来多管这样闲事,噢噢噢,你以为他老子做着警察厅的厅长,便不惜将人家好好女孩子送出来迎合上意。你这混蛋,要有多大的龌龊。他这不过是个警察厅长罢了,万一他升做到督军省长,你这混蛋,还不要将你家姐姐妹妹,一古拢儿都贡献到他麾下,好博你这混蛋做升官发财的捷径?咳,衔齿戴发,圆头方趾,好端端的一个人,我就不晓得,为什么一人仕途,通通把心肝都换掉了?什么人十不来的事体,官僚都干得出来。我谷韵香要向你们哀告一句:这恹恹的一个中华民国,你们饶了它吧,何苦要从你们手里,累得它廉耻尽丧,道德全失,不齿于人类。我知道你这混蛋现今也充当秘书。这秘书位置,听了去也还清高,怎么你竟不顾名思义,没早没晚,跑得来钻这样狗洞?知道的呢,知道这秘书当中,原只有你这一个混蛋,不知道的,万一将充当秘书的全当做是你,我怕你这罪孽,可还造得不小。”董唐此时气得直翻白眼,依他原想和这女郎辩一辩嘴,叵耐她说出来的话,竟是完风不透,水都泼不进去。那占魁再也忍耐不得,拿手向茶几上一拍,拿出他做少爷的二八京腔,吆喝说道:“呔,谷韵香,你此来究竟何意,难不成请你来教训咱们的吗?”韵香嫣然一笑,款款说道:“矮小厮,你既说我教训你,我便费一些佛口婆心,当真来教训你几句。你可将两只哈吧狗的肥耳朵,竖高些,静静儿听着。来来来,我瞧你这样的球头球脑,大约也不曾人过学校,受些文明教育,灌输些新知识吧?”占魁听到这里,将个大脑袋斜了斜,硬着嘴说道:“学校吗,那都是没有饭吃的贫寒小子方才跑到那里去鬼混。以为混一点本领出来,好在社会上谋衣谋食,这全是没出息的事,我孟大少爷生于簪缨之家,当然没有到学校里去求学的理由。”韵香指着他笑道“该死该死,你嚼出来的这些舌头,当然不知天高地厚。我请问你一个人生在世界上,若是普通智识都没有,这还算得是一个人吗?简直连狗彘都不如了。你家那老狗,凭借势力,巴结到做了一个警察厅厅长,论这厅长的位分,是应该替国民做公仆的,不是叫他光替你们做牛马的。银子弄得愈多,罪孽积得愈大,眨眨眼倾家荡产这也是意中之事。不过这还是以后的话,我也不暇和你这矮小厮辩驳。若谈到眼前报应,如果没有个天理,他养的儿子,为什么不叫他生得方面大耳,转出了你这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矮小厮呢?”谷韵香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了又忍,复行望着坐在上面的朋友和站在旁边的家人,指手画脚笑道:“你们大家仔细瞧一瞧这矮小厮,可见得我的话丝毫不曾说错吧。”她虽然这样说,至于朋友和一班家人,却不敢大声儿笑出来,只是你望我,我望你,在这搭儿做鬼脸子。孟占魁此时只气得个发昏,躺在椅子上,只大声叫道:“反了反了,哪里来的这野蛮臭女人,你们快替我将前后门都把守起来,不要让这贱人逃跑了去。”家人如雷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却动也不动,韵否笑道:“矮小斯你可是发疯了,我的话还不曾和你讲得完呢,如何便肯就走?又不是你去寻我的,我既然来寻你,至早也要在你这公馆里吃一桌便饭,方才可以和你这矮小斯告别,像你这样大惊小怪,岂不怕把人家牙齿都要笑掉?”说着,她却不忙不慌端起面前放的那个茶杯,轻轻托在手里,向各人道了一声“请”随即靠在樱唇上缓缓呷了两口。

