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云龙出来坐人车里,马蹄得得直望警署行来,一路上咬牙切齿,提着韵香名字恨入骨髓,只恨身边没曾带着手枪,任他性子,便想一见了韵香,透明地射她几个窟窿。又念好好一门亲事,做父亲的千辛万苦,想出法子来攀龙附风,偏生遇见这不争气女儿,白白跑来搅散。弄出这场笑话还不打紧,只是想在官场里吃饭,巴结阔人,还怕巴结不上,好容易巴结上了,又转来触恼他,只不是自搬砖儿自压脚,舍去这饭碗,一家老小靠谁来养活?儿子年纪又小,我又没积得多少家私,终不成直跑回家去坐馆。别人养女儿能够攀着一门好亲,娘老子一生便吃不尽,惟有我家这拆烂污的丫头,倒转来把这苦头给我父亲吃。他想到沉痛去处,止不住潜潜老泪从衣领边直滴下米,指甲掐入掌心里,有一二分深浅,丝毫不觉得疼痛这时候马车一停,马夫顺手将车门开放。云龙抬头一望,早见那巍厅署矗立在眼前,免不得硬着头皮,跨下了车沿,刚刚走近辕门,站在两边的那几个警士认得云龙,大家在背地里挤眉弄眼。云龙把不住心头突突跳了几跳,眼观鼻,鼻观心,大踏步直往里走。门房里一个家人上前迎接,由身边一个小厮递上名刺,那家人笑了笑说:“请谷老爷先在左首花厅略坐一坐,我们厅长因为公馆里闹了乱子,震怒非常,适才刚带了几十名警士,回去捉获凶犯,大约不久便要回署,说不定还要坐堂审讯。谷老爷若是恭候不及,不妨先请回去,稍歇歇再来拜会,我们厅长一定是欢迎的。平时老爷就同我们厅长非常要好,何况新近又联了亲戚,小的们在别人面前敢掉谎,在谷老爷面前,还敢掉谎吗?”说毕,他就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半边,似乎要听云龙的发落。云龙觉得他的话句句刺心,又不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呢,又不知道他真个是不知道这回事,原是他女儿亲身干的。转怔了怔忙接着说道:“好好,我便在这边稍等一等吧,此刻就使我直赶到大人的公馆,怕他们又转回来,依旧碰不着头。”那个家人随即答应了一句,转身就引着云龙走入那所花厅。当时又有人捧上茶来。云龙平日却也时常来惯,不知为什么今天坐在那椅子上,好像遍插了无数绣花针儿,坐不到几分钟功夫,又站起来,背着手乱踱。便是没头苍蝇,也不像他这样六神无主,可巧屏风两旁偏生搁着两座穿衣大镜,幕不防照见这副尊庞,两道倒搭眉儿直垂下来,简直和吊死鬼一般无二。想到韵香既被他们捉住,定然没有轻饶她的道理,万一竟动起刑来,她虽说是自作自受,然而我这老脸毕竟还要不要,想到这里,便恨不得一头认准那牢什镜子,直撞了去,又怕撞得皮破血流,疼痛得难受。
正在神思恍惚,无可如何的当儿,蓦然听见外边一阵脚步声音,接着便有人打起软帘,吆喝说道:“大人回来了。”云龙一听,不觉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几乎吓晕了过去,含着满眶眼泪,直迎近前,就地深深一揖,似哭非哭地哽咽说道:“云龙在此等候大人多时。”这句话才说出口,忽见那孟大人将双手往前一拱,提着那洪钟的喉咙哈哈大笑说道:“老友言重,怎么你忽然同我这样称呼起来了?快请炕上去坐。”一面说,一面携了云龙的手,让他上面去坐地。这时候转把个云龙吓得拧住了,暗暗地瞧那孟大人的神气,好像不曾有韵香那件事似的,把不住又惊又喜,只得分了宾主坐下,云龙一时摸不着头脑,正不知拿哪句话儿前来分说,转是那个孟大人先笑说道:“好个令爱,生得着实不错,便论她的谈吐,觉得比较我们这一班老辈子明白得许多,到底在学校里操练过几年,风采词华,当然与寻常女孩子不同,真个把我们愚夫妇都爱煞了,此时正在舍间上房里留她便饭,只是简亵了些。老友休得见怪。”