不防外面又陆续走来几个少年,都是占魁约着他们来打扑克的听见里面闹出这样笑话,大家当做一件新奇的玩意儿,互相交头接耳,只猜不出这韵香是何宗旨,又觉得她生得既是娇艳可爱,说话的喉咙,又十分清脆,不由都从心坎里生出一番怜爱。见孟占魁恶狠狠地在一边发怔,他们便深恐韵香吃了占魁的亏苦,随即做好做歹,向韵香劝说道:“小姐的这番议论,我们委实佩服已极,然而论小姐的身份,毕竟是个女流,依规矩还该请向上房里和内眷们去款洽,才是道理,不应该……”一句话未完,早被韵香没头没脸,使劲啐了一下子,指着他们冷笑道:“猪有群,狗有党,和这矮小厮在一处往来的,料想断断不是好人。哦,我知道了,可是我在这里耽搁了你们的赌局。天交给你们这副五官百骸,原想叫你们替社会做一番事业,不想你们偏要醉生梦死,镇日价在赌局上,将光阴消磨得干干净净。举中华民国二万万男子,若都和你们这些不成材料的东西一般无二,这莽莽神州,也不消人家来灭亡我们,我们早就自己灭亡了自己了。矮小厮仗着他老子做官,你们家里的老子可都是做着官呢?我想这个也未必尽然吧,你们不用死糊涂心,以为和这矮小厮在一处厮混,走出去便好骄傲亲戚朋友。要晓得人贵自立,与其和这毫没心肝的大少爷周旋,还不如呼皂隶与痛饮,引牧竖为知心,比较这么狗苟蝇营,要高尚得几百倍呢。我谷韵香向你们进这样忠告,也叫做我尽我心,其实你们哪里便能领略。俗语说得好:对牛弹琴。我这才是对牛弹琴罢咧。”说罢,又从衣领上扯出一方桃红洒花手帕,掩着樱唇,笑个不住。

骂得众人面红耳赤,要待发挥呢,又吃她这修容态,软住了各人的心肠,竟半毫也发挥不得。转是那个董唐忿怒已极,向众扬了扬手,说:“诸位和这疯丫头讲什么呢,譬如她只是一条疯狗,逢着人便咬。”韵香冷笑道:“我是狗,却还有一点人性,怕你们虽戴着一副人的面具,其实连狗性都没有了,不然我谷韵香与你姓董的有什么仇恨,要你巴巴地跑来讨好,替这矮小厮做媒呢?”董唐听见这话,急得了不得,大声喊道:“这不怪吗?做媒的虽然是我,允许的却是你的父亲,你满口似乎讲究一个大道理,至于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你就忘记了不成?世上也有老脸的女孩子,却不像你这脸,老得比城墙还厚。”韵香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忙说道:“你这话可又引上我的气起来了,男女有男女的自家主权,做父母的如何可以妄相干涉?况且这婚姻大事,关系着一生的幸福,断然勉强不得,我初意到此,来探视探视,瞧这姓孟的是否可以配我谷韵香得过。便许配得过,还要得本人的同意,方可结为夫妇。哈哈,你们额角上各人都还安着一副眼睛,并不全是些瞎子,平心去想一想,假如这矮小厮和我是一般的人物,你们也不忍心叫我一生一世,陪这矮小厮在一处过活。我是一片苦口婆心,想来劝一劝这矮小厮好好地解除这一番婚约。他若是翻然悔悟呢,犹不失为一个好男子如竞执迷不悟,哼哼哼,我也没有别的奉敬。”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衣襟里边,仿佛掏摸什么东西,众人吃这一惊,一个吆喝说道:不好不好,炸弹来了……炸弹来了。便从这一声里,大家抱头鼠窜向四下里飞逃。家人更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将那孟占魁保护到另外一所书房里,一霎时将一座花厅,想找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了。那女郎见这情形,不由嘻天哈地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再说众人都聚在一处,互相议论,无不见神见鬼,说若不是大家跑得快,包管着了那贱婢的道儿。为今之计,只有赶快到警厅里去递一个急信,请大人从速派遣武装警士,到来将这贱人拿获。慢慢地审问她的口供,说不定是哪里遣来的一名女匪,你们不瞧她说话的口角,时时露出马脚,哪里真是谷小姐呢。这一句话却提醒了那个董唐,接着说道:“不错不错,论那谷小姐的年纪,似乎比这贱婢大得许多,依我的意思,你们一边去报警厅,我便一边去寻她的父亲,命她的父亲来认一认,便知分晓。”占魁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喘着说道:“小弟此时方寸已乱,只求保得住这条小命,所有一切的事,均交给董唐大哥。大哥怎么办好,我是悉凭调度。”众人因为要瞧这样热闹,一时都不肯走。等待个水落石出。果然不曾隔了一会功夫,警厅里早来了一位警官,十二名巡士,飞也似的赶到孟公馆里擒获女匪。董唐已坐了马车,赶入省公署,求见谷韵香的父亲谷云龙。

再说云龙这时候坐在那办事室里正闲得无聊,因为我们中国的老规矩,逢着机关越高,那机关里办事的人越没有事做,况且日才正午,那个省长少不得正和姨太太在被窝里睡得畅快,毕竟还是谷云龙为人古执,他又没有鸦片烟的嗜好,又加之上了几岁年纪,咳嗽得很是厉害,每逢清晓,他时常眼睁睁瞧着天亮,所以他下床都比别人早一点儿。此刻躺在一张睡椅上,调了一回鼻息,兀自朦胧欲睡。手边还放了一本朱子语录,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他也并不觉得。那个董唐在公署里,却还同他谈得来,这个当儿,自己也不转回他住的私室,径自气急败坏赶到云龙房外,揭开帘幕,向那几个家人吆喝问道:“你们老爷在屋里吗?”家人们不知就里,只望着董唐摇了摇手,低头说道:“董老爷悄没声些,我们老爷刚在里边打盹。”董唐听见这话,也不暇和他们辩论,大踏步直蹿人房,使劲摇了云龙几下,云龙这才惊醒,揉了揉眼睛,又取过那副金丝眼镜,拿手巾擦了一会,套入耳边,然后才认出这人是董唐,慌忙请他人座,笑问道:“原来是虞卿,我昨晚听见你说,今天在小那边,有要紧的应酬,说不定还有赌局,为何这会子便跑回来?敢是输光了,和我设法银子前去翻本,哈,我虽非周郎,然而聆弦歌便知雅意,不然你为何这般面红耳赤呢?”云龙一面咬文嚼字,一面拈着胡子,微微地笑。不打紧早把个董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喘息了半响,放下脸色,冲着云龙问道:“谷老伯,平时常听见你说家教甚严,晚生们委实从心坎上佩服不过。不料今日才实验出来,原来老伯的家教便是这样?晚生若是同老伯掉文,便该说一句,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可知天下的事,竟然不能言副其实。”说着又冷笑了两声,脸上的气色便着实不很好看:云龙不由吃了一吓,听他这话中的用意,还疑猜自己闺门里出了什么秽亵的名誉。登时喘着气问道:“怎样怎样?虞卿你说的是些什么梦呓?大清早起,你还是当真跑来消遣我呢,还是取笑?”董唐又严声厉色地喊道:“我和你取笑什么?姓孟的那边,差不多要吃炸弹炸得粉碎了,好在厅长孟大人他也不是好惹的,冤有头,债有主,跑得掉你的千金,断然跑不掉你。你这清门既不愿和人家攀附,当初又何苦将晚生拉扯出来,做你们这番傀儡,将来少不得还要落孟大人的褒贬。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是打哪一说起。”他因为提到孟大人,深恐失了孟大人的欢心,几乎要急出眼泪,那声气便有些鸣鸣咽咽。