云龙听他这番说话,句句都出自己的意外,登时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兄弟适才正在署里打盹,不料虞卿跑得回来,告诉兄弟说小女无知,多有冒犯,吓得兄弟惊惶失措,特地赶过来向大人告罪,凡事总求大人瞧兄弟薄面,不必和这妮子计较,荷大人赐这不虞之誉,怎么不叫兄弟感激涕零,深入骨髓,他年幸附茑萝,兄弟只得勉为犬马好在这妮子,总算是大人的儿媳……”话还未毕,蓦不防孟大人双手齐摇,笑说道:“这事可不行了。”他这句话不打紧,重行把个谷云龙吓得面如土色,忙荷荷地分辩道:“哎唷,息壤在彼,大人怎说出这样话来?岂不是将兄弟拎在冷水里,寒了半截。”孟大人笑道:“这个如何能容得兄弟擅自专主呢?然而我不告诉你这缘故,你却也不得明白。当云翁未来之前,兄弟在署里接到舍间的电话,接连又来了几个家人,异口同声都说令爱从腰里掏出几枚炸弹,要将兄弟那座公馆轰成平地,嘱咐兄弟赶快带人去提凶手。”其时兄弟不知就里,以为事出非常,真个便率领了全班警士,风驰电型地跑到舍间查勘形迹,哈哈,这当儿兄弟又怒又急,以为兄弟职权所在,如何能容得这般女孩子破坏风纪,扰乱治安,不瞒云翁说,兄弟还暗暗有些嗔怪云翁,全不讲究个家庭教育,古人尚且大义灭亲,兄弟万不能因为她是个未过门的媳妇,便肯轻轻饶恕。说也奇怪,及至兄弟进了公馆,转鸦雀无声的,丝毫没有闹事的形状,小儿占魁和他几个朋友,在花厅上谈笑。至于你的令爱,早吃内人和兄弟的大女孩子将她迓人私室,小女尤其怜爱令爱不过,她们转耳鬓厮磨,非常亲热起来。原来什么炸弹的话,全出自旁人误会。咳,云翁云翁照这样想,可知那一年前清光复,那些革命党动不动便拿这炸弹吓人,还不是有云无实,全同令爱耍的这把戏一样。兄弟那时候正在吉安县充当警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凭着兄弟这程度,凡事都讲究声色不动,然而还不免吠声吠影,竟自抛弃了我的职务,陪他们逃之夭夭,飞跑大吉。迄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好笑。
再说云龙正提心吊胆,想问他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女儿做他的媳妇,偏生接着这孟大人路转山遥地提起他当初烂污历史,心里越是着急,嘴里越是说不出话,只有跟着他点头的份儿,两条腿摇摆个不住。孟大人又搭讪着笑问道:“我们话讲得太多了,你可曾用过午膳没有?若是不曾用过,兄弟便吩咐厨房里去开一桌席。”云龙连忙摇头说道:“兄弟此时五中如沸,便是大人赐饭一口也吃不下去,好容易承大人不弃寒微,俯联秦晋,怎么好端端的又悔前约,兄弟譬如是一条鲤鱼,侥幸跃登龙门,不防又遭跌下,孟大人,你想兄弟心坎里如何消受?”说着便提起袖子去拭眼泪,孟大人笑道:“我还不曾告诉你完呢,目下我这个女人,原是新近续弦的,今年不过才二十八岁,论她的为人,委实又精明又强悍,兄弟平时对着她凡事纵容些也是有的,她说出一句话儿,兄弟比较接到大总统的命令,还加倍地不敢违拗,她不知怎么听见了令爱那番议论,直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口口声声称许令爱是女中豪杰,又说什么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她说既不愿意嫁给占魁,占魁便不当玷污她的人格还没头没脑,将兄弟申斥了一顿,骂兄弟不该倚仗官势,硬叫姓谷的将女儿献出来谄媚权贵。万一兄弟竟不遵守她这阃训,哼哼,她立刻就向法庭提起诉讼,先自和我离婚,不怕云翁见笑,对着这个内人,大有非她寝不安,食不饱的光景,她的樱口里虽然只说了离婚两个字,兄弟就仿佛耳朵旁边轰轰地响了几个大雷,身躯顿时吓矮了半截,你想兄弟除得没口子答应,还有什么方法可想?”云龙听到这里,咬牙切齿,暗暗将孟大人这位太太,恨得到脑子里去了面上虽然不肯显露出来,却忍不住对着那孟大人冷笑道:“兄弟有一句斗胆的话要说,齐家必先于治国,以大人身为厅长,也未可过于偏听妇人的言语。这件事我劝大人还是收回成命的好。”孟大人笑道:“兄弟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论家庭的制度,像她们这种举动,虽是法无可恕,然却情有可原,便算内人持论不免偏激,然而内中还加上一个大小女,她也是女学生出身。她的主张更是厉害。她说兄弟若不顺从她们的意旨,老实她在家庭里便先要革命起来,云翁我们这班官僚,固然不怕百姓,却也不怕政府,但是提到革命这两字,便有些提心吊胆,我何苦为一个媳妇,转酿出流血的风潮,少不得对她们递了降书,唯命是听。”云龙这当儿,已是恨极,便有意无意地挑拨着说道:“占魁原不是你这位太太所生,当然不关她的痛痒。却不料大人也这样闯茸疲软,不免使兄弟大失所望。”孟大人笑着摇头说道:“这话也未必尽然,若说小儿非她所生,她应该反对。至于大小女蓉芳和占魁却是同胞姐妹,何以她也附和她这后母,不主张令爱做她的嫂嫂呢?可见凡事都有个公论。况且共和民国,无论什么玩意儿,都得顺从多数,兄弟也是一个崭新鲜的人物,所以这件事,宁可开罪于云翁,而未可启衅于骨肉了。”云龙到此,真是计无所施,觉得这事料没有挽回,只得将恨这位孟大人的心肠,移向韵香身上,不由冲着说道:“好好,这妮子,假窃文明之名,公然目无长上,潜行出校,私自悔婚,老实说她既不肯为占魁之妇,我亦断不要她为云龙之女。请大人替我们做个证据,兄弟从此便和这不肖妮子断绝关系。”孟大人笑道:“哈哈,这又算什么呢?你有这样好女孩子,将来还愁寻觅不到女婿,平心而论,我家占魁,实在配令爱不上,没的白糟蹋了她,也很可惜。”云龙气愤愤地更不久坐,随即辞出厅署,依旧乘着马车回去。自是以后,云龙固然不肯来见韵香,那个假韵香却也不愿意来见云龙。
诸君若问这假韵香毕竟是谁,当然是那个天真烂漫、怀侠仗义的那个璇碧了。璇碧觉得这场大功业已告成,说来不由心坎里快活。依她便要赶回上海,又禁不起那个孟蓉芳,和她十分亲热,硬留着她在公馆里盘桓了一个星期,又叮嘱璇碧到了上海以后,赶紧写信给她,如若她们这坤明学校里可以插班,她一定要来求学。临别时蓉芳的继母又赠了她许多程仪。璇碧此时正苦资斧不足,却并不客气,老实便收将下来。依旧搭了江轮,飞也似的转回她那所坤明学校。她母亲谢氏见了她,着实申斥了一顿,问她到哪里去走动。璇碧见她母亲气色不很好看,死也不肯告诉她实话,只是低着头尽笑谢氏见她这憨样儿,也深怕她受委屈,转冷笑说道:“你的事,打最我不知道呢,总该吃你姨母骂得回来了。一个女孩儿家,不安本分,放着自己的功课,不想力求长进,转山遥路远地,替别人家去多管这闲事,好好这一学期的分数不够,瞧你怎样会升级?你不吃些苦头,你也不知懊悔,还不替我好生去休息,隔不了几多日子,你这脸庞早及不得从前的丰满了。”璇碧得了这句话,掉转身跑入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却好大家多散了课,她第一个先赶来所会韵香,却见她姐姐璇青也坐在一处,忙笑道:“你们瞧瞧女押衙回来了,怎么那一晚你便声色不动,还是驾云走的呢?还是踏的风火轮?我和韵香姐姐要不接到你那一封信,还疑惑嫦娥不耐烦住在月宫里,悄没声地偷下凡尘。”璇碧笑啐道:“呸,姐姐休这般乱说,你们猜我出了姨母的大门,随后又向哪里跑了一趟?”韵香笑道:“你这话又苦人所难了,脚长在你的身上,你爱到哪里,还不是就到哪里,我们如何会猜得着?”