云龙急问道:“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好哥哥平时我们交情怎样?你这会子的话,全然说不清楚,活活把我蒙在鼓里。一般我的女孩子,她远在沪滨求学,轻易却不肯回家去走动,难道她人生面不熟的,会撞魂撞到南昌?”云龙虽这样说,至于他的几根胡子已经气得一根一根要竖起来,滑达一声响,早从口里吐出一大块又臭又黄的浓痰,伸长了脚,在地下使劲地踏了几下。董唐见他这神形,又好气又好笑,遂接着说道:“岂敢岂敢,今天竟有一个撞魂的小姐,撞到南昌来了,我们虽然认不得她,她却口口声声称你做父亲。没头没脑,将一厅屋的人,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然后还要掏出炸弹,思量将孟公馆炸得粉碎。”云龙听完了,直急得大翻白眼,把个头摇得几摇,说:“岂有此理,你说来我却是不信。”董唐啐了一口说道:“怪吗?我没来由跑来白嚼舌头?你的小姐可是叫谷韵香,可是文明女学生的打扮,可是生得标标致致,她不独骂我们,还骂你这不达时务的老父,说你不该将她聘给这不曾入过学校的孟占魁。”云龙听到此,转笑起来,说:“你又来编谎了孟占魁何尝不曾人过学校,他的那张文凭,不是人人都晓得?我在家信里也曾提过一句。”董唐冷笑道:“这话原也不错,不过他们当时两头斗嘴,孟大少赌气也是有的,故意回她说学校不曾人过,你家那位令爱以为便拿着他这把柄儿,责备孟大少的那篇话,水也泼不进去。如今却对你不住,警厅里已派人去提拿你那位令爱,晚生却是爱莫能助。特来报给你一个信儿,我替你设想,还是亲自出马赶快将你那令爱领带回来严加惩治的好。万一拘人警署,彼此都是有体面的人物,到那时候岂不是两败俱伤,还要怪晚生袖手旁观,晚生得罪了你,还是小事,倘若得罪了孟大人,老实说我就值不得了。”云龙见他说的这样话,有声有色,人情人理,才知道他不是编谎,把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顿脚说道:“糟极糟极,家门不幸,竟生出这般妖怪女儿出来,恨煞我的那个家主婆,她在当初曾怀着这个怪胎,早知如此,只消一剂打胎药,就该活活将这怪胎打落,也免得今日在这里出乖露丑。好哥哥,我们是官官相护,请你做个人情儿,赶快去向孟大人邀求宽典,不用派遣警士去兴师动众,兄弟此时也不要命了,凭我这本领,立刻将这怪丫头拖回来活活处死,我若容她逃脱我的拿握,她便是我的老子,我便是她的儿子。”董唐冷冷地说道:“哦,叫孟大人不要派遣人去,话虽然说得是,只是嫌迟了一点,我猜我们说话这当儿,你那令爱早就绳捆索绑到署里去了你想想孟大人的性情,他是爆竹点不及硫磺,对着那些小百姓们,无辜的还要想出法子来敲剥敲剥,何况你这令爱,扑苍蝇扑到老虎头顶上来,任是他和你相好,然而你的令爱既索要他家儿子的性命,眼见得姻事决裂,他还顾得了许多?咳,其实兄弟也不免过虑。凭老哥势力,又有省长替你仗着腰子,或者不敢得罪你的令爱,还摆设出酒席来请她吃一顿便饭也未可知。”说毕不住点头晃脑,自鸣得意。此时只急得个云龙手足无措,脸色气得铁青,知道董唐冷讥热讽,不能替自己出力,只得打定主意,先到警厅里去瞧一瞧光景万一韵香已吃他们拘获,只有和孟大人商议,由自家具个甘结,将她保得出来,或剐或杀,须凭我自家处理,庶几免得吃别人耻笑一面想,一面便吩咐那小斯传话出去,替我套车。董唐见他这慌张形状,也不便和他多谈,懒洋洋地告辞出去。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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