璇碧笑得咯咯地说道:“别人或者猜不着,香姐姐包管一猜便着,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璇青笑道:“姐姐你休得理会她,她又来和我们闹这玄虚儿了。我最讨厌叫人打这样问葫芦。”这句话才把璇碧说得急起来,登时指手画脚,将在南昌闹的那玩意儿,详细说了一遍。说得韵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怎生对答,璇青冷笑道:“该死该死,这件事做得毫没意思,不独吃人家笑你老脸,若是姨父弄这样狡猾还好,万一竟把你当做韵香姐姐,将来他们这父女之间,岂不添了许多嫌隙咳,你只顾随心所欲,以为是游戏三昧,却不知道置韵香姐姐于何地。”说到此处,又将双眼对着韵香微微一瞟,笑道:“况且你知道韵香姐姐心里怎么样,悔婚不悔婚,她又不曾告诉你,又不曾低声下气地去请你,无端将人家这婚姻打破,在知道的呢,说你出来是抱不平儿,不知道的还得讥诮你别有作用,或是嫉妒人家未婚的夫婿。”璇碧这当儿,不由气得双脚乱跺,嚷道:“好好的事,到了姐姐嘴里,便这样瞎三话四,辜负了我的心,却不打紧,只是把这些肮脏的话儿冤屈我,我死也不得饶你。她这未婚夫婿,我嫉妒他则甚,姐姐你不曾瞧见他那种怪难看的形状呢,人说鬼怪丑极了,他比较鬼怪还要丑到十倍,我璇碧再不济些,道不得个便和韵否姐姐去争夺这鬼怪。好姐姐,你不用生气,世界上的人若果然都把来像你,怕他们这血不但凉了还要冰冷得浸手,我行本我心的所安,原不想香姐姐来感激我,你也不用这样挑剔。”韵香红着脸说道:“别的原不打紧,碧妹妹只是你不该冒着我的名儿,我的父亲为人你们都是知道的,这一来我们这家庭,可就不得安静了。第一件我永远不敢回去,再和我父亲斯见。”璇青笑道:“可不是吗,无论做件什么事,在心里总得斟酌一下,方才不至于后悔。你仔细去听听,拆散人家夫妇,便算不成问题,离间人家父母,你这罪过可是有邱山之重了,所以庄周志在逍遥,老聃本乎清净,无为者乃大有为,无所不为者,则其人必不能有为,四大皆空,万事万物,本来都是假合,你年纪还小,处处都这样认真起来,那还了得?”璇碧越听越觉得难受,把不住低垂粉颈,一句话也和她们分辩不得,那眼眶子里的珠泪,便一点一点地直滴下来,好半晌也不开口。璇青背着脸十分好笑,还是韵否忍不过,轻轻携着她的粉腕,笑说道:“你这又何必伤心呢,好在我一时也不见得回家,我那父亲也不见得便赶到上海来,和我淘气。”璇碧哽咽道:“我也不怪你,我也不怪我那姐姐的责备,我只是想着我们这偌大的国民,为何到今日还一共恹恹不振,大半都由于各人只顾自己,提到互助这两字,谁也不肯去做。我因为年轻糊涂,甚至轻重也不知道,所以肯这样冒冒失失。但凡上了岁数的人,一天一天地把庄周老聃的话,都灌满了在肚子里,当然来世界上的人,统共都变了谢璇青,再没有一个谢璇碧,茫茫大陆,益发危险咧。”韵香笑道:“好骂好骂,碧妹妹你且息一总怒吧,这总怪我谷韵香不好无端造出这样孽障来,累你们姐妹冲突,瞧我薄面,以后再休提这话。”说得大家笑了一笑,却也放下不说。
光阴飞快,不知不觉,隔了有半月光景,那时候全学校里的学生,正在教室里鸦雀无声地各自上课,耳边忽然听见校门外面人语喧哗,还夹着呵叱的声音。众人吃了一惊,使有好多学生伸着脖子从玻璃窗洞里向操场外面瞧看。原来这个当儿,外间忽然来了一顶官轿,手下的仆妇,前呼后拥,那声势很是煊赫。校役周瑾不敢怠慢,忙着上前询问。只见轿子已停放下来,走出一个肥胖妇人,珠翠满头,衣服华丽,但是满脸堆着怒气,望了去很叫人害怕。周抢近一步,冲着那妇人说道:“太太是打哪里来的?说明了好让我们进去禀明校长。”那妇人听见他大刺刺地说这样话,不由怒从心上起,劈拍一声,顺手给他一个巴掌,对准他的嘴脸打个正着,提着喉咙吆喝道:“好大的学校,敢和我闹这样排场。”偏生那周瑾不大懂得眼色,吃了这一下子耳光,由不得摆起校役的架子来,气虎虎地分辩道:“我们学校里订的章程,凡有客人进来都得询问一声,还须将姓名在簿子上填得清清楚楚,才算尽了我这老周的责任,怎么白问了一句,你就劈手打我,岂不是野蛮到了极顶?”他地话还未说完,不防那妇人早又扬起手腕,说时迟那时快,还亏周老瑾机灵,见来势不对,他便纳下脑袋,从那妇人臂膀底下躲闪过去,不曾吃她捞着第二下子。妇人身边一班仆妇,忙对周瑾使个眼色,周瑾方才垂头丧气,让过一边。大家这才做好做歹,簇拥着那位妇人飞也似的直奔讲堂而来。接连跑了几处,她固然认不得人,人也认不得她,只见她左顾右盼,仿佛寻人断气似的,末了走到一所教室,却好邵瑶在讲台上,指手画脚地讲那国文课本,她瞧见这妇人大模大样,又不是查学,又不是参观,引得众学生,把全副精神都注射在这妇人身上,不来听她的讲解,她便勃然大怒,对着那妇人冷笑了笑,发话道:“呔,这位太太未免冒失了,授课时间,扰乱我们全堂规则,该当何罪?请你快些出去。”那妇人已走近她的身旁,心头正没好气,却好借这机会,劈脸对她吐了一口吐沫,从额角上一直流到鼻子底下,好像挂了一串断线珍珠。众学生把不住哄堂大笑,邵瑶又羞又急,正待和她厮拼,募不防校长已从外面赶得进来,堆着满脸笑容,望那妇人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姐姐,怎么到了这上海,也不给我一个信儿,兀自悄没声地不叫人知道。适才我还责备我们那个校役,这点点事都不能理会,幸喜是自家的姐妹,不见得怪我,若是换了别人,岂不要说我们失于招待。”春华说这话不打紧,早把个邵瑶吓得将个脑袋忙向腔子里缩,望着众学生伸了伸舌头,然后从袖里掏出一方手帕,将脸上的吐沫痕迹,揩拭得一干二净,暗自理怨说道:早知道是干娘的姐姐,我也不该赶着出去得罪她,万一她在干娘面前,再挑剔我的不是,这分明是我自己同自己饭碗作对。想到这里,把不住站在讲台上活抖,课本搁过一边,只拿眼去瞧那妇人,早见那妇人也不和校长答话,掉转身子,虎也似的一把揪住春华衣领,大声吆喝道:“好好,你还认得你姐姐呢,你教的好学生,全教给她们出来做了反叛,我如今只是先同你拼了命,然后再和我的不肖女孩子算账,黄浦滩在那搭儿呢,我们且一齐去滚河。”其时只吓得谢春华手足无措,连忙哀告着说道:“好姐姐你有话好讲,我生平不会和人打架,请你息一总怒,有什么事须得明说出来,你要怎样责备我,悉凭姐姐责备,我断不敢倔强。”春华说到这里,已急得要哭出来……至于谢氏哪里肯相信,早弯下脑袋,向春华额角上直撞过去,谢氏带来仆妇虽然不敢上前帮助,却也不敢近前扯动。教室外面黑压压地围了许多人,在那里观望,大家都不服气,又打听得那妇人和校长是嫡亲姐妹,还有一半猜不出她们为什么事竞争,只是面面相觑,没有做理会处。这个当儿,春华却得了她干女儿的力了,邵瑶见势头不好,深恐春华吃了亏苦,再也忍耐不得,随即跳下讲台,三脚两步抢近她们身侧。说时迟,那时快,谢氏的拳头刚刚举起,冷不防被邵瑶从背后一把扯着她的膀再也施展不得。谢氏趁势大嚷大闹,喊道:“你们倚仗人多势众,齐打伙来欺负我,好在我也不要命了,拼了你们这班歪辣货也使得。”春华又气又急,从热闹里逃出室外,却好劈头撞着璇碧,她也站在人丛里张望,春华对着璇碧跺了跺脚,恨着说道:“都是你这贱婢闯出来的乱子,累我受她这样凌辱,做母亲的不曾得着你们的好处像这等事便算是你做女儿的酬报?”说着便滴下泪来,璇碧正色说道:“母亲休得害怕,孩儿做错了事,该杀该刚,当然是孩儿亲自去领受,决不至连累别人,任姨娘再蛮横些,别人怕她,孩儿却是不怕。”她说完这话,早排开众学生,大踏步来见谢氏,这时候谢氏已经吃众多女教员做好做歹将她扯人内室,由女仆递上茶水,请她向炕沿上坐地。谢氏指手画脚便告诉众人,说她女儿韵香,怎么不守闺训,怎么闹到江西省城,怎么亲自去悔父母替她订的婚约,我怎么接到她父亲的函信,怎么乘着轮船,来寻韵香,问她不孝和无耻的两件大罪。她只顾说得热闹,转把旁边坐着的那个宋媚云听得怔住了,暗想世界上也有冤枉的事,却不像韵香这番冤枉得厉害。就谢氏说的时日而论,韵香也没有一天离着这校,我和她可算得终日厮见,她哪里曾有分身法儿,竟跑到江西去做这件勾当?这其中显见另有别的缘故。正在沉吟当儿,忽见璇碧笑嘻嘻走将进来,一见谢氏,便开口叫了一声姨母,谢氏忙冷笑问道:“碧儿你可知道这岔子吗?自从你打我那里走后,也不曾隔了几天光景,不料你的那个没廉耻的韵香,她竟闹到江西孟大人那边,把她父亲替她订的婚约,弄得破败决裂。咳,穷人家养女儿,可以借她们身上发财,像我们这份人家,便在女儿身上,钻一钻门径,也不枉我们老夫妻俩教养她一场。她休得想来躲我,躲得了和尚,躲不掉了寺,有你妈的学校在这里,我还怕她飞上天去不成。”一面说,一面气鼓鼓地使劲揉她小肚子,又回头向跟来的仆妇说道:“死不了的这些笨货,光站在这里则甚?你们还不快替我将这校的前后门把守起来,免得那个小贱婢闻风逃遁。”仆妇们只随口答应了一声,却不曾挪动脚步。因为这学校的地方很大,门户又多,靠着这几个没脚蟹,打从哪里去把守,转是璇碧不慌不忙,挺着胸脯侃然说道:“姨母,你老人家休得错怪了韵香姐姐,这件祸事,全是侄女儿亲自干的,姐姐她一毫也不知道,便是我的母亲丝毫也不知道。”她说了这句话,把众多女教员,都吃了一吓,宋媚云从暗中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我道好吗,这事原像璇碧干的,她素来的为人,却是这般行侠好义,不比谷韵香腼腼腆腆,无故碰见一个男子,总有些怯生生的模样,她怎肯和这姓孟的亲去交涉。”媚云正想着,忽见谢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贤侄女请你不用和我闹这花胡哨吧,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你挺身出来承认则甚,任是你姨父再老糊涂些,没有个自家亲生女儿,也认不出来的道理?他写来的信,既然说是韵香,难道还有第二个韵香不成?”璇碧听毕不由哈哈大笑,问道:“姨父信上可曾告诉姨母,说和韵香姐姐见面没有?”谢氏想了想,忙道:“这却不曾提起。”璇碧又笑道:“可又来,我当时深恐吃姨父瞧破,敢莫要和我反倒,我便躲在孟公馆屋里,死也不敢出来和他见,可笑姨父他也是气得昏了,一共也不跑来查验查验。兀自雷声大雨声小的,闹得惊天动地,还白累姨母从汉口那里一直跑到上海。也罢:多年亲戚,轻易也不走动,难得一阵风吹得到此,老姐妹两家头叙一叙阔别,也不为过。”她只顾说得高兴,谢氏听了不觉怔了怔,忙问:“这话可当真吗?”璇碧笑嘻嘻说道:“怎么会是假的呢,姨母如若不相信我,将那个孟占魁的形状告诉你。”说着便一五一十形容得那个孟占魁和鬼怪一样,据璇碧的意思,以为说了这样的话,定可以减杀她姨母和那边结婚的热度。她一共不知道像这样妇人,原只理会攀附权贵,至于女儿终身上问题,是好是歹,她原不去过问,任凭璇碧再说得天花乱坠,她依旧像火上浇油似的从嘴边发了一个霹雳登时揸开五指,便上前来揪璇碧厮打。璇碧早防到她这一招,将个娇小身躯轻轻向旁边偏了偏,谢氏扑了一个空,叵耐她身子又重,劲又使得太猛,一双半放不放的小脚,站立不稳,只听见轰隆一声,推金山倒玉柱,跌落在地板上,只是喘气,哪里爬得起来。众女教员无不抿嘴而笑,经她的仆妇一窝蜂上前,你拉我扯,才将她扯起,鼻子也跌歪了,两片腮颊被地上泥土污了一大片,远远望了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急得她一面骂着,一面来寻璇碧,璇碧在这时候,早已溜得不知去向。转是媚云见这事体闹得不成模样,忙近前安慰谢氏,说道:“太太,且请息怒,璇碧年纪轻,她也不知好歹,有什么不是,当然由她母亲去惩治,太太万一同她较量,转折了自家的身份。”
不表宋媚云在这当儿窝盘着谢氏,不容她放赖,但学校里忽然闹出这样好玩的把戏,直乐得那全校的学生个个兴高采烈,东一团西一团,和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课也来不及再上,大家落得交头接耳,在四下里纷纷议论。再说韵香得了这意外消息,又羞又气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楚,正待去和她母亲所见,却被璇青从旁边将她一把扯住,冷笑说道:“你不听见姨母口口声声却要寻你生事,她通不知你全是冤枉。万一见了面,她有好嘴脸给你瞧吗?当着众人面前,给你一个下不来,我替你设想,也犯不着去替别人受过,我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那无知小妹,为什么影射你的名字,去做这样没廉耻的勾当,我的母亲如今还担着不是呢。我适才瞧见璇碧挺身出来见姨母去了,好也罢,歹也罢,落得给她一个去受罪,像这样闹法,不叫她知道点厉害,怕她以后还要无法无天呢。”韵香叹道:“话虽如此,但是母亲既已到来,做女儿的也没有不去叩见的道理。”说着便站起身子,正待移步,这时候不防璇碧哈天扑地从外面直跳进来,笑望着她们说道:“好笑吗,她这臃肿身体,也想和我来做对,这不是蜻蜓撼石柱儿?不叫她跌几个筋斗,还叫谁去跌筋斗?不是我在姐姐面前说句放肆的话,像这样顽固不通的老妇,将她留在世界上,徒然替我们中国做了污点,若是跌死了越是干净。”璇青吃了一吓,忙问道:“这跌筋斗的是谁?”璇碧笑道:“还有谁呢?”一面说,一面便手指着韵香笑道:“就是香姐姐的令堂。”璇青见她这样嬉皮憨脸,不由从心里提起一股怒气,随即指着璇碧呵斥道:“我劝你少轻狂些吧,香姐姐的令堂,又是你的什么人?自家闯下祸来,不知道愧悔,还要使你的性子,去冲撞姨母,目无法纪,到了你这样程度,也要算得是绝顶的了。”璇碧挟着一头的高兴,不防吃她姐姐这一顿发挥,哪里还按捺得住,登时倒剔柳眉,嗷声喊道:“我目无法纪,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是个大贤大德的女人,将来只要母亲替你做主,选一个好女婿,无论他是瘸子瞎子,疯子癞子,你都服服帖帖的,跟随人家去过活,那时我总不来干涉你的闲事,可好不好?何苦来呢,别人家的妹妹,打折膀子只是朝里弯不像我们冤家对头似的,我说一句话,你总得批驳,我干一件事,你又得批驳,难道叫我死了让你不成?”璇青听见她这样扑簌簌地言语,早气得手足冰冷,把不住索索地抖。韵香只是低着头垂泪,又不好拿话去解劝,半响璇青又冷笑说道:“好妹妹,你休得拿这些胡话挖苦我,谁不知我们是腐败的人物,再不及你来的文明,到了极顶。将来总有拿刀砍母亲,拿枪打姐姐的日子。”璇碧也急得哭起来,嚷道:“好呀,我何尝拿刀拿枪?你硬欺负我,加我这样罪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起劲,却好她的母亲从外边走来,见她们姐妹又在这里争闹,急道:“这又算什么呢,外边那一个正闹得天翻地覆,内里这两个又闹得海乱江翻,好在都约齐了把气来给我受,我也不要这条性命了。”说罢便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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